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倒黴駙馬
剛才是看不清楚符太如何出腳,現在是人人睜大眼瞧著,卻仍看不真切。
符太的動作太快了,被賞耳光者的反應又不合常理,令人如陷身噩夢。
符太動手前,位處廣場中間偏北的位置,離主堂較入口近,前方是橫排主堂台階下三個韋捷較高級的家將,後方把門的十五個嘍囉,一人仍躺在地上爬不起來,其他十四人散布門內,其中曾拔刀攻擊符太者,立於倒地者的前方,報上醜神醫名號的,乃其中之一。
符太尚未說畢“多口”兩字,倒退往後,三丈之距,仿似寸許之地,於刹那間完成,觀者們眼前一花,他已嵌入兩個持刀家將中間,隨符太後退而來的,是強大的勁氣,令人人若忽遇狂風,被刮得衣衫飄揚,立足不穩。
最出奇的,是當其他人被勁氣刮得往後跌退,發言者反收不住勢子的往符太傾跌過去,如送上去挨刮,不由自主。
被刮者倒地時,符太返回原位。
沒人敢反撲動手,既懾於王庭經之名,更被他此神乎其技的一招鎮祝
符太雙手負後,朝擋在前方的三個韋府家將直逼過去。同時功聚雙耳,收聽從主堂內傳來的說話聲。
柳逢春的聲音從主堂收入耳裏,道:“柳某這個女兒,舉城皆知肯否回樓為客人彈琴唱曲,須看她心情,沒人可勉強。駙馬爺明鑒,曲藝之事,勉強不來,否則等如煮鶴焚琴。當然!得駙馬爺欣賞,乃紀夢的榮幸,何不讓柳某有多點時間,安排好後,再通知駙馬爺,皆大歡喜。”
符太沒大混蛋分心二用的本領,聽得入神,就在三人丈許外止步。
柳逢春這番話,表麵客客氣氣,可是綿裏藏針,暗指慕紀夢之名來者,人人懂守規矩,“煮鶴焚琴”,更是重話。柳逢春是老江湖,說話說得這麽重,肯定是之前韋捷盛氣淩人,逼柳逢春交人,不交人休想開門做生意,將柳逢春趕入窮巷。
在這樣的情況下,柳逢春擺出“寧為玉碎,不作瓦全”的姿態,與其屈辱地苟且偷生,因韋捷賠上聲譽,何不拿秦淮樓來做賭注,看韋捷是否有令秦淮樓結業倒閉的能耐。
像秦淮樓般在西京數一數二的青樓,權貴士子趨之若鶩,是個金漆招牌,與西京當權者的關係千絲萬縷,身為經營者的柳逢春,朝內、朝外,吃得開不在話下,本人亦有一定的江湖實力,不容輕侮,惹得他拚死報複,可不是說笑的。
柳逢春被邀參加國宴,可見他在西京的地位。其老辣盡現於挑符太的“醜神醫”求救,曉得目前京城內,敢與韋族外戚直接衝突者絕無僅有,“醜神醫”恰為此人。論玩手段,不可一世的韋捷實瞠乎其後。
韋捷心胸之狹窄,於韋族內也少見,韋溫比他圓滑多了。
前三人中間的頭領,記起什麽的朝後麵站在台階處的己方人打個手號,一人轉身入主堂,通報韋捷。
頭領者跨前一步,敬禮,尚未開腔說話,給符太打手勢著他閉口。
果然該是韋捷的聲音傳入符太耳內,道:“柳老板勿給本駙馬本末倒置,混淆是非,今趟是本駙馬第三趟到秦淮樓來,每次均依足紀小姐規矩予以預約,卻沒一次不吃閉門羹,令人忍無可忍,既然如此,柳老板不如把秦淮樓關掉。”
接著是有人湊在韋捷耳邊說話,打斷了他的強詞奪理。
符太沒大混蛋的順風耳,勉強聽到提及“王庭經”之名。
符太知是時候,舉步前行,警告道:“誰敢攔阻,勿怪本人無情。”
區區家將,誰敢攔截李顯恩寵的大紅人,又是挾河曲大捷之威而回的醜神醫,隻好留待主子去應付。
慌忙讓路。
符太步上台階,直入主堂。
主堂內除沉重的呼吸聲,再沒其他聲音。
符太步入主堂,入目情景,瞧得他叫絕喊好,大讚柳逢春高招。
剛才從堂外運功竊聽所得印象,還以為兩方人馬對峙,劍拔弩張,一言不合,立即大打出手,事實卻是另一回事。
駙馬爺韋捷、“青樓大少”柳逢春,對坐主堂中央大圓桌的兩邊,桌麵放置了兩套精美的茶具,還有以小爐慢火保持溫熱的兩壺香茗,如果韋捷是純粹光顧的貴客,便是以茶待客的格局。
韋捷後方,高高矮矮的立著十五個家將,包括進來通報的手下,這批人裏,至少有五個當得上江湖一流好手的級別,實力強橫,與把門的嘍囉不可同日而語。
柳逢春身後空空****,沒半個隨從,整座大堂,除他之外,不見婢仆。青樓大少是單槍匹馬,以至弱對至強,如若韋捷恃強動手,便是人多欺人少,也難找借口編柳逢春罪名。
當然,柳逢春開得青樓,本身絕非善男信女,眼前亦可以是擺空城計,將實力隱藏起來,一聲令下,秦淮樓一方的人馬,可從主堂後門蜂擁而來。不過,那就是下下之計。
符太入堂的一刻,引得所有人目光全往他投來。他不知多麽希望可以立即動手,殺韋捷和家將們一個措手不及,落花流水。然而,為了柳逢春和他的秦淮樓,卻清楚宜靜不宜動,任何武力均不利目下的情況。
柳逢春長身而起,施禮道:“太醫大人光臨,是我秦淮樓的榮幸。”
符太謙虛道:“哪裏!哪裏!大少太客氣了!”
接著哈哈笑道:“還以為到大少這裏來,見的盡是漂亮的姐兒,豈知由外門走到這裏來,全是佩劍背刀、凶神惡煞的大漢,還攔路打人,幸好本太醫尚懂幾手拳腳,否則隻能橫躺著進來。”
韋捷一方雖人多勢眾,可是主子未開腔說話,人人噤若寒蟬,至乎不敢在神情上有絲毫惡意的表現,例如以目瞪視,又或吆喝作態,憋得不知多麽辛苦。
韋捷本人則非常尷尬,不知該如何反應。其他事韋捷或許不清楚、不理會,可是對醜神醫在宮廷的特殊地位,知之甚詳,連他倚仗為大靠山的韋後亦不敢得罪,他韋捷算什麽。
且是在最不該的時候冒犯醜神醫。
際此舉城歡騰,慶祝河曲大捷的三天之期內,吃了豹子膽仍不敢冒犯凱旋而回的大功臣。
符太來到大圓桌一邊,往韋捷瞧去,訝道:“這位是……”
“青樓大少”柳逢春瀟灑從容地說道:“我真的糊塗,見太醫大人到來,心中歡喜,忘掉禮節。這位是當今駙馬爺韋郡王,柳某還以為與大人是素識。”
不論韋捷如何不情願,仍不得不站起來施禮問好。他營造出來的威壓之勢,立告煙消雲散。一眾手下,不知該繼續立在那裏丟人現眼,還是找個地方遠遠地躲起來。
韋捷幹咳一聲,道:“下人有眼不識泰山,冒犯大人,請太醫原諒。”
符太欣然道:“鄙人才從河曲回來,剛才遇上的,實微不足道,豈會放在心上,駙馬爺放心。不過,駙馬爺宜管束手下,攔門可以,卻絕不可傷人,換過不是鄙人,肯定已弄出人命。”
韋捷聽得冷汗直流浹背,隻是這個要取王庭經之命的罪,已屬彌天大罪,自己或不用斬首,但肯定絕緣於任何職位,更不用說是右羽林軍大統領的重要軍職。
忙道:“韋捷必謹記大人教誨,回去後嚴懲犯事者。”
符太欣然道:“不用了!鄙人已代駙馬爺教訓了他們,保證沒幾天工夫,休想如常吃飯、走路。”
韋捷有多沒趣便多沒趣,尤令他難堪的,是當著柳逢春和一眾手下麵前被折辱,又須忍氣吞聲,還要謝符太代他出手嚴懲下人。
柳逢春打圓場道:“太醫大人請坐,大人難得與駙馬爺巧遇,把酒談心,不亦樂乎。”
韋捷心知肚明待下去是自曝其醜,趁機告辭離開。確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鬧了個灰頭土臉。
韋捷去後,柳逢春立即開門做生意,符太本要離開,然柳逢春對他不知多麽感激,力邀他入樓參觀。盛情難卻,符太隻好陪他走幾步,也因對這座等若鬧市裏的世外桃源,生出好奇。
兩人沿小秦淮河漫步,兩岸美景,層出不窮,加上因剛啟門就被韋捷的人占據入口,不準其他客人入內,此時偌大的亭台樓閣,隻有少許打掃的婢仆,異乎平日入夜的秦淮樓,份外空靈閑適。
柳逢春感激地說道:“全賴大人仗義幫忙,否則韋捷下不了台時,不知如何了局。”
符太好奇問道:“他可以幹什麽呢?動粗嗎?”
柳逢春冷哼道:“諒他不敢,傳出去他將聲譽掃地。橫蠻如安樂,做惡事亦偷偷地做,隻是紙包不住火,傳了開去。武則天遺下的法規,一直由陸大人在西京嚴格執行,然人去法弛,韋捷才敢這麽放肆,幸好韋捷對成王李千裏很有顧忌,否則我的女兒早沒有了。”
符太問道:“大少有否擔心我不來,又或來遲了?”
柳逢春笑道:“真的沒擔心過,我柳逢春別的不行,看人卻有幾分本事,何況我還有一招,就是告訴那小子,今晚會招呼太醫大人,希望他沒攔錯人。”
兩人對望一眼,同時放聲大笑。
經過今晚的事,以後韋捷要來秦淮樓撒野,首先須考慮自己有否足夠斤兩去惹醜神醫。
符太信心十足地說道:“一天他未坐上大統領之位,貴樓一天平安無事。”
柳逢春苦笑道:“坐上又如何?”
符太輕描淡寫地說道:“我會勸大少立即結束秦淮樓,還要有那麽遠,走那麽遠,因西京再非宜居之地。不過!技術在此。”
柳逢春一頭霧水地說道:“什麽技術?”
大混蛋的“技術就在這裏”,沒多少人聽得明白,但非常貼切好用,可涵蓋所有情況,令人能針對性的深入思考。
符太道:“大少以為事件結束了嗎?剛好相反,是才開始,但已轉移往我和他的鬥爭去。這小子這麽蠢,破漏百出,勿要給老子找到他把柄,可令他永不超生,為大少去此禍患。”
柳逢春估不到他看得這般高遠,登時對他刮目相看,也更不明白他。
符太看他神情,猜到他的想法。心忖自己這個勞什子怪醫,在外人眼中肯定奇人異行,即使皇帝、皇後,無人敢不給他麵子,卻是不慕權勢名利,偏又在皇宮內混日子,今回更遠赴河曲做“軍醫”。坦白說,連他符太也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
道:“若我所料無誤,西京短期內有大變,大少閑事莫理,韜光養晦,可保無恙。”
柳逢春乃老江湖,不敢追問,點頭表示明白,道:“坐下喝杯水酒如何?”
符太道:“喝一杯後,老哥須放我走。”
他罕有這麽好相與的,然不知如何,卻與柳逢春相當投緣,不單肯幫他忙,也愛和他談天閑聊。究其因,或許因屬首次接觸青樓中人,對他們生出好奇。
柳逢春笑道:“太醫說笑了。”
又壓低聲音道:“大人真的是首趟到青樓來?”
符太點頭。
柳逢春道:“如此有關大人的傳言,是真的了。”
符太給引起興趣,問道:“什麽娘的傳言?”
柳逢春道:“到青樓來的朝廷中人,提起太醫,均豎起拇指讚不絕口,說太醫別具魅力,能令宮內公主貴女們爭相獻媚,然太醫守正不阿,不為所動。”
又歎道:“事實上昨晚赴國宴時,我已對此深信不疑,眼見為憑嗬!”
符太沒好氣道:“大少以為老子不喜歡女人嗎?”
柳逢春忙道:“怎敢?隻是敬仰太醫大人的風骨氣節。”
接著低聲道:“在這裏,我柳逢春見盡各式各樣的人,平時道貌岸然的,到這裏來後變成另一個人。然而,像太醫般趕著走的,恐怕除範爺外,得太醫一人。”
柳逢春有項本領,就是說話坦誠直接,令人聽得舒服。
符太失笑道:“老子非是不好色,隻是沒其他人那麽好色,在這方麵比範爺有定力多了。”
柳逢春大喜道:“這就成了!”
符太愕然道:“成什麽?”
柳逢春誠懇地說道:“大人今次實在沒有責任來幫秦淮樓這個大忙,在這之前,我已四處求援,對方聽到是韋捷後,人人表示愛莫能助,管他與柳某人交情有多深,而我亦難怪責他們。唯獨太醫大人主動幫忙,柳逢春將銘記於心。”
稍停,接著道:“我柳逢春唯一可回報大人的,就是在樓內安排小小的一場夜宴,讓柳逢春可敬大人兩杯水酒,以示心內感激之情,大人萬勿推卻。”
符太心忖如這番話在秦淮樓大門外和他說,肯定拒絕,可是在小秦淮夜色如畫的岸邊,由秦淮樓大老板盛意拳拳的娓娓道出,別具誘人魅力,令符太生出尋幽探勝的好奇心。是那種試一趟無妨的心態。
“青樓大少”拿得出來款待他的,肯定大有看頭。
柳逢春又道:“青樓最引人入勝處,是避世的功能,在這裏發生的,限於這裏,沒人曉得發生過什麽事,永遠不傳出去。當然有例外,卻是柳某一向秉承的宗旨。”
符太道:“若三天三夜都在這裏度過,不用傳出去,別人也曉得在這裏幹什麽。”
柳逢春大笑道:“恐怕未足一天,皇上已派人來找大人。”
符太啞然失笑,道:“若然如此,定是韋捷那小子去通風報訊,不過依我看,他該沒那膽子,因首先須解釋為何在這裏遇上我。”
柳逢春歎道:“那小子垂頭喪氣的模樣,包保沒人見過,給整治得比範爺那趟更慘。大人請!”
符太隨柳逢春,進入景觀最佳的臨河樓閣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