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三章 臨門一杖

小湖位處雪林內的一片曠地,與世無爭,如非從高空看下來,又不是像沙漠般須尋找水源救命,以龍鷹的神通,大有可能忽略過去。

他嗅到鳥妖的鷹味了,微僅可聞,卻肯定實在,那亦是他在高崖處曾嗅過的氣味。在起步的眺望點處,所有氣味均被雪的氣味掩蓋,隻有雪子方嗅得到積雪層內的氣味。

從氣味的變化,可大致推算鳥妖抵高原的時間。

當他抵達邊城驛的外圍山區,遠眺邊城驛,正是風雪連天的時候,但已接近尾聲。因此當他逸往留下暗記的高崖所在的山嶺時,抵達前風雪已停下來,故在崖上留下瞞不過龍鷹的氣味。但因西北風不住狂吹,殘留的氣味,會在一般高手嗅覺能力的範圍之外。人同此心,鳥妖絕不認為有人能追蹤到高崖去。

鳥妖唯一顧忌的,是龍鷹這個魔門邪帝,“道心種魔大法”秘不可測,誰都沒法摸清楚龍鷹底子,隻能從其往績加以推斷,已是驚心動魄。如鳥妖認為龍鷹正緊跟後方,那他,謹慎得過了分的所有作為,便是合情合理。想不通的是為何他逃到位於高原之上,遠離中土的偏遠區域,仍一副唯恐給龍鷹追上的模樣?

若然鳥妖確抱著這般的心態,一俟與侯夫人會合,當立即再次逃亡,故此殺鳥妖的唯一機會,就在眼前,錯過了永不回頭。

龍鷹朝四周眺望。

荒原舞和雲蒂聯袂而至,來到他左邊。

雪子從美女香肩竄落雪地,繞著小湖嗅聞,不時鑽入堆積盈三、四尺的厚雪內去。

龍鷹從容道:“鳥妖在湖水裏清洗了氣味,我們再難憑雪子將他找出來。”

荒原舞色變道:“怎麽辦?”

龍鷹道:“全賴雲蒂著我從高崖飛下來,又尋得這個小湖,讓我們曉得走在正確的路線上,站在這裏,如牽著聯係鳥妖的無形絲線,生出異感。”

荒原舞道:“他在哪個方向?”

龍鷹道:“先說我的感覺。這個令鳥妖抹掉痕跡的小湖,在黑夜的雪地並不顯眼,要到飛至近處,方可從林木間因其反映辨認出來,少點眼力也看不到。當時我的心中便想到,若能證實鳥妖以小湖為落點,就那麽在湖水裏脫衣清洗後,才離湖登岸,起碼證實了一件事。”

雲蒂道:“範爺猜準了,雪子隻嗅到湖東北岸邊仍有少許殘餘的氣味,其他地方沒發現,證實了鳥妖非是穿林而來,而是準確的落入小湖內去。留氣味的地方,是他登岸的位置。”

荒原舞點頭道:“他在那位置運功蒸褪水氣。”

又問龍鷹道:“證實了什麽?”

勞而無功的雪子,回到雲蒂香肩處。

龍鷹道:“鳥妖從高崖躍下,飛到這裏來,為的是如有人追在他後方,可用此法撇掉追蹤者,這般的大陣仗,鳥妖心裏假想的追蹤者無疑是小弟。鳥妖飛得愈遠,愈接近與侯夫人的會合點,撇掉小弟的可能性愈大。”

荒原舞大喜道:“明白了!你是指鳥妖一直朝會合點所在處飛翔,途上遇上這個小湖,順道洗個徹底的澡。”

龍鷹指著東北方約十多裏外、重重疊疊的一列山巒,道:“那是最佳藏身處,山勢複雜多變,植被處處,又偏離邊城驛的山區,危崖眾多,所以即使曉得他在那裏,想尋得他仍不容易。”

雲蒂擔心地說道:“怎麽辦好呢?雪子再嗅不到他的氣味。嗬!雲蒂想到了。”

兩人瞪大眼睛瞧著她,猜不到她可以想到的,且認為她不可能在眼前的情況下,有解決的辦法。

雲蒂現出回憶的神情,道:“我第一次聽到‘鳥妖’的名字,心便在想,此人既被人稱之為‘妖’,該是能通鳥語的靈異人,能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看見不應看見的東西,感覺到別人沒絲毫感覺的事物。現再證諸鳥妖諸般令人不解的奇異行為,更確定他是有異感的人。”

龍鷹和荒原舞你眼望我眼,均曉得對方心裏所想,雲蒂是旁觀者清,不像他們身陷局內,對例如“鳥妖”兩字,習以為常至沒有任何特別意義,隻是一個能惹起內心仇恨的稱謂,不像雲蒂般有其他聯想。

雖然仍未清楚雲蒂的分析將引領他們走往哪個方向,但確有啟發性。

雲蒂道:“正因他是靈異人,令他嗅到危險,就像雪子能嗅到雪層裏多重的氣味。故鳥妖雖見不到你們趕在他前頭,先上一天抵達邊城驛,但總感危險伴隨左右,難以釋然。而當他抵達邊城驛外雪子嗅到他氣味的位置時,你們就在驛內,也是雙方最接近的位置,危險的異感最強烈的一刻,駭得他不敢停留,不但打消入驛的念頭,還立即趕到剛才山上的懸崖處,留下暗記,然後飛出懸崖,以中斷可供追躡的所有痕跡,又落入這個隻能在空中看到的林內小湖,洗掉衣服沾染的氣味。種種作為,都指出他感覺到你們鍥而不舍的,緊追在他身後。”

荒原舞深深望著雲蒂,目現奇芒,點頭道:“對!理該是這樣子。他絕猜不到我們能未卜先知的,趕在他前頭抵邊城驛,截其去路,隻是感覺到危險,卻誤以為沒法撇掉我們,被我們從河套追到這裏來,因而杯弓蛇影,做足工夫,想盡辦法的撇掉我們。”

龍鷹生出異樣的感覺。

荒原舞此時看雲蒂的目光,是他從未在荒原舞眼內見過的,糅集著感激、欣賞,至乎愛慕的深刻情緒。

大可能到這一刻,他才真的為這位對他一見傾心的尼婆羅美女真正的動心。

以荒原舞的人才武功、身份地位,什麽美女沒見過?僅是龜茲能歌善舞的美女,已是任他予取予攜,可是從沒有美女能令他這浪子留下在身邊。

兩人在非常特殊的情況下,邂逅道左,“天網不漏”等同“聽天由命”,就在這個看老天爺為他安排了什麽的奇異時刻,尼婆羅美女活色生香的出現眼前,肩負異獸,立即令雲蒂與以前荒原舞遇上過的所有美女,均迥然有異。

達達之死,令荒原舞痛不欲生,沒齒難忘,更加強了他對人生無常的看法。然而,就在複仇有望之際,他不但遇上雲蒂,且憑她和雪子的助力,追到這個最接近鳥妖的小湖,不久前鳥妖還曾在湖水裏頂著寒風沐浴,刻下雲蒂又在似茫無出路的困局裏,為他們打開一道朝成功邁步的門,荒原舞一直冰封著的感情,終為雲蒂釋出,微妙至極。

雲蒂得荒原舞讚同,喜上眉梢,續道:“現在我們確緊躡鳥妖身後,他的危機感勢有增無減,故此他所有作為,藏身的位置、逃亡的路線,均針對此而設,遂變得有跡可尋。隻要我們到達離他藏鷹處二至三裏的位置,雪子可直接嗅到從獵鷹身上散發的氣味。”

龍鷹、荒原舞齊聲喝道:“對。”

他們非是沒想過鳥妖因懂飛而變得有跡可尋,但因山太大了,可能性眾多,又沒把雪子的嗅覺計算在內,生出歧路亡羊的感歎。現在得雲蒂巨細無遺道出鳥妖的心況,並提供可行之法,靈思立如暴雨後的山洪,衝奔而來。

荒原舞指著小湖對岸,雪子嗅到鳥妖最後一絲殘餘氣味的位置,道:“那正是鳥妖取的方向。”

鳥妖匆匆離開眺望邊城驛的山區,一直心情沉重、步步為營、戰戰兢兢,可是,當他洗清去掉附身的氣味那一刻,如放下心頭大石,而人在浴後怎都比浴前放鬆下來,因此在沒有戒心下,其離湖的方向,半不自覺或半自覺地,走的正是他從空中掌握到,朝其藏鷹處的方向。

這個判斷具決定的重要性。

盡管他們斷定前方的高山,該為鳥妖和侯夫人的會合點,但山巒連綿百裏,任何行差踏錯,都是他們負擔不起的。

荒原舞是福至心靈了。

他朝龍鷹打個招呼,領先出林。

天明前一個時辰,三人一獸,抵達目標山脈的邊緣區域。

遠看已是群山延綿列陣,氣勢宏大,抵近時更是高山仰止,十多個山峰撐天而起,高聳入雲,異石層層疊疊,皚皚白雪,使人生出望山興歎之感。

荒原舞狠狠道:“真懂揀地方。”

雲蒂見兩人盡朝高處觀察,道:“愈高的地方,愈寒冷,不宜藏鷹。”

荒原舞一愕道:“這麽簡單的事,為何我偏沒想過,心想的就是鳥妖躲往哪一座峰頂的斷崖上。”

龍鷹大有同感,在雲蒂麵前,他們兩人都像變蠢了,原因他們是明白的。有所求,必有所失,關心則心亂。他們千山萬水追到這裏,心之所切,不容有失下,反患得患失,於“天網不漏”最關鍵的時刻,忘掉“天網不漏”,更害怕鳥妖氣數未盡,“天網不漏”不靈光,同屬“對未來未知的恐懼”。

龍鷹深吸一口氣,進入魔種的狀態,道:“最佳藏鷹地點,是山內深處能四麵擋風的穀地,獵鷹可自由飛翔,隨意覓食,又不虞著寒。”

雲蒂道:“鳥妖有靈鷹護主,生變時才往上逃去,怎都勝過在高崖上挨冷。”

荒原舞頭痛地說道:“怎樣方可避過獵鷹的銳目?”

龍鷹靈台一片清明、晶瑩剔透,道:“鷹兒愛棲息崖壁高處,在現時處處鋪雪的情況下,想不觸落一絲雪粉,根本不可能,隻是踏足雪上,已可驚動它們。咦。”

別頭向雲蒂道:“雪子沒嗅到氣味嗎?”

雲蒂探手溫柔地撫摸雪子的頭背,輕搖螓首。

龍鷹道:“隨我來!”

二人隨他掠上山坡,前方坡下大片樹林,擋著去路。龍鷹毫不猶豫進入雪林,三人過處,雪粉如雨地從觸碰的樹幹、樹枝灑下來,踏處現出陷下雪去的足櫻走了近一刻鍾,正要出林。

龍鷹忽然止步,張手阻止他們前進,俯身從地上拾起斷枝,道:“終找到鳥妖由此入山的真憑實據,這是鳥妖撞斷的。至於足跡,由於風大,早被刮掉。”

荒原舞不解道:“當然是好消息,我們可循此尋到鳥妖。但這不是早在我們意料之中嗎?為何特別提出來。”

龍鷹道:“鳥妖該像我們般,是第一次到這裏來。”

雲蒂嬌聲嚦嚦地說道:“範當家是什麽意思?”

荒原舞也向他投以詢問的目光。

龍鷹解釋道:“若鳥妖從這個方向走出來,便該留下雪子可嗅到的氣味,那時他尚未洗澡。”

荒原舞道:“合理!”

龍鷹接下去道:“像這種人跡罕至的深山巨嶺,如能找到入路,必循原路退出來,可省去開路的工夫。鳥妖的情況較特別,可以從高處飛下來,但若要返山內,不走原路是蠢蛋。剛才一路走來,發覺斷枝處處,可見鳥妖是憑護身真氣在林內硬闖出一條路來,遇林木密處立即改向,我們循的是他的路線,故比他走得輕鬆很多。”

龍鷹說的,是無可爭拗的事實,兩人點頭認同。

龍鷹啞然笑道:“先讓我重組鳥妖過去一天的情況,勿以為我在浪費寶貴的光陰,知己知彼,致勝之訣也,對付鳥妖,欲速則不達,我今晚一直心神恍惚,正因想不通鳥妖的行為。幸好得雲蒂啟發,否則能否控球過半場,到現在隻差臨門一杖,未知之事也。”

雲蒂朝荒原舞瞧去。

荒原舞瀟灑微笑道:“範當家指的是中土流行的一種在馬背上打的球賽,擊球入門,便為勝利。”

龍鷹移到林緣,朝往上的坡麓仔細審察,道:“昨天早上,大風雪來臨前,天氣還很熱,那時鳥妖應在這列山巒的東南方,與他的獵鷹全速趕往邊城驛,當時他該認為已成功擺脫我們。忽然間,風雪來了,鳥妖遂以他的獨家手段,著鷹兒們飛到這裏來避難,自己則繼續趕路,直抵我們和他不謀而合的眺望點,並準備在那裏清除衣服沾染的氣味,然後入驛,弄清楚狀況,再去將鷹兒領回來。又或許壓根兒不入驛,就在那裏靜候他的女人。”

荒原舞瞥雲蒂一眼,道:“與他是否通靈無關嗎?”

龍鷹以過來人的身份道:“靈應是非常模糊的感覺,很易被現實的情況淹沒埋葬,容易忘記。像鳥妖立即掉頭避瘟神般逃離,跑上附近大山,留下暗記,跳崖離開,須更大和更實在的刺激才會這麽幹。鳥妖見到宇文朔了。”

荒原舞愕然道:“竟見到了宇文朔。”

龍鷹歎道:“這才真的是‘天網不漏’。”

又道:“如果沒有雲蒂,沒有雪子,我們絕尋不到這裏來。又如果沒宇文朔駭走鳥妖,他早將氣味除掉。太少著我裝備妥當,雲美人著我跳崖,所有事情,均由你的街頭賣唱觸發,凡此種種,注定了鳥妖氣數已盡。這個必殺鳥妖的信念,非常重要,決定了我們眼前該采取的手段。”

荒原舞道:“如你猜測正確,鳥妖可能到此刻仍未能尋回他的獵鷹。”

雲蒂含笑俏立一旁,靜心聆聽兩人對話,秀眸閃亮。

龍鷹道:“我原先最憂慮的,是鳥妖在這裏有布置,兼熟悉形勢,遇事時可迅速逃走,他隻要比我們快上一刻片時,可飛個無影無蹤,令我們錯失良機,還賠上一切。這個失敗的陰影,揮之不去,影響了我的心境,致發揮不出平常一半的感應,但在此刻,我完全恢複過來。”

荒原舞有點明白了,道:“你該還有話說。對嗎?”

龍鷹道:“我曉得原舞目下最想的,是手刃鳥妖,可是如果我們一起入山,乃非常不智的事,就像剛才經過雪林般,令積雪大片大片的脫落,可是若我使出壓箱底的魔奔,定可循著鳥妖走過的入山之路,以最迅快的速度趕上他,到他發覺,為時已晚。希望你諒解。”

荒原舞終於明白龍鷹因何在這個時候,仍來個長篇大論,正是要他明白,一切均由老天爺的妙手巧作安排,每個人都是馬球賽的參與者,造就出龍鷹最後決勝的臨門一杖。

灑然道:“去吧!預祝你一杖入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