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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飛下高原

龍鷹比任何人,更想成全荒原舞手刃鳥妖以祭達達在天之靈的心頭大願,可是他是主帥,不可感情用事。當年荒原舞領他到天山找天山族人說話,遇上達達的情景,仍然曆曆在目。

鳥妖最令人切齒痛恨的,是沒有給達達戰士式的死亡,而是死前當眾的淩辱和恥恨。

可是,龍鷹必須作出明智的選擇。

鳥妖或許是塞內外最擅長逃亡的人,即使助丹羅度對付大周和吐蕃的聯合勁旅時,仍是行蹤飄忽,令他們連他的影子也摸不著,無從應付。鳥妖本身精於潛蹤匿跡之道,不在話下,且擁有最有本領的高空探子,當他獨自行事時,根本無隙可尋,也因而無懈可擊。天山族人本身亦為優秀的探子,遇上他給一物治一物,慘栽在他的手上。

鳥妖之所以被稱為“妖”,自有其因由。

即使曉得他要到邊城驛來,但從眺望點追到這裏來,其中的曲折,可領受到鳥妖在擺脫跟蹤的本領上的能人之所不能。

兩次重創鳥妖,均為趁他與狼軍一起行動的特殊情況,而當他一意躲潛之際,直至今夜此刻,他們仍未試過可截他一個正著。

現在鳥妖正是單獨行動,施盡渾身解數,務要遠離險境。隻要死不去,鳥妖便贏了,且得到令龍鷹萬劫不複的勝利。

龍鷹在看到鳥妖於高崖壁上留下鬼畫符般的圖形暗記時,一直以為是著侯夫人在附近某處會合,可是想通鳥妖是因見到宇文朔,駭得繼續逃亡,立知想法錯誤。暗記隻是告訴侯夫人,他要逃往哪裏去。

對龍鷹,鳥妖心存可令他發抖的恐懼,隻要有龍鷹出現在附近的蛛絲馬跡,立即有那麽遠,逃那麽遠。何況親眼目睹宇文朔出驛搜索他的行蹤。

今次他到這裏來,是要領回鷹兒們,風勢稍斂,立即從最高的山峰起飛,名副其實的遠颺千裏,直赴心裏理想的躲藏處。

鳥妖冒風強飛,非是不可能,養精蓄銳的強壯獵鷹,亦有本事捱出狂風區去,可是有一關鍵性的因素,左右著鳥妖的決定,就是現時刮的乃西北風,逆風而飛是不可能的,而鳥妖最不情願的,是給狂風刮得被逼朝東南方飛翔,重返中土北疆,回到龍鷹勢力最強大的地域內。

若風勢斂收,又或方向改變,如多上東北或西南吹來的風,他均可憑飛技朝西麵或北麵飛去,隻要下一個落點是另一座山峰,說不定可這般飛飛停停的,飛下高原,遠逸至陽關以西的遼闊天地。

要在這麽一個深山大嶺,尋找不知到了哪裏去的鳥妖,惟神通廣大的魔種辦得到,至少有成功之望。

十多下呼吸的工夫,龍鷹深進山內。

狂風呼嘯,當風刮進忽然收窄的峽穀,受擠壓下化為股股旋動的氣流暗湧,呼嘯聲轉為刺耳的尖嘶,崖壁附生的盤根老樹拚命地搖晃,雪粉蓬起,隨風四散,如踏足厲鬼作祟的凶域。

經過一個長峽後,道心不住退藏的龍鷹,魔種出而主事,一絲不誤的循著鳥妖的老路,躍上阻路的一列峭壁,攀爬往上,迅如猿猴。

對魔奔,龍鷹在各方麵漸趨成熟,之所以可熟能生巧,全賴道心在屢經曆練下不住精進,“至陰無極”在不自覺下茁長強大,雖遠未至修成正果,能與魔種的“至陽無極”分庭抗禮,然後達至“道魔渾一”的至境,但已能在至陽裏穩占中央一點真陰的關鍵地位。此一征象在尋路往攻狼寨之旅,首次顯現,令他可保持靈台一點清明,不像以往般陷進無意識的狀態。

現時的情況,若如騎上魔種、雪兒般的神驥,放開韁索,任魔種奔馳,魔種是脫了韁的雪兒,載著主子橫過幹旱的沙漠,帶龍鷹遠離險境。今次不同處,在於非逃跑而是追敵。

尤為特別者,是此趟的魔奔,他成功嵌入魔種神通廣大的靈應裏,不過仍是旁觀的身份,不可以有自己的思覺,就像雖穩坐馬背上,還要蒙著雙目,塞上耳朵,純憑身體的微妙感覺,掌握雪兒的動向。

一念橫生,將令他“醒”過來,重新執著韁索,再不到魔種作主。

下一刻他躍上壁頂,來到往左右擴展、高低起伏的丘巒之頂,四周群峰環伺。

龍鷹沒遲疑的往左疾奔,刹那間攀上速度的極限,迅如電閃,長達半裏波浪般起伏的丘頂丘坡,眨幾眼的光景盡於腳下,龍鷹衝離最後一個丘頂,朝對麵壁立而起的一座山射去,就在離對壁尚有二十多丈的距離,一陣風從左方吹來,龍鷹張開羊皮袍,同時朝右傾斜,乘著風一個急轉彎,彎離崖壁,往右方飛去,飛闖山區內另一陌生的區域。

魔種走的再非鳥妖尋獵鷹經過的舊路,顯然因感應到鳥妖的位置,不須花時間走冤枉路,以最短最快的路線,在鳥妖遠遁前追上他。

剩看魔種領他的肉身不住朝山區的西北邊走,不住往上攀,可猜到鳥妖亦循此方向攀上山嶺那一麵的高峰,好時機一到,立即飛離。

風向確出現變化,再非獨沽一味的西北風,而是多了從東北刮來但較弱小的氣流,兩個方向吹來的風相激下,產生氣旋,對飛翔固是挑戰,然而若懂利用,可擇向而飛,於鳥妖有百利無一害。

龍鷹此時連憂慮也不可以,拋開得失成敗,守一於中,讓魔種縱情發揮。接著開始可能是最後一段往上攀的旅程。

上方就是山區內北麵最高的峰頂。

尚差七、八丈方抵峰頂,振翼聲在頭頂的上空傳來。

龍鷹整個人驚醒過來,心知糟糕。

三聲鷹鳴,隨風擴散。

就在此刻,龍鷹感應到鳥妖,感覺到他發自內心恐懼的波動,並清楚鳥妖登峰的時間,隻比他早上少許。

龍鷹再無選擇,翻上峰頂。

山峰高出山區內群峰之上,一枝獨秀的俯視遠近。

兩頭獵鷹在峰頂上百多丈高處盤旋,不住鳴叫,似在提醒它們的主子須立即逃亡。

龍鷹看到的,是鳥妖躍出峰緣的背影,離他不到十丈。

龍鷹喜出望外,箭步衝前。

彈射。

鳥妖今次死定了。

龍鷹之所以有十足淩空趕上、痛下殺著的信心,是因鳥妖慌不擇向下,犯了個致命的錯誤,就是逆風而躍。

他們所處的山巒,連綿百裏,來到位處山脈西北端的第一高峰,早將邊城驛遠遠拋在左後方。

以邊城驛位於高原邊緣處計算,此峰該已離開高原,位於低地和高原之間,如從這處朝西北飛,肯定比邊城驛北麵下高原通往陽關外的山路,更為便捷。

此亦是鳥妖選擇這座高峰的原因,令他可迅速逃離險境,振翼飛往西域去,那時再來個催發魔功,狂奔千裏,深入大漠,龍鷹除非真有通天徹地之能,如何尋他?

鳥妖的難題,是此時刮的以西北風為主,且風勢強猛,逆風飛行的結果,是給風送回來。

隻要他張開鳥衣,此將為唯一的情況。

相反龍鷹施展的是彈射,風勢順逆對他影響輕微,運足十成魔氣予他致命一擊後,仍可張開羊皮外袍,追著從高空掉下去的鳥妖,給他收屍。

刹那間,龍鷹追至離鳥妖不到六丈的空中,離開山峰。

鳥妖投往茫茫夜空,竟沒張開鳥衣,龍鷹大感不妥時,鳥妖使個身法,俯衝而下,**。

龍鷹在他上方射過,失諸交臂。

下一刻,他明白自己犯了什麽錯誤。

在風向的把握上,他欠缺了鳥妖的經驗。

鳥妖在他下方展開鳥衣,倏地往上升起七、八丈,然後往北彎過去,在空中循著合乎天地自然之理的軌跡,滑翔而去,輕如飄羽,似不用花半點力氣。

龍鷹還要逆風再朝上衝出五、六丈,去勢方止,給鳥妖大幅扯遠距離,且處於低近百多丈的高度。

鳥妖壓根兒不是逆風,是順風。

當西北風吹至此處,給橫亙南北如屏如障的高山擋著,反撞回去,風向生出變化,既有反方向逆回的氣流,又產生氣旋氣渦,橫流狂飆,暴虐一如三門峽內的神門水道,一旦陷身其中,任龍鷹魔功蓋世,仍不得不乖乖遵守大自然不能改移的物理法則,與鳥妖比拚飛翔的技巧。

鳥妖是飛翔的老手,到達適當的位置,借著一股山壁反彈的暴流,乘風而去,又借勢彎往正北方,沿著分隔大漠和高原層層往下、波浪般起伏、有聚有散的山脈組群,名副其實的禦氣而行,疾飛而去,不住拉遠與龍鷹的距離。

龍鷹深切體會到起飛的重要性,然悔之已晚,慌不擇向的非是鳥妖,而是自己。

幸好以其邪帝魔種之能,雖是隻飛過兩次的新丁,卻至少等同鳥妖飛二十次的累積經驗。與鳥妖相比,或許若如拿凡刀對上萬仞雨的“井中月”,卻非沒有一拚之力。

收攝心神,龍鷹連續三個翻騰,到遇上另一股反彈往西北的氣流,大字般張開,魔氣貫滿羊皮袍,飛袍鼓**下,猛然斜傾,似帆之捕風,狂猛無儔的風力,立將他衝得遠離山峰,如斷線的風箏。

龍鷹一縮一伸,魔種的能量盈逸四肢,就借飛袍後襬鼓震之力,與風力互相作用,調校俯衝的方向,“嗖”的一聲,斜彎而下,耳際生風裏,狂追變成個小黑點的鳥妖。

比之鳥妖以前的鳥衣,現時鳥妖用的顯然經過改良,更像背生翅膀,衣底該有特別裝置,如風箏的撐架,令鳥衣吃風的能力大增,飛得更快更速,調校更易。

論裝備,龍鷹臨時急就章的羊皮外袍,瞠乎其後。

但簡陋有簡陋原始的好處,當此飛袍是穿在最擅利用環境的魔門邪帝身上,一般氣勁,盡管頂級高手的先天真氣,於此情況實用武無地,可是,魔種式的能量,卻迥然有異,能大派用場,否則此刻龍鷹便該棄飛認輸,然後趕返西京,著李隆基所有有關人等,立即逃亡。

龍鷹調整飛行形態,兩手挾袍合掌放於前方,飛袍後襬則撐得有那麽闊便那麽寬,頓成尖錐狀的三角形。更精彩的是兩腳非是伸得筆直,而是屈曲,一伸一縮,飛袍下襬如鼓風機般,送出魔氣,急緩隨心,化為動力,迅如鷹翔魚落。

以這樣的速度,仍要一盞熱茶的工夫,鳥妖方在眼下開始擴大。

鳥妖別過頭來看他。

就在此刻,悠長的一夜終成過去,曙光初現,天色轉明,晨光映照裏,瞥一眼後目光移返前方。

龍鷹清楚看到他的神情,臉上掛著一個詭異的笑容,頗有全不把銜尾追來的龍鷹,放於眼內的自信。

龍鷹是明白的。

在地麵,追上就是追上,餘下是動手、不動手的選擇。

在廣闊的高空,完全另一回事,僅是鳥妖往下俯衝,隨時可拉闊距離,龍鷹卻沒法留住勢子,變成過猶不及,飛過了頭,自己幫忙遠離對方。除往下去外,可借風改向,而他若想改向續追,須看風勢做人,難度頗大,遑論掉頭去追。故空中追逐,絕對有利逃的一方,追者反被牽著鼻子走。

此一想法仍在腦袋轉動的當兒,果然鳥妖雙翼伸展,又朝左傾斜,鳥衣鼓震聲中,竟然往左升上去,拐個大彎,乘著東北刮來的長風,迅疾無倫的往西飛。

鳥妖的兩頭獵鷹,自離開峰頂後,不離不棄的在高上數十丈的空中,伴主飛翔,一派早習以為常的姿態。

此時風勢減弱,層雲壓空,但依然長風陣陣,比早前猛烈的風勢,更適合飛翔。

龍鷹憑其感應,知現時所處高度,比高峰的起步點,低了至少六百至七百丈,可是鳥瞰下方飛快往後倒退,前仆後繼、此落彼起的崇山峻嶺,離下麵最聳拔的山峰尚有三百至四百丈的遙闊距離,從而測知正不住朝青海高原下的大漠從南至北的斜飛而下。

愈接近地麵,給往下扯的力道愈大,若不是飛出高原的邊緣區,早須著地,此時則仍大有回旋的空間,讓他們做長時間的淩空追逐。

寒風襲體下,保持體溫是吃力的任務,內功底子差一點的,肯定給凍僵。以龍鷹之能,不時須行氣活血,方可避凍災。

鳥妖卻似沒這方麵的問題,其穿著當有抗冷的奇效。

雙方距離、高度倏地擴闊四至五倍後,龍鷹方迎接到一股較強的風,一般的飛翔手段再不可行,必須出奇製勝,方有可能再一次趕近飄忽若神的空中鳥妖。

他首先作出判斷,鳥妖最後的目標方向,肯定是高原北麵下、陽關以西的大漠西域。

鳥妖比任何人都清楚,追到天之涯、海之角,龍鷹也鍥而不舍,在現今每飛愈下的形勢裏,隻要降落點是在高原下的某一地點,又比龍鷹遠上十多二十裏,一旦他以獨門心法催發體內潛力,龍鷹將隻餘在後方吃塵的份兒,還可憑諸般奇技,擺脫龍鷹。

而龍鷹自己知自己事,實不可能永無休止地追下去。

計算距離,北麵已可隱見山嶺盡處,越過後就是高原北麵的平野荒漠地帶,時間無多,此時鳥妖乘風升高,正是為最後的飛降做準備,朝西飛,乃誘龍鷹追錯方向之計。

從高峰飛到這裏,基本上是逆風而行,動力來自朝高原下俯衝,再以側旋側飛捕捉從西北或東北吹來的狂風,或兩風互激下產生的氣旋,對飛技的要求極為嚴苛,稍有錯失,可給吹回頭。

龍鷹狂喝一聲,飛袍卷裹身體,登時失去飄浮的憑恃,頭下腳上的朝下方的峰巒直插下去。

忽然天地蒙茫。

雪粉又填滿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