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五章 政爭權鬥

台勒虛雲現出深思的神色,道:“輕舟如何看待田上淵到關外去?”

龍鷹差些兒頭痛,對北幫的事,在殺練元後,於他是告一段落,希望可袖手不理,由大江聯負起全責,根本不想為此費神。

坦然道:“我沒想過。”

台勒虛雲悠然道:“田上淵今趟是到洛陽去,從各方麵評估北幫的損失。練元雖去,尚有郎征和善早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北幫真正的實力,是在關中而非關外,所有來自塞外桀驁不馴的高手,由田上淵親自駕馭。田上淵隻要調整北幫在關外的策略,可硬撐一段時間。”

龍鷹問道:“如何調整?”

台勒虛雲道:“可分兩方麵來說。首先,是北幫本身戰略上的調整,將原本分散的力量集中往洛陽,放棄洛陽東南麵的水域,而將注意力轉往北麵的大河,特別是從洛陽到關中的大河河段,洛陽、長安互相呼應。”

龍鷹同意道:“此確為應急之計。”

台勒虛雲道:“現時北幫最大的問題,除損失猛帥和大批好手,更是士氣上的沉重打擊,田上淵此去洛陽,固要為手下打氣,亦須派如虎堂堂主虛懷誌般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代替死去的練元掌關外大局,重整陣腳,穩住風雨飄搖的局麵。”

細審龍鷹片刻後,笑道:“輕舟似完全沒思考過這方麵的問題。”

龍鷹老實答道:“我對戰爭感到勞累,隻希望餘下的事情,交由小可汗和奇湛處理。”

台勒虛雲頷首點頭,道:“輕舟所辦到的,超乎本人想象,是天大的驚喜,以前是無從入手,現在則有隙可乘,目標清晰明確,比對起來,是截然不同的形勢。可是說到擊潰北幫,即使是關外的河段,仍然是言之尚早。”

稍頓續道:“我之想起突襲北幫在華陰的總壇,因那是北幫關中戰船集中之地,與洛陽遙相呼應,燒掉部分的戰船,可大幅削弱北幫支援洛陽的力量。”

龍鷹心忖台勒虛雲明知自己不會參與,仍不厭其詳向自己解釋其思路,內裏有何目的?

龍鷹明白削弱北幫實力的重要性,每削弱其一分力量,在未來西京的激烈鬥爭裏,他們將多一分勝算。

台勒虛雲道:“即使將整個北幫總壇夷為平地,燒掉泊在十多個碼頭區的所有船隻,可加深北幫所受創傷,卻絕非致命。”

龍鷹訝道:“不是起碼令北幫可用的戰船,愈來愈捉襟見肘嗎?還如何支援關外?”

台勒虛雲道:“輕舟知其一,不知其二。自李重俊兵變失敗後,宗楚客權傾朝野,一直默默將北幫有資格的高手納入西京的戶籍,使他們成為西京的居民。”

又道:“據我們估計,這大批的高手,人數在二百五十到三百之間,部分入住宗楚客的大相府,其餘分派到北幫在京的分壇,又或夜來深、樂彥等人的宅第,融入西京裏。”

龍鷹聽得倒抽一口涼氣,敵人的部署沒停過,其高手的規模,更是龐大至沒想過。幸好有台勒虛雲虎視眈眈,否則驟然遇上,將措手不及。

頭痛地說道:“另一方麵呢?”

台勒虛雲道:“官府的幹涉。”

接著道:“今趟田上淵到洛陽去,必定帶有宗楚客和韋溫的命令,至乎李顯親自押璽簽署的聖諭,對洛陽的政、軍係統,做出有利於北幫的變動,封殺黃河幫卷土重來的行動。任何江湖爭鬥,當牽涉到朝廷的權力鬥爭,最後都是以政治來解決。”

龍鷹終掌握到失去了武三思,對台勒虛雲一方的打擊,難怪武三思遇害後,台勒虛雲認定己方處於劣勢,即使楊清仁登上右羽林軍大統領之位,仍是在掙紮求存。

試想如當大相的是武三思,形勢將掉轉過來,至少坐洛陽總管之位者,非宗晉卿而是武三思的人,比之現在,有著天淵之別。

道:“黃河幫乃立國時得太宗皇帝寵信的北方第一大幫,與唐室淵源深厚,李顯最顧及這類關係,怎肯簽這般的一道敕令?”

台勒虛雲瞪龍鷹好一陣子,歎道:“李顯乃中土史上罕有的昏君,是否清楚黃河幫是什麽東西,仍很難說。何況大多數時間,他壓根兒不曉得簽署了什麽,在惡妻有心欺瞞下,更荒唐的事也可以發生,輕舟實高估了他。”

龍鷹不解道:“黃河幫尚未有行動,韋、宗可誆李顯批出怎麽樣的諭令?”

台勒虛雲道:“例如把洛陽區的水師,撥歸宗晉卿直接指揮。”

龍鷹失聲道:“確是個大問題。”

台勒虛雲道:“權力操於韋、宗之手,黑可說為白,白可成黑,大可將卷土重來的黃河幫打為叛黨。更簡單的,是指鹿為馬,硬派大江聯借黃河幫之名反擊北幫,可達至同樣效果。”

龍鷹心忖這可非指鹿為馬,而是指鹿為鹿,指馬為馬,因大江聯確以黃河幫之名來個借屍還魂。

台勒虛雲道:“權力鬥爭,不論朝內朝外,最後總憑政治解決。像清仁般,表麵看似位高權重,事實上一直被韋溫架空,想調遷個手下將領,均受諸般阻撓,難以成事。”

龍鷹道:“是以前的事了!”

台勒虛雲冷靜地說道:“輕舟何有此言?”

龍鷹道:“在我離京之前,李顯委托我暗裏調查武三思遇害的真相,我一直忍著不說,因李顯似在第二天便忘掉此事,隻字不提,我如不識相,等若把熱臉孔貼在冷屁股上。”

台勒虛雲動容道:“竟有此事?昏君也有醒覺的一刻。”

龍鷹道:“攻打大相府之時,田上淵同時分兵攻擊長公主府和興慶宮,實犯了李顯的大忌,長公主和相王肯定就此向李顯哭訴,並說出心裏的懷疑。誰都曉得李重俊絕不會動長公主和相王,那等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而有實力這麽幹的,舍田上淵外尚有何人?不過因李顯的畏縮,朝內外又給惡後、權相控製在手,故敢怒不敢言。”

台勒虛雲思索著,似要從龍鷹這番話裏捕捉某一玄機

龍鷹續道:“李顯連續兩天夢見武三思,觸動他向我這個外人求援。不過!真正撼動他的,是韋氏族人當著他將燕欽融拖出去活生生地亂棍打死,令李顯忍無可忍。”

台勒虛雲訝道:“忍無可忍?想不到嗬!依表麵的情況看,李顯變得更膽怯畏縮,忍氣吞聲,任韋後擺布。”

龍鷹想說李顯在等老子回來,但當然不可宣之於口。道:“剛才謁見李顯,我盡博一把,直告他殺武三思者,田上淵是也,長公主和相王亦為他鏟除的對象,隻是沒有成功。當時我在想,若他仍躊躇不決,小弟唯一之計,就是通知有關人等,立即逃離西京,有那麽遠,避那麽遠。”

台勒虛雲如釋重負地籲出一口氣,莞爾道:“輕舟說得輕鬆有趣,而顯然擔心的情況並沒有出現,否則輕舟早溜得遠遠的。”

龍鷹道:“我看李顯今次是鐵了心,向我問計。”

台勒虛雲雙目電芒閃爍,凝神傾聽。

龍鷹道:“我告訴李顯,唯一方法是把相王捧上一個可與惡後、權相抗衡的位置,以李族對韋族,方有可能將形勢逆轉過來,需要的是他的堅持和決心。”

台勒虛雲苦笑道:“這等若逼韋、宗提早毒殺李顯。”

龍鷹從容道:“我們布局在麟德殿內將九卜女當場格殺又如何?可預河間王的一份。”

台勒虛雲喝道:“絕計。”

須知韋、宗毒殺李顯的手段,已因九卜女而曝光泄露。如此謀朝篡位的事,愈少人曉得愈好,一旦負責者被戮,等若打亂了韋、宗精密的部署,重新建立需時,且龍鷹一方會想方設法增添其難度。

九卜女之死,絕不公開,於田上淵來說,是忽然斷去與九卜女的聯係,到弄清楚情況,又或猜到,起碼有十天半月的時間。

台勒虛雲問道:“李顯如何反應?”

龍鷹繪形繪聲的描述道:“他臉上血色盡褪,兩唇輕顫,雖直視著我,眼神空空洞洞,視如不見,過一會兒後,雙目恢複神采,露出當日決定任用河間王的同樣神色,說出‘立即給朕召臨淄王來見’的一句話。”

台勒虛雲訝道:“李隆基?”

龍鷹應道:“正是李隆基。”

台勒虛雲歎道:“好一個李顯,是要傳位予皇弟了!”

龍鷹直覺感到他不但想過這個可能性,且一直朝這方向努力,故此聲調透出滿足的意味。

李隆基既為近臣,又屬皇族,得李顯信任,故李顯第一個征詢他的意見。由李隆基向他王父說項,可避過韋、宗的耳目。

於李顯來說,李重福、李重茂兩子有等如無,從不放在他的龍心裏,為何如此,恐怕怎麽說也說不清,宮廷恩怨也。

李重福較長,依繼承法理該傳位予他,不過在龍鷹印象裏,李重福與韋後關係極差,絕不容他成為太子。

李重茂則尚幼,年紀小小已被放逐,非常可憐,不過肯定在閱曆、經驗、處事各方麵嚴重不足,欲借之以抗衡韋宗集團,保住李顯的江山,真是提也休提。不論聲譽、地位,兩人均難和李旦做比較。

台勒虛雲怎會看錯人?

台勒虛雲道:“輕舟有否留下來聽他們的對話?”

龍鷹苦笑道:“小可汗太看得起小弟,不用李顯趕我,小弟自動告退。”

台勒虛雲沉吟片刻,道:“李隆基四個兄弟遲遲未歸,偏他及時回來,接替輕舟當上籌款大使。更出乎意外的,僅一個月的工夫,他籌得近萬兩黃金,令西京所有人莫不對他刮目相看。”

龍鷹點頭道:“安樂告訴了我。”

台勒虛雲道:“輕舟可知太平對他為安樂所做的,非常反感,認為他是李族的叛徒。既然如此,太平在李顯麵前不會有何好說話。可是,遇上這般重要的事,李顯立即找李隆基來密議,令人摸不著頭腦。”

龍鷹道:“這方麵我並不清楚。”

推個一幹二淨。

順口問道:“李顯如何傳位與皇弟?難道皇太子、皇太女之外,竟有皇太弟?”

台勒虛雲道:“李顯可委任皇弟為監國。”

龍鷹故作糊塗道:“監國是什麽級別的官職?”

台勒虛雲扼要解釋幾句後,道:“輕舟的預感非常準確,此事若成,於各方麵均出現天大的轉機,至乎可成韋宗集團致敗的因素,就看我們如何把握。”

接著問道:“輕舟和李隆基是怎樣的關係?李隆基和其他人的關係又如何?”

龍鷹答道:“我和他的關係,是由王庭經而來。他們同住在興慶宮,王庭經的小敏兒又與李隆基的婢子友好,故兩人關係不錯。李隆基因小弟乃王庭經的兄弟,對我頗友善。至於李隆基和其他人的情況,非我能知也。”

僅是符太說書當夜,避過長寧和安樂的糾纏,坐李隆基的馬車離開,台勒虛雲已知李隆基與醜神醫有交情,故龍鷹不在此點上隱瞞,以增加說話的合理性,並鋪下後路,當與李隆基的交往愈趨頻密時,台勒虛雲會認為合乎情理。

從台勒虛雲這麽急於問龍鷹有關李隆基的事,固然因李隆基忽然變成能影響大局、舉足輕重的人物,亦可看出台勒虛雲對李隆基的認識和了解非常有限,看不通,摸不透。

從此角度看,李隆基返西京後的作為,異常成功。

台勒虛雲道:“無論如何,我們很快知道李顯有否找錯說話的人。”

龍鷹道:“小可汗會否依照原定計劃,攻打北幫在關中的總壇?”

台勒虛雲道:“上兵伐謀,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打北幫的總壇,等於攻城,是沒辦法下的一著,後果難測之極。現在政治上既可能出現轉機,我們就等他兩、三天,希望有大喜訊傳來。”

龍鷹目的已達,有台勒虛雲在後麵策動霜蕎和都瑾,鼓勵李旦赤膊上陣到前線廝殺,大事定矣。

不論霜蕎、都瑾如何聰明伶俐,對治國之事是一竅不通,當李旦陷身政治的泥淖,唯一可倚賴者,就是比他英明百倍、準備十足的兒子李隆基。

若都瑾等於陶顯揚的柳宛真,李隆基便是高奇湛。台勒虛雲與李隆基目標相同,絕不會在這時期著都瑾去破壞李旦、李隆基的關係,那將是李旦登上帝位後的事。

龍鷹告退離開。

台勒虛雲沒挽留,因急著處理此石破天驚的變化。

如台勒虛雲曾說過的,答案一直在那裏,可是因時機未成熟,沒有顯露出來。

李重俊的敗亡,韋後又不讓李重福或李重茂立即返京當太子,李旦的“龍運”驟然乍現。

龍鷹重回西京後,茫無頭緒,心內沒有任何成形或具體的計劃。

事情波浪般推著他走,到進入禦書房麵對當今的大唐天子,在李顯積鬱的麵容、悲憤無奈的情狀感染下,他生出感同身受的感覺,進入了某種奇異的狀態,與李顯甘苦與共。

有點像陷身一個永遠醒不過來的夢魘,腦袋以特別的方式運作。

從未在他心內登場的“監國”,若從遙遠至忘掉了的古老國度,破繭而出地鑽進他的思維裏,豔陽般君臨大地,一切變得清楚分明,豁然而通。

他也從夢魘脫身。

一輛馬車在對街戛然停下來,車輪摩擦地麵發出“吱吱”的尖銳聲音。

龍鷹自然而然朝馬車瞧去。

車簾掀起一角,現出清韻的如花玉容,美人兒喜上眉梢的朝他招手。

龍鷹瞧得心中一熱。

現實的天地倒流回龍鷹的意識裏,剛才真的是失魂落魄、心神不屬,沉溺在某一奇異的情緒裏。

禮貌上也好,清韻本身對他的吸引力也好,龍鷹做不到揮手打個招呼便繼續走,橫過車馬道,來到車窗前。

微笑道:“清韻大姐好。”

清韻急促地喘息著,胸脯急遽起伏,望著他的一雙美眸半開半閉的,似很費力方可保持睜開來。沙啞著聲音道:“範爺請登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