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二章 分等分級

符太未抵皇城,在星津橋給高力士截著,這家夥雖弓身哈背,仍給他隔遠辨別出來,長得實在太高了。幸好他穿的是便服,如果是侍臣的官服,將更礙眼。

高力士仍是輕輕鬆鬆的,陪符太邊走邊說道:“剛給湯公公找了去問話,經爺的問題是老生常談的一句話,就是‘不招人忌是庸才’,經爺精明,當然明白小子在說什麽。”

符太想到的不是韓登,而是尚藥局的一眾奉禦、太醫、主藥,難怪人人無事獻殷勤,卻是口蜜腹劍,意在掌握他的罪證。

皺眉道:“湯公公問什麽?”

高力士恭敬地道:“湯公公本循例問問,因小子算是與經爺較多接觸的人,但小子卻知事不尋常,因袁恕己見過湯公公,密談半個時辰,在朝臣裏,袁恕己和湯公公有點交情。”

符太心忖武三思等隨時可直接見李顯,張柬之等則須通過湯公公,稍懂看風頭火勢者,均知除非能發動另一場政變,否則該清楚大勢已去,楊元琰就是這麽一個明白人。自作聰明,出言嘲諷楊元琰的敬暉,卻是死到臨頭懵然不知的蠢材。

以張柬之的精明,當曉得拿自己的煉藥做文章,乃不智之舉,因自己是怪醫,用藥煉藥異於一般醫家,才是合理。除非煉出來後,找人試藥立告一命嗚呼,否則實難抓著自己的碴子。唔!對此亦不可不防。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此事必須見招拆招,還要拆得漂漂亮亮,借此壓下韓登的氣焰,順手提拔茂平和常青。

想到這裏,本愛理不理的態度,一改而為進取積極。

微笑道:“你的消息很靈通。”

高力士與他並肩走上黃道橋,陪笑道:“為經爺辦事,不敢掉以輕心,故當公公問及經爺在尚藥局的情況,便曉得與‘招人嫉忌’四字有關係,在宮內,這是正常,不如此方令人意外,所以在宮內混者,無不千方百計避免處於這麽的一個位置上。”

又壓低聲音道:“長得高也可以成問題,加上射箭有點運道,十箭有八箭中紅心,登時惹來聯手圍剿,小小的行差踏錯,給加油添醋,告到聖神皇帝那裏去,累小子被逐出禁中,幸好得義父收留,也因此被視為大相的人。”

符太記起他的義父是當時梁王府內的大太監高延福,原來其中有這般的過程。

高力士續道:“小子實時想到,當與經爺的餘毒未消有關係,旁敲側擊幾句後,又得公公一向信任,知是與經爺煉藥有關。此事已被小子拆解。”

符太心忖這小子機靈過人,難怪在宮內這麽吃得開。高力士有些話沒說出來,卻在暗示煉藥的事將有餘波,並早一步和自己對口供,否則高力士也要吃不完兜著走,從這個方向看,高力士不惜以身犯險,對自己挺有道義。

兩人走下黃道橋,端門在望。

符太道:“那晚在滄浪軒,你一直在門外聽著,對吧!”

高力士點頭道:“經爺那晚揮灑自如,句句精彩,小子怎可錯過。經爺勿怪我,小子原本對經爺誤服毒草一事,認為乃經爺遊戲人間的戲言,可是當經爺情懇意切道出情況,始明白經爺乃視生死等閑事的高人,可把殺身之禍,付於笑談。”

符太啞然失笑,道:“任何事到了你這家夥手上,仍可拿來作吹捧之用,真有你的。湯公公究竟如何反應?”

高力士忙道:“經爺英明!湯公公對經爺的信任,遠過於小子,毫不在意袁恕己的所謂告密,擔心的是經爺在不明情況下,誤中奸人之計,所以著小子十萬火急的來找經爺去說話。”

符太沒好氣道:“隻有這句話實在點,轉彎抹角的。”

又不得不承認道:“你傳話的方式,確有一手。”

門衛敬禮,兩人昂然進入皇城。

高力士陪笑道:“多謝經爺讚賞,經爺讚一句,比其他人讚一百句更有效用。經翠翹夜宴後,經爺現在的地位大是不同,大相亦開始對經爺特別留神。”

符太警告道:“你想清楚了嗎?告訴我這些事,等若選擇站在我的一邊。”

高力士輕輕道:“敢問經爺,小子的選擇是聰明還是愚蠢?”

符太道:“問得好!若你在第一天問我這句話,我會告訴你,你是在找死。唉!現在卻有點不忍心掃你的興。”

高力士喜出望外,道:“經爺指點。”

符太道:“蠢人分五等。現時的宮廷,一等蠢材是張柬之、敬暉、袁恕己、桓彥範和崔玄暐,還有個李多祚,蠢在沒有先見之明,為他人作嫁衣裳仍執迷不悟。”

高力士佩服道:“經爺返洛陽不到十天,已看通看透。”

符太悠然道:“次一級的蠢材,乃懂進退之士,例如姚崇,又或楊元琰之輩,該可執回小命,比起上來,丟官事小。”

高力士難以置信地道:“經爺怎可能曉得的?”

符太道:“若老子我得你一條眼線,還可出來混嗎?”

高力士不住點頭,差點掌自己的嘴,頻道:“對!對!對。”

符太道:“更次一級的,例如崔湜,懂得趨炎附勢,本是聰明人,可惜其‘棄暗投明’,不過是‘棄明投暗’,仍屬蠢材。”

高力士思索無語。

符太訝道:“你不是一向口若懸河嗎?為何變得沒話說?”

右轉,朝東宮舉步。

高力士誠摯地答道:“因小子心裏很有感覺。”

符太微笑道:“是何種感覺?”

高力士急促的呼吸幾口氣,道:“小子可否說實話?”

符太道:“隨你心意。”

高力士道:“娘娘和大相一直認為經爺至少是半個鷹爺的人,現在小子方知他們猜錯了,經爺絕非鷹爺的人,而是能與鷹爺並駕齊驅、對等合作的夥伴。”

符太不置可否,道:“他們的看法,對我有害還是有利?”

高力士道:“須看形勢的變化。”

符太豎起拇指讚道:“了得。”

高力士試探地問道:“再次一等的蠢材又是誰?”

符太道:“就是貪得無厭、自作聰明之徒,不用我說出來吧。”

高力士似早猜到他有這番說話,沒太大的震動,點頭表示明白。沉聲道:“小子真的沒法猜到最不蠢的那群蠢材,經爺賜示。”

符太歎道:“蠢材就是蠢材,很難判別誰蠢一點。所謂不那麽蠢,指的是以為不論局勢如何變化,仍能從中攫得大利益者,當事與願違,方清楚是多麽愚不可及。”

高力士小心翼翼地問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符太灑然道:“話是你說的,老子可沒這般說過,回家疊高枕頭,仔細思量。”

高力士感激地道:“經爺因何會忽然對小子格外開恩?”

符太道:“原因在過去的三天,你沒來串本太醫的門子。”

高力士大為錯愕。

符太語重心長地道:“假如你是武三思的人,當然不怕來找老子,正因非是如此,你才有此避嫌之舉。明白嗎?到了!你在外麵等我,讓我趁機傳你那套可令你終身受用不盡的拳腳。”

“哎喲。”

高力士應腳倒飛,“砰”的一聲,直挺挺地摔在草地上,四腳朝天,不動半下。

驚叫的是小敏兒,怕高力士給符太一腳踹死,花容失色,且自動手開始,高力士一直挨揍,被打得東仆西倒,中招的方式千奇百怪,難以盡述。

每次倒地,高力士總能立即彈起來繼續挨揍,惟今次一倒不起。

符太好整以暇、雙手抱胸地瞧著躺地的年輕太監。

好半晌後,高力士坐將起來,出乎小敏兒料外的伸腰聳肩、一臉舒暢,還往左右扭腰轉身,雖仍坐在草地上,高度卻等同孩童,怪形怪狀的,惹人發噱。

高力士道:“經爺這腳踢得好,痛入心脾,痛罷卻渾身經舒脈暢。真厲害,經爺的拳腳,每覷準小子行氣的結集處下手,次次都是那麽準確。”

符太道:“我不懂如何令人,故你隻能憑悟性領會,學得多少看你的造化。”

高力士彈起來,蓬頭垢麵的,現出個歡天喜地的笑容,一揖到地地道:“經爺傳藝之法,就小子而言,是天下無雙,上完這一課後,小子再非以前的高力士,但有何不同之處,小子又沒法說出來。”

符太道:“此套‘忘拳’,隻能意會,無可言傳,喚起的是你潛藏的力量,天然的反應能力,調校你的脈氣。今天就學這麽多,回去後設法忘掉,便是練功,到下一課,一切重新開始,明白嗎?”

高力士不解道:“可是現時小子血氣澎湃,體內真氣竄動,欲罷不能,如何忘記?”

符太悠然道:“巧妙就在這裏,真正的你,比思、受、想、行、識的你,遠曉得多,如果刻意思索、注意,便落下乘,永不能進窺先天之境,隻有任乎自然,真氣方能找到最佳的徑路,你能忘掉多少,便是功力精進多少,否則今天悟到的,將盡付東流。到你完全忘掉,便來找我,即使三更半夜,仍沒問題。”

高力士朝小敏兒瞧一眼,欲言又止。

符太也朝小敏兒瞧,後者玉頰生霞,顯然清楚高力士沒說出的是什麽話。笑道:“你不用敲門,站在這裏等待,本太醫自會抽身出來傳你幾招,”

高力士大喜拜退。

小敏兒羞不可抑地道:“大人壞透了!”

符太移到她身旁,笑吟吟道:“是順著那小子的表情說,否則小敏兒豈非什麽臉都丟了?”

伸手去摟她的腰肢,道:“小敏兒消息靈通,曉得本太醫是碰不得的毒人。對吧!”

小敏兒大窘道:“人家怕癢嘛。”

符太樂不可支,大笑道:“小敏兒真坦白,來!我們到裏麵好好親熱,親幾個嘴兒該沒問題,又不是未試過,仍沒有出事。”

小敏兒嗔道:“大人最愛戲弄敏兒,敏兒就豁出去,什麽都不理。”

符太將她摟貼過來,聽著她嬌喘連連、誘人的呼吸聲,嗅著她清新芳香的氣息,道:“消息是怎樣傳來的?”

小敏兒“嘟”起小鴨嘴,道:“當然是從最關心大人的娘娘處聽回來的。”

符太失聲道:“最關心我?”

小敏兒喜滋滋地道:“原來大人也有克星,娘娘對你的關懷,無微不至,連大人愛吃什麽都要問。嘻嘻!公主該是愛煞大人了,昨天拿了敏兒去問話。”

符太清楚安樂的性情,歎道:“你何時學懂說反話的,公主恨不得將老子煎皮拆骨才對。”

小敏兒道:“大人很了解公主嗬。”

符太拿她沒法,知她愈來愈不怕自己,故不用掩飾,盡現她的少女情懷、聰明慧黠,與她的關係,不知如何了局?若讓她投進另一個男人的懷抱去,真的不舍得,亦難忍受。當日胖公公提議由他當醜神醫,符太造夢都沒想過栽在小小一個宮娥手上。

美人計厲害處,正在於此。明知不智,然溫柔鄉乃英雄塚,雖告失陷,卻是愈失陷,愈快樂。

小敏兒的坦誠,贏得他的好感。

符太道:“小敏兒不怕你的嫩皮白肉,寸膚無存嗎?”

小敏兒橫他嬌媚的一眼,昵聲道:“大人是神醫來的嘛!怎會讓敏兒受苦受難?”

接著眨眨大眼睛,心馳神飛地道:“唔!很久未坐過大人的腿子了。”

符太為之氣結,自己一向優而為之的手段,在她的嬌姿妙態前完全派不上用場,狠不下心。唯有使出殺手鐧,道:“小敏兒的‘大還丹’,尚差四天火候,可成功麵世。”

小敏兒果然因此分神,大喜道:“真的快煉成了?”

又擔心道:“原來大人天天到尚藥局去,是為了敏兒,敏兒非常感激嗬!娘娘還問敏兒,太醫大人休息夠了嗎?何時可以應診?”

符太難以相信地道:“娘娘竟教你來問我,豈非讓我知她在關懷我?”

小敏兒道:“娘娘這句話是自言自語哩!”

又笑道:“大人放心,娘娘近來很忙,不住的見大相和宗大人,沒暇理會其他事。”

符太哂道:“這叫沒暇理其他事,為何又來管老子?”

小敏兒輕輕道:“太醫怎同呢?牽涉到娘娘的妹子嗬。”

符太頓然心中一熱,卻不敢表現出來,因小敏兒正用神打量他,瞧他的反應。嫉忌是與生俱來的不良情緒,即使小敏兒身份卑微,仍會在暗裏妒忌。

小敏兒乃韋後心腹,不論韋後如何奸狡,始終是人,人就有七情六欲,在外人麵前可深藏不露,可是對著的是長年伺候的愛婢,泄露所思所感,並不自覺。所以小敏兒實為兩端鋒利的針,戳著韋後和戳中自己的機會是相等的。

來個先發製人,道:“那晚我肯定開罪了娘娘的妹子,從翠翹樓回來,不和老子說半句話。”

小敏兒“嘟”長嘴兒道:“娘娘卻不是這麽想,娘娘說,從未見過夫人對一個男人這般的另眼相看,又肯和你一起赴宴,事後娘娘問夫人,夫人卻不願說。”

符太訝道:“娘娘竟和你說這些事?”

小敏兒理所當然地道:“不告訴敏兒怎成,否則怎曉得娘娘著敏兒為她探什麽消息,隻是大人對那晚隻字不提,守口如瓶。當可憐敏兒吧!做出來的也好,讓敏兒可向娘娘交差,否則她會責人家辦事不力。”

又媚態畢露地道:“大人和敏兒邊親熱,邊說話好嗎?”

鬧得不可開交時,湯公公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