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八章 止於一念

龍鷹虛心問計,道:“如何可令我曾在這場大戰出現過的消息,化作疑幻似真的謠言?”

郭元振道:“此事由仁願做工夫,隻要說成‘鷹爺’所以出現,純為惑敵的手段,就是使人喬扮鷹爺,用之來收懾敵之效便成,還要真的連己方的‘外人’都騙掉,方能收奇效,那即使有人生疑,亦會被這真正的謠言淹沒,此為‘以假亂真’之計。”

又道:“早在鷹爺尚未抵達前,仁願已令下麵的人,曉得他有此一計。”

龍鷹心悅誠服道:“大帥想得周詳。”

郭元振感慨地說道:“我們的擔心,或許是白擔心,對邊疆的情況,新朝上下從來不聞不問,我們則是自力更生。本來要防的,是北幫和大江聯的探子,現在已給我借有人內應突厥人,抓起了百多人,立即當眾斬首,餘黨駭得四散逃亡,此時朔方除本土住民外,再無外來人。”

龍鷹心忖郭元振的狠辣,自己是學不來的。問道:“活口招供了?”

郭元振哂道:“哪到他們不招供,沒人可以在刑室內充硬漢,隻要有感覺便成。”

龍鷹聽得不寒而栗。

當年若非不能傷殘他的身體,恐怕早臣服於來俊臣的酷刑下,而來俊臣以他別出心裁的刑具來款待自己,反正中他下懷,因禍得福。

郭元振說得對,“感覺”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天賦,也是最大的弱點,形成“感覺”是眼、耳、鼻、舌、身等五感錯綜複雜的總成效,失去任何一感,均是生不如死的可怕後果,平時“身在福中不知福”,習以為常,豈知五感俱全,已是最大的福分。

道:“我們該如何處理奪得的敵寨?”

郭元振道:“今次敵人損失極巨,兵員和戰馬的傷亡不在話下,又失掉大量糧貨物資,士氣上的挫折尤為沉重,不過突厥確為經得起考驗的雄師,若我們因勝生驕,將吃苦果。”

龍鷹是人生路不熟,僅是對統萬在戰略上的掌握,已屬“盲人騎瞎馬”,誤打誤撞。但話說回來,如事前和郭元振商量,郭元振肯定大力反對。

基本上,郭元振沒打過統萬的主意,在戰略上是對的。而龍鷹和眾兄弟之所以沒有“殉城”,皆因有地底水道。由此可看到戰爭成敗的不確定性,從來出人意表。

現在一切回歸常理,反瞧出雖初戰得利,卻非壓倒性的勝利,因默啜的大軍仍源源不絕的開來。其他不計,僅是突厥最精銳由莫哥率領的金狼軍,等若一個擴大十多倍的“鷹旅”,本身的實力足以攻陷無定堡,若沒有田歸道的二千精兵把守,就像以劏牛刀去宰雞般輕易。

今次突厥人傾巢而來,與當年對仗的丹羅度大軍不可同日而語,和莫賀達幹高手團的交手,以及昨夜在敵寨內親睹對方臨危不亂的應變能力,印象深刻。

怎樣方能以奇製勝?

問教道:“依大帥的看法,我們該如何利用眼前爭得的上風和優勢?”

郭元振道:“若依常理,我們好應寸土不讓,將主力移往敵寨,據為己有,大幅加固寨防,使無定堡、無定河中遊營寨、統萬城三方互為呼應,守上三、四個月,至或一年半載,哪到默啜不退。唯一憂慮者,是鷹爺身負重任,難以曠日持久的在此勾留。”

龍鷹記起當日在猛狼石後目睹的狼軍陣容,道:“凡是燒得著的東西,就難擋得住狼軍的鐵蹄。我們可以火破敵寨,默啜亦可以同樣手段施諸於我們,徒令我們有大破綻暴露在默啜眼前。”

郭元振微笑道:“所以我在說出來前,早聲明是常理,最後的決定,在乎鷹爺。”

龍鷹道:“成也統萬,敗也統萬。於敵我兩方均如是,確始料不及。”

郭元振一怔道:“鷹爺仍要以統萬牽製默啜?然而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前車之鑒下,默啜再不會在無定河中遊置寨,地底河起不到作用,統萬將變為孤立無援的殘城廢堡。”

龍鷹默然不語。

這是個艱難的決定,因必須顧及眾兄弟的性命,一旦城破,荒漠上逃生無路,故守統萬是一條死路。

唯一有利者,就是“環境”。

在這方麵,老天爺肯定站在守城的一方。

坦然道:“地下河道再非通路,因多處坍塌,小弟亦缺乏再闖一趟的勇氣,故此突厥人即使原地立寨,我亦奈何不了他們。”

郭元振道:“默啜現時可肯定鷹爺在統萬,對他來說,能幹掉你,重要性不下於攻陷西京,能提著你的頭顱返大漠,將盡雪自奔狼原為‘少帥’寇仲所敗、後又有鷹爺你大破丹羅度於鹿望野的奇恥大辱。那時大漠諸國,誰敢不俯首稱臣。”

籲出一口氣後,續道:“若知鷹爺繼續堅守統萬,幾可肯定默啜將置無定堡於不顧,分出部分兵力壓製無定堡和雞鹿塞,然後將往統萬之路完全封鎖,集全力攻打統萬,那時我和仁願鞭長莫及,鷹爺是名副其實的孤軍作戰。”

龍鷹道:“在這樣一麵倒的情況下,默啜仍攻不下統萬又如何?”

郭元振沉聲道:“那將種下突厥人亡族的因。”

龍鷹本仍猶豫不決,因為以這般冒險的方式,去贏取規模龐大的戰爭,流於將事情過度簡單化。可是,死守統萬的念頭,總是揮之不去,難舍難離。

難道是來自魔種的堅持?

自首步踏進古城廢墟的範圍,一股莫以名之的感覺從內心至深處湧出來,令他與統萬生出一種血肉相連、榮辱與共的奇異情緒。

眾兄弟入駐古城後,人人悠然自得,似若回到家裏。

或許這就是人和地的緣分。

當發現水井的一刻,整座廢城如從沉睡裏活過來般,不單與無定河連結,也和數百年前盛極一時的統萬,產生隔世回響,感覺奇異迷離。

他們都著了統萬的魔!

龍鷹情緒上完全絕對傾向守統萬,卻不能不理性先行,尋得支持死守統萬的諸般理由,不論如何薄弱,至乎站不住腳。

道:“若我們放棄統萬,改為去助張總管守無定堡又如何?”

郭元振沉吟片刻,道:“我們或仍可以贏,可是主動權將落入默啜之手,由他去決定以何種形式結束此戰。”

龍鷹精神大振,道:“對!高手過招,就看何方取得主動和先手,又如何保持下去,使對方永無扳平的機會。現在我們爭得上風,若退而不進,便非寸土不讓,千辛萬苦、機緣巧合下得來的少許優勢,拱手付給敵人。”

郭元振同意道:“確是如此。不過對方頭幾輪的攻勢,非常難挨。”

龍鷹道:“默啜不這麽做,我才擔心。突厥人最愛麵子,又曉得我在統萬,加上必須顯顏色,默啜將拋開一切的來攻統萬。然而人算怎及天算,統萬後倚毛烏素,位處的風沙區內乃天下最奇異的地域,易攻和易守同時存在,亦等於難攻難守,恰恰如此情況,卻是小弟最能發揮所長的處所。”

深吸一口氣後,接下去道:“區區一座廢城,守軍不足五百,默啜則軍力仍在十萬以上,如久攻不下,將成回紇菩薩以五千騎破其十萬軍的曆史重演,那時默啜不心急如焚才怪。愈躁火愈易犯錯,大帥又和張總管於那時離寨突襲,默啜還可堅持多久?”

郭元振擔心地說道:“菩薩的兵力,是你們現時的十倍。”

龍鷹道:“加上統萬,我們的實力再不在當時的菩薩之下。”

郭元振雙目明亮起來,道:“對!我是關心者亂,鷹爺更隻在菩薩之上而非在其下,此計確切實可行。”

接著話音一轉,鏗鏘道:“我立即著人把敵寨夷為平地,並從雞鹿塞運送糧貨物資到統萬去,派出匠人看有沒有須修葺的地方,加強統萬的抵禦力。現成的有擋箭車,箭矢的補給亦非常關鍵。”

龍鷹道:“就這樣決定。”

龍鷹仰首望天,從容淡定地說道:“默啜來了。”

郭元振循他目光往陽光燦爛的藍天瞧上去。

兩頭獵鷹在高空上自由寫意地盤旋。

接著的五天,消息雪片般送往統萬,讓他們曉得默啜大軍的動向。

小長城上不時有鳥妖的獵鷹飛過,卻在數百丈以上,眾人雖瞧得牙癢手癢,卻是莫奈其何。

這段時間,亦是難得喘息休養的寶貴空隙,郭元振在首天特別安排小敏兒到統萬去見符太。

過去的個多月,小敏兒並沒閑著,練習騎馬,故今次來訪小長城,她姑娘家親自策馬,越荒原而來。

小敏兒在小長城勾留兩天,方依依不舍地離開。

小長城可供改善的地方並不多,縱有大計,亦不可能在幾天內完成。最大的改善,是在牆頭通往兩邊角樓的入口,與十二座地堡的門洞,裝上蒙著生牛皮、能防燒的堅固木門,門上設有可供射箭的活窗,平時可以封閉。

從莫賀達幹部隊得來的大批木材,大部分給切割為一丈以內、大小不一的“檑木”,收置在角樓頂和樓內,餘下的小部分,為長逾一丈、較重和粗的木幹,就放在牆頭上,又或以之加固土牆的防禦力。

他們的浮沙內壕,隻有半天一夜的壽命,早上太陽出來,豔照大地,不到一個時辰將壕內的水蒸幹,毫不實際。

麵對毛烏素,壕塹的作用不大。風沙猛的一天,沙塵滾滾而來,二、三天的時間,可將壕坑填滿沙土。故此眾人想出在坑內種柱成牆之計,沿坑邊深種長木幹,成排成列。木材始終有限,故此木土牆隻設於兩道內壕,橫豎土牆之前,高出地麵約五尺。

坑子、土泥,加上矮木排,形成強大的防護力,可讓兄弟們躲於其後方射箭,禦牆和馬麵牆堡之間有二丈多的空間,供眾人安全活動。至重要的是可保護成為命脈的水井。

水井換上新的木蓋,若鋪上沙子,保證敵人除非踏足其上,休覺有異。此為小長城最關鍵的秘密,敵人如認定小長城沒有水源,肯定千方百計截斷小長城對外的交通,好令他們缺水時活活渴死。

人可以數天不進食,可是在幹旱炎熱的沙漠地帶,無水半天都捱不住。血液變得稠濃後,“午間的惡魔”將到來作惡。

天氣變化,大地步入冬天,日間仍熱得要命,晚上卻冷得要死。風勢明顯轉強,塵暴轉趨頻密,有一個早上,達三場風沙之多,雖是躲在小長城內,眾人仍須吃苦,然而甜在心內,因沙漠和風沙成了他們的護身符,敵人攻打小長城,吃的苦頭遠大多了。

補給方麵,最重要的是弓矢,除一般的長箭外,還有大批短弩箭,足供他們使用,在未來兩個月內,沒缺箭之虞。

第五天,默啜的先頭部隊抵達無定堡外北麵的敵寨。

在統萬趕工的三百匠人,全體撤返雞鹿塞,龍鷹等重過初抵統萬時的日子,四周茫茫荒野、沙漠,不見人蹤,陪伴他們的惟隻橫亙南麵的長土丘。

邊防軍的探子依令離開已成險地的荒野,消息中斷,並不好受,有點眼盲耳聾的不安之感。

莫賀達幹等縮在寨內之際,龍鷹等多次出動,摸清楚遠近形勢,對無定河一帶成識途老馬,亦深深迷上了這道僅是名字,已蘊含蒼悲淒美、神秘幻變的奇異河流。

龍鷹從未見過一道河流,可以如此頑強地和沙漠糾纏抗爭,留下巨大而執拗的河曲。於其流經的地域,有壯麗的峽穀,與流水纏綿的島,若如明鏡的湖,蔥綠的田野。帶來的生機,與沙漠成分庭抗禮之勢,用它柔能克剛的方式,拒沙漠於其外。

迎著黃土高原的寒風、毛烏素的風沙,越過沙漠和無數丘陵溝穀、山頭梁峁,始於上遊的紅柳河,北上彎經無定堡後方,橫過統萬之南,過雞鹿塞,最後南下投入大河的滾滾洪流。

離開西京,過潼關進入大河,龍鷹便與大河結緣,直至今天,仍沒片時可離開大河的血脈和懷抱。

龍鷹、符太、宇文朔、君懷樸瞧著第一線曙光出現東邊天地交界處,天色仍暗沉沉的。

君懷樸道:“今天有可能下雨嗎?在沙漠地帶,不下雨猶可,下起雨來,比任何地方要大。”

龍鷹記起穿過塔克拉瑪幹後,在其北麵邊緣區遇上的那場大雨,確如君懷樸所言,像天崩塌了的樣子。

道:“或許會下大雨,卻不是今天。”

宇文朔道:“如鷹爺能再次預測下大雨的準確時刻,我們可借勢突襲,趁雨攻,借雨遁,若似天兵天將。”

龍鷹曉得他對自己在“神龍政變”前準確預測雪停印象深刻。事實上,預測何時下雪,會比料得哪刻停止,容易多了。待要答他,博真登樓來了。哈哈笑道:“宇文老兄愈殺愈狠,又手癢了。”

符太接回先前話題,問龍鷹道:“有可能嗎?”

博真兩手探出,分別摟著符太和宇文朔肩頭,道:“看!我們是如何臭味相投,人人好勇鬥狠,其他人對突厥狼軍聞風喪膽,避之則吉,我們則不放過任何尋他們晦氣的機會。我們何時可去尋樂子?”

龍鷹欣然道:“當然可能!不這麽做正是蠢材。下大雨固然機會難逢,風沙亦然,不過卻須在敵人重重包圍小長城的情況下,方有可乘之機。如對方遠在烏水或無定河,抵達前雨早停下來。”

宇文朔道:“但如果鷹爺預先掌握何時下雨,我們可在雨前半個或一個時辰出發,下雨方動手。在下是這個意思。”

龍鷹苦笑道:“像那次般的準確,隻能在福至心靈下,偶一為之,否則我至少是半個神仙。”

君懷樸問道:“聽鷹爺剛才言下之意,似認為默啜不會像莫賀達幹般包圍小長城。對嗎?”

龍鷹反問道:“你自己怎麽看?”

君懷樸雙目熠熠生輝,俯瞰遠近,徐徐道:“這麽樣一片荒漠,不可能長期包圍,像莫賀達幹般捱足一天半夜,已是極限。我可肯定現在莫賀達幹悔恨得要命。”

符太道:“希望默啜沒斬他的頭,斬了沒我的份兒。”

接而又道:“默啜壓根兒不用圍城。”

眾人目光落在他身上,聽他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