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五章 帝後之吻

無瑕似被大風卷起的落葉般,飄往深黑的夜空,笑語像一陣清脆的風鈴聲送回來,傳入龍鷹耳內道:“勿看今夜全城一團高興,喜氣洋洋,內裏殺機暗藏,針對的正是你這個‘窮風流,餓快活’的玩命郎。”

龍鷹哈哈一笑,傳音過去,同時展開身法,追往登上一座民居瓦頂的首席玉女,道:“大姐把小弟當作第一天到江湖來混的嗎?”

在他落下前,無瑕一道魅影般投往裏坊內另一座民居屋頂去,沒好氣道:“管你混了千年、萬年,該聽過陰溝裏也會翻船吧?”

踏足瓦脊的一刻,龍鷹進入了與平常有別的夜行人天地,如登上另一個層次的西京城,是屬於懂飛簷走壁有本領的江湖人,高來高去,在平民百姓的思感之外。

夜風拂至,縱目四顧,盡是重重疊疊的屋舍瓦頂,密布於茂林修竹之間,又或倚河而立,秩序井然,盡顯都城的規劃規模。

一追一逐。

眨幾眼間,兩人從一個裏坊來到另一個裏坊。

龍鷹精準地將聲音朝美人兒優美的背影送過去,笑嘻嘻地說道:“溝內行舟,剩得一招,叫因事製宜,隨機應變。順便提醒大姐幾句,避得一時,避不得一輩子,是小弟的,最後都是小弟的。範某人打定主意,愛抱便抱,要親嘴便親嘴,看大姐可躲多久。”

無瑕“哎喲”一聲,嬌笑連連,一副不把他的威脅放在眼裏的嬌憨模樣。

龍鷹追在她保持五、六丈距離的香背後,不由心中佩服,伊人沒別過頭來說話,仍可將聲音準確無誤地送回來,字字入耳,可見她的“玉女心功”,已臻出神入化、隨心所欲之境。

如此逢屋過屋,所經處是尋常百姓家家戶戶溫暖的居所,他們卻在夜行人幽秘的天地打情罵俏,這樣的滋味,令人心裏填滿難以言喻的曼妙感覺。

無瑕朝東大寺的方向掠去,鳥飛魚落,若如在剛攀上中天的半闕明月下,從仙界闖入凡間,滿城狂舞的美麗精靈。

直到此刻,龍鷹仍摸不著她今夜來找自己的緣由,是否真的領他去見台勒虛雲?

心中叫苦,給她這麽的纏著,又不知給纏到何時,光陰一點一滴的消逝,豈非破壞了“夜探香閨”的大事。

無瑕所采路線,避開了城內鍾樓、鼓樓的城衛崗哨,躥高伏低,即使給位處高樓的衛士瞧見,還以為眼花看錯。

他們憑什麽曉得田上淵“殺人小組”的秘密行動?

過去了的美好時光,重現眼前。

兩人並肩坐在東大寺主殿的殿脊處,除長風溫柔輕巧的吹拂聲,天地寂默。

北裏在處仍燈火燭天,都城其他部分沉睡過去,烏燈暗火。

上一趟和無瑕在這裏密會,與今天的心情截然迥異,實在多了。或許在那一刻,無瑕仍有可下手殺人,置“範輕舟”於死之心;此一刻,則著眼如何俘虜他的心。

龍鷹也“不懷好意”,不單想征服她的“人”,也須征服她的“心”。

直至此時,邪帝、玉女,於不同層麵上,仍戰個旗鼓相當,難分難解。更可能永遠不會出現明顯的勝負。

楊清仁的忽然得勢,他們的“情場戰徹,如平緩的河水,衝進了像虎跳峽、三門峽般的山峽,驚濤裂岸,再不由人的意誌左右。

龍鷹碰碰她香肩,道:“究竟是什麽娘的一回事?除非大姐肯陪小弟睡,否則恕小弟須趕回家睡覺。”

無瑕若有所思地瞧著東大寺南廟牆外的裏坊,秀眉輕蹙,責怪道:“又說愛得要生要死的,多陪人家一點時間的耐性都沒有,可知你這人多麽虛假。”

龍鷹叫起撞天屈道:“大姐可知小弟為趕回來,多少天未闔過眼?”

無瑕對他的苦況一無所感,徑自問道:“最近你對田上淵幹過什麽好事?”

龍鷹大耍無賴款兒,若無其事地說道:“一個香吻……”

無瑕伸手勾著他脖子,獻上火熱辣的香唇。

天地在那一刻靜止了。

海潮拍岸,一陣比一陣強烈的感覺,穿越無盡的暗空,注進他們愛的混沌裏去。至少在這一刻,龍鷹忘掉了他們間所有的恩怨、隔膜、顧忌和猜疑,與無瑕的暗夜,被燃燒著的愛火驅走。

不論長安城多麽宏偉,仍遠及不上愛的天地寬廣深邃的萬一,血肉之軀被提升轉化,神魂共舞,翱翔於未曾踏足過的愛情淨土,腳下的原野濃綠濕潤。

無瑕蓋頭的帽子在龍鷹激烈的撫摸下,掉下來,滑落瓦坡,至簷緣止。

沒有束縛下,她秀發散垂,在長風中波浪般起伏著。

龍鷹血液裏的魔性不住滋長,其力量愈發不可一世,能接受任何瘋狂的考驗和挑戰,毫不猶豫地征服視野內每一寸的土地。

無瑕劇烈抖顫。

唇分。

兩人同時急劇喘息,避免目光的接觸,誰想過本該屬打發龍鷹,敷衍他的親一親,變成欲仙欲死的熱吻。

情況絕對失控。

龍鷹心裏湧起無與倫比的感覺。

與無瑕的親熱,比諸與仙子端木菱,位處兩個極端。

與仙子屬水乳交融,無分彼我,迷失在仙魔渾一,仿似天地初開的異境裏。那亦可以是一種失控,魔種如饑渴的籠裏猛獸,給釋放到滿布獵物的廣闊原野,且清楚自己可稱王稱霸,肆無忌憚,如果沒自我克製的能力,魔種的野性將全麵釋放,道心徹底崩堤。仙子對他的愛,隻能作為疏通的引導,本身並非可加諸於魔種不能毀壞的枷鎖。

和無瑕卻是完全的另一回事,是一種互相製衡、爭鋒的鬥爭激戰,誰都不服誰,未至最後一刻,鹿死誰手,未可料也。

於顛倒在與無瑕的熱吻、兩唇相觸的刹那,龍鷹直覺感到獻上香吻的首席玉女,早超越了“玉女宗”當家玉女的身份,成為了繼魔門陰癸派“陰後”祝玉妍,及其後脫離魔門出而自立的婠婠,再由婠婠一手栽培出來的女帝武曌,成為最新一代的“陰後”,其心法、武功,代表著魔門媚術和武功的結合,不單能集其大成,將層次推向登峰造極之境,且因其秘族種女的超凡稟賦,做出突破,首次涉足魔門武功的無人地帶,足以與龍鷹的邪帝成分庭抗禮之勢。

龍鷹不敢瞧她,半為心虛,怕給她窺破真身,那就冤枉糟糕至極,唯一希望,是欺她男女經驗尚淺,誤以為因真的愛上“範輕舟”,故有此異常滋味。

另一半則是怕看到她玉女情動的誘人模樣,魔性大發,那對人對己,均無益有害。

好一陣子,無瑕的吐息恢複平常,朝他望來,淡淡地說道:“滿意了嗎?”

龍鷹搖頭歎道:“這是否一種仙法,我從未想過大姐的吻可以這般的甜美豐盛,令人完全迷失。”

無瑕嗔道:“還要岔到別的地方去?”

龍鷹似說著最微不足道的事般,道:“我幹掉了鳥妖!”

說出此石破天驚的一句話時,龍鷹感應到無瑕心裏沒法隱藏的波**,顯示出她所受衝擊之大。

她沒說話,雙眸卻現出精芒,望進他眼裏去,似欲要從他的眼睛看穿這句話所包含的涵義。幾可肯定,憑她的玲瓏心巧,一時仍難盡攬此句話所傳達複雜無倫的信息,而她情緒上的反應、波動,亦增添了她全麵理解和掌握上的困難。

這是句龍鷹絕不想說出來的話,可是若要說,眼下正是最佳的時機。

首先,無瑕剛在不久前證實他非“龍鷹”;其次是,他今天將楊清仁捧上右羽林軍大統領之位。

眼前此刻,是大江聯一方,也是無瑕最不懷疑“範輕舟”的一刻。

紙包不住火,鳥妖和侯夫人的不知所終,終有一天傳到中土來,特別是欽沒晨日被殺一事,恐怕大江聯一方早收到消息。無瑕乃知情者,自然而然將欽沒晨日之死,聯想到鳥妖兩人的失蹤上,生出懷疑。

當撇除所有可能性後,最後的懷疑,勢落在有份參與朔方無定河之戰的“範輕舟”身上,那就倒不如由龍鷹自己招認,反可贏得“坦白從寬”的奇效。

無瑕的眼神,變得無比銳利,逼他不得不解釋清楚。

龍鷹好整以暇地說道:“這才是鷹爺在塞外的兄弟,不惜千裏到中土來的真正原因,就是待鳥妖自投羅網,也是小弟參與河曲之戰的主因之一。”

無瑕恢複冷靜,道:“鳥妖幹範當家何事?”

龍鷹輕描淡寫地說道:“他與田上淵的勾結,已令我有足夠殺他的理由,至於我憑何而知,恕小弟無可奉告。”

無瑕審視他好一陣子後,平靜地說道:“你們如何殺他?”

龍鷹聳肩道:“可以告訴大姐的,他輸的是運氣。哼!河曲之戰,是我和田上淵鬥爭換了另一個戰場的延續,若讓突厥人攻入關內,我範輕舟在中土豈還有立足之地?”

無瑕不悅道:“那你是不肯說了。”

龍鷹冷然道:“你根本不該問。我告訴你這麽多事,已是對你另眼相看,特別優待。”

無瑕現出笑容,緩和了冰封般的僵持,抿著嘴兒道:“為何發脾氣?你清楚人家和鳥妖的關係嗎?”

龍鷹仰望夜空,道:“不知道就是蠢材,大姐的鷹兒是怎樣得來的?天下間,隻鳥妖有本領訓練出來。”

無瑕漫不經意地道:“鷹爺有否在你麵前提及人家?”

龍鷹沒好氣地說道:“你說呢?”

無瑕淺歎一口氣,沒再追問,將螓首枕在他肩頭處。

龍鷹乘機“心軟”,道:“範某人愛幹什麽幹什麽,最怕給人管,更不須向任何人交代。”

無瑕哄小孩子般柔聲道:“知道哩!”

龍鷹暗鬆一口氣,這一關絕不易過,總算過了,得力處是自己在南詔對“範輕舟”性格的形容,現在由自己親身演繹。否則怎解釋得那麽多。

自己擺出我行我素,信不信由你的態度,反可令無瑕感到他說的乃肺腑之言。

以前不論和誰談情說愛,縱然端木菱的“仙心難測”、花秀美的冷漠、秘女萬俟姬純的異乎尋常,至乎獨孤倩然出於高門之外的情懷,總有可尋脈絡。

然而,眼前的首席玉女,鬼魅似的芳心,龍鷹在認知上一籌莫展,沒法掌握其萬一,還不時有衝動,來個揮刀斬情絲,可惜也知對她陷溺日深,刀斷的隻是永斬不斷的流水。

情場較量上,他實處於下風。

剛才對她質詰的反應,小半為策略,大半是真的動氣,因再感覺不到柔情蜜意。

龍鷹心有所思,答非所問地說道:“你可知我心內的痛苦?”

無瑕轉了個形式,換過親暱的姿態,然仍換湯不換藥,窮詰不放,激起他的反感,也顯示無瑕對他的態度,能直接影響他情緒的起落。

先前的熱吻太動人了。

無瑕纖手搭在他左肩處,借力探過頭來,審視他的容色。

龍鷹沉痛地說道:“我害死了她。”

他說的是與真正範輕舟私通的古夢愛妾,想的卻是花簡寧兒,那確是他心內的遺憾。

無瑕憐惜地說道:“過去了的事,勿想哩!何況你已給她討回公道,令古夢生不如死。”

她這麽說,使龍鷹曉得大江聯在範輕舟的出身來曆,下過一番工夫。

龍鷹朝她瞧,道:“希望你明白,範某絕不容自己重蹈覆轍,盲目的投進可令人覆滅的情海裏去,亦經不起風浪的打擊。”

他現在的招數,是千黛教落的“全情投入”,以配合似打開收妖葫蘆,勾出大籮筐疑問的一句話,對無瑕的提問分而治之,或答了等於沒答,又或索性不答,免犯以前“欲蓋彌彰”的老毛病。

也叫打鐵趁熱,故意顯露熱吻激惹的情懷,令無瑕感到他的情緒波動處於驚濤駭浪裏,故而患得患失。

他的目光移往滑落至簷緣的小帽子。

無瑕坐直嬌軀,輕輕地說道:“無瑕也有為難處嗬。”

龍鷹記起台勒虛雲於花簡寧兒舉行喪禮那天早上,淚流滿麵的情景,默然無語。

“五更了。”

龍鷹“嗯”地應了一聲。

又歎一口氣,沉聲道:“大姐聽過田上淵旗下白牙這號人物嗎?”

早前簡單的一句話,手尾極長,若那句話等於棋局的第一子,此刻已快近終結,就看他收官子以了局的本領。

無瑕道:“當然知道。”

龍鷹道:“白牙就是曾橫行北方水道、惡名昭著的練元,今次卷土重來,是含有誓雪前恥之心,在田上淵大力支持下,首先遭殃的是獨孤善明,成為‘獨孤血案’,接著就是黃河幫的陶過在長安街頭遇襲身亡,出手的正是練元。”

無瑕美眸生輝,顯然龍鷹所說,是他們一方沒想過的。

龍鷹續道:“我是到今次北上,在大運河被白牙伏擊,先後與他在船上和水裏交鋒,方想破諸事間的關係。是役北幫損失二十三艘性能優越的蒙衝鬥艦,傷亡沉重至極,不可能在二、三年內彌補。我們則隻一艘船,由竹花幫頭號操舟高手把持。此役將惹發田上淵的危機感,不趁機殺我,便非田上淵。”

無瑕柔聲道:“此正為今晚人家坐在這裏,被逼聽你吐苦水、發牢騷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