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滄浪夜宴
妲瑪主動挨過來,香肩輕碰,逗他說話道:“太醫大人為何沉默起來,心事重重?”
換過先前,符太肯定大暈其浪,可惜此刻心神根本不在男女之事上,而是處於備戰狀態,冷酷而不含半點平常的情緒。
淡淡答道:“夫人誤會,鄙人此時心內一片空白,無憂無喜。”
此時離翠翹樓不到半刻的車程,拉車的健驥蹄起蹄落,從停車的河岸走了這麽好一段路,符太沒說過半句話,比對他先前的口若懸河、談笑風生,自是異乎尋常。
隨著車廂的顛簸,這雙關係複雜的男女肩膊不住輕輕碰撞,令他們間更多添曖昧難明的意味。
妲瑪柔聲道:“大人可知我因何忽然留心起田上淵這個人?”
符太將注意力硬扯到她身上去,發香、體香湧鼻而來,登時衝淡了他枕戈待旦般的心懷,訝道:“因哪件事?”
妲瑪道:“武三思為田上淵向娘娘討小敏兒。”
符太大為錯愕,非是因事件的本身。像小敏兒般的出色美女,誰不想據之為己有?令他不解者,是妲瑪為田上淵這個要求而留心他。
符太道:“田上淵怎曉得有小敏兒這個美麗宮娥?”
妲瑪道:“在宗楚客安排下,田上淵曾入宮見過娘娘,此事秘密進行,瞞著皇上,也瞞著我。當時人家還以為來者是特別吃得開的大商家,並不在場,到翌日武三思向娘娘討人,漏了口風,方醒覺來的是田上淵,亦隻有田上淵,方使得動武三思。”
符太朝她瞧去。
馬車駛入翠翹樓的大門,妲瑪沒有答他,逕探手到羅袖內,掏出折疊整齊輕紗似的東西,就在符太眼前箍頭,垂下兩重紗,將美麗的臉龐覆蓋在重紗之內,然後語調轉冷,道:“到了!”
高力士拉開車門,恭迎兩人下車。
弓謀立在高力士後側,該是一直在等候,符太首先走出車廂,與弓謀四目相觸,打個眼色。他沒有那混蛋的本領,如此傳音,會被機警的高力士察覺。
廣場兩邊停滿馬車,賓客如流,燈彩映照下,大有醉生夢死的氣氛。
妲瑪接著下車,高力士悉心伺候,在美婢提燈引路下,領先入樓,弓謀使人駕馬車到停車處,與故意墜後的符太並肩跟在妲瑪身後。
符太仍在回味妲瑪在他眼前戴上輕紗的動人美態,有點如瞧著她在咫尺近處穿衣上裝,窩心至極,此時首次可飽覽她優雅的背影,蠻腰款擺,不由看得目不轉睛,暫時忘掉與田上淵有關的一切。
弓謀幹咳一聲。
符太心叫慚愧,竟連他都忘掉,更沒想過妲瑪對自己的吸引力這麽大,可改變心神,傳音道:“我是符太,那家夥送‘他的族人’返塞外去。”
弓謀大喜道:“真的成功了。”
符太提醒道:“小心點,妲瑪耳目之靈,比得上我。”
又問道:“翠翹樓不是易手了?”
弓謀扯著他再墜後一丈,低聲道:“尚有兩個月,便由新老板接管,本來其中一個老板預了是黃河幫的陶顯揚,卻因他爹陶宏的反對退出,變成明是香霸,暗為武三思,香霸乘機將部分人調往長安去,包括我和言誌在內,因他準備在長安大展拳腳開賭場,重複他香家當年的雄風。”
符太道:“竟有此事,賭場有沒有武三思的份兒?”
弓謀哂道:“沒有武三思,憑香霸能成何事?頂多開間古玩店。”
符太問道:“人齊了嗎?有什麽人?”
弓謀如數家珍地道:“賓客那邊除田上淵外,有虎堂堂主虛懷誌;這邊是武三思、宗楚客、宗晉卿、紀處訥、香霸、宇文朔和楊清仁,由連綺親身打點招呼。”
田上淵的聲勢,如攀上中天的豔陽,今次滄浪夜宴,聚集了洛陽最當時得令的頂尖級人物,少點麵子也難請得動任何一人,何況還有自己的“醜神醫”和身份特殊的妲瑪。
符太並首次想到,妲瑪大有可能不清楚香霸和楊清仁真正的身份,與妲瑪聯絡接觸的或許是無瑕,因妲瑪既曉得“天魔妙舞”,與玉女宗該有一定的淵源關係。
敲門聲響。
龍鷹滿不情願地掩卷,納《實錄》於懷,啟門。
鄭居中現身門外,湊近低聲道:“談起上來,船上有個兄弟竟曾跟過有‘香怪’之稱的魯丹學過十來天,之後在我們長安店子的工場做過兩年,他說有把握依範爺的配方,精製出工序沒那麽複雜的‘春雨’,範爺有一試的興趣嗎?”
龍鷹好一會兒後才把握到他的話,喜道:“當然有興趣,跟在你後麵的是否懂煉香的兄弟?”
鄭居中身後的中年漢應聲道:“下屬李趣,拜見範爺。”
龍鷹迎兩人入艙房,坐下後,問李趣,道:“剩聽‘香怪’的綽號,知乃製香高手,李兄為何學十多天便停止?”
李趣忙道:“折煞下屬了!堂主吩咐我們須視範爺為上級,請直呼下屬的名字嗬!”又泛起苦澀的表情,歎道:“我是給他趕走的。”
李趣麵相平凡普通,如此般者,在街上遇上絕不留神,幸而眼正鼻直,老實可靠。
龍鷹不解道:“那當初他為何肯收你為徒?”
李趣頹然道:“他肯收我,因為我的鼻子夠靈敏。”
鄭居中解釋道:“我們使盡人事,才令魯丹肯點頭收李趣當學徒,李趣已是我們最好的香匠,豈知不足半個月,給他逐出門牆,也令李趣心灰意冷,脫離行業。”
李趣道:“是失去信心。”
龍鷹道:“問題出在哪裏?”
李趣慘兮兮地道:“他指我嗅不到氣味的顏色,多學十年也沒用。”
龍鷹一怔道:“氣味的顏色?”
鄭居中咕噥道:“氣味是氣味,顏色是顏色,怎可混為一談,我看他是故作驚人之語,又或因不願收徒,找個借口。”
李趣為魯丹辯護,道:“香大師從來不說假話,是這樣便這樣。常言調香似煉丹,除了一絲不苟的細心,還須具備賭徒的機敏,有想象力兼大膽,因可用的香料數以千計,宛如氣味的汪洋,他仗之成名立萬的‘九品香’混合了五百多種成分,還說如不能賦予香氣生命,算不上優秀。”
龍鷹拍腿道:“我們要找的,正是這麽的一個人。”
兩人臉露難色。
龍鷹訝道:“有何問題?”
李趣道:“香大師之所以被稱為‘香怪’,是因他脾氣古怪,不近人情,他自己本擁有香店,卻在香安莊的打壓下,被逼結業,變得憤世嫉俗,沉迷酒色,他的風光,早成過去。”
龍鷹皺眉道:“獨孤家如此霸道嗎?”
鄭居中道:“霸道的不是獨孤家,而是娶獨孤世家女兒獨孤倩美的皇甫長雄。獨孤善明慘遇滅門之禍後,其香料生意落入皇甫長雄之手,又確辦得有聲有色,將香安莊發展為北方最著名的香料名店,著名的調香師,全給他招攬到旗下去,正是因香怪不肯就範,他儲存香料的倉庫無端端失火,多年搜羅回來的香料一夜間化為烏有,令香怪被逼結業。”
龍鷹歎道:“獨孤家竟出了個這麽卑劣的女婿。”
鄭居中道:“成也獨孤善明,敗也獨孤善明,獨孤善明在時,獨孤世族家道中興,聲勢一時無兩,還振起整個北方高門世族的威勢,深招武則天之忌,可惜‘血案’之後,獨孤家無以為繼,走向衰落。皇甫長雄是唯一的得益者,趁獨孤家其他人悲痛的時刻,他又是一向為獨孤善明負責打理香安莊,乘機攬權,加上他做生意很有一手,又懂交際應酬,勾結權貴,不到一年,已成能獨當一麵的人物,連獨孤家的人也奈不了他的何。”
龍鷹忍不住問道:“你聽過獨孤倩然嗎?”
鄭居中和李趣同時搖頭,前者道:“既然屬‘倩’字輩,該低獨孤善明一輩,且是正房所出。”
龍鷹心忖獨孤倩然或許是獨孤善明的侄女。獨孤家不知惹上什麽惡運,先是獨孤善明遇上滅門之禍,與獨孤倩然有婚約的李重潤又遭毒手。
道:“這個皇甫長雄實在欺人太甚,須好好教訓。忽然間,我比任何時刻更想做大香料這盤生意,隻要香怪有點血性,肯定不錯過這個複仇的千載良機。”
鄭居中歎道:“香怪再非以前的香怪,酒色戕身,他恐難再振雄風。”
李趣道:“我清楚長安的情況,真的很難和香安莊鬥,我們調製出幾種特別出色的香,賣一輪沒有問題,可是要在香料業與香安莊分庭抗禮,絕不可能,縱然想占據一個席位,亦非常困難,因‘猛虎不及地頭蟲’是也。”
龍鷹笑道:“趣味就在這兒,‘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多麽刺激。他奶奶的皇甫長雄,我們就在抵西京前,配製出‘春雨’,到西京後再找香怪,請他過鼻。”
滄浪園是一座以花樹和奇石為主景、小島與建築結合、別具匠心的傑作,分別以筍石、湖石、宣石疊成春、夏、秋、冬四山,往內往外望,都是一幅幅各具特色、如詩如畫的美景,且有湖為配。
雖然由多座建築物合組而成,然而主從分明。
宴會舉行的滄浪軒位於春山和秋山之間,乃三楹七架梁歇山的宏偉主堂,諳合“凡園圃立基,定廳堂為主”的造園之旨。其他次等建築,以滄浪軒為中心,疏落有致地坐落四周,如拱月眾星。再綴以亭、台,以小路廊橋連接,於翠翹樓內自成一獨立的天地,比之稍次的梅、蘭、菊、竹四院,相對相望,高上不止一籌,故成翠翹樓之冠。有資格到這裏來的,若非是像武三思這種高官貴胄,就須如博真三人的富可敵國。
此正為人性。
能在這裏設宴,不用自吹自擂,已以事實證明主子的架勢。
前麵的妲瑪、高力士停下來等他們,原來到了跨湖長橋的這一端,過橋後就是滄浪園,隔橋瞧去,在香桂幽篁掩映裏,滄浪軒氣象萬千。
符太問弓謀道:“香霸不經營青樓了嗎?是否浪費了大批美女?”
弓謀輕蔑地道:“嗟!他的賭場與妓院有何分別,嫖賭合一,更能予人新鮮刺激。”
此時離妲瑪不到五十步,高力士退往一側,恭候符太與妲瑪會合,一起入園。
看著妲瑪苗條修長的優美背影,符太忽發奇想,如能與她手牽手入廳,眾人如何反應。雖明知不可能,但想想已樂在其中。
田上淵見到的是覆上重紗的美女,怕大失所望。
不由又記起她在車廂內的眼前,戴紗的迷人情景。
唉!情況是那麽的似曾相識,與妲瑪坐馬車到這裏來,不住被勾起傷心往事。
符太來到妲瑪身旁。
在跨河廊橋起點左右兩根石柱上,刻有對聯,上書“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符太一向對中土流行的吟詩作對,視為壞鬼書生的無聊事,可是今夜不知如何,對聯映入眼內,感受特深,作對聯者確捕捉到人在某一刻的深切感覺,以景描情,充盈難以直接說出來的哀愁感傷,既眷戀又無奈。
妲瑪朝他瞧來,隔了兩重紗,霧裏看花般不清楚,隻感到她銳利的目光在審視他,禁不住懷念與她四目相看的時光。
她說話了,卻不是向符太說,而是喚高力士。
高力士來到兩人靠妲瑪一邊的後側,道:“夫人吩咐。”
妲瑪淡淡道:“給我知會大相,今夜我將不發一言,亦不喝酒,坐一會兒便走。”
前方在橋上提燈等候的俏婢,後麵的弓謀,均大感錯愕,高力士卻一副理當如此的模樣,一聲領命,跨步登橋,朝滄浪軒去。
弓謀知趣地告退。
符太向提燈俏婢道:“你到另一端等夫人。”
婢子怎敢有違,乖乖地去了。
剩下兩人時,符太皺眉道:“鄙人和夫人共進退,夫人準備耽多久?”
妲瑪輕輕道:“假設他真是我要找的那人,我將瞧不破他的玄虛,坐一晚和坐一刻,沒任何分別。”
符太訝道:“你為何有這樣的想法?”
妲瑪坦白地道:“人家尚未決定該否告訴你。”
符太道:“若田上淵是這個人,要殺他又要取回落在他手上的東西,絕非夫人可獨力辦到。”
妲瑪無動於衷地道:“加多你又能如何?”
符太傲然一笑,道:“勿低估我。”
妲瑪道:“不論如何高估你,於現實仍然無改。”
符太灑然笑道:“鄙人卻要說,不論如何高估,仍沒可能觸到鄙人的底兒。我曉得夫人未完全信賴我,我對夫人亦如是,但既有共同目標,大家是否該開心見誠?”
妲瑪冷冷道:“我們的共同目標是什麽?”
符太差些兒語塞,胡謅道:“夫人的事,就是我王庭經的事。”
妲瑪哂道:“又來這一套!”不再理他,徑自登橋。
符太沒趣地追在她後側。
湖風吹來,浮蓮飄香。
將抵另一端前,最後兩根廊柱上刻著的對聯,進入符太的視野。
“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以符太的不通文墨,亦告絕倒。且似在說著他和妲瑪的關係,兩聯互為呼應,這邊的對聯說出故事的下部分。
他和妲瑪,正受限於人與人間難以互信的“河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