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四章 解禁之夜

龍鷹雙目精芒閃閃,冷冷道:“問題就在小弟一生玩命成性,而能玩命的首要條件,就是肆無忌憚,不可以有後顧之憂。榮老板你來告訴小弟,若你要對付我,可從何處入手?”

香霸幾啞口無言。

他也是最有資格回答龍鷹的人之一,因直至飛馬牧場,大江聯仍一心要殺龍鷹的“範輕舟”,卻是始終差那麽的一點點。

在他們眼裏,“範輕舟”若如一個影子,縹緲如神,無隙可尋。

香霸滿懷感觸地歎道:“看來老弟表麵雖然威風八麵,卻如我般‘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是另一種的不圓滿。”

龍鷹故作驚訝地說道:“榮老板竟是認真的,令小弟百思不得其解,怎可能呢?”

他當然明白香霸的不圓滿,是因得不到柔夫人有感而發,更不圓滿處,是被符小子橫刀奪愛,占據了柔夫人的芳心。

然而不得不問,沒反應恰是反應的一種,會使香霸對他的毫不奇怪,生出疑心。

觸及香霸心事,他一雙銳目現出龍鷹從未在他處看見過的黯然神色,道:“或許圓滿從來沒存在過,不論如何春風得意的人生,總是有那麽一點點的不完美,使人引以為憾,至乎將圓滿徹底破壞。”

接著朝他瞧來,道:“如我們捫心自問,坦誠地麵對自己,我們要的,是遇上的每個美女,隻恨到天下美女任你予取予攜時,唾手可得變成索然無味。這就是圓滿的本質,就是永不圓滿。”

龍鷹自認識香霸以來,尚為首次和他在談論的話題上離開“生意”。顯然香霸再不像以前般對他有戒心,也令他碰觸香霸深藏的另一麵。

香霸確該有憾,問題出在他的人身上。他要得到女人的身體,勾勾指頭便成,卻很難真的得到美人兒的心,因他從不真心待她們。諷刺的是,唯一可令他付出真情的美女,偏不愛他。

龍鷹急著走,打圓場道:“嗬!看來我們是各看各好,骨子裏如榮老板說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哈……”長身而起。

香霸陪他站起來,恢複從容,欣然道:“人說‘一入侯門深似海’,因如坊於老弟來說差不了多少,你以為可說走便走?”

龍鷹當然明白他意何所指,苦笑道:“不知者被你嚇死,以為有埋伏。”

香霸攙著他手臂,返回水榭。

果如所料,奉師父湘夫人之命來的嬌俏美婢,在榭廳候駕,要接收龍鷹時,香霸打手勢阻止,徑自送他出門,還陪他朝後院外門的方向舉步。

龍鷹道謝道:“榮老板很夠朋友。”

香霸欣然道:“比起你幫我的大忙,小意思之至。”

接下去道:“香雪到了關西采購建築物料,我本想召她回來為老弟解悶,可是聽老弟剛才那般說,立即打消念頭。”

龍鷹曉得香霸說的並非真心話,但總算對沈香雪有個交代,不用像有未解決的問題橫亙在他們之間。

龍鷹裝出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模樣,道:“坦白說,小弟非是沒愛過,更恨過,有些事悔不當初。近十年來,抱著逢場作戲的態度,不知多麽寫意自然。對哩!究竟小弟在什麽地方幫了老兄的大忙?”

今趟來因如坊見香霸之行,最大收獲,乃驚覺自己在扮演“範輕舟”上,鬆弛散漫,不時現出破綻漏洞,形成危機。在打後一段很長的日子,他是“範輕舟”而非“龍鷹”,為了他的“長遠之計”,必須提高警覺,全神投進“範輕舟”的角色去。

這也是千黛的真傳心法。

香霸的聲音在他耳鼓內冷哼道:“宗、田兩人在找替死鬼,想誣毀我是殺大相的凶手。”

龍鷹為之愕然,道:“怎可能?”

香霸歎道:“皇上昏庸,權臣當道,冤枉一個半個人,不費吹灰之力。他們不單要向皇上交代,還須向韋後交代。而我則榮登替死鬼的最佳候選人,動機、實力一應俱存。宗楚客那個奸賊隻須找個昏君和惡後均不懷疑的人指證我,自可水到渠成,拿我去頂罪,順便沒收我在西京、洛陽兩地的物業財產。有財富可供他們瓜分,誰有異議?”

龍鷹不解道:“老兄剛才不是說武延秀來和你算賬?若一意誣告,豈非多此一舉?”

香霸歎道:“老弟仍不明白?武延秀查賬查出事時,可順理成章指證我,在這個白可說是黑,黑可為白的時代,為王為相者亦可中箭下馬,何況我這麽一個隻能依附權貴的生意人。所以我是衷心感謝老弟,形勢突變下,宗楚客再難隻手遮天。”

兩人來到後大門前,止步說話。

龍鷹點頭道:“這麽看,宗、田該認定老兄屬大江聯的人。”

香霸道:“懷疑是應該的,一來我是由南方到北方來,二來冒起太快,凡此無不啟人疑竇,然最大的問題,仍然在我從哪裏得到源源不絕的美女,連我自己亦說不過去。”

龍鷹壓低聲音道:“小弟也弄不清楚。”

香霸伸手搭上他肩頭,道:“說出來老弟或認為我在巧辯,事實則是在惡舉裏行善。老弟比其他人清楚,早在洞庭湖時,我已準備十足,從各處的販子高價購入大批各地美女,予以訓練,使她們有一技之長,賺夠贖身錢,可恢複自由身。老弟有眼看的,我旗下的美女,有哪個是對人歡笑背人愁的。這就是我一貫做生意的手法。局勢平靜後,我們再看可如何正正當當的合作做大買賣,為中土的繁榮幹利己利人的事。”

龍鷹心忖他方是黑可說成白的人,有什麽好說的,在香霸殷勤送客下,從一道隱蔽的後門開溜。

回到不夜天的北裏,人流車馬更多了,如久被壓抑的洪流,從狼寨的蓄洪池爆發出來,大有醉生夢死的滋味,一切再不由平常的自己主事。

走不到十多步,一人橫衝過來,差些兒撞入懷裏。

此時龍鷹正思索宗、田兩人,竟想出如此淩厲手段,來個連消帶打,一並拔掉香霸這顆眼中刺。當人們開始懷疑武三思大相府的滅門案,是否叛兵所為的時候,由武延秀誣告香霸,然後宗楚客趁全城給緊密控製手上的一刻,對香霸來個先斬後奏,死無對證下,任宗楚客羅織罪名,便可對李顯、韋後都有圓滿的交代。

此著確厲害至極。

今次自己適逢其會,不但化解了香霸的臨頭大禍,又令台勒虛雲的造皇大計邁開了無可比擬的一步,楊清仁夢寐以求的宏圖霸業得以開展。

他奶奶的!

自己有沒有行錯棋?

命運一向如斯,是令你沒別的選擇。憑他們區區幾個人,加上握有飛騎禦衛軍權的宇文破,又得李顯撐腰,若不能爭得右羽林軍大統領之位,大明宮外便是敵人勢力範圍,這樣的仗如何打?早晚是逐一被幹掉的下場。

可是,如右羽林軍大統領之位是在己方人馬之手,飛騎禦衛加上右羽林軍,頓然形成可跟左羽林軍和城衛分庭抗禮之勢,達致新的軍力平衡。

一天保持這個勢頭,宗楚客一天不敢輕舉妄動。

撤掉宵禁令,西京恢複正常,名義上兵權握於韋溫這個新紮的兵部尚書之手,但限於經驗年資,韋後多麽支持他亦沒用,弱勢就是弱勢,軍隊始終由各大軍係的大頭子牢控在手。且韋溫陣腳未穩,位高勢危,必小心翼翼,不敢大膽冒進。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徘徊在危崖邊緣的香霸,轉危為安。

龍鷹從沉思裏驚醒過來,給來人牽著衣袖,轉左進入一道裏巷。

長巷人往人來。

男裝打扮的無瑕別過頭來,送他一個甜蜜親切的笑容,傳音道:“人家帶你去見小可汗。”

消息竟可傳得這麽快,該非由香霸送出,而是台勒虛雲要見他。

可想象楊清仁得授重任,雖忙個昏天暗地,仍以他的方式,將喜訊傳出來,故此龍鷹抵因如坊前,香霸已久旱逢甘露,喜形於色,還與龍鷹的“範輕舟”大談心事,顯然處於非常的狀態下。

由於此事關係重大,台勒虛雲和無瑕兩大巨頭,立即聚首商議,既看如何配合楊清仁,也想到最關鍵的人物,是龍鷹的“範輕舟”。

遂由無瑕出馬,在因如坊外截著他,領他去見台勒虛雲。

無瑕說畢,展開腳法,如遊魚般在人流裏前進,看似從容緩慢,速度至少比一般人快上二、三倍。

龍鷹緊跟其後。

西京長安的景色隨他們的腳步不住變化,下一刻他們已在永安渠西岸,平時本該是遠離煩囂之處,此時卻像朱雀大街般興旺,附近裏坊的人們,扶老攜幼的出來趁解除宵禁令的熱鬧,看到大人們臉上的歡笑,孩子們的雀躍興奮、嬉笑鬧玩,本平常不過的逛夜街,變為盛事。

整座都城燈火燭天,人流處處,以行動來慶祝解禁,至於是否少去個太子,肯定沒多少人放在心上,既顯示李重俊得不到人民的擁戴支持,也表示李顯皇朝與人民的疏離。

當年女帝出巡,民眾夾道忘情歡呼的熱烈情景,恐難複見。

龍鷹心有所感,卻知絕不可“熱血沸騰”,給前麵的“玉女宗”首席玉女窺見,會心生異樣,認識到玩命郎真正的一麵。

李顯本身並非暴君,且重情重義,問題出在他對妻女、寵臣的過度縱容,令韋後、武三思把持朝政,安樂和長寧兩公主恃寵生嬌,以墨敕賣官,得來的賄金廣建宅第山莊,窮奢極欲,將女帝當年廉潔之風,敗壞無遺,惹得其他公主和貴夫人,群起競效。

尤有甚者,是安樂倚仗韋後,一直想取代皇太子之位而成為皇太女,對李重俊既輕蔑又憤恨,皇廷因而永無寧日,亦讓宗楚客、田上淵有可乘之隙,李重俊則是慘中敵人奸計,過程雖尚未弄清楚,須待看過懷內的《西京下篇》。

離開北裏後,他們沿漕渠西行,抵西市前折南,漫步永安渠西濱。

依道理,台勒虛雲不會住這麽遠,而該在北裏附近,好與作為大本營的因如坊有個照應。無瑕究竟要帶他到哪裏去?

從北裏到這裏來,可非短的路途,以他們快常人逾倍的腳程,也花了一刻多鍾,現時離二更天,不到兩刻鍾。

無瑕忽然右轉,進入兩個裏坊間次一級的街道。

人流驟減。

無瑕放緩步伐,讓他趕上去並肩而行。

無瑕別頭過來朝他嫣然一笑,神態輕盈寫意。

兩人交換個眼神。

因著剛才差些向香霸泄露玄機的前車之鑒,龍鷹格外警惕,不容自己在眼神這些微細的小節上露出破綻,被無瑕窺破。

無瑕的聲音,如訴說枕邊絮語般,和風似的吹進他耳內去,道:“感覺很古怪,上一刻還在成都,這一刻卻在西京,中間像沒發生過任何事。”

龍鷹笑問道:“這是否代表瑕大姐對小弟已是情根深種?除了與小弟相處的時刻外,其他的時間都漫不經意,不留任何印象,所做的事,比起與小弟見麵,盡為無關痛癢。”

無瑕“噗嗤”嬌笑,白他一眼,神態嫵媚可愛,竟還帶著少女天真的味兒,令人不知她如何辦得到。

比之老到美女如閔玄清、上官婉兒又或太平,無瑕總多出她們沒有的少女風情,固然因年紀比她們年輕一截,更大的原因,該來自她的心境,也屬她如鬼魅般難測的芳心。

龍鷹逼問道:“小弟有否自作多情?”

無瑕微聳香肩,無可無不可地說道:“一半一半吧!較正確點說,是你到西京後翻雲覆雨的手段,將其他事全比下去,變得微不足道。範當家從來都令人驚異,現在更立下輝煌戰功,難怪令韋氏子弟嫉忌如狂,也因而墜進玩命郎大哥精心設計的陷阱裏去,精彩!”

龍鷹隨她腳步朝城西南的方向走,茫不知無瑕欲領他到何處去,那個不知到什麽地方的感覺很棒。

微笑道:“誇獎小弟有屁用,範某人從來往實際處看,大姐起碼賞小弟一個香吻。”

無瑕沒好氣地說道:“小妹在三門峽救你的小命又如何?頂多兩下扯平,誰都不欠誰。想領賞,再立個大功給小妹看看。”

龍鷹哂道:“情網之內,何來斤斤計較、討價還價,大姐再這般吝嗇,勿怪小弟揮利劍、斬情絲,來個一拍兩散,免受單思之苦。”

無瑕笑得嬌喘連連,笑臉如花,道:“虧你說得出口,愛是一盤生意嗎?剛才在北裏,看你見到人家時的神情,肯定在那一刻方記起有我這個人,現在又要生要死的,笑壞人家哩!”

談談笑笑,路途在腳下飛快消逝,南城牆在望。

無瑕折東而行。

龍鷹心忖豈非在遊城?

際此接近二更的當兒,出來湊熱鬧的平民百姓,紛紛返裏坊內的家去,行人爭道的狀況再不複見。

今晚還要赴獨孤倩然深閨之約,如給無瑕纏著不放,後果難料。

無瑕的吸引力,當然不在高門絕色之下,不過,可肯定的,是沒法沾上無瑕半點邊兒,獨孤倩然則擺出任君采摘的誘人姿態。或許隻是龍鷹的錯覺,但怎都比絕不令他有半分錯覺的玉女,實在多了。

忍不住問道:“不是去見小可汗?”

無瑕嗔道:“不是有人家陪你,其他事再不重要?走多點路的耐性都沒有。”

龍鷹奇道:“大姐何時變得這般小心眼?又是你說領我去見小可汗的。”

無瑕理直氣壯地說道:“人家是在情網裏嘛!自然與以前有別。蠢蛋!”

龍鷹被她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為之氣結,一時說不出話來。

兩人越過跨渠石橋,回到永安渠東岸。

偉大的都城,夜闌人靜。

更鼓聲從安化門的鍾鼓樓傳來。

無瑕停下腳步,移轉嬌軀,挺起玲瓏有致的胸脯,麵向他,脊骨挺得筆直,自然而然帶著舞蹈般優美驕傲的體態,雙手負後,含笑悠然道:“範當家的來臨,催生了一個殺人小組,此小組的頭子,正是範當家的死對頭田上淵。”

龍鷹壓根兒不理她在說什麽,俯前吻往她鮮潤的紅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