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六章 欲遁無門

長寧挨近他少許,黛眉淺蹙地說道:“大人何須嚴陣以待?本宮所求,不過是大人一個晚上的時光。”

符太為之目瞪口呆,不知該如何答她。

安樂已是有名的**女,然論說話之直接露骨,仍瞠乎其後,難得她可雍容高雅地說出來,坦然無愧。

倏地長寧從他的反應,察覺說話的語病,頓然玉頰飛紅,赧然道:“大人誤會了。”

符太仍弄不清楚誤於何處,卻因她現出女性害羞的嬌態,心不由主地留神她作為女性的吸引力。

論容貌,長寧中人之姿,及不上乃妹安樂的妖艷,可是嗬!公主畢竟是公主,自有一股從小接受宮廷教育,在那個環境熏陶和培養出來的高貴氣質,配合她成熟的風韻,這般與符太並肩漫步,搖曳生姿的姍姍而行,款款深談的模樣,確引人至極。僅是她貴為公主高不可攀的身份地位,際此眾目睽睽下,半掩半露半**的私語,足令任何男子受寵若驚,不勝榮幸。

長寧垂下螓首,輕柔地說道:“本宮誠邀大人,共赴大後天於都大家都鳳新宅舉行的雅集。”

有些事,開始了便難停下來,此時長寧連耳根都紅起來。

符太愕然道:“大公主找錯人了!鄙人對文章曲藝一竅不通,粗人一個,隻會給大公主丟麵子,更會坐立不安,受足活罪。”

長寧恢複過來,止步。

他們來到太極殿東的側廊處,避開了赴宴者的目光,四個太監離他們約十多步。

長寧別轉嬌軀麵向他,紅暈雖褪,但總和先前從容持重的神態有點不同。

道:“大人請聽本宮道來,今次的邀請,是由都大家提出,央求本宮為她完成心願,若大人拒絕,本宮很難向都鳳交代。”

符太心忖都鳳就是霜蕎,她也夠厲害了,竟可出動長寧來邀請自己去參加她的雅集。

但亦百思不得其解,在雅集這類與他的“醜神醫”格格不入的場合,他有何價值可言?聽長寧所言,霜蕎的雅集,非是一般雅集,而是作為她新宅第啟用的盛典,乃西京盛事,如此邀他這麽般的一個人去參加,令人難解。

符太沒法想得通。

清楚的,是霜蕎在西京不單立穩陣腳,還春風得意,置業建成華宅。事情當然不像表麵般簡單,不過任符太想破腦袋,仍猜不到霜蕎在西京可起到的作用,頂多是個吃得開的名媛,這個不用建宅仍辦得到。

長寧續道:“都鳳是人家的好姊妹嗬。今趟她為新宅舉行的雅集,乃她抵達京師後的第一炮,遂廣邀友好,連近來深居簡出的獨孤倩然,也不得不給她麵子,肯定盛況空前。”

待符太聽明白後,接下去道:“正因如此,今次雅集,都鳳大家是不容有失,費盡思量。本宮真糊塗,竟忘了向大人介紹都鳳大家本人。”

聽畢長寧對霜蕎的出身、容貌、人品、技藝的高度評價後,符太仍一頭霧水,道:“她是否因思索過度,腦袋出了岔子?”

長寧忍俊不住地“噗嗤”嬌笑,橫他一眼,似在他身上有新發現般,又用神看多他幾眼,忍著笑道:“她沒出問題,不過如若太醫拒絕她的邀請,她肯定出問題,太醫萬勿拒絕嗬。”

又道:“她也是今夜國宴受邀嘉賓,如得太醫大人點頭,本宮可立傳喜訊。”

宮廷權貴女子,自有一套待人接物的處世手段,當然,那是指她們有求於你、曲意討好的時候,才讓你窺見她們在這方麵的本領。

像眼前的長寧,說了這麽多話,尚未說出個水落石出,已處處封死符太的拒絕之路。身份尊貴的公主,費這麽多唇舌,本身已成沉重的壓力,拒絕不但不近人情,且不識相。軟語相求,沒半句硬壓言詞,又不須符太啃下去,符太無從推掉。

微妙之處,是長寧充分利用女性的先天優點,假以顏色,笑意盈盈,配合她的豔麗和風情,不被打動惜花之心的便非正常的男兒漢。

符太苦笑道:“少了鄙人,有何問題?”

往太極殿走的人流見到隊尾,一刻鍾內該入殿者將全體進入太極殿,殿外廣場隻餘守衛殿門、廣場的羽林軍。

長寧悠然道:“為新宅落成,舉行雅集慶祝之實為創舉,都鳳大家為令雅集不落俗套,殫思竭慮,想出別出心裁的特別環節,就是恭請曾參與河曲之捷的太醫大人,現身說法,細述從無定河的攻防,到千裏追擊,與由默啜親領的狼軍,定勝負於河套,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戰。”

符太二度目瞪口呆。

老子豈非成為雅集的說書人?

長寧嬌嗲著催促,道:“大人。”

符太還過神來,道:“張總管該比鄙人更勝任。”

長寧道:“非也非也。大人是都大家的首選,因大人談笑風生的神采風度,聞名京師,如能得大人義助,不但可令雅集大為生色,更可留下不滅美名。”

符太心忖這樣的點子,竟給霜蕎想出來,難怪她到什麽地方都這麽吃得開。雅集緊隨三天慶典舉行,於此意猶未盡的一刻,竟然請得自己這個有份參戰的“軍醫”,在雅集陳述經曆,如消息泄露出去,原本不打算赴會者,怕亦因而改變主意,機會難逢也。

符太頹然道:“還是不行,等若泄露軍機。”

他不是不知如此般的拒絕借口,蒼白無力,弊在想不出更有力的東西來。

當上這勞什子的醜神醫後,符太以前的自行其是,老子愛怎樣便怎樣的一貫做人態度,不得不束之高閣,事事講道理。平時倒不覺得有為難的地方,可是在目前麵對的情況下,說不過便要俯首低頭,強他所難。

符太從來不喜歡人多熱鬧的地方,如果今晚不須他參加國宴,他不知多麽高興,然而在情在理,不可能缺席。

霜蕎的鬼主意,徹底敲碎了他不想與人為伍的護罩,將他擺上成為與會者眾矢之的的位置,於符太來說,就是在人前耍猴戲。若還有一線生機,他絕不錯過。

果然長寧移前半步,離符太不到兩尺,於宮廷禮節,隻可以在親人間發生,且須為同性,現時一是公主,一為太醫,便充滿逾越的味兒,熱辣刺激。

氣息相聞下,長寧喜滋滋的,似已得符太首肯般,笑盈盈地說道:“大人挑可以說的說出來,事過境遷,誰敢追究太醫,長寧第一個不放過他。”

嗅吸著長寧的體香、發香,還有用來薰衣的香料,這般以鼻子犯禁,肯定對尊貴的公主是冒瀆,卻是長寧任之縱之,務令他允其所求的賞賜。

長寧不容他想出另一借口的間隙,以微僅可聞的聲音道:“人家素知大人不喜熱鬧,今次勉大人之所難,是個天大的人情,人家不會忘記,若將來大人對人家有任何要求,人家必應太醫大人之所請。”

這番說話,打破了他們主從的關係,是長寧以女性的身份,說盡了話,符太若點頭,將從此與長寧建立起特殊的男女關係,其主動權回到符太手內,才是最使男性心旌搖動的情況。

此刻的長寧,其**力在符太心裏連跳幾級,可與安樂並駕齊驅。

宮廷有權勢的女子,確沒一個是簡單的,對媚惑可為其所用的男子,無所不用其極。

若說長寧為與霜蕎的交情,竭盡所能的來說服他去說書,符太第一個不相信。宮內權貴,從李顯而下,沒一個不自私自利,誰肯為別人做出犧牲?

長寧之所以這般做,一半為霜蕎,另一半為自己。

如上官婉兒早前說的,他醜神醫的利用價值太大了,成為各方巴結籠絡的對象,又人人清楚他吃軟不吃硬。而長寧借霜蕎之事,與他拉上關係,非常高明。

他再弄不清楚這個餿主意,究竟來自霜蕎還是長寧。若為前者,更令人無從掌握其用意目的。霜蕎這個趁機乘勢的雅集,絕不會是單一獨立的事件,而是配合台勒虛雲宏圖大計的一個環節。

符太祭出終極一招,就是緩兵之策,道:“都大家這麽看得起鄙人,鄙人之榮幸也,待鄙人回去想想,再知會公主。”

長寧現出小女孩般的俏皮神色,咬著唇皮柔聲道:“不可以嗬!時日無多,須給都大家點時間,大人快應承長寧,否則長寧不許你入殿。”

符太心裏喚娘,還有何話可言,頹然點頭。

長寧現出發自真心的笑容,歡天喜地,又急又快,卻字字清晰地說道:“大後天酉戌之交,長寧親到興慶宮接大人。侍臣會領大人由側門入殿,人家還要去迎接父皇母後。”

說畢,朝廣場的一方去了。

龍鷹不忍掩卷的閉目沉吟。

本意讀小半個時辰,便出外辦事去,豈料符太描述得仔細深到,不厭其詳,細節不漏,令他欲罷不能。

符太說過,他返回西京後,一來事忙,又未能收拾心情,沒有動筆,跟著政變接踵而至,更非是坐下來書之於卷的好時機。這個《西京下篇》,是政變塵埃落定後寫出來的。

憑記憶去寫,自然輕重有別,不會事事盡錄,而現在竟對長寧為霜蕎做說客的事,描述得如此詳盡,可知此表麵看似沒什麽的事,非屬等閑,而是有深遠的影響。

他像符太般猜不到,霜蕎的雅集,可以起何作用?

唉,該否繼續讀下去?

龍鷹策馬馳出興慶宮,一時仍未從讀《實錄》的情緒脫身,街上的人流車馬,大有分不清楚屬政變前或後的時光,有種不真實和錯亂的奇異感覺。

到七色館後,他會將馬兒留在那裏,然後從後門溜去找無瑕,再從她那裏出發,進行今夜的兩大任務。要到明早,他才取馬返興慶宮。

他離興慶宮前,到符太處走了一轉,這小子仍未返家。

依理符太不過到指定地點留下“老子來了”的暗記,到明天才去看無瑕的回應,怎也不用花這麽多時間,令人費解。

快到七色館之時,十多騎從後追來,領頭的是夜來深。

夜來深與他並騎而馳,隨從們墜後六、七個馬位。

龍鷹勒馬收韁,減慢速度。

夜來深道:“大相想見範爺。”

龍鷹問道:“何時?”

同時曉得他通過樂彥向宗楚客的傳話,取得成果,令奸鬼對他懷疑遽減。

夜來深不答反問,道:“範爺是否到七色館去?”

西市的東入口在望。

龍鷹應是。

對自己甫出興慶宮,夜來深立即收到消息,在抵西市前截著他,間接證明自己的看法,政變改變了西京的形勢,通過安插人手、收買、滲透等手段,西京城不論宮內、宮外,均落入準備充足的宗奸鬼手裏。

比之武三思,宗楚客更狠辣無情,野心遠在武三思之上。

夜來深傳音說出時間、地點,不用明言,為避田上淵耳目,會麵秘密進行。

龍鷹問道:“那家夥怎樣了?”

夜來深若無其事道:“問清楚了!原來是一場誤會,由田當家接收回去,此事已經結案,也將結果正式知會副統領、禦前劍士和太醫。麻煩範爺為我美言幾句,來深會非常感激。”

龍鷹的腦筋一時轉不過來,愕然道:“副統領?”

夜來深現出古怪神色,訝道:“範爺竟不知此事。”

頓一頓,續道:“今早皇上頒聖諭,正式任命幹舜為右羽林軍副統領,原來範爺未聞此事。”

龍鷹心呼僥幸,原來宗楚客在懷疑幹舜的委任,他“範輕舟”有份在背後出力。今次錯有錯著,反釋去宗楚客對他在此事上的疑惑。

夜來深和隨人在西市門外和龍鷹分手,態度友善客氣,還著他放心七色館,他將加以照拂。

分頭離開後,龍鷹徑自入館。

久別重聚,龍鷹掀起全館熱潮,見回共度建館初時諸般困難、喜樂同當的兄弟們,自有說不完的話題。

令龍鷹放心的,是香怪魯丹神采勝昔,容光煥發,沒有預期中因清韻而來的沮喪失落,一副安於現狀的神氣。

好不容易找到個機會,不著痕跡的和香怪到一旁說話,其他兄弟還以為他問的是有關業務上的問題。

龍鷹向香怪坦白說出到秦淮樓的遭遇,問他道:“聽清韻說,近來你再沒到秦淮樓去,她想見你,要到這裏來選購香料,始有見到她魯大哥的機會。”

香怪以過來人的神態語調道:“我逛青樓弄至妻離子散,現在得以東山再起,豈可重蹈覆轍。幾花盡家財後,我學懂了個道理,就是在青樓追求的,隻可以是刹那歡娛,若以為可天長地久,等於自尋末路。”

龍鷹讚道:“魯大哥非常清醒,但我還以為清韻比較特別。”

香怪道:“不論如何特別,始終是風塵女子,異乎良家婦女。不過!範爺讚錯了我,之所以不去找清韻,皆因本身有新的變化。”

龍鷹奇道:“是怎樣的變化?”

香怪難掩喜色,壓低聲音道:“我的兩個妾侍偕子回來,與我重聚。”

龍鷹大喜祝賀。

香怪歎道:“原來當年她們見我發了瘋般沉迷酒色,雖然不忍,仍不得不離開我,與其讓我散盡家財,不如由她們拿去生活。當時我真的不長進。”

接著雙目放光,道:“她們到了鹹陽,一直留意我的消息,到曉得我在西京重振聲威,偕子回來與我重聚,上天實待我香怪不薄,更拜範爺恩賜。在這樣的情況下,任清韻對我的吸引力有多大,不懂忘掉她就是蠢材。”

龍鷹放下心事,再和各兄弟天南地北胡扯一番後,告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