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個奏章
龍鷹收《實錄》入懷,心裏感觸。
宮廷和西京的生活,正逐步同化符太。當然,不可能將他徹底改造,但至少使他肯去接觸以往絕不沾手的事物。
秦淮樓的感染力強大無匹,隻要有點感覺,都願意一嚐從都會的煩囂、宮廷的鬥爭惡戰抽脫出來,忘掉一切地體會溫柔鄉的滋味。像擁有紀夢般才女的秦淮樓,自有其高尚雅樂的一麵,故能令騷人墨客趨之若鶩,度過不平凡的晚夜。
由此方向觀之,李顯夜夜笙歌的宮廷宴會,與青樓文化殊途同歸,然而過猶不及,若嗜之成癖,可令人傾家**產;發生在一國之君身上,則國勢傾頹。而這已成帝皇必入的歧途,不論即位時如何奮發有為,最後仍是那個收場。
隻好玩樂的君主,親小人,遠賢臣,必然事也。
符太詳細敘述在秦淮樓內的情況,顯示他在動筆時,仍記憶猶新,印象深刻,書之於《實錄》,作回想和抒發。
他很想讀下去,看大少拿什麽好東西來招待符太,卻恨馬蹄聲自遠而近,然出奇地不聞車輪磨地的聲音。
龍鷹的“範輕舟”沒有官職,不能自由出入宮禁,故此每趟入宮均須接送。如來的是高力士的人,駕的例該為馬車,聽不到車輪聲,令他奇怪。
十多騎馳入花落小築的外院門,領頭的赫然是剛榮登右羽林軍大統領之位的楊清仁。
龍鷹怎樣猜,仍猜不到來的是他。
兩人並騎而馳,約束聲音說話。
宇文朔返宮,碰著高力士和楊清仁密斟,後者曉得須派人去接“範輕舟”,自動請纓,將此任務接過去。
以老楊現時的貴人事忙,且為新貴,當然是有緊要事找“範輕舟”商量。
楊清仁歎道:“唉!很頭痛。”
龍鷹訝道:“人事上有阻滯嗎?”
楊清仁當足龍鷹的“範輕舟”為夥伴戰友,吐苦水道:“沒阻滯方稀奇,但早在預料之中,令我煩惱的是其他事。”
龍鷹問故。
楊清仁道:“你有聽馬秦客這個人?”
龍鷹道:“第一次聽。”
楊清仁道:“此人乃娘娘兩個男寵之一,另一人叫楊均。馬秦客精醫術,楊均為烹飪高手,都極得娘娘恩寵。”
龍鷹聽得頭皮發麻,失聲道:“這麽快有男寵,且不止一個?”
楊清仁哂道:“娘娘四十歲上下的年紀,正值虎狼之年,一個怎夠?”
龍鷹道:“可是男寵之外,尚有奸夫。”
楊清仁道:“兩人如何混入後宮接觸娘娘,自是有人穿針引線,然人人語焉不詳,或因避忌,故此我們這般的外人難悉其況。可以猜到的,是不出武三思、宗楚客二人,又或兩人共謀,將馬秦客、楊均安置到娘娘身邊,分擔他們的辛勞。”
這方麵,龍鷹比楊清仁知其脈絡,道:“依我看,此事發生在武三思和宗楚客交惡之前,人是宗楚客提供,其餘由武三思安排。難怪武三思遇害前,與韋後漸行漸遠。”
又問道:“究竟是什麽事?”
他早想到是怎麽一回事,卻不得不問,看楊清仁曉得多少。
楊清仁道:“於王太醫赴北疆期間,娘娘安排兩人到麟德殿伺候皇上,一人照顧皇上身體,另一負責飲食,頗得皇上歡心,成為寵臣,平時可出入宮禁,至今仍然如此。”
龍鷹心忖有關此二人的事,問高力士可一清二楚。
楊清仁問道:“範兄擔心的,是否和我擔心的相同?”
兩人偕隨從的十二個右羽林軍馳出興慶宮,左轉往朱雀大門走。
龍鷹歎道:“此事如河間王遇上人事重新布局的阻滯般,盡在意料之內,外人難有辦法。”
馬秦客和楊均任何一個位置,要發動混毒的下半部,莫不易如反掌,除非李顯肯驅逐兩人,否則無從防備,但亦為打草驚蛇。
宗楚客的老謀深算,令人咋舌。
由此可見捧楊清仁上大統領之位,其可發揮的作用,亦非事前想象得到。
楊清仁歎道:“確有想過,但仍未想過可隨時發生。”
楊清仁擔心的不是李顯的生死,而是他有否足夠的時間,坐穩大統領之位。
楊清仁坐入現時的位置,當想過和“範輕舟”等聯手,盡量延長李顯在位的日子,驟然發覺韋宗集團在這方麵早有布局,唯一辦法是來找“範輕舟”商量,看有否應付之策。大明宮內的事,不到他去管,靠的是像王庭經、宇文朔、宇文破這群可貼身伺候李顯的心腹親信。在楊清仁眼裏,“範輕舟”現在這般的去見李顯,正為良機。
直接觸發的,是“範輕舟”向無瑕揭破田上淵大明尊教的身份,令楊清仁一方聯想到混毒之技,可殺人於無影無形,引起他們的危機感。
楊清仁道:“眼前便有個危機。”
龍鷹亦感頭痛。
李顯的命運是注定了的,可是若過早發生,他們多方麵的計劃恐將胎死腹中。例如吐蕃的和親,不知如何向橫空牧野交代。
幸而,李顯的死期,可以調校,關鍵在今晚的和頭酒。
問道:“何事?”
楊清仁道:“有個地方上芝麻綠豆的小官,許州參軍燕欽融上書,列數娘娘、安樂、武延秀、宗楚客等人的罪狀,昨天送到皇上手內,掀起大風波。”
龍鷹奇道:“這麽的一個奏章,竟不被截著?”
說話時,通過朱雀大門,進入皇城。
天上忽落下毛毛細雨,將皇城、宮城,籠罩在氤氳水汽裏。
楊清仁道:“是機緣巧合,或命中注定,這段日子,皇族一方與韋宗集團相持不下,形成漏洞空隙,情況紊亂。兼之燕欽融在奏章上耍點小手段,混在普通民事奏章裏,經手的又是有心放行的魏元忠,因而可入皇上之手。”
龍鷹沒興趣弄清楚細節,道:“這樣的奏章,說的是事實又如何,最後還須李顯點頭,對嗎?”
楊清仁道:“範兄知其一,不知其二。簡單地說,是這兩句話,適用於皇上,皇上等於蓋璽簽押的傀儡,壓根兒不曉得批核過什麽,又或不經思索的批出去,以為是雞毛蒜皮的瑣事,到忽然有人將韋後、安樂等的所作所為詳細羅列,以李顯的愚蒙也吃不消,加上政變一事,如火上添油,令李顯認識到,如此下去,可敗盡大唐的家當。”
龍鷹好奇問道:“除賣官鬻爵外,還有何罪狀?”
楊清仁道:“罄竹難書,難以盡數。燕欽融最能打動皇上的地方,是說出每件事的弊害和後果。”
籲一口氣後,接著道:“如因行賄買官來做的所謂‘斜封官’,根本是不必要的冗員,令官員的數目膨脹,大幅拖低官員的質素,效率成不住下行之勢,妨礙政治措施的執行貫徹,因此而來對國家的損害,燕欽融以事實一一列舉,令皇上觸目驚心,不找娘娘和宗楚客,卻召長公主和相王到他禦書房商議,便知皇上震駭的程度。唉!又有這麽昏庸的蠢皇帝。”
楊清仁此時說的,乃龍鷹感知外的事。
楊清仁言猶未盡,道:“範兄可知李顯登基後,修建了多少佛寺,連長公主也有份兒。”
大唐的國教本為道教,可是自武曌掌權後改為崇佛,李顯則凡母皇之業,全盤承接,令崇佛的熱潮沒絲毫減退之象。
楊清仁不厭其詳的算李顯的帳,還破天荒批評太平,是要突顯他爭江山的正確性。假若他是真皇族,現在便是向“範輕舟”慷慨陳詞,爭取“範輕舟”的認同。
楊清仁接著道:“皇上本人,興建了永泰寺、聖善寺;長公主建罔極寺;安樂建的安樂寺規模最大,花費也最巨,令國庫空虛,負擔被強加到百姓身上。誰看得過眼?但隻有燕欽融敢說出來。”
龍鷹道:“燕欽融豈非連皇上的帳亦一起算,李顯怎肯認錯?”
楊清仁道:“這牽涉到韋後幹政的問題,兩座佛寺都是韋後提議興建,借李顯的名義行之。燕欽融特別指出,韋後幹預朝政,已成街知巷聞的事,其**醜聞更傳遍全國。終有一天,李唐將敗在**後之手。”
龍鷹明白過來,若無政變之事,李顯可當作耳邊風,可是政變後他被架空的情況仍記憶猶新之際,忽然讀到燕欽融的奏章,當頭棒喝,醒轉過來。
他終明白到楊清仁指出的危機。
今天李顯向韋後發難,將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此為先發製人的道理。
怎想到有此一日,楊清仁的危機,也成為他龍鷹的危機。
問道:“長公主、相王,對此有何提議?”
楊清仁道:“他們都不敢說話。”
龍鷹失聲道:“什麽?”
楊清仁冷然道:“須分開來說。以相王論,是猶有餘悸,當日太子叛變時,確實力強橫,聲勢浩大,且得人心,門關開放,卻竟然不堪一擊,敗得迅快慘烈。現時形勢大異其時,範兄道相王怎麽想?”
龍鷹暗忖,相王李旦的“挺身而出”,支持太子李重俊除韋後、清君側,可說是平生首次這般有勇氣,皆因有名將如李多祚者主持大局。可是宗楚客“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以混入太子集團的“奪帥”參師禪,於兵荒馬亂之際飛輪割掉李多祚首級,太子軍立即崩潰,兵敗如山倒。以李旦懦怯的性格,在現今一麵倒的情勢下,豈敢造次?楊清仁看得透徹。
龍鷹道:“聽說相王是夜亦成攻擊的目標?”
楊清仁雙目閃動奇異的神色,訝道:“範兄竟不清楚當晚興慶宮被攻打的情況?”
龍鷹首次慶幸未讀畢《西京下篇》,因的確不曉得,同時記起台勒虛雲說過的,如他是宗楚客,不但永不許相王五子返京,還要將他們逐一殺掉,正代表著台勒虛雲一方,對相王五子生出警覺。
楊清仁此刻特別提起此事,是希望從他身上得到有用的情報。
答道:“小弟和相王府一向沒有來往。”
楊清仁道:“當晚兵荒馬亂,宮內、宮外亂成一片,百姓躲在裏坊內,故此興慶宮發生過什麽事,惟當事人清楚。我們知道的,是太子的叛軍進入皇城時,田上淵的北幫趁虛而入,兵分三路,攻打大相府、長公主府和興慶宮。”
接著雙目厲芒暴盛,該是憶起那一晚的情景,沉聲道:“大家自己人,清仁不敢隱瞞,是夜等若我們和田上淵間接卻是全麵的交鋒,隻要我們保得住大相府和公主府,不論形勢如何發展,我們將成為真正的贏家。可惜事與願違,大相府之役令我們損失慘重,且敗得莫名其妙。事後檢討,大相府內該有敵人臥底,像參師禪之於李重俊。”
龍鷹沒想過,兵變的晚上,內裏情況複雜至此。
如楊清仁所形容,是時兵荒馬亂,大相府、長公主府和興慶宮各自成為隔斷通訊的孤島,受到北幫籌謀已久的猛烈攻擊,自顧不暇裏,不曉得其他地方的事。
當時台勒虛雲的布局,該認為大相府因早駐有重兵,本身防禦力十足,可擊退任何來犯者,故放心不理。當然,亦非全然不理會,而是助長公主府退敵後,可立即赴援。豈知大相府被破得慘烈迅快,大出台勒虛雲一方料外,令他們無從施援。
現時回想,曉得田上淵一方確實力強橫,隻是新近來投靠北幫的突騎施高手,已是可怕的戰士團,個個身經百戰,殺人如麻。不過,大相府縱然不敵,仍沒道理敗得這麽快、這麽慘,情況有點像“獨孤血案”的重演,故此楊清仁認為另有內情。
龍鷹腦海泛起用牙齒咬著從車窗吹射出來那根毒針的情景和感覺。
會是她嗎?
想打入大相府的家將團隊豈是容易,來曆不明者絕無可能,但女色正是武三思的大破綻,若以毒針行刺龍鷹的,確被符太猜中,乃九卜派的單傳,又貌美如花,由她向武三思施展美人計,大有可能。
對李旦,大江聯采截然不同的態度,是恨不得他和五個兒子被幹掉。可是,真的如此嗎?自己是否太武斷了?
至於因何李旦不在他芙蓉園的相王府,到了興慶宮去,就非讀《實錄》不可。
幸好台勒虛雲沒法掌握田上淵攻打興慶宮的情況,不明白憑何抵擋有備而來的敵人,當時宮內唯一為人所知的高手,隻得太少的“醜神醫”。然而,此亦為自己想當然矣。
或許是這種模糊性,提供無限想象,例如攻打興慶宮的敵人的實力,遠在攻打大相府和長公主府的力量之下。
田上淵和宗楚客的三大目標,自以武三思為主,應由他親自領軍。長公主府有台勒虛雲、無瑕、楊清仁等高手護持,田上淵親臨仍難以討好。可是李旦能守得住興慶宮,變成令人不解的謎團。陰差陽錯下,龍鷹壓根兒不清楚發生過什麽事,故能表現得恰如其分,令擅於觀人的楊清仁,被他騙過。
確險至極,如他當時稍現“知悉情況”的神色,足令楊清仁認定他“知情不報”。
總結宗、田兩人的戰績,雖成功除掉武三思,又清除李重俊及其羽翼,奪得京師的控製權,但留下李旦和太平兩個皇族的重要人物,令深感危機的李顯有倚仗以之抗衡韋宗集團的人,因而形成今天的形勢,怎麽算仍是未竟全功。
龍鷹沉聲道:“或許就是昨天黃昏時,助田上淵刺殺小弟,透車窗吹出毒針的人。”
楊清仁動容道:“範兄憑何作此臆測?”
進入承天門。
龍鷹道:“純為直覺。”
稍微猶豫,方接下去道:“當時小弟有個直覺,是偷襲者是個年輕女子。不知如何,當河間王提出或許有內奸混進大相府內,我想起了武三思好色的弱點。我的感覺向來靈驗,不知救過小弟多少次了。”
楊清仁有點哭笑不得地點頭同意,道:“毒針給無瑕撿了,希望可從毒性猜到針主的身份。”
龍鷹見他這麽“夠朋友”,道:“或許小弟有方法,為河間王爭多點時間。”
楊清仁精神大振,喜道:“願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