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七章 故人北來

龍鷹一覺醒來,日已過午。

神智雖恢複清晰,一時卻不願起來。

嶺南之變首先閃過腦際,旋又被他硬壓下去,改為想些較有益身心的事。花落小築靜悄悄的,伺候他的年輕侍臣不在小築的範圍內,充盈午後的寧和。

天氣轉寒。

入冬了!

西京亦進入它政治的寒冬。

顯而易見,龍鷹本該忙碌的一天,意外地偷得浮生半日閑。有關人等如李隆基、高力士和宇文朔三個最該來找他的人,並沒有來找他。可想見“雁行之計”正如火如荼地進行,個個難以分身。

在現今的形勢裏,尤突出睡覺的效益,南柯夢醒,人世的事已不知翻了多少番。

難得才有空出來的時間,該如何好好打發,這是個新鮮的感覺。

與林壯等兄弟早有約定,到西京後盡量避免接觸,以免落入敵方探子眼裏。興慶宮的侍臣經高力士特別安排,是可靠的,可是宮衛則難保有給韋宗集團收買了的人混在其中,小心點總是好的。

宗楚客現在對李隆基持何種態度?龍鷹想知道。

閔天女仍在西京嗎?昨天他問少一句,否則現在便曉得答案。

或許,可趁此機會到七色館和香怪等一眾兄弟打個招呼,了解香料買賣的情況。然後,該是拜訪無瑕的好時光了。

想到這裏,從榻子彈起來。

從七色館走到街上,心內溫暖。

七色館從無到有,創造了香料界的神話,其“七色更香”更是名聞全國,也令七色館成為遊人必到之地,這是多麽了不起的成就。

香怪收了五個徒弟,傳授製香秘技,原來他已有金盆洗手之意,並在關西買了塊土地,興建他心目中的理想家園。

創業時的舊人,由於起始時辛勞過度,大多有倦勤之意,退下前線,因而引進了很多新人。

人人賺個盤滿缽滿,年紀又個個不小,返田園享點清福,人之常情。

走不了幾步,再次生出被注視的感應。剛才離開興慶宮,他有同樣感覺,可是,當他展開魔感,感覺離奇消失,曉得監視者乃類近無瑕般級數的高手。

此刻感應又來了,且斷定為同一人。

龍鷹別頭瞧去,於午後稀疏的行人裏,捕捉到一閃即逝的雄偉背影。

龍鷹心領神會,掉頭而行,見對方沒入的鋪子是間茶室,毫不猶豫進入。

茶室內客人不多,十多張桌子,零星坐著七、八個茶客,神態悠閑,人人一副天塌下來沒閑去管的神態。

一人獨坐一角,帽子壓著眉毛,正朝他現出笑容。

龍鷹大喜來到桌前,在他對麵坐下,先應付了來招呼的店夥,歎道:“寬公別來無恙。”

竟然是曾為突厥國師的寬玉。

寬玉欣然道:“我到西京近一個月,終於見到輕舟,還以為不知須等多久。”

龍鷹關心地說道:“羌赤、複真等兄弟近況如何?還有雄哥、明罕等。”

寬玉道:“大家都很好,我們在山海關的買賣愈做愈大,然而你想不到的,是我反在這時候生出急流勇退之心,因為這並非我做人的目標。”

龍鷹訝道:“那寬公想幹什麽呢?”

寬玉脫下帽子,露出魁偉奇特的麵容,道:“經過這麽多年養尊處優的日子,大夥兒對大江聯的仇恨都丟淡了,隻有我是唯一的例外。”

又道:“有些事是勉強不來的。”

龍鷹喜道:“這才正常嘛。”

接著道:“寬公的心情,我是明白的。”

寬玉感慨萬千地說道:“以千計的族人,能成功返回西域,還因默啜勢弱,無暇理會,讓他們無驚無險地各自回歸本族,完成夢想,是令我們心內仇恨轉淡的主因之一。”

龍鷹歎道:“真好!”

寬玉道:“全賴輕舟排除萬難,才能玉成他們的心願,回想起來,無人不暗抹一把冷汗,心呼僥幸。確精彩絕倫。”

龍鷹道:“聽寬公的語氣,是否要結束在山海關的經營?”

寬玉道:“任何事幹久了,都可變得索然無味,因那並非我們習慣和憧憬的生活,隻有塞外的大草原,才為我們理想的寄身之所。故此當我提出結束山海關業務的建議,竟人人讚成。”

龍鷹道:“你們打算何時返塞外去?”

寬玉道:“他們早離開了,有小部分在當地娶妻生子的,留下來在幽州一帶生活。”

龍鷹擔心地說道:“他們是否回歸突厥本族?”

若然如此,將來和默啜的終極一戰,大可能與他們在戰場相遇。

寬玉明白他的憂慮,道:“輕舟可放心,到中土來的族人,絕大部分屬附庸於突厥本族的弱小民族。對外人來說,他們是突厥人;但對默啜來說,則為外人,是可犧牲的。”

說到最後一句,語氣透出深刻的恨意。

對被默啜出賣,他始終不能釋懷。

續道:“默啜今趟被輕舟大敗於河曲,對他聲譽的打擊無可估量,亦令以百計以前在他高壓統治下的弱小民族離心,紛紛往遠處遷徙,欺其鞭長莫及。這是第二個令我們感到是時候回去的原因。”

又笑道:“直到今天,我們仍是托輕舟之福。”

龍鷹心裏欣悅,沒想過河曲之戰,對一眾突厥兄弟可起此妙用。

忍不住問道:“複真和翠翠留下來還是到大草原去?”

寬玉道:“翠翠天天聽複真述說大草原的諸般好處,既被說得心動,更清楚複真心意,當然嫁雞隨雞,相偕返塞外去。”

龍鷹籲一口氣,為老朋友高興。

沒了仇恨的羈絆,立可迎來生命裏的春天。當年在山海關見到他們,士氣昂揚,一副大展拳腳的姿態,怎想過這麽快離開。

問道:“寬公有何打算?”

寬玉道:“台勒虛雲刻下是否在西京?”

龍鷹道:“他在這裏,情況異常微妙。”

寬玉道:“願聞之。”

龍鷹沒隱瞞的,盡告寬玉自己與台勒虛雲角力的過程。

寬玉聽罷,徑自沉吟,好一陣子後,道:“此正為我到西京找輕舟的原因,就是掌握時機。”

又沉聲道:“依估計,與台勒虛雲的對決,將發生於何時?”

龍鷹欣然道:“有寬公在我們一方,大增我方勝算。照目前的形勢發展,在一段很長的時間內,我們和台勒虛雲仍處於合作關係,須到韋後、宗楚客伏誅,相王登基,情況始告分明。但這仍須一段時間,我們和台勒虛雲的直接衝突,方浮上水麵。”

寬玉道:“我曉得不可能做出準確的估計,然可否給我一個大約時間?”

龍鷹頭痛地說道:“這個對寬公很重要?”

寬玉道:“若有足夠的時間,我想走一趟塞外,回去見我的子子孫孫,享受一段令我夢縈魂牽的草原生活,觀草浪,嗅草香,尚有何憾?”

龍鷹笑道:“寬公放心去好了,你期盼的日子,絕不可能在一、兩年的時間內發生。就以兩年為期。如何?”

龍鷹脫下棉外袍,脫掉靴子,躺到無瑕的秀榻去,掀被安眠。

無瑕至少有幾天沒在此榻睡過,因嗅不到她殘餘下來的幽香。

柔夫人、湘夫人遠走他方,無瑕會否因而感到寂寞?至少該不大習慣吧!

今天她回來的機率不低,因曉得自己定來找她,除非她不在京。

想著想著,不自覺地打了個嗬欠,提醒龍鷹今早雖睡了一覺,顯然不足。在平常情況下,足夠有餘,可是現在並非一般情況,而是在無瑕的繡榻擁被而眠,整個人放鬆下來,下一刻,他進入夢鄉。

二更的更鼓聲把他喚醒過來。

他奶奶的!

無瑕到哪裏去了?

龍鷹坐起來,移到床緣穿靴。

剛才睡著時,是黃昏時分,這一覺睡了足有幾個時辰,感覺煥然一新。到哪裏去好?以他答應獨孤倩然的標準,今晚夜訪她香閨算是遲了,幸好還有兩個晚上。想想也感自己的荒唐,坐在無瑕的榻子上,想的卻是另一位美人兒。男人就是這副德性,得隴望蜀,千古以來,一向如是。

披上外袍,出房,在天井處騰身而起,落在瓦麵,來個飛簷走壁,片刻後已抵離無瑕香閨十多所房舍的一座民宅瓦脊處。

車輪聲、蹄踏聲從東南方的街道傳來。

照其方向,該是往曲江池的芙蓉園去。

龍鷹橫豎無事,展開潛蹤匿跡的本領,忽高忽低的循聲音來處追去,半盞熱茶的工夫後,他伏在一處民宅之頂,車隊進入他視野。

夜來深赫然入目。

前八騎、後八騎,護送一輛式樣普通的馬車,朝前方的曲江池馳去。

夜來深神情肅穆的緊跟馬車之後。

這批騎士與龍鷹曾見過的夜來深手下不同,都是生麵孔,然個個神氣內斂,顯然莫不是一流的高手。

車內何人?這麽大陣仗。

就在此時,腦海內浮現形象。

竟然是韋後,這麽夜到宗楚客處,若無十萬火急之事,誰信?換過平時,韋後愛到哪裏去,就到哪裏去,誰管得著她?此刻偏鬼鬼祟祟的,耐人尋味之極。

如非曉得無瑕不在西京,到湖內秘道遇上無瑕可能性很大,此刻是想也不用想。

唯一願望,是韋後不是因春情動而往找宗楚客**,若是,將白走一趟。

今回龍鷹做足工夫,方掀蓋而出。

上次因大意,觸動九野望的靈應,差些兒給他逮個正著。

宗楚客在何處接待韋後,為未知之數,看來未必在上次和老田說話的水榭,因榭內全無動靜。

依道理,該是環湖十多座建築的其中之一,如此方可襯托韋後尊貴的身份,而不會像招呼他般隨便找個偏廳。

倏有發現,右邊湖岸的一座二層樓房,崗哨明顯地增加了。

龍鷹在假石山內以手代足,匍匐而行,片刻後滑進湖水裏,直潛至湖底,純以腳底噴發的魔氣,橫過十多丈的距離,這樣亦不虞發出水響。

龍鷹貼著湖邊,冒出頭來。

魔感刹那間提升至極限。

小樓下層傳來諸般聲音雜響,他聽覺的天地是如此豐富,不用眼看,可構建出小廳內的情景,似如目睹。

宗楚客和韋後進入廳內,婢子奉上熱茶後,退出去。

上層應是寢室,大可能是老宗和**後歡好作樂的老地方,老宗或許摸不清韋後來意,依習慣領她到這裏來。

韋後呷兩口熱茶後,狠狠道:“上淵是怎麽弄的,殺個人都辦不到。”

龍鷹暗吃一驚,殺人?惡後要殺的是哪一個?

宗楚客訝道:“娘娘竟是為範輕舟的事來,今趟他又在哪方麵觸怒娘娘?”

龍鷹反放下心來,殺自己嘛!盡管放馬過來。亦心知肚明,韋後是嗅到“雁行之計”燒焦的氣味。

韋後這麽快生出警覺,出乎龍鷹意料之外,以李隆基的謀深智廣,沒可能不到兩天便泄出風聲。

韋後咬牙切齒地說道:“每次他返京,都不會有好事發生。上次還可說韋捷那小子不爭氣,給人拿著把柄窮追猛打,不但丟了官,還被李清仁鵲巢鳩占,代之成為右羽林軍大統領。”

宗楚客緊張地問道:“今次又發生何事?依楚客所知,皇上接見他不到一刻鍾,範輕舟便告退離開,之後亦沒任何特別的事情發生。”

韋後道:“你可知當晚太平漏夜入宮見皇上,由初更談至二更,接著太平還到掖庭宮去會相王,天明時才離開。”

宗楚客駭然道:“竟有此事?”

韋後不屑地說道:“太平以為可瞞得過本宮,太小覷本宮了。”

龍鷹暗歎一口氣,這是算漏了招,此招名為“人性”,乃台勒虛雲智計的核心。

李隆基做足保密的工夫,故韋後茫不知他從中推動。然而,事關重大,太平又一向不信任李隆基,故將事情拿到手中,親自入宮向李顯問個究竟,到證實後,接著去找李旦說話,因而泄出風聲。

李顯犧牲睡覺的時間和妹子談這麽久,極不尋常,敲響韋後的警鍾,認定是繼爭奪右羽林軍大統領之位後,皇族聯手的另一次大反撲。

這麽巧的,每次均是範輕舟從外地返京時發生,慣了宮廷鬥爭的韋後,直覺感到是範輕舟在弄鬼。她確猜對。

宗楚客道:“範輕舟離宮後不知所終,可肯定的是沒到曲江池來,更絕沒到過太平的莊園。”

韋後道:“我有很不祥的感覺。”

宗楚客不解道:“娘娘今早為何不和楚客說?”

韋後道:“因尚未肯定,遂使人吩咐翟無念和京涼全麵監察太平的動靜,入黑後終有消息傳回來。”

翟無念為長安幫的頭子,京涼是關中劍派在京的代表人物,屬新一代的高門大族,有別於宇文、獨孤等曆史悠久的世族。

聽韋後口氣,這些人已成為她的走狗。

宗楚客開始感到事情的嚴重性,沉聲問道:“有何消息?”

韋後道:“太平私下去找姚崇說話。”

龍鷹對姚崇印象深刻。

姚崇乃“神龍政變”的骨幹分子之一,與張柬之、敬暉、袁恕己、桓彥範、崔玄暐等後來被冊封的所謂“五王”,合謀推翻女帝。眾叛裏以他最有先見之明,於逼女帝退位時,當場痛哭,女帝問他何事哭泣,姚崇答道:“誅凶逆者,是臣子之常道,豈敢言功;今辭違舊主悲泣者,亦臣子之終節也。”也因這番說話,李顯即位後,被握大權的武三思外調。豈知正因如此,使他避過與五王同樣的厄運,保住小命。

以智計論,除過世的狄仁傑外,大唐朝無人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