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五章 驚天之計

會議後,郭元振偕龍鷹到一旁說話。

郭元振道:“要見陶顯揚,今晚是唯一機會,明早天亮前,你們即動程到朔方去。”

龍鷹苦笑道:“我本打算見他,可是此刻又大感猶豫,有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

郭元振訝道:“怎會忽然改變心意?”

龍鷹道:“陶顯揚近況如何?”

郭元振道:“他屬‘死於安樂’那類人,大有世家子弟的習氣,反是宇文朔完全不像世家子弟,兩人的出身似倒轉過來。到幽州後,陶顯揚變得消沉,全賴柳宛真撐著局麵,由她決定通過竹花幫為他們買十二艘新船。依我看,陶顯揚給田上淵打怕了。”

龍鷹歎一口氣,道:“他的壯誌沉埋,有可能是柳宛真一手造成,令他沉迷床笫之樂,好逸惡勞。我終於明白台勒虛雲吞掉黃河幫的陰謀。”

郭元振道:“到我的書齋說話。”

兩人向其他人打個招呼,由郭元振領路到內府去。眾人曉得他們有密話說,徑自拉大隊到大堂吃午膳,喜氣洋洋的,哪有半點即將開往朔方作戰的氣氛。

在書齋坐下後,龍鷹一股腦兒將最新的情況道出來,與台勒虛雲和田上淵有直接關係的事,更是巨細無遺。

郭元振容色不變道:“依鷹爺猜估,田上淵和默啜間,是否有不可告人的關係?”

他關心的始終是邊防的問題,黃河幫的事相比之下,變得次要。

龍鷹道:“可能性不大,田上淵就像台勒虛雲,不肯屈於人下。另一方麵,默啜有台勒虛雲的前車之鑒,豈肯重蹈覆轍,信任一個如田上淵般絕不該信任的人。然而,話又說回來,參師禪既出現在田上淵的陣營裏,且關係密切,田上淵多少和默啜有點關係。”

郭元振道:“鷹爺所言,是否前後矛盾?”

龍鷹岔開道:“請教大帥,為何認為默啜和田上淵間有不可告人的關係?”

郭元振道:“約在十天之前,北幫在河套的兩個分壇,開始撤離河套區,目的地不明,似是預知有事情發生,必須躲避。”

龍鷹精神一振道:“竟有此事,那小弟的猜測,雖不中,不遠矣。”

郭元振興致盎然地說道:“與鷹爺說話,沒一次不是得益良多,願聞之。”

龍鷹道:“我所猜的,須從默啜說起,默啜雖然是突厥族近數代裏罕有雄才,卻肯定是刻薄寡恩的暴君,手下稍不合他意者,動輒得咎。如此這般的一個人,旗下將領裏有人生異心毫不稀奇,隻不過因默啜勢大,不敢輕舉妄動。若真有這麽的一個人,與田上淵暗中勾結,機會便來了。”

郭元振動容道:“鷹爺厲害。今次我之所以預估狼軍取道朔方來犯,是站在默啜的位置思量,如果在西京裏的皇帝,仍為聖神,是想也不敢想,現在卻是李顯,親小人,遠賢臣,乃另一回事。”

龍鷹歎道:“幸有大帥在邊防主事,否則大唐危矣。”

朔方位於西京正北,乃西京在北方的門戶,更是最重要的屏障,一旦被攻陷,敵人可長驅直下,攻打西京。

雞鹿塞乃大唐朝不惜一切必守的要塞,關係西京安危,直接影響李顯的生死榮辱,故此突厥人的威脅再非在萬水千山之外,因而當女帝為李顯挑選的邊防大帥提議須由張仁願鎮守朔方,並為此立下軍令狀,李顯毫不猶豫的批出聖諭,可見朔方與京師的唇齒相依。

當然,要破雞鹿塞絕非易事,欲攻陷天下堅城之一的西京長安更難比登天,即使默啜盡舉全族之力,仍是孤軍深入,兼攻城實非狼軍所長,如李顯敢憑城而戰,又得另一大城鹹陽支援,狼軍頂多隻能四處搶掠,然後呼嘯而去。一個不好,能否全身而退,尚屬疑問。

默啜欺的是膽怯無能的李顯君臣,朔方失陷,唇亡齒寒,將激起李顯皇朝的恐慌,大可能不戰而潰,韋後亦非材料,一旦李顯夫婦避往洛陽,人心、軍心同時告急,關中勢危。

以上的情況,仍未把北幫的因素計算在內,若龍鷹和郭元振所料不差,田上淵與入侵狼軍來個裏應外合,而朔方軍民事前又沒警覺,要塞被破仍不曉得發生何事。同樣的情況可發生在關內,通過散播謠言,誇大狼軍入侵的兵力諸如此類,弄得關內人心惶惶,未戰先亂,亂起後再加一把火,情況勢將失控。

默啜既誌在關中,故此不來則已,來則必以最強大的陣容,禦駕親征,不容有失。因而不但突厥頭號猛將莫哥及其轄下金狼軍會來,突厥高手盡出,不在話下,突厥第一高手拓跋斛羅亦可能隨侍默啜左右,貼身保護默啜。鳥妖更肯定絕不缺席。

至於大漠的本域,就交給剛滅掉突騎施歸來的兒子匐俱和彗星般崛起的年輕猛將淩宇當雄。

龍鷹和郭元振這番話至為關鍵,弄清楚了今仗麵對的是什麽,絕非憑空亂估,而是以設身處地的方式,掌握默啜的心意。換過任何人是默啜,豈肯錯過大唐國皇帝無能、奸佞當道、龍鷹被逐等千載一時之機?

郭元振道:“依突厥人慣例,旗下戰士到開往戰場的那一天,仍茫不知最後的目的地,戰略限於主帥和幾個高級將領間,今次如默啜領軍,恐怕除莫哥或兩、三個最高級的將領,其他人均不曉得終極的軍事目標。觀之現時北幫的春江水暖鴨先知,與田上淵勾結的,如非莫哥本人,也屬地位相差無幾的突厥將領。”

又道:“宗楚客是否知情?”

龍鷹沉吟道:“可能性微乎其微,宗楚客除去武三思後,將位極人臣,奪位有望,何用多侍奉一個虎狼之主,橫生枝節,絕對無利。他出賣武三思,自己卻被田上淵出賣。”

接著冷哼道:“從老田千方百計要將我逐離關中,早察覺事不尋常,隻不過仍未想到實情如斯驚人。如關中陷入默啜之手,田上淵及其秘密盟友,有多個選項,最辣者是起兵叛變,幹掉默啜,取而代之,然後率師退返大漠,收拾匐俱後便可成為突厥新主。從這個方向看,與田上淵勾結的當為莫哥無疑,因突厥諸將裏,惟莫哥有殺默啜的能力,事後又有足夠令將士歸心的號召力。”

郭元振點頭同意,道:“田上淵利用莫哥清除了關內所有反對勢力後,可自立為帝,效大秦和大唐的故智,憑關中之險,進而統一天下。田上淵之所以不惜一切殺你的‘範輕舟’,是因怕在那樣的情況下,你成為他最害怕的對手。”

龍鷹道:“將關中拱手讓予田上淵,對莫哥有百利無一害,至不濟也可令中土大亂,在很長的時期自顧不暇,無力幹預塞外的事務,那莫哥可集中力量,統一大漠。”

郭元振道:“莫哥最大的考慮,仍是鷹爺你。鷹爺是唯一令他吃敗仗的人,肯定曾因此被默啜痛罵,因而生出異心。得田上淵在中土攪局,鷹爺若重出江湖,首先要收拾田上淵,然後才輪到莫哥,得此緩衝,莫哥早已坐大,即使鷹爺亦莫能製之。這麽看,田上淵是蠢蛋一個,被莫哥利用了還懵然不覺。田上淵從未與鷹爺交過手,等於不畏虎的初生之犢,壓根兒不明白麵對的是什麽。”

又沉聲問道:“鷹爺現在還有多少勝算?”

龍鷹微笑道:“我們和默啜走著瞧吧。”

接著啞然笑道:“我們原本要談的,並非這方麵的事,算是意外收獲,又或老天爺關照,俾我們能弄清楚未來的情況。好哩!大帥現在該明白我為難之處,仍認為我須見陶顯揚嗎?”

郭元振顯然心不在黃河幫,意猶未盡地說道:“還有個問題,我們須弄清楚。”

龍鷹訝道:“哪方麵的?”

郭元振道:“台勒虛雲一方,是否曉得突厥人大舉來犯?”

龍鷹沉吟片刻,現出個郭元振沒法理解的神情,道:“請大帥派人去找太少到這裏來。”

郭元振離開書齋,吩咐手下去找符太,然後重新坐下,摸不著頭腦地說道:“鷹爺腦袋內想的東西,該與我問的事無關,對嗎?”

龍鷹道:“我隻是想多了幾步,從台勒虛雲是否曉得今次突厥人大舉入侵,想到台勒虛雲在大漠是否有他們的探子耳目,又記起曾在塞外遇過楊清仁旗下隸屬二十八宿的高手,當時他們在保護鳥妖,再從鳥妖想到他和無瑕的關係,想得頭昏腦漲時,忽然現出太少的尊容,隱隱感到或可從太少身上尋得答案。”

郭元振精神大振,道:“這就是靈機一動哩。”

龍鷹道:“我常有此類古怪的情況,該是與魔種有關。先回答大帥剛才的問題,我認為台勒虛雲對默啜今趟的行動,並不知情,至少在大帥的告急文書未呈上李顯之前,沒收過有關的訊息。”

郭元振皺眉苦思道:“鳥妖和無瑕究竟是怎麽樣的關係,鳥妖難道不是魔門的人嗎?否則他怎都該通知台勒虛雲今次默啜入侵的事。”

符太來了,坐入龍鷹對麵的椅子去,道:“何事找我?”

龍鷹道:“我忽發奇想。據妲瑪所言,田上淵之所以能成功盜取五采石,因搭上大明教內一個叛徒,此人後來命喪田上淵之手。”

符太點頭道:“妲瑪確有說過這番話。”

龍鷹道:“不論你的大明尊教,又或妲瑪的大明教,均屬秘密教派,教內諸徒受種種規條約束限製,罕有與外人交往,更不用說信任。故此田上淵即使要找人合作盜石,壓根兒無從入手,即使找到目標,也不會有人理睬他。然而,事實是大明教內確有肯與他合作的人,其中定有我們不明白的地方。”

符太邊聽他說話,邊現出回憶和思索的神情。

郭元振道:“應有人穿針引線,可負此任者,本身亦該為大明教人,否則如何清楚找何人合作。但是嗬!田上淵又怎會認識這個穿針引線的人呢?”

符太道:“你們不是商量有關陶顯揚的事嗎?為何扯到這方麵來?”

龍鷹解釋道:“我們在研究鳥妖和無瑕的關係。我們一直認為鳥妖屬塞外魔門某一派係,無彌則為‘玉女宗’傳人,可是,假若台勒虛雲一方對今趟突厥人的行動並不知情,那就顯示鳥妖非是魔門中人,隻是與無瑕有著我們並不明白的關係。”

郭元振補充道:“那無彌亦非‘玉女宗’的人。”

符太沉吟道:“可是鳥妖的確懂得催發潛力的魔功。唉!事實上我曾懷疑過鳥妖的出身,隻是沒說出來。”

兩人喜出望外,靜待他說下去。

符太攤開兩手,道:“我非故意隱瞞,而是因疑幻疑真,沒法肯定,又怕是魔門某派係的武功,人有相似,物有相同。”

龍鷹罵道:“還要賣關子。”

符太得意地說道:“豈敢!豈敢!”

接著回憶道:“還記得當年鳥妖穿上鳥衣,躍離高崖,我躍崖淩空追擊,重創他的事嗎?”

龍鷹道:“這麽精彩的事,誰能忘記?”

郭元振道:“開始有看頭哩!”

符太沉浸在當時的情景裏,徐徐道:“我以一去無回的全力狂擊,命中在空中無處著力的鳥妖,本以為即使他擋得住,亦將告全身經脈爆裂而亡。事實當然非是如此,他不但擋得住,且仍可保著一口真氣,滑翔著地,又催發魔功,遠颺而去,因為他不但力能架著我集中全身功力的‘血手’,且懂化解‘血手’,用的正是本教的‘明玉功’,但這是不可能的,故此我雖心內存疑,卻隻有疑神疑鬼,有口難言。”

龍鷹拍椅子的扶手歎道:“這就對哩。”

郭元振和符太齊瞪著他。

郭元振道:“依太少的話意,他該從未見過、聽過自己的本教有這麽一號人物。”

龍鷹問符太道:“五采石是否貴教人人欲得之物?”

符太老實答道:“這個是必然的,你將五采石交給我時,感覺如得清神珠,有種永不願與它分離的渴望。”

龍鷹道:“鳥妖、田上淵、奪石,該為捷頤津一手炮製出來的東西。鳥妖不單是為田上淵穿針引線,與大明教叛徒合作盜石的人,也是今天為莫哥和田上淵穿針引線者。”

符太一頭霧水地說道:“忽然又弄出個莫哥,是他奶奶的什麽一回事?”

由郭元振代龍鷹解釋清楚後,龍鷹道:“我純是猜想,卻合情合理,該離事實不遠。”

稍頓,續下去道:“此為捷頤津深謀遠慮的奪石之計,隻不過出了岔子,令老捷反受其害。田上淵、鳥妖均為老捷的得意弟子,故此兩人自幼相識,建立起信任和交情,以不同的方式,執行老捷的計劃。鳥妖早在太少被強納入大明尊教前的若幹年,奉捷頤津之命,遠赴他方,混進大明教去,成為正教的一份子,伺機而動。”

郭元振讚道:“果然合情合理。像捷頤津般的人,慣了為求目的,行事不擇手段,隻是沒想過選了兩個叛師之徒。”

符太搖頭道:“不!依本教中人一貫作風,即使你沒叛師之意,也一律視你為叛徒的處置,例如施以禁製的手法,甚至在你身上下毒,總言之就是令你沒背叛他的本錢,捷頤津對田上淵和鳥妖絕無優待。”

郭元振道:“那捷頤津就是低估了田上淵,得石後尋到破解之法,且逃過老捷的毒手,變成今天可左右天下大局的人物。”

向龍鷹點頭道:“我同意鷹爺的說法,鳥妖是田上淵唯一信任的人,也極可能是唯一的朋友,否則田上淵應該連他也幹掉。成功盜得五采石後,又得田上淵解除了捷頤津的威脅,海闊天空,任他們兄弟翱翔,躊躇滿誌下,兩人自不甘於一般世俗的成就,而是要成不世功業,為大地的主宰。於是鳥妖憑操鳥奇技,投靠大漠霸主默啜;田上淵則搭上宗楚客,取得其信任,獲進軍中土的踏腳石。”

符太籲出一口氣道:“我是給仇恨衝昏理智,從未對這方麵深思過。無彌又是怎麽來的?她絕非本教的人,名字與無瑕這麽接近,使人有成雙成對的錯覺。”

龍鷹道:“一理通,百理明。‘無彌’是鳥妖隨口杜撰的名字,靈感來自‘無瑕’,無彌的真名不可隨便告訴陌生人,身份更須保密,因她是隨鳥妖一起逃離大明教的女徒,故此精通‘姹女大法’。無瑕該不認識鳥妖,縱見過亦沒交情,無瑕認識的是無彌,等同她和妲瑪的關係,在山南驛遇上小弟是適逢其會。”

接著長長籲出一口氣,滿足道:“終於弄通了,真複雜。”

符太道:“現在連我都認為,你這個家夥憑空猜出來的,離實情不遠。若有問妲瑪的機會,便可知猜得有多準。”

龍鷹思如泉湧,欲罷不能地說道:“在山南驛,無瑕蓄意隱藏,不但是為瞞過我,也有可能不願讓鳥妖清楚她的真正實力,當然更不可讓突厥人知悉她的身份,直至鳥妖受重創,無彌忙於救鳥妖,她才出手試圖幹掉我。故此,後來我在瀚海軍遇上無瑕,她說過很多事不到她說話,原因就在她不是默啜的人,隻因得鳥妖力薦,方有插上一手的機會。”

郭元振道:“若然如此,那田上淵和莫哥的勾結,更無疑問。”

足音傳來,張仁願推門而入,報告道:“突厥人來了!”

龍鷹和符太同時失聲道:“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