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三章 另類款曲

符太是不可能猜到箇中微妙的情況的,因他不曉得田上淵是誰。

田上淵想見妲瑪,根本是不合乎禮節的要求,武三思竟然答應,又可說服韋後,得她首肯,唯一的原因,是對妲瑪的出身起疑,須由田上淵來證實。

田上淵當然有一番令韋武信服的說詞,至於會否自揭“原子”的出身來曆,要他們自己方清楚。

隱隱裏,他有個直覺,宗楚客是知悉田上淵來曆的,如果這方麵宗楚客一直瞞著韋武,那宗楚客對皇座便非是沒有野心。對田上淵這類人,一般的權力名位打不動他,但如能使“大明尊教”成為國教,或許正是他的心頭大願。

田上淵是清楚塞外魔門存在的人,會就這方麵提醒宗楚客,得到韋武的重視,對“房州事件”有新的看法。

至於為何妲瑪指定要“醜神醫”參加宴會,她方肯出席,連龍鷹也摸不著頭腦。

此時船隊的總指揮,在竹花幫內擁六片竹葉的翠竹堂堂主鄭居中到船尾來找他,道:“範爺注意到後麵那艘單桅船嗎?離開揚州後,一直追在後方。”

龍鷹轉身望去,果然見到鄭居中所指的單桅船,落後約五裏。心忖難道因船甫開航,自己立即埋頭埋腦於《實錄》,因而忽略了危險。然想深一層,該非如此,到此刻心神離開《實錄》,仍沒感到危機來臨。

問道:“鄭堂主因何認為此船針對我們?”

鄭居中道:“我們走慣大運河,能一眼瞧破虛實,像這艘船,吃水淺,顯然沒有載客或載貨,可是操舟者肯定是水道高手,故能不徐不疾地始終跟在後方,保持一定的距離,沒出現須不住減速的情況。”

他的說話顯示出大幫會一堂之主的自信和自負,且帶著指點“後輩”的意味。自江舟隆崛起,竹花幫一直對之照顧有加,可是“範輕舟”曖昧的身份,令“範輕舟”與竹花幫領袖階層的接觸絕無僅有,全仗鄭工、石如山、詹榮俊、張岱、富金和現在的劉南光與竹花幫的人交涉,故此“範輕舟”在大江流域名氣雖大,可是桂有為下麵的人,大部分視“範輕舟”為寄生於竹花幫而存在的生意人。

到“範輕舟”在飛馬牧場大展神威,竹花幫的人才對“範輕舟”改觀,然而仍有部分人並不放“範輕舟”在心上,頂多認許他打馬球的成就。

鄭居中該就是這部分人的其中之一,若非桂有為在啟航前親自吩咐他事事與“範輕舟”商量,又須以“範輕舟”的決定為準,幫令如山,蓋過了鄭居中本人的意願,這位堂主根本沒閑情來與“範輕舟”說話。

龍鷹問道:“若對方意圖不軌,現在豈非明著告訴我們,他們是跟蹤在後,故意暴露行藏。”

鄭居中一怔道:“我倒沒想及此點。”

龍鷹自己仍未完全從符太的天地抽離,心不在焉似的,連忙收攏心神,道:“我們的船隊載的是哪類貨?”

船隊共三艘兩桅貨船,均吃水頗深,滿載貨物。

鄭居中大訝道:“幫主沒告訴範爺嗎?三船上等香料,幾全為舶來貨,部分是有錢仍買不到的珍品,存倉多時,到曉得範爺到西京去,從倉裏取出來付運。幫主說,三船香料全交予範爺,由範爺全權處理。”

又道:“這批香料原本打算在皇上登基時作為我幫的賀禮,不知因何一直留在倉內。”

見龍鷹像沒聽到他說話般,凝望五裏外的船帆,道:“範爺是否有新發現?”

龍鷹道:“我開始有感覺了!”

鄭居中不解道:“有感覺?”

龍鷹答非所問地道:“原來是香料,難怪嗅不到氣味。”

香料最忌氣味外泄,故有特別包裝的手法,完全密封,以龍鷹的靈鼻亦嗅不到,可見裹紮得多麽穩妥。

接著道:“這艘船該是衝著範某人而來,但保證沒有惡意,請鄭堂主照常操作,船趕上來時,由範某人應付。”

鄭居中欲言又止,最終沒說話的去了。

龍鷹掏出《實錄》,不理天昏地暗的繼續投往“醜神醫”有如輪回轉世的經曆。

高力士興致盎然地問道:“經爺有何好主意?”

符太道:“你比我熟悉宮內訊息往來的方法,今次是要請教你。”

高力士受寵若驚,道:“經爺吩咐,小子必全力以赴。”

符太道:“不用說得那麽嚴重,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鑊,隻是想問你,如果我想向妲瑪傳達一個訊息,怎麽辦方最得體妥當,不致唐突佳人?”

高力士呆了一呆,回過神來,有點口齒艱難地道:“妲瑪夫人身份特殊,想見她並不容易,她居住的芳玉樓,是宮禁內的宮禁,除每天打掃的婢子外,其他人嚴禁踏足半步。”

符太喜道:“她竟是一人獨居?”

高力士看看他的“醜臉”,垂首不讓符太看到他眼內的神色,低聲道:“想和妲瑪夫人私下往來,比上刀山、下油鑊易不到多少。”

符太道:“來個羽箭傳書又如何?問題在你肯否動腦筋。這叫全力以赴?”

高力士欣然道:“經爺罵得好。唉!我的問題是,對著經爺很難弄虛作假,剛才這般說,是想經爺知難而退,免將心機虛擲在鏡花水月般的事上。”

符太皺眉道:“這是否較婉轉的說法,勸你經爺我勿要‘癩蝦蟆想吃天鵝肉’?”

高力士忙道:“經爺想聽好聽的話沒問題,吩咐一句便成。”

兩人對望一眼,同時失笑。

笑畢,符太首次感到與這高個子侍臣的距離拉近了很多,此一有資格成為宮內最虛偽的人者,當他站在你的一方時,有其真誠的一麵。從任何方麵考慮,妲瑪對“醜神醫”不單看不上眼,還看不入眼,兼之妲瑪予人的一貫印象是孤芳自賞,對男性不假辭色,如“醜神醫”對之生出妄念,弄得頭頭碰著壁,情何以堪。

符太對高力士想勸退他有更深一層的思慮,就是高力士向他投誠,是要參與大功業,如果“醜神醫”竟為“兒女私情”,置大事不顧,那高力士是站錯了邊,故連假話都不想多說一句。

不用之,便殺之。

相處下來,符太再舍不得殺他,隻好透露點玄機,以免令他以為錯投庸師。道:“勿要以為老子與妲瑪是一般關係,事實是在過去兩天,我和她交過兩次手,兩次都是她來尋晦氣。她奶奶的,不要看她平時一副端莊嫻淑的騙人模樣,發惡時比雌老虎還凶。”

高力士難以置信地道:“經爺竟抵得住她的全力出手?”

符太哂道:“有何好稀奇的,天下得她一個高手嗎?第一次是拳腳對拳腳,第二次是老子白手對她的劍。所以對本太醫與她的關係,不要妄作猜測,真正的情況,遠超你的想象之外,我所知的,遠比你多。記著現在是考驗期,過不了關老子就宰了你,因為給你這小子詐去很多不該曉得的事。”

高力士不驚反喜,一副大感刺激過癮的樣子,興奮地道:“經爺是真的在考驗小子,這般的小事,力士必辦得妥妥當當。”

符太斜眼兜著他道:“不再如上刀山、下油鑊那麽困難了?”

高力士忙道:“當然!當然!經爺賜示。”

符太略一思索,道:“通知妲瑪,明晚申時中,我王庭經在內苑門恭候她的馬車,與她一起赴會,過時不候,當然老子也不去了。”

高力士呆瞪著他,說不出話來。

符太攤手示意他說話。

高力士知趣道:“力士會為經爺辦妥此事。”

符太盯著他道:“說吧!不說出來你今晚肯定睡不安寢。”

高力士歎道:“經爺奇人奇行,豈是我等長年屈在宮內、經驗淺薄、閱曆不深的無知之徒能明白。仗小子的淺見去看,如果夫人真的向大相開出經爺赴會,方肯出席的條件,擺明是推拒大相,怎肯反過來紆尊降貴似的,依經爺之言以馬車來接經爺到翠翹樓去?”

符太道:“若真的拒絕,一句便成,韋後也沒法勉強她,她非但沒這麽做,還開出條件,便是事不尋常。田上淵因何要見她?她又為什麽肯去?同時拉我蹚此灘渾水?事必有因。明白嗎?”

高力士精神大振,道:“經爺果是做大事的人,想法與眾不同,今次是真的明白,經爺在測試夫人想見田上淵的心意有多堅決,她若不肯屈從,經爺仍沒有損失。”

接著頭痛地道:“然則小子如何向大相交代?”

符太道:“真沒長進,當然一句不提我和妲瑪暗通款曲,隻須告訴武三思,王庭經準時赴約。到時爽約,屬我的事。”

高力士道:“若大相問起,經爺為何改變心意出席,小子如何答他?”

符太道:“簡單之極,告訴他當本太醫曉得有夫人參加後,立即‘變節’,‘變節’兩字用得多麽好。”

接著探手抓著高力士肩頭道:“小子!學東西哩!有風使盡?,明白嗎?告訴大相那東西,我王庭經要坐在妲瑪身旁,否則拂袖即走。”

高力士道:“經爺厲害。”

龍鷹終有點明白,瞧來複雜難明的事,內裏或許非常簡單。

田上淵指明想見妲瑪,容易理解,或正是田上淵洛陽之行的真正原因。

妲瑪開出條件,表麵是給義姊韋後一個麵子,更有可能是欲擒故縱的手段。

直至龍鷹在洛陽如是園偷聽無瑕、霜蕎和沈香雪的對話,台勒虛雲仍搞不清楚田上淵的身份,又以為在長安刺殺陶過者另有其人,由此而知台勒虛雲一方尚未有接近田上淵的機會,試問在這樣的情況下,妲瑪怎肯錯過在近處觀察田上淵?

然而想還想,一向“不問世事”的妲瑪絕不可讓人窺破她的心意,故武三思第一次找她時來個斷然拒絕。到第二次,妲瑪尋到韋後這個下台階,再加贈難題,借此顯示即使肯出席,也是勉為其難。

所以符太此子真不賴,極可能押對了。不過,妲瑪不出席的機會遠比出席大,否則以妲瑪對大明尊教的熟悉,可憑符太醫治李顯的手法,疑心是大明尊教的終極武功“血手”,故而兩度出手試他,怎會一點看不出田上淵武技的來龍去脈。

答案就在《實錄》內。

推開臥室房門,小敏兒均勻的呼吸聲傳入耳內。比起第一晚的呼吸,安詳多了,符太湧起歡慰的感覺,於他是罕有的情緒,對別人的事,他一向漠不關心。

他著地無聲地來到帳前,隔著掛帳,海棠春睡的小敏兒別具朦朧美態,秀發散布繡枕,絲棉被內的動人肉體輕輕起伏,露在被外一雙玉臂和一截豐滿的胸肌,**裸,肉光致致,皮膚錦緞般嫩滑,色白如雪。

符太尚是首次這般用神觀看異性的身體,目光移至她紅撲撲的花容。睫毛抖動,眸珠正在閉上的美目內轉動,似欲要看清楚夢裏的美景。

她是否夢到自己?

在床頭掛燈的映照下,帳內藏著無限的春光,既分隔又是探手可觸,但符太總感到垂帳代表著某一不可逾越的界線。

問題仍在於他。

帳內的少女美不勝收,極盡**的能事,可是他心內卻無絲毫色欲之情。幾可肯定於任何男人來說,眼前尤物絕對是可以擁有的事物裏最珍貴的“私產”,無以代之。

符太往後退開,坐入椅內。

假設自己今夜不守諾言,沒有摟著她來睡覺,小敏兒醒來時,會傷心嗎?

他的障礙在心裏。

他曾立定決心,不對任何人動真情,因為那將是人世一切煩惱的開始。

因著龍鷹那混蛋,他失守了第一道防線,不過卻是挺痛快的,還改變了他的人生,改變了對兄弟情義的看法。

與柔夫人的關係是不同的,似戰爭多於情愛,他更不用擔心柔夫人為他肝腸寸斷,那是癡心妄想,過去了便算,不留半點痕跡,偶然想起,卻是回味無窮。

但小敏兒真的是另一回事。跨越界線,會將他為自己擬定的人生徹底改變,再不可像以前般縱情放誌、無牽無掛地任意而為。

“家室”對符太來說,如噩夢般可怕。

他需要時間,看有沒有兩全其美之法,他肯這麽想,已代表他痛惜小敏兒,是個大改變。

自己可以做的已不多,若連少少的一些也不肯給予,實在太寡情了。

符太緩緩脫掉鞋子,解開內藏《實錄》的外袍,搭在椅背。

忽然心中一熱,接著蔓延全身,吃了一驚,忙壓下突如其來的欲念,方朝帳內美女舉步。

龍鷹掩卷閉目。

他見過小敏兒,明白她的**力如何難以抗拒,符太怎可能在那樣**旖旎的情況下,仍有這般強大的定力。換過自己肯定和她好了再算。

從符太支離破碎的描述裏,他十二歲當發生了很可怕的事,改變了他對人世事物的看法,變得冷酷無情,心狠手辣。若不是遇上自己,被潛移默化,天曉得他最終變成怎麽樣的人。

代入另一個身份後,符太不得不從新的位置思考,加上所遇人事,又陷身奇異的局麵,另一個天翻地覆的變化,在其他人的思感外,正默默在他心內進行著。

符太願意通過《實錄》,向龍鷹透露十二歲時的遭遇嗎?機會很微,否則他早已說了。隻好在到西京後,找個機會見他,逼他說出來。

鄭居中偕幾個手下神色凝重來到他兩旁,沉聲道:“趕上來了!”

在右岸地平盡處落日的餘暉下,可疑風帆追至二裏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