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力士心聲
離大相府後,龍鷹策馬飛馳,逢馬過馬、逢車過車的,幾盞熱茶的工夫,抵達朱雀大門。
隔遠便瞧到高力士和把門的兵頭在說話,立即勒馬緩騎。
站在一眾門衛旁,特高的高力士,如鶴立雞群,非常易辨。
龍鷹跳下馬來,高力士迎上前,先著人為他牽引馬兒,然後挽著他走過門道,登上停在門內的馬車。
馬車開出。
高力士道:“沒想過範爺這麽快回京,想必諸事順遂。”
龍鷹透窗瞧著映入眼簾內皇城的壯麗景色,淡淡地說道:“幹掉練元了。”
任高力士如何精明,仍大感錯愕,一時掌握不到練元完蛋的涵義。
龍鷹往他瞧去,輕鬆地說道:“關外的北幫,於兩天之內,給我們贏個傾家**產,我們之後再由黃河幫向他們討債。”
高力士一震道:“範爺、經爺厲害!”
又皺眉道:“那大相截著範爺去見他,豈非……豈非……”
龍鷹讚道:“高大的腦筋轉得很快。然而技術在乎我們如何贏得此仗,來無蹤,去無跡,被襲者無一人能活著回去告訴別人事情的真相,北幫輸個一塌糊塗,故我能將責任全推在大江聯身上。”
接著道:“高大出門來接我,是否有特別的事?”
高力士道:“範爺英明。唉!想到不知何年何月,可再得經爺耳提麵命,小子便心生悵惘。”
龍鷹笑道:“你愛給他罵?”
高力士頷首道:“非常喜歡,令小子如沐春風,又回味無窮。”
龍鷹道:“是緣也是份,高大和經爺乃絕配。”
又道:“你的新主子如何?他曉得我回來了嗎?”
高力士道:“有關範爺的消息,小子第一個通知臨淄王,由他拿主意,亦是他安排朔爺去碼頭接船。”
龍鷹暗讚高力士了得。
高力士現時做的,正是龍鷹想做的事,就是將李隆基擺往皇位爭奪戰的核心位置。長期無所事事、莫有作為的日子,箇中辛酸實難為外人道,特別像李隆基這類少懷大誌的皇室人物。時移世易,李隆基終捱到奮身而起之時,而高力士能體察上情,讓李隆基重新將命運掌握在手裏,大展拳腳,這種對李隆基的了解和明白,當中包含多少宮廷智慧。
龍鷹最關心的,正是李隆基,問道:“聽說臨淄王被委以廷事丞的新職,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高力士解釋道:“所謂‘廷事丞’,屬皇上的近衛係統,半文半武,專責代皇上聯係飛騎禦衛、右羽林軍、左羽林軍和城衛四大軍係,與四係頭子定期開會,遇有係內人事變動,由廷事丞報上皇上批核。此位可以什麽事都不做,也可以事事過問,看如何拿捏,但因直接向皇上負責,故位低權重。”
龍鷹歎道:“如此一個油水位,怎可能落在臨淄王身上?”
高力士道:“此位懸空多時,上任因跟隨李多祚被誅,娘娘一直想用她的族人,皇上則因拿不定主意一直在拖,到燕欽融被韋族的人亂棍打死,小子趁機向皇上提議用臨淄王任此職,皇上第二天便批出諭令。”
龍鷹讚道:“高大真懂體察上情,娘娘有何反應?”
高力士壓低聲音道:“娘娘以為臨淄王是她的人。”
龍鷹難以置信地說道:“怎可能呢?”
高力士道:“說到底,仍是範爺高瞻遠矚,安排臨淄王負責為安樂的大婚籌款。須知不論相王或長公主,均對安樂於武崇訓屍骨未寒之時,舉行勞民傷財的鋪張婚典非常反感,多次在皇上麵前數娘娘和安樂母女的不是,整個皇族均持對大婚不以為然的態度,包括幾位公主,而臨淄王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顧其王父和長公主的反對,兩肋插刀地為大婚募捐,令娘娘對他另眼相看,認為他識時務。更何況臨淄王一直與娘娘和安樂關係良好,加上小子為臨淄王適可而止的說好話,娘娘自然視臨淄王為皇族裏的異類。”
龍鷹不解道:“但怎騙得過宗楚客?”
高力士道:“大相怎麽想,沒人曉得。不過廷事丞屬宮廷內務,惟娘娘有權過問,她沒反對,其他人沒說話的資格。”
又道:“小子猜大相是啞子吃黃連,壓根兒不敢告訴娘娘曾著人扮兩大老妖行刺臨淄王,現在剩清楚臨淄王的親衛武功高強,仍摸不清臨淄王的底子。”
龍鷹順口問道:“燕欽融的遇害,對皇上有何影響?”
高力士沉聲道:“今趟皇上的反應異乎往常,一方麵愧對長公主,另一方麵整個人變得陰沉了,多次問小子範爺何時回來,卻沒多說其他話。”
龍鷹籲一口氣道:“他察覺到自身的危險。”
高力士道:“他該視範爺為另一個武三思。”
龍鷹立告頭皮發麻。
皇帝確不易為。想當年女帝,想找個可將心內的愛,貫注其身的人何等困難,連女兒太平亦是女帝猜疑的人。李顯的情況略有不同,是沒法找到可全心信賴的,至少在宮內找不到,隻好寄托在他這外人身上。
太少不在宮,倍添李顯不安全的感覺。
高力士分析道:“皇上是罕有怯懦荏弱的人,亟需一個堅強、可為他作主者支撐他,最初是聖神皇帝,接著是韋後,回朝後是武三思。沒有武三思,聖神皇帝盡管病重,皇上絕不敢造反。現在武三思已去,皇上又發覺娘娘和宗楚客對他存心不良,範爺遂成皇上最需要倚賴的強人,如我們能好好利用,進可以為臨淄王造勢,退亦可穩守目前的地盤。隻有倚仗皇上,我們才能營造出與韋宗集團分庭抗禮的強勢。範爺明鑒。”
龍鷹的頭皮二度發麻,終明白高力士等著他說話的緣由。
高力士確是另一個胖公公,一切從實際和功利出發,不問六親,隻求成功。他一字不提李顯的生死,剩著眼於如何利用李顯性格上的弱點,向李隆基提供最大的效益。感覺有點像讓李隆基踏著李顯的屍身,登上皇座。
這種狠辣,是龍鷹永遠學不來的。
故此,今趟入大明宮見李顯,絕不像表麵般的簡單,而是關係到“長遠之計”未來的成與敗。
龍鷹不但須加強李顯的鬥誌,還要騙他如今唯一之計,就是要誅奸斥佞。要李顯殺惡後,是強其所難,可是,若告訴李顯,殺武三思者,田上淵是也,肯定李顯信而不疑,且清楚一天不殺老宗、老田,自己皇座不穩。幹掉宗楚客,韋後再無可倚仗之人,將難以作惡,作惡亦弄不出什麽花樣來。
隻要李顯下決心,通過“範輕舟”對付宗楚客和田上淵,龍鷹便可借之營造出可抗衡韋宗集團的形勢。
“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乃在現今的形勢下唯一的至理,其他全不在考慮之列。
肅清北幫在關外的勢力隻是第一步,走不出此步,其他休提。
然而,尚未足夠,因老宗、老田在關中仍占壓倒性的優勢,黃河幫能否重返關中,尚為未知之數,總不能坐著來等。
故而高力士之策,就是在眼前錯綜複雜的形勢裏,於李顯的支持下,自重圍裏殺出一條血路。
高力士沉聲道:“範爺明察,政權落入韋、宗之手的一天,就是河間王和宇文大統領遭革職之時,朔爺則被投閑置散,接著第二次兵變來了,相王肯定沒命,長公主則比較難說。”
龍鷹道:“怎才算給他們掌握皇權?”
高力士道:“就是將李重茂迎回京師,捧這傀儡登上帝座,通過他頒發連串的新政。這個過渡期不會太長,因韋宗集團早有準備,應少於一個月。”
龍鷹道:“這麽說,皇上駕崩後,我們至少有約二十天的時間。”
高力士分析道:“這二十天絕非動手的好時間,因韋、宗尚未露出狐狸尾巴,到河間王、宇文大統領和所有忠貞之士紛被革職,代之以宗楚客的親信和韋氏族人,那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才是最好的時機。”
龍鷹同意道:“有道理。”
又問道:“臨淄王和相王現時關係如何?”
高力士道:“臨淄王用範爺教他那‘見人講人話,見鬼講鬼話’的妙著,成功說服相王,讓臨淄王擔當為安樂籌款之職。”
又歎道:“簡簡單單一件事,花了相王三天時間才下決定,有些時間還鬧得很僵,直至長公主表明不反對,事情方有轉機。”
龍鷹道:“是楊清仁在背後發功,此時確不宜與娘娘有無謂的衝突。”
高力士道:“可是!相王與臨淄王的關係,不是變好,而是變得更差,直至臨淄王當上廷事丞,他們繃緊的關係始緩和下來。”
龍鷹動容道:“因臨淄王在台勒虛雲眼裏,變得有用了。”
馬車駛入宮城。
龍鷹目光投往窗外的宮城景色,心內歎息,又再置身於皇宮這虎狼之地,如陷身泥淖,沒有人可幹幹淨淨地離開,包括他龍鷹在內。
假如仍在飛馬牧場,有多好。
心神不由長出翼膀,飛回商月令的身邊,腦海泛起她婉轉承歡的嬌姿美態,實想不到世上還有什麽比**更刻骨銘心的事,難怪有“隻羨鴛鴦不羨仙”之語。
高力士的聲音進入他耳鼓,粉碎了他深深的思憶,拉回冷酷不仁的現實去。
道:“可是,相王對範爺為安樂籌款,卻沒半句惡言。”
龍鷹點頭表示明白,道:“該否由皇上處入手,理順相王和臨淄王的關係?”
高力士道:“請範爺瞧著辦。”
龍鷹道:“宇文朔指皇上很看得起臨淄王,是怎麽一回事?”
高力士道:“原因在臨淄王精通音律,又寫得一手好字,言語便給,如此人才,在皇族中絕無僅有,故對他非常欣賞,加上臨淄王有辦事的才能,不單稱職,且不時有新的好建議,討得皇上的歡心。”
接著高力士壓低聲音道:“臨淄王非常小心,盡量不露鋒芒。”
龍鷹道:“豈還是閃閃躲躲之時,不過,一切待我見過臨淄王再說。”
順口問道:“你和娘娘的關係又如何?”
高力士道:“娘娘比以前任何時刻更需要我,籌備大婚的事,她的親族沒一個人幫得上忙,除了中飽私囊,故此所有事務全落在小子身上,亦隻有小子方清楚細節,而小子亦力圖予她這個印象,讓她不會斤斤計較其他方麵的事。”
接著道:“小子是娘娘沒法監視的人。”
龍鷹道:“高大這方麵該下了很大的力氣和工夫。”
高力士謙卑地說道:“一切依經爺和範爺的訓示,無聲無息下緩緩進行,現時皇上身邊伺候的侍臣和宮娥,大部分是小子的人,發展出蒙騙娘娘的手法,娘娘曉得多少,由小子決定。像今天範爺入宮見皇上,不論談多久,小子會製造出不過兩、三盞熱茶工夫的印象,令娘娘不起疑。”
龍鷹訝道:“怎麽辦得到?”
高力士道:“小子先將娘娘的人調離,於適當時間安排他們回來,再讓他們以為範爺剛剛入宮,他們當然不會告訴娘娘是聽人說的,遂營造出有利我們的假象。”
龍鷹動容道:“高大了得。”
高力士誠懇地說道:“全賴經爺苦心栽培我,經爺的大恩,小子永誌不忘。”
龍鷹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然而高力士發自真心所表達出來的豐富感情,可使任何人僅餘的半分懷疑亦告不翼而飛。以他這個能耐,韋後不被他騙個帖服才怪。
在李顯心裏,高力士逐漸代替了湯公公昔日在李顯心內的地位。這方麵高力士雖沒多言,但剩看高力士能把李隆基推薦給李顯當這個廷事丞,已知高力士宮廷鬥爭的經驗何等老到,不單建立起李顯與李隆基的關係,還扭轉了相王和李隆基父子的不和。
高力士為“長遠之計”下的苦心和努力,是夜以繼日的水磨功夫,須多大的決心、毅力和耐性。
高力士能做到的,沒人辦得到。他營造出來的諸般假象,蒙蔽了韋後,令宗楚客掌握不到真正的情況。
馬車穿過玄武門樓深長的通道,右轉朝大明宮駛去。
忍不住地說道:“經爺似罵你的時間多,栽培你的時間少。”
高力士現出深刻的表情,似是內心某一感覺,發乎中,形於外。道:“每次經爺訓誨小子,小子心裏都在想,如何可以做得更好點,使經爺不罵得小子那麽嚴厲。到後來經爺愈來愈少罵小子,小子醒悟到,在經爺的鞭策下,小子終幹出點成績來。”
接著兩眼一紅,道:“經爺改變了小子的人生,令小子從己身的苦海裏尋到樂土和方向,連過往打心底厭倦的事物,頓然變得充滿意義。更令小子感到榮幸的,是能依附像範爺般當今世上最偉大人物的驥尾,為‘長遠之計’效死力。‘朝聞道,夕死可矣’,即使明天小子被奸賊斬首處死,小子絕不皺半下眉頭。”
說到“當今世上最偉大人物”一語時,兩行熱淚從眼角瀉下,真情流露。
龍鷹被感動了,首次從他閹臣的位子去思考高力士的處境,他有口難言的悲愴和痛苦。
一時說不出話來。
高力士拭去掛臉淚痕,不好意思地說道:“教範爺見笑。”
龍鷹搖首,似想以此動作揮走忽壓心頭某種沉重的情緒、感觸。
如高力士般的內侍臣,確為內侍裏的異類,沒沾染半點宮廷習氣,少懷大誌,從沒停止尋找無邊苦海裏的出路。就像席遙經曆兩世輪回,務要尋得進入“洞天福地”的仙門。
十多騎從大明宮迎過來,領頭者是宇文朔和宇文破,兩人左右策騎與馬車並排而走,簇擁著龍鷹馳進大明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