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章 人心險惡

龍鷹看得頭皮發麻。

符太或許尚未會意,他卻旁觀者清,曉得小敏兒是以局內人的身份,向符太泄露韋後的隱秘。

小敏兒的生存之道,是表現出令韋後絕不懷疑盲目的忠誠,騙取她的信任,認為小敏兒是她美麗的工具。能取宮內權勢如韋後者的信任,可推想須付出多大的代價,箇中辛酸,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小敏兒不但聰明絕頂,且是不甘於自身悲慘命運的人,一直期盼奇跡的出現。

機會來到手上時,她豁了出去,不顧一切。可以想象遭自己拒絕後,她的傷心絕望,所以她說那是她最害怕去回憶的一天。現在嘛!則最愛去想,因已失而複得。

她正沒有絲毫猶豫的出賣主子,韋後正是她心裏最憎恨的人。

宮內主從的關係,令龍鷹不寒而栗。

對將小敏兒贈予龍鷹的醜神醫,韋後當然有一番冠冕堂皇的說辭,卻被早生出異心的寧采霜看破,從她的“大唐夢”醒過來,偏又無力阻止,心灰意冷下,黯然而退。如果他當時受了韋後這份大禮,寧采霜有可能警告他,然而他表現出醜神醫不屈於權勢的風骨,再無此需要。

小敏兒在李重俊冊封為太子的“大變”引發下,感到害怕,向符太盡泄鬱藏芳心內的隱秘,雖不見刀光劍影,但觸及的卻是韋後的人心險惡,狼毒如蛇,實尤有過之。

一個女人,怎可能處心積慮的去算計同榻共寢的身邊人,確難以想象。

小敏兒又伏入符太懷裏,用盡氣力摟著他,耳語道:“等待大人來的那段時間,娘娘緊張不安,時有些別人注意不到的小動作,到妲瑪夫人回來,報告大人抵達,方放鬆下來。夫人少有對一個人這般著緊的,事情很不尋常。”

符太問道:“曉得娘娘要把你送給我,小敏兒有何感覺?”

小敏兒道:“當時仍不知道嗬!僅知娘娘遣妲瑪夫人去請大人來,有違常禮,是誌在必得,從而想到,大人是娘娘未必請得動的人,心裏有很深刻的印象。”

符太道:“那何時才曉得?”

小敏兒道:“當時已有點感覺,因娘娘隻帶敏兒一個婢子去。另一異常處,是娘娘竟不耐煩,著寧夫人去向八公主催促她交人,到娘娘令敏兒在軒外迎接大人,敏兒方猜到娘娘是要將敏兒送給太醫大人。”

符太饒有興致地問道:“是否又驚又喜?”

小敏兒嬌柔地道:“是心亂如麻、患得患失。沒想過大人拒絕,隻怕誤會了娘娘的心意。大人為娘娘治病那一天的事,敏兒一直記在心裏。”

接著輕輕道:“有件事必須告訴大人,就是關於大人的‘醫經’,敏兒在其他事上沒瞞娘娘,獨‘醫經’沒向她上報。”

以符太的冷酷,禁不住老臉一熱,尷尬道:“小敏兒很乖很懂事。”

心忖此女確不可小覷,難怪韋後陰溝裏翻船,給貼身侍婢看通看透。懂鑒貌辨色,乃宮內下人唯一存活之法。

小敏兒似陷進又深又甜的夢境裏,說著夢話,深情地道:“敏兒從未見過一個人,能在娘娘麵前仍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侃侃而談,人人聽得入迷。自那天開始,敏兒不錯過有關大人的任何消息。”

“大人去了又回來,在送敏兒前,武郡王頻頻來找娘娘說話,其中一次那個叫‘真師’的道人也來了,還故意安排他見敏兒,他們以為敏兒不知道,人家心裏是明白的,很害怕。”

符太心中震駭,難以相信。難道李重潤和永泰公主之死,有韋後和武三思牽涉其中?怎可能呢?人道虎毒不食兒,韋後竟參與害死親子、親女如此違背天理倫常之事?但想深一層,一天李重潤在,又得各方鼎力支持,韋後奪權的難度勢大增。

小敏兒續道:“大人拒絕娘娘後,娘娘氣得七竅生煙,大罵你不識抬舉。接著幾天變得很暴躁,大罵我一頓,還賞了敏兒一記耳光。”

符太的心抽搐了一下,暗呼不妙,曉得自己縱未視小敏兒為自己的女人,至少當她是受他符太保護的人,故痛在心頭,說不出話來。

小敏兒道:“沒關係,又不是第一次被她打。那記耳光刮醒了敏兒,使敏兒想到很多不敢想的事。”

符太籲一口氣道:“想到什麽呢?”

小敏兒再次坐直嬌軀,平靜地道:“大人於娘娘,最大的問題是令皇上健康好轉,龍體平安。”

符太啞口無語。

龍鷹差些兒自賞一個耳光,這麽簡單的事,為何自己偏想不到,想歪了。

隻要李顯的身體一天比一天的壞下去,權力水到渠成的逐漸落入韋後手裏,是最理想的情況,也是台勒虛雲所願見的,一如女帝將高宗的皇權轉移到手裏情況的重演。韋後比之女帝,遠有不如,待怨聲四起時,楊清仁將以皇族的身份,興起義之師,名正言順**平韋後的女禍,那時誰敢與之爭鋒。

符太想漏一點,韋後之害死親兒,是因以小人之腹,度女帝之心,以為她有意將權力交與二張,但不爭氣的李顯卻無反女帝的意誌和膽量。

韋後已錯失一個機會,絕不容再次錯失,且今次肯定萬劫不複,故在武三思和洞玄子的煽動下,鋌而走險,借此苦計逼李顯謀反。最毒婦人心,莫過於韋後。

至於真相是否如此,恐怕永不揭曉,因韋後、武三思會絕口不提。

這類可怕的事,想想已令人發指。

小敏兒像說著別人的事般,沒任何激動的情緒,輕描淡寫地道:“今次大人從南詔回來,娘娘知悉後,立即使人召敏兒和另一姊妹到繁花殿去,並和敏兒私話,指若敏兒不能令大人留下敏兒,就將敏兒送到宮外去。幸好老天爺開眼,大人肯收留敏兒。”

符太欣賞著眼前美女,確是男人的天賜恩物,身段優美、姿容秀麗,特別是她可愛獨特的小鴨嘴,總使她有種天真爛漫,予人永遠入世未深的錯覺,可是在她柔弱的外表下,卻有顆能察知人間險惡之心,明白處境。

她不單騙倒韋後、武三思之輩,也騙倒自己,不相信她可透露有價值的秘密。

符太虛心問道:“娘娘這麽將你贈我,是想監察我的一舉一動嗎?”

小敏兒淡淡道:“是其中一個作用。她一是收買大人,收買不了,就殺了你,大人愛嚐百草,就當是再一次誤服毒草便成。”

符太目瞪口呆地瞧著她,竟從她處聽到如此毫不含糊的判斷,很難相信耳朵。

小敏兒給他瞪得恢複少女嬌態,獻上香吻。

有客到。

來的是既想到,也想不到的香霸。

坐下後,劈頭道:“我嗅過了!”

龍鷹一頭霧水地瞧著他。

香霸搖頭歎道:“範爺做生意的手段,勢不可擋,榮士甘拜下風,剛才與你共午膳的幾個人,忽然成了京師炙手可熱的大紅人,範爺贈他們的無名香膏,也成了奇貨可居,給爭著來試,看可否嗅出由哪幾種香料製成,本是要壓製範爺,反義務為範爺宣揚,如此反客為主,誰人能及?”

龍鷹一時仍未從《實錄》抽離,問道:“現在是哪個時辰?”

香霸道:“是酉時初。範爺在幹什麽?一副晨昏顛倒的模樣。”

龍鷹失聲道:“不過兩個多時辰,竟傳得沸沸揚揚,榮老板勿要誇大。”

香霸道:“不明白的是老弟你,西京就是這麽的一個地方,人人自詡是用香的高手,豈有他們嗅不出是由哪種原香料製出來的合香,隻要有一個人拿出這樣的合香,一傳十,十傳百,立即轟傳全城,何況是七個人,個個有頭有臉,交遊廣闊。而不論多麽不情願,亦沒法將老弟的無名香膏收起來,不予其他慕名者分享,隻季承恩一個,已令長安的世家仕女起鬨。”

龍鷹倒沒預見“春夢”如此淩厲的效應,心內計數,韋溫、季承恩、翟無念、京涼、褚允、石清流,加上陸石夫,確為七之數,香霸掌握得非常準確。

歎道:“榮老板消息靈通,其他人曉得福聚樓之會的來龍去脈嗎?”

香霸道:“當然以為是老弟的麵子夠大,人人爭相與你結交,故由韋大人牽頭,設宴款待。第一個試嗅的是福聚樓的老板尉遲諄,竟嗅不出合香的玄虛,你若沒趕著離開,就可目睹當時全樓轟動的熱烈場麵。”

龍鷹道:“我最想親眼目睹的,是皇甫長雄嗅香時的表情。”

香霸欣然道:“範爺問對人了,寒生可以告訴你。”

龍鷹一呆道:“不是猜的!”

香霸不屑地道:“寒生豈有猜他反應的閑情?你們在樓上進行談判,他在樓下等消息,順便看老弟長得是否三頭六臂,該還以為結果定是不歡而散。豈知事與願違,韋溫邀他登車,二話不說讓他試嗅無名香膏,看他有沒有嗅出來的料子,皇甫長雄立即當著韋溫麵前出醜,知道是香怪製出來的香膏,變得麵如死灰,又被韋溫大罵一頓,中途逐下車。於韋溫來說,等若被皇甫長雄架上轎子,出賣了他,令他在不明情況下,差些兒鬧個灰頭土臉,心裏有氣。”

龍鷹大訝道:“榮老板怎可能如此清楚,若在現場?”

香霸解釋道:“韋溫接著驅車直赴大相府,親自向大相交代此事,一來謝他出手幫忙擺平此事,更重要是表明與皇甫長雄劃清界線,當時寒生正陪大相閑聊,他們兩大巨頭說話,寒生雖沒與聞的資格,避往隔鄰的偏廳,但因韋溫說話聲音頗大,被寒生聽得。韋溫還將香膏分成一半送給大相,令寒生有一嗅的機會。唉!世上竟有如此奇物,到現在寒生仍芳香盈鼻,齒頰留香,如有如無。香怪實不負盛名。說句真心話,如此天才,豈容埋沒?依我看,當時在場者,莫不有近似寒生的想法。”

龍鷹聽得佩服,明知香霸大奸大惡,可是麵對著他,卻沒法興起憎厭他的念頭,還因他口角生春,如沐春風。此人到哪裏都吃得開,非是無因。

人口販子的行為令人發指不齒,可是當人交到香霸手上時,香霸以懷柔手段駕馭,予旗下美女希望,樂意賣命,遠比唐初時的祖父輩高明。

當然,香霸的心狠手辣,他知之甚詳。

龍鷹岔開問道:“聽弓謀說,榮老板有意成為小弟的合夥人。”

香霸輕鬆地道:“勿聽弓謀說,他是想試探老弟與我們合作的誠意,若然如此,隻會令人懷疑我們的關係。”

龍鷹暗忖一如楊清仁,如蓄意籠絡,會讓你看到他們美好的一麵。以龍鷹的立場,多隻香爐多隻鬼,當然不願讓香霸插一隻腳進來,且難向兄弟們交代;同時心中好笑,竟將事情推到弓謀身上,由此也可見弓謀成了香家舉足輕重的人,得香霸重用。

香霸道:“今次探訪範爺,是順道打個招呼,寒生在北裏的因如賭坊,即將開張,親來送上請柬,屆時範爺定要出席。”

從懷裏掏出請柬,送到龍鷹手上。

龍鷹不得不循例問一句,道:“香雪在這裏嗎?”

香霸壓低聲音道:“她現在是西京最忙的人,隻是皇親國戚的委托,令她應接不暇。寒生已通知她你來了。”

龍鷹歎道:“她的忙碌,代表的是爭相廣建宅第山莊之風,這樣下去,遲早把國庫淘空。”

香霸道:“這個你可以放心,國庫不用出半個子兒。”

龍鷹一怔道:“錢從何來?”

香霸道:“我們做生意的,賺錢的方法五花八門,但公主和貴夫人們,雖隻得一招,卻羨煞旁人,既不用花力氣,且有賺沒賠,叫‘墨敕’。”

龍鷹摸不著頭腦,道:“何謂‘墨敕’?”

香霸不厭其詳的解釋道:“所謂‘墨敕’,始自八公主李裹兒,就是先準備好敕文,然後向皇上撒嬌,求她父皇簽押蓋璽,成正式敕令。此乃納賄鬻官最直接可行的方法,虧安樂想得出來。”

稍頓,歎息道:“現時想做官,拿得出錢便行,自古以來,恐從未試過如此明碼實價。通過‘墨敕封官’,人稱之為‘斜封’,以示非經正途。不過,這樣的賣官,限於低級官員,亦所費不貲,三十萬錢方可買個小官來過官癮,然而家財豐厚者,能借此由富轉貴,豈在乎區區三十萬錢,安樂因而財源廣進。”

龍鷹道:“這種風氣一旦開始了,便沒法停下來。”

香霸道:“正是如此,第二個有資格仿效的是長寧公主,其他的人,便須通過韋後的幫忙。”

接著沉聲道:“如此下去,大唐的淪亡,是個早或晚的問題,在李顯這個蠢人治下,韋後、武三思把持朝政,與安樂、上官婉兒、宗楚客等互相勾結,沆瀣一氣,形成極度腐敗的朝政。我們取而代之,乃替天行道。”

龍鷹暗呼厲害,香霸這麽有耐性解釋皇朝現今情況,是有原因的,好爭取“範輕舟”的心。動之以利,動之以義。

眼前的共同敵人,是田上淵,牽涉到江舟隆和竹花幫的生死存亡,於此時違反承諾,與大江聯對著幹,若龍鷹真的是“範輕舟”,與找死無異。

此為利。

義則為香霸一番大義凜然的精彩說辭,對朝廷的腐敗刻劃入木三分,無可辯駁,想說句好話仍辦不到。

如此的一番話,由楊清仁說出來,因牽涉到楊清仁自身的大利和野心,說服力勢遠及不上香霸這個實事求是的“生意人”。由此可見,台勒虛雲正向“範輕舟”展開循序漸進的收買行動,肯定諸如此類的遊說軟化,陸續而來。

誰掌握到愈多表象下的真相,誰更具知己知彼的優勢,龍鷹因此不會向香霸透露武三思和宗楚客間的暗湧。

問道:“可否安排和小可汗見個麵?”

香霸道:“老弟已成京師萬眾矚目的人物,暫不宜與小可汗私下碰頭,時機至時,小可汗自會相見,他肯定比你想見他,更想見你。”

再聊兩句,香霸告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