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八章 福聚之會

與陸石夫抵達福聚樓,對方須出席者全體在座,除韋溫和季承恩兩個所謂的中間人外,就是之前有人質在龍鷹手裏和有支持或參與行動的各大幫派領袖和龍頭,長安幫的老大翟無念、聯義堂的大當家石清流、關中同鄉會會長褚允、關中劍派現時最話得事的京涼,任何一人踩踩腳也可令西京晃動,現在濟濟一堂。

這個場麵,韋溫肯定沒魄力營造出來,隻宇文朔方具此胸襟見地,不愁“範輕舟”不受和。

從韋溫處,可依稀看到韋後的模樣,沒龍鷹預想中的平庸,身材修長,腰板筆直,蓄灰色小胡子,眼光冷冷的,年紀四十歲許,一副世家大族的裝扮,能在韋氏一族裏被韋後相中,脫穎而成韋族當官最高的領袖,自然有他的條件。

眾幫派領袖裏,以翟無念和京涼較特出,亦以此兩人武功最高明,可列入一流高手之林,屬宗楚客、夜來深的級數。關中臥虎藏龍,非是虛言。

前者看來該與所修先天真氣有關係,三十多歲的人,依然顯得很年輕,臉膚嬌嫩如少女,泛出健康的紅暈,烏黑的頭發閃閃生光,像韋溫般頎長挺拔,濃黑的眉毛,卻使他多了韋溫欠缺的硬朗。整體而言,翟無念是個有非凡魅力的人,天生的領袖,縱然掛著笑容,可是其眼神深處,卻具有某種令人害怕、深邃難明的神色。

翟無念絕非肯輕易屈服的人,隻恨手下“悍將”易果然成了階下之囚,也是被捕者裏名氣最大者,使翟無念首當其衝,禍來時,最脫不了身的正是他。

他乃皇甫長雄的拜把兄弟,故亦成為今次風波的牽頭者,想不出席也不行。

京涼中等身材,然肩寬頸粗,自然而然霸氣十足,表麵看屬愛打硬仗的人,可是龍鷹卻從他修長的雙手,瞧出他的劍專走精微的路子,現在雖沒帶劍,卻總予人劍仍在身的古怪感覺,人如其劍。

比起上來,眾人裏以關中同鄉會的會長褚允最平庸,養尊處優的模樣,不諳武技,矮胖得來肥腫難分,笑容虛偽,是大奸商的款子。

聯義堂的大當家石清流,外貌神態令龍鷹想起易天南,客氣裏保持距離,謹守江湖禮數,神情有點疲憊,顯因有手下失陷,累得他昨夜沒闔過眼。年紀數他最長,近五十歲。

福聚樓沒有廂房,對方特別安排將午宴設在一角,以臨時的屏風與其他客人分隔開至少兩張桌子的距離,不受其他客人的影響。

在福聚樓擺和頭酒別具涵義,因此為江湖聖地,任你如何橫行霸道,亦因寇仲和徐子陵而心存敬仰。於西京最著名的酒家設宴,是對範輕舟的重視。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翟無念等對易果然、白向等的武功深淺一清二楚,竟遭範輕舟輕易生擒,又從逃脫的人口裏曉得情況,知範輕舟手下留情,留有餘地。

夜襲事件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沒想過是事發後範輕舟的手腕,步步緊逼,不容他們喘半口氣,範輕舟又與陸石夫一唱一和,武三思則在後堅守立場,頓使今次諸主事者,失去方寸。

季承恩本身應和事情無關,隻因被捕者過半為世家子弟,不得不出頭。眾人看中他認識範輕舟,又是高門裏最有地位的領袖之一。季承恩無功而還,驚動了宇文朔,遂想到祭出韋溫之計,隻有韋溫是武三思不願開罪的人,也肯定了韋溫是背後身份地位最高的主事者,至於真正的原因,便隻有韋溫自己清楚。

龍鷹和陸石夫在福聚樓前下馬,兩個夥計迎來,為他們安置馬兒,福聚樓的大老板尉遲諄在樓下大門迎接,談談笑笑,領他們登上二樓。

樓上座無虛席,部分客人早風聞其事,不知情者亦因屏風內聚集著現今在西京的一眾巨擘,故對由尉遲諄帶領的“範輕舟”和陸石夫特別留神。

倏地整個二樓大堂靜了下來,非常神奇,本身已造成龍鷹一定的威勢。

轉過屏風,韋溫帶頭起立迎迓,神態輕鬆,其他人隨之。

刹那間,龍鷹掌握了各人的波動。翟無念和京涼雖為高手,卻非處於門禁森嚴的戒備下,透露出情緒的反應,其他人更不用說,豈瞞得過他。

本該因談判而吃緊的氣氛並不存在,代之是碰頭聚會的心情,當然算不上相見歡,但已沒有絲毫劍拔弩張的影子。

陸石夫輕碰他一下,表示他臨時放人的決定奏效。

陸石夫的出席,意義重大,他是關中治安的大頭子,武攸宜的懶散無能,實權落在他手裏,一如往昔在神都的情況。有他做旁證,即使韋溫,仍不敢說了的不算。

龍鷹凝起魔功,掃視一匝,先懾之以威,然後謙卑地道:“各位大人、大當家,勿折煞小弟,範輕舟怎擔當得起。”

然後向韋溫畢恭畢敬地道:“這位定是韋尚書韋大人,請先恕範某無知狂妄之罪。”

韋溫撚須微笑,道:“範當家客氣,太客氣了!”顯因龍鷹給足他麵子,態度改變。

陸石夫隨口介紹,翟無念、京涼、褚允、石清流等一一和龍鷹互相施禮,這才坐下。

龍鷹坐入麵對可俯瞰躍馬橋槅窗的一邊,麵對背窗而坐的韋溫,左方是陸石夫、翟焦念和褚允,右手石清流、京涼和季承恩。

韋溫幹咳一聲,待要說話。

龍鷹欣然道:“今天我們隻談風月。小弟的風月,就是這個。”

除陸石夫外,人人摸不著頭腦,瞧著他從懷裏掏出一個以紅線纏著的小包裹,安放桌麵。

龍鷹想著香怪說起香料時半瘋狂的神態,雙目射出熾熱之色,珍而重之將小包裹用手左右按著,做出獻禮的動作,悠然道:“這就是敝老板香怪魯丹嘔心瀝血監製的合香,尚未正式麵世,包裹裏的是臨時製成的香膏,在試驗階段,各方麵都較真正的成品粗糙,然該可見影窺形,嗅出個大概。”

韋溫道:“據聞範當家本身是香料大家。”

龍鷹忙道:“尚書大人叫我輕舟吧!小弟自金盆洗手,改行做水運,再沒沾手江湖的事,江舟隆更非幫會,而是正正當當的做生意。”

對韋溫,他是特別恭敬,顯示熱情。

韋溫的情況類似當年的武氏兄弟,又或二張,最怕給人看不起,認為他們借姻親關係上位,非憑實學,故對別人待他們的態度格外敏感,也因此愛作威作福,以展示他們特殊的權力。

“擒賊先擒王”,將韋溫捧到天上去,令他對自己觀感大改,為今次聚會成敗的關鍵。放人這一招,是針對韋溫做的,使韋溫在眾人前大有麵子,將季承恩比下去。

聯義堂的老大石清流勉強擠出點笑容,道:“本人雖對製作合香不在行,卻聽過製作過程並不簡單,須經多重工序,沒一段時間不成。範兄抵西京不過幾天時間,怎可能這麽快有初步的製品?”

龍鷹讚道:“石老哥確是深悉情況的大行家,一矢中的,製香的難處,是須不斷的試驗,隨時重頭來過,故曠日持久。不過這個合香,早在香怪臥薪嚐膽時,於腦袋內醞釀多年,所以下手的時間隻數天,已有初步製品可拿出來見人。”

陸石夫聽得不住點頭,非是認為龍鷹說得精彩,而是龍鷹以合香轉移重心收得的奇效。一句不提昨夜的事,又不以擒人、放人居功,反大談“香經”,讓對方各人被潛移默化,再難視他為到西京來霸地盤的江湖豪強。

今次擺的是江湖的和頭酒,奇怪是直到此刻,酒未沾唇。

關中劍派的京涼不慍不火地道:“範兄今次找對了人,現時在座的,不乏有獨到心得的用家,韋大人更是用家裏的用家,香安莊每有得意之作,均先請韋大人過鼻。”

龍鷹終弄清楚韋溫在此事上的位置,因被皇甫長雄竭力奉承,至乎予他利益,因而肯為皇甫長雄出頭,以顯威勢,根本沒想過範輕舟的實力,到曉得了,已錯腳難返,還被逼了出來。

有韋溫在後麵撐腰,眾人有恃無恐,沒想過會給“人生路不熟”的過江龍耍得團團轉,丟盡顏麵,縱然一時擺平,定會再圖報複,所以自己的以柔克剛,是必要的。收窄打擊麵,集中於與皇甫長雄在香料業的比拚,乃唯一明智的選擇。

龍鷹可肯定包括季承恩在內,由於囿於成見,因排斥他而排斥他的合香,隻會在雞蛋裏挑骨頭,沒有公正的評語,甚或裝出不屑一嗅的態度,以此羞辱他、打擊他。心中好笑,老子的手段,豈是你們這群久經逸樂,養成自尊自大的人能預料。

此時,在眾人裏,反以韋溫對範輕舟最有好感。韋溫不但沒有丟臉,沒有手下遭擒之恥,還顯示出外戚之首的影響力。

策略是可以分化多少人,就分化多少人。

龍鷹啞然笑道:“‘過鼻’?京兄說得貼切精彩。小弟這個合香,尚未有名字,由二百七十八種香料合成,但主香料隻得七種,特別之處,即使是調香師,仍沒法分辨是哪種主香料。”

翟無念發言了,這位關中第一大幫,長安幫之首的說話聲威嚴堅定,渾厚裏卻透出柔和,餘音鏗鏘,頗為悅耳,徐徐道:“有可能嗎?既有主香料,便有香味的取向,很難瞞過用家的鼻子。”

龍鷹從容道:“技術就在這裏,否則小弟也無顏拿出來獻醜。就當小弟是在賣花讚花香,在座任何一位,如能說中七味主料其中的四味,小弟立即卷鋪蓋返揚州去。”

眾人無不動容。

“範輕舟”的話說得太滿了。

連陸石夫也眉頭大皺,世上怎可能有嗅不到以何原料為主的合香?

除韋溫外,個個目泛異芒,顯是想到如這樣兵不血刃的逐走範輕舟,是最出人意表、意料之外的大收獲。

韋溫開懷道:“沒想過範先生這般的隨和有趣,且時有戲言。”

關中同鄉會的會長褚允以他帶點陰陽怪氣的聲音道:“依我看範當家信心十足,非戲言也。”

眾人裏,隻他稱自己為“範當家”,由此知他仍心存敵意,對範輕舟有難被改變的成見,在他身上用工夫,是浪費時間,須以狠鬥狠,令他清楚惹範輕舟的沉重代價。

所謂“同鄉會”,等於關內大小商家的聯誼會,沒有嚴密組織,可是若會長有足夠號召力,遇事時一呼百應,影響力不可忽視。外力入侵,因直接威脅到他們的利益,排外之意特濃,褚允代表的,正是這種排外的情緒,不是褚允個人喜好可決定。

龍鷹微笑道:“尚書大人和諸位老大明察,輕舟一向寓遊戲於人生,故此昔時行走江湖,贏得‘玩命郎’之名,正因不將生死放在眼內。改做正行生意後,再不用拚生鬥死,仍改不了求新求變、愛險愛奇的情性。”

環視一轉,續道:“褚會長瞧得很準,小弟之敢拿此合香來見人,正是因其獨一無二的香氣,保證香氣是嗅所未嗅,但若給各位一鼻嗅出是哪幾種主香料,便是徹底的失敗,留在西京徒然丟人現眼,卷鋪蓋回家反為聰明的選擇。”

他巧妙點出今次到西京來是專心一意發展合香生意,要在此先打響名堂,方賣往全國各地。

褚允語帶嘲諷地道:“範當家恕褚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猜中猜錯,何來準則?”

他算說得客氣,言下之意,是即管猜對,你範輕舟仍可指鹿為馬,硬說猜錯。

昨夜被擒的好手中,沒有來自關中同鄉會的人,可是褚允卻赴會出席,雖然該為背後支持者之一,卻是明著做不須做的事,來蹚這攤渾水,居心之不良,可想而知。

龍鷹輕鬆地道:“趣味正在於此,否則遊戲不成遊戲。看。”

龍鷹十指晃動,變戲法似的解開以紅線纏得似個糉子的包裹,指起指落迅疾如電,他敢肯定最高明者如翟無念、京涼,也在一些細微處掌握不到他解開細線的手法,遑論其他人。

人人瞪大雙眼旁觀著,陸石夫並不例外。

在龍鷹純憑靈覺的施為下,自帶有種渾無斧鑿之痕,宛如天成的味兒,包裹戛然解體,露出小包裹內十一個更小以同樣的紅線綁緊的包裹,上覆箋紙。

龍鷹取起箋紙,保持沒寫字的一麵向上,放到台子中央,取來杯子分壓四角。

一切停當後,龍鷹道:“此合香的七味主料,由敝老板親手列在箋上,故猜中猜錯,不到小弟說。”

季承恩拍桌歎道:“不才又似再見到範兄當日在馬球場上的雄姿。不瞞範兄,來此之前,不才為見範兄的事問道於世兄宇文朔,作為中間人,該采何種態度。宇文世兄歎息道,若他可猜得到,在飛馬牧場的馬球賽,就不止僅勝一籌。”

出身顯赫的高門者,沒一個是簡單的,季承恩乘機向龍鷹表明立場,且大力幫他一把。季承恩該是奉宇文朔之命,與昨夜的行動劃清界線。說出宇文朔對範輕舟的看法,不但得宇文朔同意,且為宇文朔授意,表明宇文朔沒有違背與範輕舟的協議。

眾人反應各異,京涼和褚允均目泛驚異之色,相同的,是範輕舟經高門裏聲威最盛、貴為禦前首席劍士的宇文朔品題,立告聲價十倍。

韋溫歎道:“本官迫不及待了!誰想到今天是來品香?”

龍鷹取出小香包,每人派發一個,置於眾人之前,包括陸石夫,剩下的幾個,收回懷內去。

包紮方法精致,卻不難解開,紅線成蝴蝶結,輕扯可解結,可是要像龍鷹變戲法似的為小香包鬆綁,則人人力有未逮。

武功高明者如翟無念、京涼,反成最猶豫的人。

氣氛古怪。

韋溫當然沒有如此負擔,笑道:“本官先嗅為快。”

一手執起小香包,另一手扯結。

人人默然不語,目光全集中往韋溫手上的小香包去。

龍鷹成功吸引了所有人對無名香膏的好奇心,大幅削減對方的敵意,在對方絕無嗅香的閑情下,引得每個鼻子,莫不嚴陣以待。

是龍是蛇,即將揭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