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六章 鳥妖迷蹤

參骨閑話家常道:“你聽過後,若仍認為物非所值,殺我,我絕沒半句怨言。”

龍鷹苦笑道:“你倒清楚我。”

參骨淡淡地說道:“塞內塞外,誰不清楚鷹爺?”

龍鷹不得不承認參骨的話有強大的說服力,至少令他有姑且一聽之心。道:“問題並不在你的情報對我是否有用,而是憑什麽令我信任你,不將我和你間的事泄露,甚或警告鳥妖?”

參骨若無其事地說道:“在鷹爺眼裏,我成了個出賣夥伴的人,故此難信我的許諾。可是,鷹爺須明白,我之所以成為默啜旗下的將領,為的隻是利益,不存在情義,當我失去利用價值時,他們將棄我參骨如敝屣。我所受內傷極為嚴重,於莫哥來說等同廢人,沒一年半載,休想複原,對他們再無價值可言。鷹爺若肯放我一條生路,我立即遠離此地,隱姓埋名,匿藏一段時間,所以令鷹爺擔心的問題,壓根兒不存在。”

龍鷹坦白地說道:“我給你說服了!說吧。”

參骨道:“敢問一句,鷹爺是否看著莫哥送我出寨,然後跟到這裏來才動手?”

龍鷹點頭應是。

參骨略一沉吟,問道:“鷹爺是否能聽到我們間的對話?”

龍鷹真的不想答他這個問題,因牽涉到自己能耐的秘密。然而,他有個奇怪的直覺,此刻的參骨,字字來自肺腑,若自己“尊敬”他這個手下敗將,可贏得他同樣的回報,不會出賣自己。至於為何有此想法,他沒法解釋,屬人與人相處時的微妙感覺。

點頭應是。

參骨現出駭異神色,感慨地說道:“我剛才本以為可輕易遁走,豈知仍是失敗了,到此刻仍不明白是如何輸的。難怪《道心種魔大法》,被譽為‘千古之秘’。”

龍鷹忽岔開問道:“老兄縱橫得意,為何甘願屈身當默啜的馬前卒?”

參骨神色一黯,輕描淡寫地說道:“因我想瞧著默啜橫死中土,此事牽涉到族係的仇恨,我亦不願提起往事,鷹爺也沒聽的時間。依約定,田上淵在半個時辰內必然現身,隻要我告訴鷹爺聯絡他的手法,此實鷹爺殺田上淵千載一時之機。”

龍鷹心忖自己本有此意,可惜尚未能從“小三合”複原過來,如逞強動手,給田上淵宰的機會遠比宰他的機會大,但當然不說出來。從參骨的提議,瞧出他確有離開莫哥之意,若龍鷹動手,等於泄露了他出賣莫哥的行為,沒參骨的衷誠合作,怎知如何引田上淵來見麵?

他相信參骨與默啜有深仇,也因此冒上生命之險,加入莫哥奪權的陰謀。

龍鷹點頭示意他續說下去,自有種不置可否的味兒,逼對方盡獻心內之秘,以保命活離。

參骨縱然在這樣一邊倒的劣況下,仍不亢不卑,你買我賣,不過多了坦誠直率,令人可生出好感,淡淡地說道:“寄塵是故意向莫哥隱瞞傷勢,事實上他再不看好突厥人,有離開之意,他的傷勢和複原的進度,遠比任何人想象的好。”

龍鷹道:“你怎曉得?”

參骨輕描淡寫地說道:“因為我一向視他為可信任的朋友,直至曉得他瞞著我寫這封信函。”說時從懷裏掏出密函,遞予龍鷹,待龍鷹接過後,續道:“我認識鳥妖十多年,曾和他幹過幾起事。我之所以和他拉上關係,緣於受人所托,欲從鳥妖處學曉操鷹的奇技,不過當清楚練鷹之法,也清楚自己欠缺這方麵的天分和耐性,未開始已放棄。這個托我的人,就是欽沒晨日,鷹爺該尚未忘掉此人。”

龍鷹心喚我的娘!

對!自己差些兒忘掉他。高原的鬥爭,正是環繞著他和橫空牧野的鬥爭,以欽沒晨日的失敗告終。後來欽沒晨日逃往南詔,被宗密智出賣,得他一人脫身。女帝尚在時,從莽布支處聽過有關他的消息,欲勸服莽布支與他合作,圖謀在高原東山再起,被莽布支斷然拒絕,之後再沒他的消息。

真的沒有嗎?

竹花幫操舟第一高手向任天說過,北幫造船的原材料,來自高原區,當時他心裏便有個模糊的念頭,似想到某一個人,卻沒法叫出名字。

他奶奶的!

這個人就是欽沒晨日。

以往很多模模糊糊的事,忽然清晰起來,本來空白處,因欽沒晨日,變得充實。

僅是參骨此一重要情報,龍鷹和他的買賣,已賺回足夠的。

欽沒晨日在吐蕃掌權之際,其勢力並不局限在吐蕃高原和青海高原,而是深入西域,既與大江聯合作販賣人口,又販運私鹽,西域諸國的權貴豪強,誰敢不給他麵子?

欽沒晨日可差遣參骨,去向鳥妖學習操鷹秘技,一方麵顯示出他和參骨關係密切,更顯示出欽沒晨日和鳥妖有深厚的交情,否則這類獨家秘技,不要說要人無私的傳授,是問亦不可問的禁忌。雖然,鳥妖仍是拒絕了,卻是客氣婉轉地拒絕,誇大其難處,讓識相的參骨知難而退。

由是觀之,雖仍未明白欽沒晨日、鳥妖和田上淵三人間的關係,可知至少是可緊密合作的關係。

欽沒晨日一向擅長玩政治手段,工於心計,若沒龍鷹橫加幹涉,此刻大可能成為了吐蕃之主,故而眼前田上淵在中土,鳥妖成為突厥能影響默啜的心腹,大有可能由欽沒晨日一手策劃。亦隻有像欽沒晨日這樣擁有豐富政治鬥爭經驗者,方懂得玩這個遊戲。

參骨的泄密,觸動了龍鷹的想象力。

龍鷹問道:“欽沒晨日還有何本錢?”

參骨道:“他最大的本錢,在其對吐蕃仍有很大的影響力,與貴國的宗楚客,更是互相勾結,亦因著鳥妖的關係,得到默啜的支援。當然!他本身在西域根基深厚,現已成了當地最大的鹽梟,借此勢力不住膨脹擴展,將原本在西域和從高原逃下來的手下,組成龐大的販賣私鹽集團,活躍於中土西陲和邊塞之地,在宗楚客的包庇下,已成一股不可輕視的力量。”

參骨瞥一眼月亮的位置,道:“時間無多,除非鷹爺放棄殺田上淵的機會,否則我實難盡述。我現時說出來的,是個人的猜測,但該離事實不遠。”

稍頓續道:“鷹爺曉得鳥妖有個女人嗎?此女生得頗為妖豔。”

龍鷹聽得精神一振,點頭表示知道。

參骨道:“我們稱她為侯夫人,於鳥妖隨大汗起程前的三個月離開,我們猜她該是到涼州去。”

略一沉吟,似在重整記憶,道:“涼州位於賀蘭山之西、祁連山之北,是欽沒晨日一個重要據點。勿小覷此女,她乃唯一得鳥妖馴鷹之技真傳者,曾奉鳥妖之命為欽沒晨日訓練傳信的靈鴿,與欽沒晨日關係密切。”

龍鷹訝道:“你們指的是誰?憑什麽猜到她是到涼州去?”

參骨道:“‘我們’指的是莫哥和本人,侯夫人有靈鷹隨身,跟蹤她而能不被發覺,在莫哥手下中唯我有可能辦得到,莫哥隻得派我去。莫哥並不信任鳥妖,一直對他暗裏留神。”

龍鷹不得不感激參骨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解開了他多方麵的疑團。

無瑕的操鷹之技,是從侯夫人處得來的。兩女自小認識,即使侯夫人沒傳她馴鷹秘法,大可為無瑕訓練一頭靈鷹,供無瑕使用,並不存在泄鳥妖之秘的問題。

“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若非從參骨處得悉情況,呆在這裏等鳥妖來,勢失諸交臂。

鳥妖厲害之極,深悉己身情況,處處留後著。毛烏素沙丘之戰無功而回,他本人為龍鷹重創,令他再不看好默啜,一方麵萌生退意,將錯就錯,扮出比真正傷勢嚴重多了的內傷,難隨默啜的主力大軍全速趕路,伺機脫身。另一方麵寫下揭露龍鷹秘密的密函,透過心擁妄念的莫哥,交入田上淵之手。以田上淵的精明,得知龍鷹遠征大漠的原班人馬,再加上個宇文朔,若仍猜不到範輕舟就是龍鷹,那個人就不是田上淵。

鳥妖熟悉龍鷹、博真和符太,大家是山南驛的舊識,乃突厥諸將裏認識鷹旅最深的人,忽然對方多出個能與龍鷹、符太並駕齊驅的漢族高手,肯定於密函內特別著墨,田上淵猜到是宇文朔,等於猜到範輕舟為龍鷹,那時龍鷹的“長久之計”,不泡湯才怪。

忽然間,戰爭的重心,從後套的戰場,轉移往鳥妖的身上,如不能在鳥妖抵達涼州前,截殺鳥妖,斬下默啜的首級仍於事無補。

參骨的聲音在耳鼓內震**著,道:“有三個原因,令我肯定侯夫人刻下身在涼州。首先,我跟蹤了她三天,她采的是到涼州去的路線,當然可以是惑敵的手段,可是,那時她並沒有防範的必要。”

“其次,是鳥妖受傷後,三頭獵鷹,隻有兩頭隨他返回無定河。在我留心下,目擊獵鷹中途飛離,朝賀蘭山的方向去。”

龍鷹訝道:“老兄似一直在懷疑鳥妖,對嗎?”

參骨沉聲道:“因欽沒而認識鳥妖,正也是欽沒提醒我對此人須永遠保持戒心,不過鳥妖是個很有手腕的人,懂籠絡,令我對他的防範隨時間鬆懈下來。”

又道:“當日他被鷹爺射傷後,我檢視過他的傷勢,還助他行氣。別人不曉得,但我這個作為他親密的合作夥伴,卻曉得他有一套療傷奇技,不論多麽嚴重的內傷,隻要不是致命的,均可迅快複原。故此,過了一天後,他的內傷竟全無起色,我對他的戒心又回來了。”

龍鷹問道:“老兄和欽沒又是怎樣的關係?”

參骨道:“我是他重金禮聘的刺客,專為他行刺政敵,酬勞當然不缺美女。欽沒是個天性涼薄的人,為了自己,什麽人都可犧牲。”

龍鷹心忖欽沒晨日之所以能在南詔脫身,多少與他這種自私自利的性格有關。換成是自己,絕不獨善其身。

參骨道:“第三個,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獵鷹不懂飛往沒去過的地方,所以侯夫人若要與鳥妖保持聯係,必須在一個獵鷹經常往還之地,這個地方就是涼州,也是侯夫人可找到最接近戰場的位置。”

賀蘭山位於朔方之西,以獵鷹的高空飛行,到涼州不過幾天的光景,可是若以兩條腿走路,卻是山高路遠,還有沙漠阻隔,沒十七、十八天,休想抵達。

欽沒選在中土境內的涼州為大本營,東可與北幫互相呼應,西南則接青海高原,在戰略布局上乃明智之舉。

龍鷹同意道:“老兄的消息,對小弟非常管用,廢話不說了,祝你一路順風。”

參骨現出感激神色,顯然因龍鷹沒半句侮辱、威脅或表示不信任的惡言,有深刻的感覺。道:“順口提醒鷹爺一句,鳥妖勢在抵達後套前離開。不可不防的,他該著侯夫人在中途接應他,鳥妖更是天下最難被跟蹤的人,武功高他多少仍不起作用。”

龍鷹多謝他的提醒,道:“參骨兄告訴小弟聯絡的手法後,可動身上路。”

參骨現出奇怪神色,告訴了龍鷹須知的事後,道:“鷹爺可以為我做一件事嗎?”

龍鷹爽脆應道:“辦得到的,定為老兄辦妥。”

參骨道:“請鷹爺將本人的誅神刀,投擲於河寨的大門處。”

龍鷹道:“老兄想得周詳,如此人人以為老兄命喪於小弟之手。”

參骨感觸地說道:“不論公私,形勢均急轉直下。早前的洪水、剛才破去我武功神乎其技的可怕招數,均令我再難振起與鷹爺為敵的意誌。當年的軍上魁信、丹羅度,想必有同樣的感受。我並不怕死,可是要我為默啜死,化為鬼也不甘心。”

龍鷹道:“老兄放心,我絕不會視你為貪生怕死的人。”

參骨坦白道:“鷹爺和我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如我們掉轉位置,我會在你盡吐秘密後,仍殺之無赦,且嘲笑你的愚蠢。”

龍鷹訝道:“原來你一直這麽想?又為何那麽愚蠢?”

參骨道:“我從來恩怨分明,本人視鳥妖為友,他卻瞞著我離開,由於我是他大力向莫哥推薦的人,勢陷我於不義,遂於臨死之前,反算他一著,真沒想過鷹爺甘冒放我離開之險。”

龍鷹歎道:“參骨兄厲害!”

參骨以帶點傷感的語調道:“我和莫哥確有交情在,很佩服他處事的方式和手段,論領導能力,實在默啜之上。可惜他遇上的對手是鷹爺,他一直以為摸通摸透了你,到今天才知錯得多麽厲害,沒人可殺死練成《道心種魔大法》的魔門邪帝的傳言,竟然千真萬確。然而,莫哥到了這等田地,仍心存妄念,使我看到他的弱點,將希望寄托在與鳥妖狼狽為奸的田上淵身上,是與虎謀皮,也令我對他徹底地失望。鷹爺放心,你這樣善待我,未來若有機緣,必有回報。”

龍鷹探出兩手,和他相握。

同時輸進兩注魔氣,一方麵可紓緩他嚴重的內傷,也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如參骨繞個圈返河寨去,他能知所提防。

深入了解參骨後,他對此人大為改觀。如參骨般縱橫多年、所向無敵者,自有其一套生存之道。剩看他在這等情況下,仍能提出龍鷹沒法拒絕的提議,反算鳥妖一著,便知他的厲害。

參骨亦是個示範,令他曉得在接二連三的重挫下,狼軍士氣低落,於默啜抵達前,難有大作為。

此認知非常具決定性,引導著鷹旅的未來動向。

龍鷹問道:“老兄如何稱呼默啜、莫哥和鳥妖?”

參骨現出訝色,卻沒猶豫,爽脆答道:“我和鳥妖交談,直呼默啜和莫哥之名,對鳥妖則叫他為自己起的名字‘寄塵’,他很喜歡寄塵子的名字,認為自己暫時寄身紅塵,將來必有稱霸封王的好日子。”

又忍不住道:“鷹爺是否……”

龍鷹晃晃腦袋,道:“是其中一個可能性,一試無妨,給識穿便動手。”

問道:“好多了嗎?”

參骨喜道:“至少可以走一段路。鷹爺小心,寄塵一向對田上淵推崇備至。”

龍鷹答他明白了,瞧著他去遠,這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