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一章 不合時宜

龍鷹到工場找著香怪和鄭居中,報告最新情況,聽到皇甫長雄的遭遇,香怪雙目熠熠生輝,鄭居中則不住叫好。

香怪沉著地道:“我們隻是走對了第一步,製作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合香,但人的習性很奇怪,不論初嗅到時如何歡喜,很快會習以為常,因再不新奇。”

龍鷹和鄭居中交換個眼神,均看出對方深有同感,就是當香怪說這番話時,多出了以前沒有的某種特質,又或是得回了失去的某種東西。是自信,卻不止於自信,予人他正縱情發揮,展露才華的震撼。

鄭居中道:“我們該怎麽辦?”

香怪道:“我們先以‘春夢’為基礎,發展出合香的變奏,配以香膏、香油、香炷等等的形式,在濃烈度、散播上下功夫,令每個品牌,各自有其引人入勝處,不但要保持水平,還要精益求精,將‘春夢’融入生活裏去。”

龍鷹忽然想起符太,心中一動,道:“現在‘春夢’其中一個非常大的賣點,是有寧神的作用,在福聚樓人人用力嗅吸‘春夢’的香氣後,連態度最惡劣的褚允,亦有改變,頗有化戾氣為祥和之效,就是明證。”

香怪道:“這方麵要依賴範爺了。”

鄭居中拍腿道:“如果可拿來用於推拿上,效果又是立竿見影,我們肯定可以大賣,且曆久不衰,更是融入生活最直截了當之法。”

龍鷹、香怪齊聲叫好。

龍鷹笑道:“鄭堂主該是推拿的常客,我從未試過,故沒想過。”

鄭居中訝道:“範爺竟未試過,真想不到嗬!”

龍鷹記起李顯因請來翠翹樓的推拿師,致出岔子的事,道:“聽堂主這麽說,沒試過反為不尋常,可知推拿風氣之盛。”

香怪道:“在西京,推拿屬高門權貴奢華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

接著斷然道:“我們可為此創造一個成香,至緊要多樣化,令客人各適其式。”

又沉吟起來,道:“在‘春夢’係列合香之外,我們還要製作出完全不同的另一合香,使人曉得我們非是獨沽一味。”

鄭居中見香怪現出苦思的神色,問道:“很困難嗎?”

龍鷹插言道:“一點不困難,今次我不給意見便成。”

香怪先閉上眼簾,接著猛地睜開,異芒迸射地道:“即使在魯某最落泊失意之時,心裏仍存在著夢想裏的合香,名之為‘紅袖’,取的是‘紅袖飄香’之意,它將是世上最誘人的香氣,可令人永遠不會厭倦。”

龍鷹道:“就這麽決定,你是老板嘛!”

三人大感滿意,如此一番對話,勾畫出“尋一閣”的未來,趁此先聲奪人的勢頭,自有一股水到渠成的滋味。

此時有手下來報,青玉奉其小姐都鳳之命來了。

龍鷹此刻鬥誌旺盛,聞之不以為煩,且感刺激有趣。台勒虛雲對他的“心攻”一浪接一浪,由此可知自己這“範輕舟”在台勒虛雲心中的重要和位置。

麵南臨街的兩個鋪位,偌大的空間,一個成為臨時的貨倉,買回來的工具、材料,放置鋪內。另一個鋪位,用作見客之用,搬來大圓木桌放在中央,及十多張高背椅。龍鷹專用的臥椅,布於一角,三天時間,累積起十多個時辰的臥讀經驗。

無瑕淡黃色的裙褂,外加披肩,靜坐在圓桌旁一張椅子處,頓然令空****,沒有任何裝飾的鋪子活色生香起來,於龍鷹來說,比之任何富麗堂皇,或古色古香的廳堂,遠有過之。

做哪行專哪行。

入了香料業這一行後,龍鷹特別留心人們所用的香料,憑他的靈鼻,嗅東西如看東西般方便自然,甫踏足鋪堂,無瑕帶著的香味飄入他鼻中去,宛似花香隨風散播,是少女的年輕氣息,天真無邪,充滿柔軟的波紋,似灑抹過香油的肌膚,引人入勝至極。

如果她身上的香氣來自某種合香,他自問嗅不出是哪幾種香料合起來的成效,單純又相當複雜,香氣裏有香氣,更深層處似有更多的幽香。其**之處,傾盡三江五河的言詞,仍難描述萬一。

今次還不中寶。

對無瑕的體香,他是“刻骨銘心”。

每當無瑕以本身的身份現身,他能嗅到的,是經她“封閉”後的氣息,真正的體氣不會外泄,嗅到的是一般的發香、衣香。但她扮作絕色婢子青玉時,不得不在這方麵開放,讓龍鷹嗅到她動人的幽香。

可是這個晚夜,她的體香似和平時沒大異之處,卻有本質上的差別,因此香不同彼香,是玉女宗媚術最高層次的體現。

從對媚術一無所知,在與玉女宗諸女交手爭鋒多年後,對媚術的認識與日俱增。到今天注意力放重在嗅覺上,特別有感覺。

概括言之,媚術就是將“色、聲、香、味、觸”的五感,升華為製敵克敵的手段,殺人於銷魂之際。

五感之外的“意”,就是在五感配合下的一顰一笑,融合了“天魔妙舞”的舉止動靜,加上顯示質素內涵的言詞,由湘夫人、柔夫人這類美女發揮演繹,傾國傾城,不外如是。

無瑕高於兩女的地方,乃其精神異術,直是台勒虛雲一方的終極神器,於此籠絡“範輕舟”的關鍵時刻,霜蕎請無瑕出手對付“範輕舟”的事有了決定,就是她將全力向自己的“範輕舟”,盡展她媚術的解數。

所以他現在麵對的,再非“猶豫未決”的玉女宗首席美女高手,而是一心俘虜他的無瑕。縱然有這個毫不含糊的想法,可是想到五感裏的“觸”,立即大感豔福無邊,享盡不知幾生方可修得的福分。

但他“中寶”卻非指此,而是得嗅她憑媚功散發的氣味。清新、活潑、優雅,神秘而**,是男女都無能抗拒的香氣,也是調香師夢寐以求的氣味。任如何高明的調香師,即使嗅過,絕無可能複製,連香怪也不行,隻有他的魔種,能掌握至無有遺漏,為複製創造了最有利的條件。

我的娘!

名之為“玉女”最貼切,但過於著跡,退求其次,以“美人”為名又如何?

龍鷹在她對麵拉椅子坐下,故作驚訝道:“真古怪!為何今次再會玉大姐,總感到與前不同,但又看不出任何差異?”

無瑕想說話,旋又俏臉泛紅,垂下螓首,半喜半嗔地道:“哪有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人家的。”

龍鷹心呼厲害,勾魂奪魄,該就是這可愛迷人的模樣,幸好對方隻是來勾引他,否則不知如何應付。

不過,柔夫人與符太的情嚐戰場,印證了媚術是雙鋒刃,傷人和傷己的可能性同樣大。記起胖公公的贈言,唯一擊敗無瑕的方法,是情比而非武比,否則將重蹈寇仲和徐子陵的覆轍。

無瑕的厲害,應不在當年的婠婠之下,卻有著根本的差異。

婠婠身屬聖門,背負聖門使命。

無瑕並沒有如此沉重的負擔,目標明確,是謹遵師尊白清兒的遺命,扶助楊清仁重奪大隋失去的帝位,完成楊虛彥未竟之大願。楊清仁失敗了,她和龍鷹間還有什麽好鬥的?

龍鷹淡淡道:“玉大姐和都大家,肯定非是主從的關係,究竟是怎麽樣的關係呢?”

無瑕沒有否認,道:“小姐於青玉有救命之恩,從來不將青玉視為下人。”

龍鷹哂道:“那就是親如姊妹。玉大姐當範某人是三歲孩童嗎?每次見到玉大姐,次次給玉大姐弄得暈頭轉向,即使最沒警覺性的人,亦知玉大姐不比尋常,偏是範某人找不到大姐你絲毫破綻,憑此可推斷大姐的高明,不要再耍小弟了!有什麽事,大家開心見誠地說出來,看有沒有可商量的地方?”

這叫反守為攻。

以前接觸無瑕,苦於不可撕破臉皮,令龍鷹陷於絕對的下風和被動,無瑕卻可將媚術發揮得淋漓盡致,自己則隻有吃虧的份兒,任這種情況發展下去,天才曉得變成怎樣子。所以必須把情況扭轉過來,有攻有守的,方有可乘之機。

無瑕終仰起俏臉,朝他隔桌瞧過來,似怒似嗔,咬著香唇沒好氣地道:“範爺在何處受到委屈,忽然拿人家來出氣,青玉做錯了什麽?”

龍鷹差點語塞,因不能直斥其非,故意露出凝神思索的神態,好一陣子方迎上她那雙明眸,點頭道:“對!我並沒受委屈,大姐也沒做錯事。可是我剛才步入鋪堂時,心中確有種危機臨身的感覺。現在回想起來,該是玉大姐與前有別,事實上每次見到玉大姐,均覺大姐與前有一點點的不同,這個情況隻發生在玉大姐身上,由此感到玉大姐非是尋常女子。”

又歎道:“小弟出來行走江湖,什麽事未見過,你的小姐小弟反容易掌握明白,偏是對著玉大姐,不時出現失神迷糊的情況,在飛馬牧場時如此,剛才又有相同的感覺。”

無瑕“噗嗤”嬌笑,白他一眼,不服氣似的“嘟”長嘴兒道:“算你了得,不瞞你了!青玉和小姐名雖主婢,實為同門師姊妹。”

龍鷹心中佩服,無瑕是當機立斷,知因全力向對方施展媚術,令精通“瑜伽精神法”的“範輕舟”生出感應。一理通,百理明,當她被察覺出異乎尋常之處,“範輕舟”自然記起在飛馬牧場的遭遇,更不可能不聯想到欲致其於死的“女刺客”,無瑕若再否認,便是不合時宜。問題隻在她肯向“範輕舟”揭露多少,才不影響他們表麵上友好的關係。

龍鷹舒舒服服的挨在椅背處,探個懶腰,事實閱讀《實錄》,加上奔波多天,確感勞累,趁機一邊飽餐秀色,順道放鬆自己,好整以暇地道:“敢問同何門派?”

無瑕眸神轉動,生動活潑,比之楚楚可憐的婢子青玉,又是另一番迷人風姿,輕描淡寫地道:“師門之秘,不可由青玉說出來,請範爺寬容。人家才不信你猜不出來。”

龍鷹心叫厲害,無瑕看似被逼落下風,可是不論是“龍鷹”或“範輕舟”,均沒法對她生出絲毫反感,還大感**刺激,似在玩遊戲多於現實的爾虞我詐、鬥勝爭鋒。無瑕嬌美誘人的姿采,令人沒法,也不忍使她窘迫難堪,那肯定是大煞風景。

道:“猜到一回事,大姐親口說出來又另一回事。玉大姐今晚來找小弟,所為何由?”

無瑕唇角含春地道:“哎喲!範爺想到哪裏去了?婢子確是奉小姐之命而來,邀範爺去參加閔天女的雅集,聽聞閔天女因對範爺的無名香膏動心,可是與範爺隻曾有一麵之緣,故通過與範爺熟悉的敝家小姐邀約範爺,範爺怎都要賞小姐這個臉。”

龍鷹差些兒色變。

現時在西京,他最怕見的兩個人,是閔玄清和上官婉兒,均使他有無從應付的煩惱。一個不好,後果不堪設想。

他有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是可回避兩女多久,就回避多久,因不想睜著眼說謊。

無瑕又道:“請範爺帶備香膏,供人欣賞。”

龍鷹心內暗歎,道:“雅集在何處舉行?”

無瑕答道:“是閔天女的莊園天一園。”

“天一生水”,道家的莊園,當然取個與道有關的名字,天女在洛陽的如是園,亦有這類味道。

當年在長安,被“天師”席遙在雷雨裏攔途截擊,苦戰脫險後,他和天女渾身濕透的返回天女的天一園,在溫泉池水來個鴛鴦共浴,抵死纏綿,其時的情景,仍曆曆在目。如今此情難再,以他鋼鐵般堅強的意誌,仍告神傷魂斷,不勝唏噓。

龍鷹長身而起,拍拍腰囊,道:“幸好仍剩下些兒,足夠應付。”

無瑕盈盈起立,不知如何,她的動作優美至無以複加,且有種將動人的體態,展示至極限的**力,令他聯想到花秀美的舞蹈,是使人難以相信的曼妙引人。

龍鷹毫無保留地呆瞪著她,半晌,愕然道:“玉大姐是一心來**小弟嗎?究竟有何圖謀,小弟該再非你們的敵人,對吧。”

到目前為止,這是龍鷹說得最坦白的話,顯示龍鷹猜到無瑕與湘君碧、柔夫人等同一淵源,均屬台勒虛雲一方。

關係的突變,龍鷹和無瑕正各自尋找新的定位,而即使他們兩個當事人,對眼前一塌糊塗的關係,仍難弄個清楚。

無瑕抿嘴淺笑,道:“範爺想到哪裏去了,人家從來不視你為敵人,以後大概也不會。讓我們間的一切在今晚重新開始,如範爺不願再見人家,青玉隻好退避三舍。但若範爺沒有這個想法,就勿要咄咄逼人。”

由如無瑕般美女的香唇吐出“重新開始”四字,以龍鷹對她真正身份的清楚明白,仍不到他不魂銷意軟,能和如此嬌嬈鬥來鬥去,情比武比,實為曠世難逢的奇遇,本身已具備引人入勝的所有條件。

隱隱裏,他直覺感到無瑕之所以在他麵前大展媚術的功架,揮灑自如,該是因愛上了另一個自己“龍鷹”,故認為可對“範輕舟”絕不動真情。想到此點,興味激增。

陪笑道:“大姐怎說怎好。話又說回來,至少該告訴小弟大姐的真名字,我們的重新開始,如何開始?”

無瑕跺足嗔道:“範爺弄得青玉心都亂了,哪有這樣問人姑娘家的。”

說話時,左右玉頰各升起一朵紅暈,位於梨渦深處,動魄奪魂。

龍鷹宣告投降,是不忍破壞與美女曖昧微妙的新關係,他們間或可以“郎情妾意”形容之,各有所圖,目標均在俘虜對方的心。以情戰論,龍鷹是初戰得利,逼得玉女宗的首席玉女不得不改攻轉守。

歎道:“可是早晚大姐須給小弟清楚交代。”

無瑕嬌媚地瞄他一眼,徑自朝鋪門走過去,道:“來日方長,何用急在一時。馬車在市門外等著呢!”

龍鷹追著她香背,步出鋪門。

夜空星月爭輝,是另一個美麗的晚夜。

春風徐徐吹至,送來無瑕的幽香,是那種她獨有的芳香,也令他有特別的感觸。如果真有一種男女都無能抗拒的氣味,就該是這個氣味。

西京夜更深沉,天地因無瑕轉化升華,際此一刻,他心生異感,曉得若錯失無瑕,將為人生無法彌補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