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一章 知己談心

符太抵達城東南約定處,坐到一在岸旁垂釣、頭戴竹笠的宇文朔之旁,後者遞來另一頂竹笠,還有釣竿。

這雙釣友相視一笑,關係顯然與前大有分別。今早符太離開東宮前,給宇文破截著,告知宇文朔要見他。

宇文朔道:“說正事前,先旁及閑事,朝臣間正醞釀一場罷黜王庭經的行動。”

符太一呆道:“竟關係到鄙人?真古怪!我記不起在何處開罪過他們,朝臣指的是誰?”

宇文朔道:“朝廷惡鬥連連,誰不被波及,所以沒人可脫開關係。太醫大人的問題是被視為武則天的人,武則天雖去,大人仍心懷舊主,時思報複,一旦被抓到蛛絲馬跡,驚動的絕不止於下層官員,而是張柬之、桓彥範之輩,且有理沒理,均牽連到武三思。”

符太有點明白,沒好氣道:“是否關於我煉藥的事?”

宇文朔點頭應是,道:“有人報上殿中省,說大人心懷不軌,煉製的藥丹不單毒性頗重,其工序異乎尋常,又不肯解釋清楚,還稱藥丹是供皇上和皇後健體之用,後經查證,禁中的侍臣對煉藥的事一無所知,忙報上去,令張柬之等人大吃一驚,但也看到這是對付武三思的一個機會,當中的細節,恐怕他們才曉得。”

符太暗抹一把冷汗,心忖雞毛蒜皮的小事,在廷鬥內可掀起軒然大波,無風作浪,宇文朔肯通知一聲,是友好的表現,也不無想先弄清楚之意。

歎道:“確是一場誤會,這批丹丸一半是製來給鄙人自己用的,想不到變成一場風波,惹毛了我,我就辭官歸隱。”

口是這麽說,亦心知肚明謊稱是為李顯煉藥,已犯欺君之罪,幸好確有部分可供李顯之用,使了掩眼法。

宇文朔道:“在下也這麽想,娘娘和武三思該也朝這個方向看。”

符太一呆道:“他們知道了?”

宇文朔道:“張柬之等人的一舉一動,怎瞞得過他們,張柬之在算武三思,武三思卻在想如何利用此事反製之。以朝廷鬥爭論,張柬之等大幅落後於形勢,茫不知大人甫返陪都,憑回天手段令皇上不藥而愈,更不曉得太醫大人當眾說出誤服毒草的事情經過,且餘毒未清,須以毒製毒。在這樣不明情況下,貿然向皇上提出太醫大人意圖不軌,隻湯公公那關已過不了,聽說張柬之今天內會找大宮監說話。唉!真令人擔心。”

符太道:“你沒警告他們?”

宇文朔沉聲道:“大家話不投機,一向不咬弦,兼且我們與娘娘被視為關中人,同聲同氣,找他們說話,徒惹猜疑。”

又道:“今次為田上淵舉行的洗塵宴,表麵是個普通聚會,實則內含玄機。等於政治上的表態,出席者,均被視為一丘之貉。”

符太大訝道:“竟然如此?”

宇文朔道:“就是如此,太醫雖對朝政不聞不問,別人卻不這般看。田上淵打鑼打鼓的到洛陽來,還得武三思一方熱誠款待,是向黃河幫和洛陽幫的公然示威,也令北方大幫會間的惡鬥浮現無遺。田上淵打的是武三思這張牌,陶宏和易天南打的牌是張柬之。太醫因有份參加宴會,故亦被視為武三思一方的人,拿著太醫為武則天昔日近臣的身份造文章。”

符太一怔道:“武三思為何不警告我?”

宇文朔淡淡道:“因他等著張柬之碰個焦頭爛額,以取得落井下石的可乘之機。”

符太道:“娘娘會懷疑鄙人嗎?”

宇文朔大有深意地瞧他一眼,含笑道:“娘娘比任何人更清楚太醫餘毒未清。”

符太差些兒臉紅,尷尬地道:“這叫‘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裏’。”

宇文朔道:“對此事,太醫有何打算?”

符太道:“要想想。”

宇文朔道:“不過順口一提!在下想曉得夫人對田上淵的看法。”

符太道:“她看不通他。”

宇文朔歎道:“在下深有同感,田上淵這趟來洛陽,必有厲害後著。”

符太道:“這家夥住在哪裏?”

宇文朔道:“是從梁王府降級下來的郡王府,過去的三天田上淵很活躍,四出拜會本地有頭有臉的人,隻在想見易天南一事上吃閉門羹,被易天南斷然拒絕。不智嗬!平白失去一個了解對手的機會。”

接著道:“我還出席過另一場招呼田上淵的宴會,此人魅力十足,很容易贏得交情,不過在翠翹樓一夜,獨領**的是太醫大人。”

符太興致盎然地道:“那晚宇文兄有特別的感覺嗎?”

宇文朔追憶道:“有!且非常奇特,大人入門時的一陣笑聲,不但來自肺腑深處,且有種旁若無人的魄度,似這才是太醫大人真正的一麵。”

符太一怔道:“這個感覺是好還是不好?”

宇文朔道:“初時頗有突兀的感覺,可是大人開腔解釋,氣氛變化了,在下猜當時在場的老江湖,沒人敢懷疑大人不是真情流露,怪異處就在這裏,大人有些兒似在描述一個不真實的夢境,隻是其中的感情,卻如不怕洪爐火的真金。”

符太讚許道:“比喻用得好,想起當時發生的事,似足一場夢。”

接著壓低聲音道:“不過!鄙人的失聲狂笑,與中毒的事沒有半絲關係,是為劣徒符太高興,那是來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驟然狂喜,故忽然失控。”

宇文朔精神大振,雙目精芒閃閃,道:“此正為在下今天找大人說話的原因。”

符太擔心地道:“我是一時忘形,希望別的人沒老弟般的感覺。”

宇文朔欣然道:“還以為神醫忘記喚在下為‘老弟’,終於聽到,還很親切,也代表老弟和老哥的關係大不相同。”

轉回正題道:“其他人嘛!夫人我不敢說,可是即便是武三思,對大人並不了解,其他人更不用說,大人可隨時放聲大笑,乃異人怪行,誰都不會想到別處去。在下之所以感受特別,是因曾和大人深談,且涉及田上淵,特別留神。大人踏入滄浪軒的一刻,眼光集中於田上淵,接而縱情長笑,令在下有會於心。”

符太低聲道:“緊張嗎?”

宇文朔傲然道:“比任何時刻更冷靜。”

符太又問道:“老弟是個有耐性的人嗎?”

宇文朔思索道:“少年時我是個性急的人,沒有等待的耐性,可是過了三十歲,那是三年前的事,竟發覺自己改變了,改變的不是性情,而是對光陰的看法。”

符太點首著他說下去。

宇文朔歎道:“晝夜如輪,歲月如流。少年時總像有用不完的光陰,有期待時還希望時光的流逝增速,瞬即屆滿。可是,年事日長,對光陰的看法變得相反,即使期待某一時刻的來臨,內心卻盼望光陰的步伐怎麽遲緩仍不打緊,愈慢愈好,隻恨光陰的步伐從不因人的意願有分毫改變。在下的耐性就是這麽養成的。漫長的等待,光陰緩似蝸牛,我所願也。”

符太動容道:“老弟的看法非常深到,也瞧出對自己了解透徹。解決了耐性的問題,老哥我還要向老弟說一件真人真事。”

宇文朔道:“神醫非常人也,令在下有與知己談心的滋味。唉!很久沒這個感覺,長大後,我少有向人吐露心事。請神醫指點。”

符太欣然道:“老弟善解人意,知老哥的所謂真事,含有警惕的用意。”

清清喉嚨,道:“就在我第一天返洛陽,被帶到東宮內苑繁花殿為皇上診治,皇上正和娘娘、武三思、宗楚客和紀處訥在密議,此事本沒何出奇處,奇就奇在當時陪在末座的,還有個叫崔湜芝麻綠豆般的小官兒,而據武三思所言,明天這小官兒的官再不小了,將被擢升為中書舍人。”

宇文朔一怔道:“崔湜不就是敬暉的心腹?”

符太道:“老弟既然曉得,省去我不少唇舌。現時的情況,就是這樣子,利之所在,沒人可信賴,錯信了,後果極可能是誅家滅族。”

宇文朔目光轉銳,道:“太醫大人之利,又在哪裏?”

符太淡淡道:“這個容後再談,此事對老弟有警惕的作用嗎?還是認為自己早明白這個道理?”

宇文朔道:“是當頭棒喝,本模模糊糊的事,驟見分明。大人請放心說出來,在下有分寸的。”

又道:“順口一提,最近朝臣內發生過一件趣聞。唉!說是趣聞實充滿諷刺苦澀的味道,尤其比對大人剛透露的機密。”

符太大感沒挑錯合作夥伴。不論自己自恃多高,亦知在現今的情況下,去惹有整個韋武集團在背後撐腰的田上淵,無異於以卵擊石,即使田上淵肯和自己單打獨鬥,鹿死誰手,尚未可知。跟了龍鷹那混蛋這麽久,多少明白匹夫之勇的敗事有餘。可是,如能將宇文朔爭取過來,勢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唯一的顧忌,是怕他急進。

問道:“究竟是怎樣子的趣聞?”

宇文朔道:“你曉得楊元琰嗎?現時的職位是右羽林將軍。”

符太搖頭道:“未聽過。”

宇文朔道:“沒有關係,最近楊元琰向皇上請求棄官為僧,真正的原因沒說出來,可是人人曉得他對政局心灰意冷,故萌退意,出家當和尚是借口。”

符太想起姚崇,心忖楊元琰是另一個聰明人。

宇文朔續道:“可是敬暉竟毫不體諒,還對楊元琰冷嘲熱諷,因楊元琰多胡須,貌似胡人,敬暉竟說若他當時曉得的話,會勸皇上割去他的胡頭,一了百了。而楊元琰則答他,說‘功成名遂,不退將危。此乃由衷之情,非徒然也’。敬暉對他的答詞自是不以為然。唉!誰是聰明人,比對現在大人透露的事,昭然若揭。”

符太壓低聲音道:“鄙人認出田上淵是誰。”

這句話本沒頭沒尾,又突如其來,卻聽得宇文朔雙目精芒陡盛,整個人變得威猛無儔。

他沒有說話,凝神聆聽。

符太話題一轉,道:“老弟明白符太和鷹爺能衷誠合作的基礎在哪裏?”

宇文朔神色凝重地道:“願聞之!”

符太道:“符太這家夥之所以肯投向鷹爺,皆因清楚憑他一人之力,沒法達成心中大願。”

宇文朔道:“是什麽心願?”

符太道:“他要找一個人,並將此人的圖像畫出來,鄙人看過了。”

宇文朔道:“田上淵!”

符太點頭。

宇文朔皺眉道:“神醫和鷹爺究竟屬何關係?”

終於到了關鍵時刻,宇文朔是否能爭取過來,取決於宇文朔對龍鷹那混蛋的態度,符太出錯牌,即使全局未輸,至少輸掉眼前的一手,後果無從估計。

符太不用作偽,已是言懇意誠,因說的是真話,一字一字地緩緩道:“是兄弟的關係,若有一字虛言,教鄙人地滅天誅。”

龍鷹目光離開卷頁,望往艙頂,大口地呼吸。

符太此子愛冒險、愛行險著、自把自為的性格始終不變。換成是自己,這個險絕不去冒。

符太在處理宇文朔的關係上,多了他以前欠缺的人際技巧,是個進步。提及崔湜的事非常巧妙,也使宇文朔清楚他不屬於韋武的陣營。

亦不得不承認,風險雖大,如冒得其所,收成豐碩。

現時在北方,能對抗北幫的唯一力量,就是以宇文朔為代表的世家大族。然不可不防的是,肯定有大批的家族領袖,倒向韋後的一方,大家同聲同氣也。

龍鷹的目光回歸《實錄》。

宇文朔沒現驚異神色,頷首道:“與在下的猜測,差距不大。”

符太好奇問道:“那小小的差距,是什麽?”

宇文朔道:“神醫與鷹爺關係密切,自不待言,在下想到的,神醫也像鷹爺般是有心人,以天下為己任。”

符太訝道:“原來老弟對鷹爺有這般正麵的瞧法。”

宇文朔苦笑道:“對鷹爺,在下仍非常不服氣,但又不得不服氣,其謀略手段,出神入化,教在下空有渾身氣力,卻無處著力。然而他的確英雄了得,令人心服。感覺很矛盾。”

接著道:“神醫解開了在下的疑團,就是老哥你的利之所在。但又有另一個疑團,鷹爺對大唐是放手不理,還是另有計劃?老哥返洛陽來,代表的是什麽?”

符太道:“現時的情況,根本不到他來管,且因則天大聖皇後的事,鷹爺為此非常傷心,是時候到外地散心。”

又神秘兮兮地道:“鄙人則是散心回來,故受鷹爺之勸,返洛陽負起保著皇上萬安之責,隻沒想過,符太遍尋不獲的人,竟給鄙人尋到。”

宇文朔道:“神醫如何通知符太?”

符太道:“沒有辦法,隻能待他回來,不過任符太如何膽大妄為,也曉得機會尚未出現。既然如此,實無讓他知道的迫切性。”

宇文朔歎道:“想不到一直毫無頭緒的懸案,可在短短數天內水落石出。我現時隻有個模糊的輪廓,是聽老兄你細說根由的時候了。”

符太道:“我現在說的,夫人亦被牽涉其中,希望老弟能親口答應我,未得老哥我同意前,不可泄出半句話。”

宇文朔斬釘截鐵的答應,道:“有崔湜的前車之鑒,還不明白嗎?”

符太聲明道:“現在鄙人是轉述符太小子的話,故你隻可聽,不可問。”

宇文朔頷首同意。

符太道:“關於夫人的部分,是鄙人的猜測,未必是那個樣子。”

宇文朔道:“明白!唉!不是真的明白,大人和夫人的關係,在外人眼裏撲朔迷離,沒人弄得清楚。”

符太微笑道:“因為她也在尋人。故事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