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五章 左右為難

煙花火炮的最後一炮,攀上四十多丈最高的位置,爆開為五光十色的大火球,然後擴散,變成色彩斑斕的光網,若如一張覆天蓋地的大傘子,往下降落,曆久不散,到下降達十丈,收斂為無數光點後,漸轉虛無,星夜恢複早前的神采,令人回味無窮。

一陣鼓聲後,煙花火炮的盛典圓滿結束。

符太也代高力士高興,因出岔子和表演成功的機會同樣大,有起事來,韋溫肯定將責任推在他這個當事人身上。

由小窺大,高力士對組織宮內盛事的能力,不在當年的胖公公之下,難得是高小子就像胖公公般舉重若輕,從容不迫。

因著李顯、韋後正來此途上,煙花炮放罷,眾人須立即趕返太極宮,恭候皇帝駕到。

吉時鳴放煙花炮,合情合理,可是皇帝、皇後於吉時才離大明宮,便令人感到異樣,這點子不知是誰想出來的,當然以楊清仁的可能性最大,這家夥現在等於李顯的禦用神巫,舉凡求神問卜、占事解夢,他一手包辦。有關這方麵的事,他說什麽,李顯無不言聽計從。

下樓有下樓的秩序,坐席者先起行,符太故意墜後,安樂亦拿他沒法。

到一隊十六人的羽林軍,追在隊後將先行的安樂等貴胄大臣,與其他文武百官分隔開來,符太方舉步跟隨。

四門廣場剩下兩個炮去塔空、螺旋往上的龐巨架子,令人很難聯想到剛才披滿紅色煙花炮的情景,更是無法想象在高空上盛放的煙花。

架上、地麵,黏著、鋪滿煙花炮衣的紅色碎屑,廣場充斥火藥的濃烈氣味。不知是否因天性好戰,符太很喜歡那種令他想起烽煙的氣味。

在羽林軍前後護送下,安樂等一隊人從兩座空塔間走過去,進入嘉德門,待其過後,從嘉德門下來的人,舉步起行。

符太雜在人流裏,穿過嘉德門,進入太極宮的殿前廣場,正慶幸得計,至少可避安樂、長寧於一時,立即曉得好夢成空。

長寧在兩個太監護駕下,離開步往太極殿台階的大隊,移往一側,且愈走愈遠。

符太不明所以時,給另兩個侍臣截著。

其中一人道:“大公主有請。太醫大人請移步。”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符太暗歎不幸,硬著頭皮隨兩侍臣朝長寧追去。

龍鷹掩卷,納入懷內,像符太般歎息。

讀興正濃,卻給抵達的車馬聲弄醒過來,不知不覺,一個時辰轉眼即逝,以他平常的速度,一目十行,但看符太的大作,卻不住停下來思索,且不願快讀。

上官婉兒修長窈窕的倩影映入眼簾,午前的陽光透過林木枝葉,灑射在她身上,閃爍生輝,秀發華衣,色光炫目。

某種失落已久的感覺,忽然重活心裏。

龍鷹步下涼亭,往她迎去。

下一刻,上官婉兒擠入他懷裏去,雙手用盡氣力抱著他的腰,獻上香吻。

龍鷹擁著她,仍是那麽香熱溫柔。

唇分。

短暫而熱烈。

上官婉兒在他耳邊喘息著道:“人家還要趕回宮去,隻能說幾句話。”

龍鷹憐惜地說道:“忙壞大家了!”

上官婉兒道:“忙有忙的好處,可令人沒時間胡思亂想。”

接著道:“娘娘……娘娘會否對皇上不利?”

龍鷹暗歎一口氣,心忖教我如何答你。

上官婉兒比任何人清楚,韋後現時走的,是女帝當年走過的路,關鍵處,是如何不著痕跡,送李顯歸天。

道:“那就要看皇上對她的態度,是否有那個迫切性,否則怎都可多捱一年半載。”

上官婉兒無助地說道:“你是不會讓她得逞的,對嗎?”

失去了李重俊這個護屏後,李顯若去,權力盡入韋後之手,故弒夫奪位可在任何一刻發生。

龍鷹苦笑道:“枕邊人動殺機,既是無從揣測,更是防不勝防。”

上官婉兒道:“可否先發製人?”

龍鷹歎道:“不論皇上如何惱怒娘娘近來的所作所為,娘娘始終是他情深義重的妻子,曾陪他度過最彷徨潦倒的歲月,榮辱與共。我們去離間他們夫婦,恐適得其反。即使皇上相信我們說的,以皇上懦弱的性格,下得了那個決心?猶豫不決時,我們早給人宰掉。”

上官婉兒在他懷裏不住抖顫,道:“瞞著皇上又如何?宮內三軍,有兩軍入我們之手,非是沒成功的機會。”

龍鷹撫摸她香背,以魔氣催動她血脈,使她安靜下來,道:“那就變成是我們發動政變和奪權,重蹈李重俊的覆轍。”

心忖若時機成熟,第一個發動政變的,定是楊清仁,自己肯助他,楊清仁不知多麽歡迎,求之不得。

又道:“大家勿為表象所惑。河間王雖成右羽林軍大統領,可是右羽林軍在權力交替下,不知有多少人給收買,被居心叵測的宗楚客全麵滲透,即使我們以為牢握在手的飛騎禦衛,亦難幸免,隻是情況沒那麽嚴重。”

上官婉兒不依地扭動香軀,道:“鷹爺嗬!”

大才女忽然撒嬌,登時令他生出火辣辣的感覺,真想象以前女帝在時般抱她上樓,幹了再說。幸好今非昔比,在自製力上大有長進。

訝道:“什麽事?”

論政治識見、手腕,身為女帝嫡傳的上官婉兒,高上自己不止一籌,可是,懷內的美人兒卻似無助無依,惟賴他搭救般的樣子。

這是否上官婉兒針對他的手段?

龍鷹真不願朝這個方向思量,隻希望是上官婉兒在武三思去後,對他特別依戀倚賴。

上官婉兒以蚊蚋般的細小聲音,在他耳邊道:“天下豈還有能與鷹爺抗衡之人?”

龍鷹頹然道:“但我龍鷹豈能對自己的人大開殺戒?”

上官婉兒立告語塞,顯然沒想過此一簡單明白的道理。

她說得不錯,如龍鷹不顧一切,不擇手段,在現時西京的形勢下,即使對手強如宗楚客、田上淵,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不過,問題在那將是造反,順我者生,逆我者死,大違龍鷹的一貫宗旨。

上官婉兒抱得他更緊了,幽幽道:“那我們豈非坐以待斃?”

龍鷹安慰道:“是順勢行事,見一步,走一步。眼前可走的第一步,是將田上淵連根拔起,削掉娘娘和宗楚客對江湖的影響力。對付田上淵,必須用江湖手段。”

上官婉兒道:“宗楚客豈肯容你這麽做?”

龍鷹哂道:“恰好相反,若宗楚客力能殺田上淵,又不致實力受損,早斬開他十塊八塊。之所以沒這樣做,皆因田上淵實力強橫,不可輕侮。不過,他卻可假手於我的‘範輕舟’,借刀殺人,由我取田上淵而代之,上官大家明白嗎?”

上官婉兒默然不語。

龍鷹抓著她兩邊香肩,將她移開少許,憐惜地道:“大家哭了!”

上官婉兒雙目緊閉,卻阻不住從眼角瀉下的熱淚,哽咽著道:“是他殺的?”

龍鷹舉袖為她拭淚,點頭道:“絕無疑問!”

兩人均沒點出武三思之名,又或田上淵,心照不宣。

對比起國宴當夜,上官婉兒的歡欣雀躍,還找符太的“醜神醫”胡鬧,眼前情景多麽令人心痛。

不論大才女心內對自己有何計算,龍鷹絕不計較,先不說龍鷹和她的密切關係,隻是對王昱許下的承諾,足教龍鷹對她的安危責無旁貸。

現時最能安她心者,惟龍鷹的“長遠之計”,偏是沒法向她泄露,因牽連到李隆基。他也自問看不透上官婉兒,例如她刻下表現出來對武三思的深刻感情。

對武三思之死,他不掉半滴眼淚,武三思死有餘辜,絕不足惜。

胖公公“宮廷有權勢的女子,沒一個是正常的”那句名言,龍鷹奉為圭臬,事關重大,不論他如何憐惜大才女,仍要緊守此關。

龍鷹道:“來!親個嘴,摸幾把,放你走。”

上官婉兒現出苦樂難分的表情,道:“鷹爺嗬!”

龍鷹沉聲道:“謹記!內裏一套,外麵一套,千萬勿讓那女人和老田感到大家站在皇上的一邊。有什麽事,可和高大說,他會盡全力保護大家。哼!一天有我龍鷹在,誰可動大家半根寒毛。”

上官婉兒張開美目,淒然道:“婉兒曉得鷹爺有很多事瞞著人家,為何不可以告訴婉兒,鷹爺仍不肯將婉兒當作是你的人?”

如武三思尚在,上官婉兒實無顏說出這番話來。

“世事如棋局局新”。

任何事情均會過去,任何事情均會改變,不變的卻為人性。上官婉兒曾在“神龍政變”舍棄他,令龍鷹引以為戒,不敢造次。

歎道:“我隻能告訴大家,有些事,牽涉的是別的人,不到我龍鷹作主。唯一可清楚讓大家曉得的,是不理未來如何變化,我均以大家的安危為首要的考慮。”

上官婉兒幽幽地說道:“皇上方麵,真的沒法子?”

龍鷹斷然道:“勿存任何幻想,又或僥幸之心,皇上未來的命運,是他自己一手造成,與人無尤,現今縱有些許覺悟,為時已晚,就看何時發生。到今天,他仍將武三思看得比兒子重要,以親子的首級祭武三思之靈,令人齒冷。如果他肯從湯公公之言,真的視李重俊為繼承人,善待兒子,而非任由惡妻、權臣,盡情欺侮太子,政變根本不可能發生。”

僅是在“請火”以點燃煙花炮一事上,已令李重俊深切感受到安樂對他的威脅。這些事李顯是可以阻止的,卻沒這麽做,朝廷又被韋後和武三思滅聲,再無不畏死的忠義之士,挺身發言。

上官婉兒淒然道:“你曾說過,克盡全力,保著皇上。”

龍鷹苦澀地說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李重俊發動的愚蠢叛亂,改變了宮內朝上的形勢,令準備充足的宗楚客,享盡平亂的成果。由文武百官,到侍臣宮娥,趨炎附勢者眾,在過去一段時間裏,誰敢不依附權傾朝野的韋宗集團,其巔峰見於韋捷敢公然以拒馬封鎖太極宮的後大門玄武門。然盛極必衰,反給我們倒拉一把,乘勢捧出河間王,方稍遏其勢,不過大勢已成,沒二、三年時間,河間王休想可坐穩大統領之位。一言以蔽之,就是‘時不我與’。”

大才女欲語無言。

龍鷹親她香唇,卻沒摸她,再沒那個心情。

給上官婉兒這麽一鬧,龍鷹本來美好的心情不翼而飛,一顆心重如鉛墜,同時體會到讀《實錄》的功用。

愈能了解政變前的情況,愈可助他厘定對未來的規劃。

勿說宮內有權勢的女人,男人又如何,像李顯般,實難以常理測度,因他根本不是個正常人。

李隆基之所以“正常”,因他自幼受壓迫,長大後與父兄給軟禁東宮內,接著被女帝調往幽州,體察民間疾苦,現在又遭驅逐離京,過不了幾天的安樂日子,希望這是“天降大任”的必然曆練。

不論龍鷹本人對李顯有多大的好感,要他向一個並不正常的人效命,智者不為。

小敏兒於此時遣人過來請他前去用膳,由於清楚興慶宮的大小侍臣給高大全換上他的人,感覺大為不同。

小敏兒以能為他做飯為榮,殷勤伺候,而宮內第一絕色,又確悅人眼目,龍鷹心內陰霾散掉大半,返花落小築路上,思緒再度活躍。

吃飽肚子,該否找些有益身心的事情來幹?

擺在眼前者,一為到西市七色館探望老朋友,順道弄清楚香怪和清韻的關係。

二為找無瑕胡混,抒發糾結的心情。

三為留在小築讀卷,符小子的大作,引人入勝之極。

長寧非**女,又對丈夫有顧忌,緣何如此不顧身份的纏上醜神醫,耐人尋味。

當然,尚有其他諸般選擇,不過此時全不在他考慮之列。

又可以三件事抓在一起來做。

先到七色館打個轉,然後去看無瑕是否真的入得膳房,弄出幾味可口小菜。而在做這兩件事前,花點時間看長寧有何私話兒和符太的“醜神醫”說。

無瑕絕不留龍鷹度夜,吃飽肚子須告辭,那時可到宋言誌處去,事了後夜訪獨孤美人兒的香閨,魔性大發不要緊,美人兒不會拒絕。

思行至此,因上官婉兒而來的糾結再去一半,徑自來到小築外院小亭讀卷的“皇帝位”坐下,翻開《實錄》,無人無我的切入符小子的天地去。

符太來到長寧身旁,後者溫柔地說道:“太醫大人不用多禮,陪本宮走兩步,有事求大人。”

符太隨她舉步往太極殿東側遊廊的方向舉步,左邊就是朝太極殿去的人流,他們這般的走在空曠處,本非常礙眼,然而四個太監組成一串,在他們左方走著,成為活的人牆,擋著視線,沒特意留神者,肯定不曉得他正和長寧並肩漫步。

虧長寧想得到。

符太訝道:“大公主神清氣爽,容光煥發,不似有病嗬!”

長寧白他一眼,沒好氣道:“有病才可以找太醫嗎?”

符太暗呼不幸,安樂因球賽無暇煩他,卻避不過長寧的玉爪。

看她比安樂端莊持重得多的神態,很難想象她色誘自己時的模樣。隻是,她的莊重,恰好是安樂所欠缺的另一種對男性的吸引力。

符太頹然道:“大公主賜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