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九章 書齋迷情

解開小包裹後,是個兩寸見方的小木盒,揭蓋後,現出指頭般大的香膏,黃色裏呈紅粉,晶瑩似玉,賣相佳絕。

韋溫將打開的盒子放到桌子中央處,凝神細看,臉現異色。

龍鷹輕鬆地,以旁觀者的態度觀察。他自詡有個不在香怪之下的靈鼻,如果他嗅不出屬哪種氣味,敢說天下沒人辦得到。

眼前的“春夢”,可說是他和香怪聯手炮製,先由他從船上香料選材、配搭,再由香怪篩癬調校分量,經三天三夜的努力,研製出“春夢”的雛形。最後的成品,該相差不遠。

如秘女說的,沒人可用詞藻形容氣味,喪失嗅覺,就幾乎像忘記如何呼吸般,因對濃鬱的芳香、甜美的味道,習以為常,視為當然。嗅覺和味覺,二而為一。

“春夢”仿如為屏風內的空間,塗上彩虹的七色,虛實難分。明明是七色,但入目的,卻是七色外的第八色,超乎言語。

“春夢”喚醒了在座者每一個人本沉睡著的感官,若有若無、沒法捕捉,幽美清淡的氣味,從鼻端鑽進心底裏去,有種被寵縱和陷溺的危險而又飄逸逍遙的**力,使人沉浸在高貴安詳中,煽起心內難以形容的情緒。

誰都說不出話來,也沒人顯出用力嗅吸的模樣,因“春夢”的芳香填滿屏風內每一寸的空間,其縹緲莫測的特性,使人希望永遠保持著那個樣子。

連陸石夫這個對香料不屑一顧的鐵漢,亦鬆弛下來,一臉罕見的祥和。

龍鷹輕輕道:“我們並不須靠香氣生存,就是不肯放它走,且不顧一切地渴望它。依小弟個人的經驗,香氣就是天地自然,勾起我對空穀靈雨的深切回憶。如果可創造出前所未有的動人氣味,等於創造了自然。”

韋溫歎道:“我認輸了,且非常樂意,更不想看答案,寧願保持不知道的神秘。”

接著環目一掃,道:“誰敢挑戰輕舟?”

翟無念苦笑道:“確是從未嗅過的氣味,令我想到雨後放晴、萬花競豔的美景。”

季承恩心迷神醉地道:“香怪不負天才之名,產品何時麵世?”

龍鷹微笑道:“快!”

陸石夫喝道:“斟酒。”

在屏風外苦候的夥計應聲趕至,和頭酒終告開始。

離開福聚樓,與陸石夫策騎走上躍馬橋的一刻,永安渠在橋下滾流而過,東岸布政、頒政、輔興、修德四大高門權貴聚居的富貴地域,其宏偉的府第襯托得占逾十六裏坊之地的皇城、宮城,更是氣象萬千,盡顯大唐朝的威勢。想到獨孤大宅乃其中一所府第,內有玉女獨孤倩然,心內又多添溫柔。

在此一刻,龍鷹曉得在這個偉大的都城內,爭得立足之地,站穩陣腳。

現時能在西京左右他生存的,可大分為五方麵的勢力,就是以武三思為首的武氏子弟;開始脫離武三思控製的宗楚客和田上淵;太平公主和楊清仁結盟後的勢力集團;惟宇文朔馬首是瞻的高門大族及新冒起的外戚。西京內的大小幫會、富商巨賈,遊走於各大勢力之間,各有依附,至或一腳踏幾船,因勢力與勢力之間,亦沒有清楚的界線。

說到底,皇甫長雄的敵意非為決定性的因素,更多的是意氣之爭、排外的情緒,龍鷹正因瞧穿互相間沒有解不開的衝突和矛盾,遂來個軟硬兼施,先鎮之以威,顯示後台的強大,再來以柔克剛,在敵意頗濃的敵人心裏,植下自己隻是個來做買賣的生意人,與外商無異,巧妙處是搬出香怪這個地道的長安人做老板,加上辯才無礙,贏得韋溫的好感,又借“春夢”消弭了“範輕舟”的侵略和威脅。

陸石夫道:“想不到韋溫變得這麽快,該曾與八公主說過話,他們一向往來密切。”

龍鷹點頭同意,有李裹兒暗中幫忙,加上自己恭敬的態度,自然水到渠成。

陸石夫仍在回味,失笑道:“想不到褚允前倨後恭,曉得見風轉舵。”

龍鷹道:“真正轉舵的是翟無念,知道再和我硬碰,有害無益。我看令他置拜把兄弟不顧的關鍵,在乎季承恩代宇文朔表態,韋溫當然是他另一考慮的因素,此人非常高明,深明進退之道。”

陸石夫道:“翟無念會影響京涼的取態,京涼更犯不著來惹你。我還要趕返官署處理一些事,在這裏分手如何?”

龍鷹道:“你的馬兒?”

陸石夫大笑道:“當借給你用,保證很快有人送駿驥供範爺代步。”

言畢拍馬去了。

回到鋪子,龍鷹召集全體兄弟,報告和頭酒的情況,繪影繪聲的述說祭出“春夢”時對方各人的反應,惹得歡聲雷動,又告誡眾人千萬勿泄出昨夜之事,以免對方醜事傳千裏,眾人轟然答應,雖是香料業初入行的新丁,卻無不是江湖老手,曉得巧妙。

這個臉是翟無念、京涼等丟不起的,他們守口如瓶,事件很快會被遺忘,像沒發生過。城衛方麵自有陸石夫約束。

鄭居中捧來紙筆墨,要他為香料鋪和香料題字,以供製作牌匾之用,香料名稱須大小俱備,好雕刻成凹凸印模,燒在盛香料的彩瓶上,或印在木盒子,想得非常周到。

龍鷹當仁不讓,大筆連揮,字體如龍飛魚躍,渾如天成,惹來全場讚歎,進一步激勵士氣。

今次龍鷹做生意如帶兵,身先士卒不在話下,還以坦誠的態度,一視同仁對待跟隨他的所有兄弟,贏得眾誌成城、萬眾一心。

龍鷹接著和信心倍增的香怪到一旁說話,問道:“裝載‘春夢’的木盒子造得非常精致,看韋溫揭起盒蓋時頗用力,便知密不見縫。臨急臨忙,在何處找來這麽多小木盒?”

香怪道:“是以前找人造的,凡康仍留有十多個。”

龍鷹道:“依我今天的經驗,精美的盛香器皿,可收先聲奪人之效。現在障礙已去,我們可放心去找最好的巧匠,為我們製作好的盛器。”

香怪皺眉道:“在行業內,皇甫長雄仍有很大的影響力。”

龍鷹笑道:“那我們就是引蛇出洞,不用我們動手,陸石夫會收拾他。”

閑聊幾句後,返前鋪續讀《實錄》。

今天,符太特別有寫《實錄》的興致,思潮如脫韁野馬,不書之於紙,會很不爽。晚膳前,埋首書桌個半時辰,膳後又到書齋繼續努力,寫得入神時,敲門聲起。

暗歎一口氣,不情願地掩卷擱筆,心中奇怪,難道有人來找他?依道理,今天宮內該沒人有閑情來煩他。

敲門的小敏兒,清楚他寫“醫經”時不可被騷擾的禁忌,雙方習以為常,隻當有人來訪,才來敲書齋的門。

道:“進來!”

小敏兒輕輕推門而入,來到他身旁,半眼不瞧桌麵的“醫經”,坐入到他腿上去,雙手纏上他肩頸,伏在他身上。

溫香軟玉抱滿懷,同時頭痛起來,小敏兒故意不理會他的“醫經”,不用說是心生疑惑,因若是“醫經”,沒道理須掩上,一副怕給她讀得內容的姿態。

此正為貼身探子厲害之處,可瞞她多久?

小敏兒在他耳邊柔聲道:“郡王成為太子了!”

嗅著她的發香、體香,符太生出世上隻剩下他倆的錯覺,其他人事一是並不存在,一是與此時此刻斷絕分隔,模糊遙遠。

榮公公就女色的警告仍言猶在耳,際此銷魂蝕骨之時,變得既不合時宜,更不切實際,符太探手摟她個結實,訝道:“小敏兒就為這件事來嗎?”

小敏兒咬著他耳朵,喘息著道:“敏兒很害怕。”

符太心裏打個突兀,不解道:“害怕什麽?”

小敏兒幽幽道:“什麽都怕。”

符太摸不著頭腦,問道:“有了‘大還丹’後,該什麽都不怕才對。”

小敏兒苦澀地道:“那是沒有‘大還丹’前的想法,有了後,反更怕死。死了!就沒有了大人,什麽都沒有。”

符太身感宮內絕色輕輕抖顫著的嬌軀,耳聽吐氣如蘭輕柔的呼吸,確是少點定力,立告失陷溫柔鄉內。想想在爾虞我詐、殘酷不仁的禁宮內,還有什麽比擁著這麽活色生香的烈火更能忘掉隻求私利、不擇手段的人心?

小敏兒摟得他更緊了,道:“大人一直在回避。”

符太以為她指的是男女間最親密的關係,道:“不是解釋清楚了?”

小敏兒赧然道:“敏兒是指交易的事嗬。”

她的交易,是指得到“大還丹”後,告訴他韋後的秘密,並全心全意向他獻上動人的肉體,再無保留。

事實上,符太一直沒將她所謂的秘密放在心上,不相信有秘密可言。

符太不自覺地撫摸她嫩滑的香背,美麗的宮娥於此盛夏時節,又在紫雲軒內,準備登榻就寢,身上隻穿薄薄一件單衣,觸感和赤體差不了多少,卻另有一番掩不住的春色美景。

符太道:“嗬!差些忘掉我們的交易。告訴我,那小子冊封為太子,是好事非壞事,為何似惹起小敏兒諸般感觸?”

小敏兒滿足地嬌吟道:“我們當奴婢的,每天都提心吊膽地過生活,沒有好事壞事之分,害怕的是變化,不知未來變成怎麽樣子。”

符太心忖這真不是人該過的生活,人事不斷變化,豈非天天膽戰心驚,沒變化時則擔心變化來臨,說到底就是對未來沒絲毫把握,能維持現狀是僥天之幸。

小敏兒抖顫著道:“大人嗬!今晚和敏兒好,可以嗎?敏兒想做大人的女人。”

符太從沒想過,會有女人哀求讓她向自己獻身,且是人間絕色,感覺難以形容。卻清楚在男女事上,一旦開始,有莫測之果。道:“小不忍,亂大謀,原先的決定,是最好的決定。”

他有點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麽,因腦袋發熱,一雙手愈來愈不聽指揮,愛不忍釋,有擴展之勢。

為分她心神,也令自己清醒些兒,問道:“小敏兒究竟曉得娘娘哪方麵的事?她該不會告訴你。”

小敏兒輕輕道:“娘娘和武郡王交往後,變了很多。以前在房州時最好,她是一心一意維護和支持皇上。上上下下,都有過得一天得一天的心,反心安理得。可是自武郡王從神都到房州來迎接皇上回朝,一切變了,變得無所適從,娘娘喜怒無常,所有人都與前不同,但又很難說出改變在何處。”

符太道:“因為敏兒的主子們,目標再非求存,而是變為漫無邊際的追求和渴望,永無休止,以取得最大的權力和財富為目標,那是不歸之路,且由於人心不足,會永遠離目標差一點點,管他成了帝皇將相。”

小敏兒喜道:“大人說得透徹!”

符太因動腦筋思考,清醒過來,停止對心甘情願的美麗宮娥侵犯愛撫,沉吟道:“說吧!就你的所知說出來。”

小敏兒的呼吸轉緩,耳語道:“那天娘娘私下對敏兒說,要把敏兒送給一個人,卻沒說對方是誰,敏兒便知噩夢終於來臨,如此般事敏兒聽得多了,沒多少個宮娥有好的下場,隻沒想過敏兒多年的盡心盡力,最後也被娘娘當作禮物送出去,最怕是給武郡王要了去,那就縱生如死。最恨是自己不爭氣,以前曾想過遇上這樣的情況,立即找機會自盡,可是在那一刻,卻提不起勇氣,那時便想到,若有一顆服食後見血封喉的毒丸,是多麽好。當然!敏兒不敢表現出絲毫不願意,還答娘娘,一切由她為敏兒拿主意。”

符太道:“這叫命運,因老天爺仍無意小敏兒玉殞香消,故此使你提不起自盡的勇氣。”

小敏兒坐直嬌軀,如花玉容展現眼前,天真地道:“是這樣嗎?”

符太不明白她因何對隨口胡謅的話,反應這般強烈,道:“難道有別的解釋?”

小敏兒雙目射出渴望的神色,道:“敏兒自小有這個想法,娘親若在天有靈,定會保佑流落人世的女兒,有賴這個信念,令敏兒在彷徨無助的暗黑裏,看到光明。”

符太聞之心酸,於他可是從未有過的情緒反應,感動他的是小敏兒發自深心的真情,無可懷疑。

少時的遭遇,比之小敏兒更不堪,即使宮禁暗無天日,由主子操控生死,總有規矩可循,雖然不大靠得牢。可是在本教裏,作為卑賤的徒兒輩,強權就是一切,但符太卻從不依賴鬼神,至乎憎厭鬼神,靠的是永不肯屈從放棄的鬥誌。

小敏兒續道:“接著的一天,娘娘忽然著敏兒隨她到宮外崇訓駙馬爺的府第去,又不見妲瑪夫人同行,隻有寧夫人,感到事不尋常,當時為防妖人刺殺,戒備嚴格,娘娘出外,兩位夫人不離左右。”

符太終清楚小敏兒現在所說的,是當年在神都韋後將小敏兒送贈那混蛋的情況。當時仍是太子妃的韋後,贈婢之舉顯然並非一時心血**,而是經深思熟慮,該與武奸鬼商量過。

小敏兒柔韌、婉轉如蜜的聲音低訴道:“不論娘娘、寧夫人,均神色凝重,各懷心事,共乘一車,竟沒說話。敏兒與寧夫人坐後排,娘娘坐前排。寧夫人似想和敏兒說話,看過敏兒三次,但終沒說出來,令敏兒更感事不尋常。”

符太心中一動,問道:“小敏兒這麽懂看人,依你猜,寧夫人是否反對將你送我一事呢?”

小敏兒道:“賜贈宮女,小事而已。我看是寧夫人,開始見到娘娘的真麵目,萌生去意,不久後她便告辭歸道山。”

又道:“大人該比敏兒清楚她嗬!”

符太心忖清楚的不是老子,是那混蛋,怕她問下去,道:“這與你所謂的,曉得娘娘為何送你這個大美人給本太醫,有何關聯?”

小敏兒嗔道:“人家之所以能掌握事情,靠的是在旁留心觀察。以前敏兒最怕想的,是那一天發生的事,現在卻最愛去想,每次心裏也有甜絲絲的感覺。”

符太心忖你的甜蜜回憶,上半截與己無關,然而奇怪的是,聽她娓娓道來,上下兩截奇異地合二為一,再難分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