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八章 大願成真

“妲瑪夫人、太醫王庭經到。”

滄浪軒四麵廳築構,乃在如此湖島的地形下,最能與整體結合的形式。通過四麵花槅窗,將外麵的石情樹趣、湖光水色,隱隱透入軒內。從任何位置環眺,都是景色誘人,還有湖浪打在島岸的聲音,使人渾然忘憂。

軒內陳設紅木家具,梁懸六盞八角宮燈,映得軒堂燈火輝煌,更突顯出滄浪軒雄偉渾厚的氣派。

軒堂布置,若如集書法、繪畫和木刻之大成,哪還像所青樓,書香世家兼大富者,所居之處,不外如是。

由於軒堂廣闊宏大,於與通往軒園橋廊相對的另一端,設置靠窗的十多組幾椅,供賓客對坐聊天,欣賞歌樂;另一邊放著一張大圓桌,筵開一席,擺開十二個席位,若連綺被邀參與,便剛好是連符太、妲瑪計算在內的宴會人數。

田上淵、武三思等九個人,聚在臨湖的一邊談笑,連綺親自陪客,未踏入軒門,隔遠便聽到她銀鈴般的笑聲。在不管城,符太與她緣慳一麵,不過此刻聞聲如見其人,可想象她花蝴蝶般周旋於貴客之間的揮灑自如。

不論妲瑪遲到多久,武三思等也別無選擇,隻有等待的份兒,人到席開,現在妲瑪表明坐一會兒便走,眾人隻好在恭送她後,方開始今夜的洗塵宴。

符太落後兩步,讓妲瑪打頭陣,心中求神拜佛,希望田上淵是他預想中的人,是由老天爺妙手巧安排的冤家路窄。緊跟美人兒香背,跨檻入軒。

軒內這邊的十個人,包括連綺在內,全體離座起立,歡迎他兩個遲來的客人。

符太一眼掃去,不用引介,已知誰是田上淵,耳目內再無他人,一股難以形容的喜悅、鬆弛,從內心至深處湧出,蔓延全身,比當年龍鷹將清神珠交到他手上的強烈衝擊和震撼,有過之而無不及。

殿階堂真的成功避過本教大尊捷頤津的追殺,尚在人世,是多麽的不可能,多麽令人難相信。現在還成為能在中土呼風喚雨、踩踩腳可令中土晃動的人物,世事何等離奇荒誕?

長笑聲起。

武三思正要為兩人引見田上淵和虎堂堂主虛懷誌,聞笑聲大為錯愕,往發出笑聲的醜神醫瞧來。

宗楚客、楊清仁、香霸、宇文朔、紀處訥、宗晉卿,人人反應不一,有人掩不住驚訝,有人目露不悅,但均不解醜神醫違禮的行為。

田上淵旁是個體魄強壯、身材勻稱的中年人,三十出頭的年紀,留著文雅的小胡子,但無論從哪方麵看,他都像長期在塞外生活的異族人,符太更猜他帶著突厥人的血統,皮膚雖經長期曝曬,卻並不很黑,而是棕褐色,頭發和眼睛烏黑、眉毛粗濃、鷹臉,如果減去小胡子,看上去活脫脫是混跡於江湖、刀頭舐血的強徒惡霸,予人火爆衝動的印象,悍勇無倫。

該就是虎堂堂主虛懷誌。

符太可肯定“虛懷誌”假姓假名,以之掩飾其出身來曆,既然是田上淵的心腹,是隨他從塞外到中土來有何稀奇?此時他雙目射出鷹隼般的神色,盯著符太,顯然不滿意他無緣無故地放聲大笑。

田上淵卻沒留神,目光灼灼地瞧著重紗內的妲瑪,似欲瞧破內藏的玄虛,好半晌後目光方移往符太。

隻有妲瑪靜似淵海,不為符太笑聲所動,沒朝身旁的他投上半眼。

還是連綺應付慣場麵,嬌聲道:“太醫大人何故這般開懷?如說不出個所以然,先罰一杯。”

除妲瑪外,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往符太的醜臉去。

符太收止笑聲,掛著滿臉歡容,迎上眾人目光,欣然道:“諸位請原諒則個,適才入門前,想起一事,心中好笑,到進入軒內,再忍不住,笑了出來,確不合禮數。”

田上淵微笑道:“真情真性,方合禮數,且神醫奇人奇行,大家隻會認為神醫名實相符,豈敢怪責。不過!神醫也惹起晚生的好奇,想曉得何事令神醫忍不住開懷大笑?”

他說出了眾人想問的問題。

連綺向武三思打個眼色,武三思知趣地道:“神醫一到,今夜的滄浪晚宴,立即活潑起來,且引人入勝,更難得夫人賞臉光臨,縱然小坐片刻,已是我們莫大榮幸。何不先坐下來,再看該否罰神醫一杯?”

眾人的注意力回到深藏重紗內的妲瑪身上,無可否認地,掩起臉龐的美女魅力不減反增,風姿綽約,又平添引人入勝的神秘感。但她也成為不確定的因素,使晚宴難依任何人的預期進行。像該否坐下,須先看她姑娘家的意旨。

妲瑪朝對門另一邊,最外檔靠窗那組幾椅走去,坐下,包括符太在內,人人目不轉睛看著她裊裊婷婷的輕舉玉步,橫過滄浪軒,每個動作都是那麽優美動人,串連起來,卻有種令人沒法分開來瞧,形成完美無瑕的整體。

到她安坐椅內,眾人紛紛入座,倒沒有人敢和符太的醜神醫爭,讓他坐到妲瑪右邊的幾椅去。

自有綺年玉貌的俏婢,斟茶伺候。武三思乘機介紹引見。

高力士留在門外,守候兩人。

符太心情之痛快,傾盡所有言詞仍難形容萬一。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成為眼前的事實,一個以為已死去多年,終生無望將他碎屍萬段,以雪當年恥恨的大奸徒,活生生的現在眼前。

同時想到,不可一世的捷頤津,極可能在追殺這個叛教叛師之徒時,吃了大虧,關鍵就是妲瑪剛才在車上對他說的幾句話,指因田上淵討小敏兒,使妲瑪對他生出懷疑。

妲瑪關心的是什麽?

當年對著田上淵,隻能隔遠偷偷地瞧,如仰望高不可及的山峰,亦沒掌握他的能耐,現在大不相同,一眼望去,已知此人高智陰沉,絕不會因一時衝動做錯事。故此他當時禽獸不如的惡行,非是按捺不住的魯莽行為,而是謀定後動,恐怕那時他早不把本教和師父捷頤津放在眼內。然而,可肯定的是他仍低估了捷頤津,沒法殺捷頤津以奪大尊之位。

慘變造就了符太。

田上淵事件後一年,捷頤津挑選了符太與另外三個弟子,親身授藝,給符太脫穎而出,得傳血手。

在本教內,捷頤津對符太雖保持戒心,也不喜歡他,但已算是對他最好的人。剛開始閱看《禦盡萬法根源智經》和曆代祖師筆記,捷頤津便因病去世,當時並沒有不尋常的感覺,直至此刻才想到,捷頤津的短壽,大可能是因傷致死。

田上淵的現身眼前,令他想通了情況,被壓抑了十多年的情緒,於刹那間釋放出來,忍不住放聲狂笑,心內的狂喜,怎按得下去?如何形容?

嗅吸著妲瑪的幽香,麵對的是當今最有權勢的一群人,他有著與妲瑪攜手共抗天下的奇異感覺,雖然妲瑪仍未當自己乃自家人。

主客的田上淵居中,坐在他旁的武三思續回先前的話題,道:“何事這般好笑?神醫可不能藏私。”

紀處訥起鬨道:“是每人罰神醫一杯!”

宗楚客、宗晉卿、香霸叫好同意,楊清仁和宇文朔沒有附和,含笑瞧著,隔岸觀火。

連綺坐在對著妲瑪另一邊的椅子,一雙烏靈靈的眼睛秋波頻送,誰人說話立成她媚眼兒的目標,毫不吝嗇,大添**的氣氛,與妲瑪成強烈對比。

虎堂堂主虛懷誌的目光不住落在連綺處,看得大膽貪婪。符太暗忖如沒有猜錯,連綺是蓄意**,以突破北幫滴水難滲、諱莫如深的組織。

田上淵則表現出北幫之主的風度氣派,不過他顯然不太把醜神醫放在心上,目光大部分時間落在妲瑪處,似怎麽看都不夠,而每當他看得入神,瞳仁深處爆閃異芒,非常懾人。

符太首次想到,妲瑪覆上重紗,不是不願給人看她容顏那麽的簡單,而是讓如田上淵般心懷不軌者,可在沒有忌憚下留神瞧她,現出饞相。

田上淵在十多年前甘犯本教的天條,為的是教內修煉“明玉功”的女子;今天指定要見妲瑪,為的也是同樣的理由,如若得逞,其得益之大,無從估計。

聞武三思和紀處訥之言,符太欣然道:“說出來沒問題,問題在隻有像本人置身於那個處境下,經曆過,然後忽被觸發,方忍不住地笑出來,真的非言語可以描述,這般說出來,各位大哥大姐肯定沒有感覺。”

事情發生時,符太悲憤莫名,痛不欲生,偏又無何奈何,唯一化憤慨為力量的方法,是逃離這個人間地獄,雖明知必逃不過搜捕,卻清楚在那樣的情況下,自己將有自盡的勇氣,遂漏夜逃亡,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遇上不知名的本教前輩,得傳“長生拳”。沒有那時的心如死灰,怎可能有今夜的驚喜?

能指桑罵槐的在田上淵前公然說出此事,感覺神奇,異乎尋常。

田上淵悠然道:“神醫之言,引人入勝,究因何事,觸發神醫?”

楊清仁目光投往田上淵,閃過驚異之色。他理該是首次與田上淵碰頭,正無微不至地對田上淵暗裏留神,而田上淵問得巧妙,不是直接問王庭經因何事這麽開懷,而是問被何事觸發,且為王庭經自己說的,在情在理,沒有隱瞞的必要。簡單的一個問話,顯示出田上淵過人的智力。

符太胡謅道:“還不是一路走來,讀到的兩副對聯。前一聯令我生出大地為床,臥看銀河的情景,仍沒什麽感覺。到下一聯‘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舊事立湧心頭,事實上一直在那裏,在身邊,隻是不知道。”

連綺撒嬌道:“大人嗬!吊足人家癮子了!還不說出來?”

田上淵欣然道:“晚生有個提議,何不拿神醫的提示作謎麵,由我們去猜謎底,作為今夜的酒令。”

楊清仁笑道:“好提議,不過怎罰酒仍罰不到神醫身上,似有欠公平。”

他的話,得到虛懷誌和宗晉卿的附和。

宇文朔對田上淵的提議,露出異樣神色,他表情微僅可察的變化,可瞞過任何人,但落入符太眼裏,已知其故。

得遇田上淵,符太的狀態被激往巔峰,在場者無人可避過他的審察。

田上淵的提議看似順理成章,推高宴會的熱鬧氣氛,暗裏卻是令妲瑪多逗留一段時間的絕佳手段。

不論妲瑪如何不近人情,又聲明坐一會兒後離開,可是醜神醫畢竟是與她聯袂而來的夥伴,怎都該待他了結無端發笑的糊塗賬,方可離去。

宇文朔今早才和符太談過“獨孤血案”,肯定了很多事,妲瑪則為與“血案”有微妙關係者,又是田上淵指定想見的人,他不留神兩人間的情況,反不合理。

連綺大送秋波,嗲聲嗲氣地道:“大龍頭這個酒謎,很難猜嗬!”

楊清仁興致勃勃地道:“先解決罰酒的問題,我們根據謎麵,隻猜一句,如神醫點頭表示猜中,就罰神醫一杯,猜錯,罰的當然是猜者。”

武三思鼓掌道:“河間王好主意,隻要不怕被罰者前仆後繼,後來的可根據說中的重新猜度,直至水落石出,肯定樂趣無窮。”

田上淵嗬嗬笑道:“既然是由晚生提出,讓晚生來個拋磚引玉,那件事發生時,神醫身在荒山野嶺。”

符太開始領教到眾人的厲害,確沒哪個是和稀泥,反客為主,使自己入彀,還連累妲瑪,隻要她有少許道義,該不會棄孤而去。

歎道:“田當家厲害,不過你愈厲害我王庭經愈高興,皆因我是個酒鬼。來!給本酒鬼一杯罰酒。”

在眾人起鬨叫好下,一旁候命的美麗侍女,忙過來為符太斟酒。

田上淵笑道:“這句是順著神醫的語氣猜,算不上什麽,讓大家一起陪神醫喝這杯罰酒。”

除妲瑪外,人人舉杯互祝,一飲盡之,氣氛轉熱。

香霸道:“讓我來猜第二句如何?”

“醜神醫”因“符太”與柔夫人的事,曾多次和香霸交手,算得上是“素識”。

連綺“哎喲”一聲,道:“榮爺真懂挑先後序,是撿便宜嗬。”

香霸與連綺的真正關係是自家人,連綺挑剔他,正是要別人看不破他們的秘密關係。

宗楚客幫腔道:“雖說愈猜愈困難,但第二句說易不易,幸好榮老板千杯不倒,不怕罰酒。”

一直沒說過話的虎堂堂主虛懷誌坦然道:“話是這麽說,懷誌亦不懼罰酒,卻怕猜錯,所以不敢當先鋒卒,但又知愈按兵不動,猜錯的機會愈大,真矛盾。”

武三思笑道:“虛堂主肯定曾帶兵打仗,出口是兵家的用語。”

虛懷誌現出警惕之色,田上淵代為掩飾,道:“大家都在等候榮老板了!”

香霸輕鬆地道:“當時神醫正在山中采藥。”

他的妙猜聽得人人莞爾,笑罵四起,因大有取巧之嫌,神醫到了荒山野嶺,漫山草藥,醫家本色,即使不采藥也會留意。

符太啞然笑道:“想昧著良心說榮老兄錯也不成,因你是猜個正著,整件事因采藥而起。第二杯罰酒。”

眾人拍掌叫好,人人陪喝。

符太還要感謝他們,事實上他沒法解釋一時忘形下的大笑,難得他們憑空猜出解釋,令他不用動腦筋,何樂而不為。

他再給提示,是想了結事情,不用妲瑪久候不耐煩。

符太看妲瑪一眼,道:“下一位。”

虛懷誌對符太頓然改觀,或許是受興高采烈地氣氛影響,又或認為符太“真情真性”,笑吟吟道:“神醫是特地到某處找尋一種稀有草藥。對吧!”

這個猜測合情合理,據的是符太所說,“一直在那裏,在身邊,隻是不知道”。

符太道:“罰一杯,不過鄙人陪你一起喝。”

他的話惹得嘩聲四起,這個猜酒謎,愈來愈引人入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