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五章 波濤洶湧

李顯喝下俏宮娥喂他的參湯,始清醒過來,發覺符太的“醜神醫”侍立一旁,欣然道:“太醫坐。”

立在他背後的高力士唱喏道:“皇上賜座。”又打手勢著宮娥們退走。

符太在他右下首坐入太師椅,見李顯雖有點累,然精神不錯,心情暢美,決定來個快刀斬亂麻,好在日落前趕往秦淮樓去。

道:“鄙人對明天的球賽,有個看法。”

李顯大訝道:“還以為太醫不曉得此事,原來竟是朕的同道人。”

又有感而歎地說道:“七、八年前朕還有下場比賽,今天卻隻能旁觀,歲月催人,誠不虛也。”

像終記起符太說過什麽般,道:“太醫有何提議,盡管說出來,看朕是否辦得到。”

以他皇帝至尊無上的身份,說出這樣的話,對符太實恩寵有加。

符太和高力士交換個眼色,悠然道:“鄙人愚意以為,明天球賽不可分出勝負,方為天大喜兆。”

李顯愕然道:“分不出勝負的球賽,有何好看?”

符太心忖是龍是蛇,就看高小子的“技術就在這裏”,是否比得上大混蛋,好整以暇地說道:“昔日大唐開國時,最著名的馬球賽,莫過於高祖皇帝偕‘少帥’寇仲和徐子陵,對波斯皇族的那場馬球賽,賽果如何?”

李顯道:“此局賽果,天下皆知,是以和氣收場。”

符太心忖“技術就在這裏”,微笑道:“和局之後,大唐開出太宗皇帝史無先例的盛世,餘澤、運勢不但沒絲毫歇下來之象,且因今次河曲大捷,大唐國勢攀上另一高峰,若明天賽局亦能和氣收場,與開國時的球賽可遙相呼應,大吉之兆也。”

此為深悉李顯的高小子想出來的說辭,投李顯愛撫今追昔之所好,添上鬼神兆頭的色彩,不到李顯不心動。

果然李顯如夢初醒,先現出恍然神色,接著叫絕道:“兩個和局,互相輝映,確是好提議,隻有太醫想得到。”

接著龍眉大皺,道:“可是嗬!如朕明令不準分出勝負,這場賽事還用比下去嗎?”

符太欣然道:“皇上英明,技術就在這裏。”

符太回到興慶宮金花落,小敏兒投懷送抱,歡天喜地地說道:“臨淄王即到,大人如何獎賞敏兒?”

符太不解道:“你怎知我何時回來?”

小敏兒答道:“商豫說的,大人何時返興慶,臨淄王何時來會大人。”

符太心忖,這就是非常緊急,故愈快和自己說話愈好。都是宗奸賊在弄鬼,搞得西京雞犬不寧,在李顯昏庸、惡後當道的異常情況裏,波濤洶湧,風高浪急,隨時出現舟覆人亡之禍。

笑道:“摸幾把如何?”

小敏兒在男女情事上,對符太勇敢卻害羞,明明是她要討賞,卻霞燒玉頰,獎賞來了,立告六神無主,不知應對。

符太放開她,灑然道:“真的來了!小敏兒代本太醫出門迎接。”

小敏兒“嚶嚀”一聲,逃返內堂。

符太唯有親自出迎,來的是一身便服、沒人跟隨的李隆基,瞧他眉頭深鎖的神態,便知目前形勢多麽不妙。

他們在廳堂坐下。

李隆基歎道:“幸好太少回來,否則想找個可說話的人也辦不到。”

符太道:“可否利用武三思?”

李隆基精神稍振,道:“聽太少這句話,知太少已掌握形勢。”

符太道:“是高小子告訴我的,他不是個可說話的人嗎?”

李隆基道:“高大對我的忠心,毫無疑問,但他太忙了,且非常避忌,你們去後,我和他隻說過三次話。”

又道:“今趟若非有你們和大帥通力合作,擊退默啜,我大唐危矣。”

符太道:“說回武三思。現時他和宗楚客成一山不能藏二虎之勢,對皇上又有龐大的影響力,韋後亦不得不給他麵子,如能好好利用,可反擊老宗,至少可左右將李多祚調走的決定。”

李隆基歎道:“武三思在太子集團的形象太差了!唯一還可以和他說話者為長公主,但因太子不大聽長公主的逆耳忠言,故而長公主和太子的關係愈來愈差。”

符太罵道:“蠢兒!”

李隆基道:“往時,李多祚是最能影響太子的人,更是太子集團裏穩定的力量,但在今次宗楚客發動的陰謀裏,首當其衝。”

稍頓續道:“李大將軍害怕發生於五王身上的事在他身上重演,先被外調,然後一貶再貶,直至有職無權,再被武三思遣人置諸於死。在這樣的情況下,李多祚比太子更想反擊,亂了整個太子集團的陣腳。”

符太終掌握到節骨眼,駭然道:“連誰害他們,尚未弄清楚,怎可以如此糊塗?”

李隆基狠狠道:“中計的是魏元忠,在宗楚客處心積慮下,令魏元忠誤以為宗楚客有異於武三思,對太子抱同情之心。”

魏元忠乃“神龍政變”功臣裏碩果僅存的宰相級大臣之一,武三思不想用他,全賴宗楚客保祝當然,也因魏元忠識時務,懂看風使舵,逢迎武三思和韋後。

宗楚客聰明處,是由武三思笨人出手,對付五王和排擠太子李重浚

李重俊被冊立為太子,在武三思慫恿下,以武氏子弟,安樂的丈夫武崇訓,以及長寧的駙馬楊慎交為太子賓客,名為輔助,實為監視。武崇訓更因太子、太女之爭,恣意欺淩李重俊,不時向韋後打報告,再由韋後在李顯前中傷李重俊,故此太子集團與武氏子弟“仇深似海”,不可能緩和。

若非李旦、太平力撐,由李多祚為太子太傅,以最資深的大將傳授兵法,情況更一麵倒。

現時要將李多祚遣離西京,宗楚客則借魏元忠之口知會太子一方,李重俊和李多祚不將這筆帳算在武三思頭上,可向誰算?

宗楚客此招移花接木,混淆了太子集團的方向。其勢已成,非任何人可左右。

符太道:“昨夜國宴,我看到魏元忠之子魏升和那蠢兒走在一起,是什麽一回事?”

李隆基道:“是近來的事,魏升外還有我兩個兄長,均和太子愈走愈密,原因在王父和魏相誤以為有宗楚客於暗裏支持,昏了腦,漸趨粗心大意,有恃無恐,又以為可以太子為核心,聚合成勢,壓抑武三思和韋氏外戚的凶焰。”

符太不解道:“魏元忠深諳政治,豈會這麽易被騙?”

李隆基道:“宗楚客老到之處,盡顯於此,竟支持成王李千裏代陸石夫空出來的少尹一職,比任何事更有力說明宗楚客因著與武三思的鬥爭,轉為在暗裏支持太子。”

符太道:“如讓那婆娘曉得此事,還相信宗楚客嗎?武三思第一個不放過機會。”

李隆基道:“說到手腕手段,武三思尚差宗楚客大截,何況是娘娘和一眾韋族的政治新叮可以這麽說,現今西京政壇被宗楚客牽著鼻子走,由他擺布。”

符太沉聲道:“李重俊是否要作反?”

李隆基頹然道:“若隻他一人想造反,我絕不擔心可成事,問題在我王父、李多祚、李千裏,均生出鋌而走險之心,便令我非常害怕。眼前擺明是宗楚客一手炮製出來的陷阱,卻恨忠言逆耳,王父和兄長當我說的話是耳邊風,還譏笑我膽小懦怯,難成大事。”

符太記起李旦偕兩子來見自己的情況,問道:“令王父今早才來找我,問及宗楚客和老田勾結外敵的事,並不視老宗為己方的人。”

李隆基解釋道:“最不信任宗楚客的,正是為宗楚客辦事的魏元忠,因深悉其為人。現時太子聲勢大振,如能再下一城,扳倒老宗、老田,甚至囊括兵部尚書之職,那時隻須一聲令下,娘娘、公主和外戚將沒一人能活命,故而在扳倒老宗、老田一事上有結果前,太子集團該不會輕舉妄動。”

又苦笑道:“不過!時間無多了!”

符太弄清楚情況。武氏子弟中,目下得武攸宜有兵權,然因他無能,故有權無實。反之,宗楚客兵權在握,有將有兵,成為能左右太子集團兵變成敗的力量,現時天賜良機,郭元振將田上淵勾結外敵的人證送回京。唉!豈知本屬武三思一方的紀處訥已被那婆娘收買,任反宗楚客者如何動員,有那婆娘撐宗楚客的腰,終徒勞無功。

符太問道:“臨淄王現今和令王父、令王兄是怎麽樣的情況,還可以說話嗎?”

李隆基沉重地說道:“我在他們裏成為局外人,飽受冷言冷語的排擠,有事商量時,不準我參與。昨天還被王父罵了我一個狗血淋頭,差些兒不認我作兒子。”

又道:“不過禍福無常,娘娘和公主一方,近來遇上時對我和顏悅色,與對王父、王兄等的態度大異,故因我和她們一向關係良好,但我卻懷疑,王父的下人裏,有被娘娘收買了的奸細。”

興慶宮乃高力士的勢力範圍,伺候符太或李隆基五兄弟的宮娥、太監,經他篩選,出問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韋後想打聽與興慶宮內的事,須通過高力士。

李旦的相王府卻位於芙蓉園內,不到高力士幹涉,下麵的人被收買並不稀奇。

符太道:“形勢果然不妙,蠢兒的事,不但不到我們理會,更不宜理會,現在最重要是有起事來,必須保著你王父和兄長,否則將輸個一敗塗地。”

李隆基苦惱地說道:“可是,我現時連說話的資格亦失去了。”

符太微笑道:“何用說話,動手便成,政治老子不懂,江湖手法卻優而為之。你老兄勿忘記,僅是隨你的十八鐵衛,已是當今中土最精銳的突擊勁旅,精擅巷戰、廷戰,唯一仍落後的,在情報消息,這方麵交予高小子。至於行動細節,我們各自想想,目標是保著令王父和令兄長之命,又不予韋宗集團有秋後算賬的把柄。”

李隆基道:“太子真的全無機會?”

符太斬釘截鐵地說道:“他死定了。”

明天的馬球賽,將是李顯最後一次平息太子、太女之爭的努力,雖然策劃的是符太和高力士。

符太抵達北裏。

從興慶宮到這裏來,不過一盞熱茶的工夫,東市他去多了,也曾路過白天的北裏,但夜晚尚為首次,沒想過分別可以這般大,仿如兩個不同的地方。

作為天下聞名的煙花勝地,北裏無負其名。白天板起臉孔、忙碌工作辦正事的人,來到五光十色、燈籠高懸的夜北裏,都放下平時背負著的擔子,尋歡作樂,放浪形骸。在這裏,看到的是人們的另一麵。

管弦笙竹之聲,處處可聞,喧鬧的氣氛,有著強大的感染力,夢幻般不真實的天地,令來北裏找尋刺激者,釋放出心內壓抑著的情緒,各取所需。

符太卻發覺自己沒法投進他們的情緒裏去,目不見色、耳不聞聲的依柳逢春的指示,來到秦淮樓正大門外。

十多人圍在大門處,正與把門的大漢爭執理論。

符太心裏奇怪時,門外的人忽然一哄而散,個個一副鬥敗公雞、大感沒趣的模樣。

輪到符太要進去,給十多個大漢的其中之一伸手攔著去路,不耐煩地說道:“你沒聽到嗎?秦淮樓今夜被韋駙馬爺包下了,不做其他人的生意。”

又喝道:“關門!”

符太心忖原來如此,韋捷夠霸道的了。看情況韋捷剛到,否則秦淮樓早關門大吉。今趟韋捷有備而來,不達目的不罷休,仗勢淩人,也含有報複龍鷹的“範輕舟”之意。

攔路大漢見他一動不動,雙目瞪著他,怒道:“還不滾!”

另一人道:“這醜家夥給嚇呆了。”

又有人道:“我們做了件好事嗬!若放這家夥進去,保證嚇得樓內姑娘永不接客,個個趕著去從良。”

眾漢捧腹大笑。

攔他去路的大漢也笑得差些兒氣絕,擋他的手改為往他當胸推來,用上勁道,若符太是不懂武功之輩,肯定受創,且為極難治愈的內傷。

就在大漢的巨靈掌離符太胸膛尚有寸許的距離,符太起腳撐出,迅如電閃,正中對方小腹。

大漢慘嚎一聲,朝後拋飛兩丈,直挺挺地掉在地上。

沒人再笑得出來。

左右各撲出一人,抽出佩刀,朝他劈至。

符太看也不看的朝前跨步,看似緩慢,下一刻已抵達大漢躺地處,瞧著正掙紮想坐起的大漢,搖頭歎道:“如果你能在一刻鍾內,憑自己的力量站起來,我王庭經三個字以後倒轉來叫。”

“王庭經”三字出口,追上來的兩個持刀惡漢立即駭然止步,其他人莫不現出震驚神色。

符太悠然朝主堂舉步,竟沒人敢追上來攔截,顯然清楚王庭經乃鼎鼎有名的醜神醫,沒人明白一向在宮廷內活動的他,竟忽然出現在北裏,還前來光顧秦淮樓。

六、七個本守在主堂台階上的武裝大漢,見大門處出現了狀況,分出三個人走下台階,往符太迎來。

符太心裏大樂。

剛才把門的,屬韋捷最低等級的家將,勝之不武,現時迎來的三人,乃守主堂門階武功最高的人,可入江湖好手之列,雖仍不足止手癢,但聊勝於無。

韋捷現時最大的弱點,是不可以再鬧另一次的醜事,那婆娘第一個不放過他。韋捷非是沒考慮過己身的情況,而是有恃無恐,知西京沒人敢惹他韋氏子弟,特別是他這個駙馬爺。而任他千猜萬想,仍沒想過柳逢春向符太求援,惹來醜神醫。

三人停下,一字排在符太前方,中央那人道:“朋友止步!”

符太後方有人叫道:“這位是太醫王庭經大人。”

擋路三人,同時色變。

符太不悅道:“真多口。”

驀地移後。

“啪”的一聲,說話者給符太賞了個耳光,打著轉倒跌地上。

符太又返回先前的位置,像沒幹過任何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