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二十七章 河上監牢

經此一事,項少龍的身份大是不同,首先被安排搬離底層,到中層與四名家將同房,不用對著穀明那幾個禦者。

更重要是誰都不敢再來惹他,又或言語上敢對他不客氣。這並非因有鳳菲的警告在前,而是因為有巫循等前車之鑒,誰都不敢再開罪他。

在某一程度上,他成了團內的英雄,使一向受慣張泉、沙立和小玲姊三人的氣焰者均大感痛快。在團內的鬥爭裏,他反客為主,成為勝利者;但在逃亡大計上,他卻是失敗者。

他當然不甘心就這麽到齊國去,又總不能在這種天寒地凍的時刻跳河逃走。但對於應否在下次登岸時溜走,則仍有點舉棋難定。

吃晚飯時,仍沒有人敢主動和他說話,但已有人肯和他點頭為禮,神態較為友善。項少龍樂得清清靜靜。

當大多數人都因避風回到了艙內時,他獨自一人坐在船尾一堆雜物上,呆看星夜下大河兩岸的景致。後方緊隨另三艘大船。

他想起離開鹹陽的嬌妻愛兒愈來愈遠,又想起周良和鷹王的慘死,以及戰士一個接一個在他身旁倒下去的慘烈情景,一陣淒酸湧上心頭,難過得想放聲大叫。

李牧使他嚐到戰敗的苦果,但他卻不能恨他,亦生不出報複的心態。

李牧說過的“將來在戰場上相見,必不留情”之語,就像是昨天說的。言猶在耳,他們已在戰場上拚個你死我活。

小盤對他的失蹤,是否既感失落但又暗中稱慶呢?

說到底,項少龍代表的是小盤的過去,沒有了項少龍,小盤才真真正正不用有任何顧忌的去當他的秦始皇,這想法使項少龍深感戰栗。

小盤每天都在改變。在中國曆史上,所有功高震主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除非搶了帝王來做。

於此事上他已非常小心,從不敢居功自滿。但自然而然地他成了一個權力中心,可以左右小盤這未來秦始皇的決定。他和小盤自幼建立的關係,能否逃過這條功高震主的定律?

正深深思索時,一陣溫柔的女聲在耳旁響起道:“你在想什麽呢?”

項少龍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別頭一看,原來是權力大增的樂師之首雲娘,忙跳起身施禮。

雲娘移到他身旁,和他並肩而立,歎道:“是否因為船上的人都怕了你,所以你隻好孤零零一個人在這裏看河景?大小姐和我在上艙看到你在這裏,她著我來問問你呢!”

項少龍瞥了她一眼,這女人的年紀怕也有二十七、八歲吧!但保養得很好,皮膚像少女般滑嫩,臉上輪廓極美,隻是多了點歲月刻上的風霜,但也使她更有女人的味道,一時不由看得癡了。

雲娘見他目光灼灼盯著自己,微笑道:“看你剛才侃侃而談的神態,便知你以前在信陵君府時有過一番風光。想信陵君府食客三千,能為他駕車,該已是莫大的榮譽,現在誰都不敢小覷你了。”

項少龍想起信陵君和自己間的恩恩怨怨,虎目射出傷感的神色,看得雲娘多年來平靜無波的芳心劇烈顫動一下,感到這男人對她生出強大的吸引力。

項少龍見雲娘忽地避開自己的目光,暗忖難道連她都怕了我嗎?歎道:“人見人愛,又或是人見人怕,兩者究竟哪種較好呢?”

雲娘發覺自己很難把這個男人當作下人對待,而他的說話亦引起她的興趣,撥好被風吹亂的秀發,想都不想道:“還用說嗎?當然是人見人愛好了。”說完不由俏臉微紅。

項少龍搖頭道:“這隻是少年人少不更事的想法,最好是既教人怕,又教人愛。但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所以寧可被人怕,至少那會比較安全。”

雲娘聽得呆起來,好一會兒道:“你的想法很特別,但不能說沒有道理。很多時傷害我的人,都是愛我的人。唉!以你這等人才,怎甘於隻當一個禦手呢?”

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肯和一個下人談起心事來。

項少龍當然沒有“自卑”的問題。對一個二十一世紀的人來說,世上每個人基本上都是平等的。聽她這樣問,苦笑道:“這或者就叫‘人有三衰六旺’了。”

雲娘怎會明白他真正的含意,好一會兒始把握到他的意思,動容道:“這句話形容一個人的時運際遇,確是非常貼切。”

接著有點依依不舍道:“我來走了,要回去向小姐報告哩!”

項少龍趁機問道:“船還會泊岸嗎?”

雲娘應道:“你想學他們般到岸上散心嗎?但這趟可不行。明天到達曆下時隻會停留一個時辰,除上岸辦貨的人外,其他人一律不準離船。我走了!”

看著她搖曳生姿的背影,項少龍報以苦笑,隻好寄望在再下一站有逃走的機會。

次日船泊碼頭,項少龍來到甲板上,隻見碼頭上滿布從城中來想一睹鳳菲風采的齊國官民,城守大人更親自上船來向三大名姬之首請安,使項少龍更是毫無逃走的機會。

他已開始生出不耐煩之心,這艘船對他來說隻是個開放式的河上監獄。唯一安慰的是經過這一段優悠的日子,他的精神體力完全恢複過來,人也比逃亡時好看多了,不再予人皮黃骨瘦的感覺。

回房時在艙廊與張泉碰個正著,對後者怨毒的眼光,他隻是一笑置之。他這時已和同房的三名家將級團友混熟,遂問起他們下一站船停處。

一個叫費淳的笑道:“沈兄在想娘兒們了。”

費淳中等身材,比項少龍要矮上整個頭,相貌平凡,但性格隨和,使人感到和他在一起很輕鬆。四名家將中以他年紀最大,剛好三十歲出頭。

另一名家將馮亮道:“大後天的翟城是到臨淄前最後一站,要耍樂得把握時機。因聽說臨淄物價高漲,要玩都輪不到我們哩!”

馮亮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長得高大精壯,隻比項少龍矮上兩、三寸,四人中數他最有識見。

另一名家將叫雷允兒,比馮亮還少上兩歲,手長腳長,形如猿猴,頗有型格,與上層的一個俏婢相好,頗為自負,對項少龍雖友善但亦帶點妒意。悶哼道:“泡妞兒不一定要用錢吧?到時看我的手段好了。”

費淳和馮亮立時起哄,三人鬧作一團。

項少龍想起二十一世紀時自己和隊友小張、蠻牛、犀豹等人的情景,心中洋溢著一片溫暖,男人的話題總離不開女人和金錢。

翟城可說是他最後一個溜走的機會,若到了齊都臨淄,便危險多了。隻是田單的手下,認識他的大有人在。

最糟是他身為鳳菲的禦手,若整天載著她往來於權貴的府第,暴露身份的機會大增,其中險況,可想而知。所以縱是跳水逃走,亦絕不可到臨淄去。

快要席地就寢時,敲門聲響,一名婢女來找項少龍,說鳳菲要見他。

項少龍頗感受寵若驚,又是心中打鼓,不知鳳菲因何要紆尊降貴地見他。

領路的俏婢有點眼熟,旋即想起正是那天喝止自己到船頭去的刁蠻惡婢,遂道:“這位大姊怎麽稱呼?”

婢子冷哼一聲,道:“問東問西的,這麽多話?待會兒見到大小姐,你最好守規矩,惹怒了她,你就要吃不完兜著走。”

項少龍給她一輪搶白,推測她或許是小玲姊那邊的人,又或是好朋友之類,所以對自己充滿敵意,豈會和她計較,微笑不語,隨她登往上層去。

鳳菲沒有戴上麵紗,神色安然的坐在艙廳中特為她設的席位裏。

項少龍施過晉見之禮,依她指示在離她半丈許處的軟墊坐下。那惡婢退了出去,廳內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男女間的吸引,乃與生俱來的天性。項少龍忍不住暗地飽餐秀色。

隻是她的坐姿已非常動人,高雅素淨的絲袍寬大的下擺把她下肢完全掩蓋,裙腳拖往地席左旁,雖是坐著,她的腰肢仍挺得筆直,使她酥胸的曲線更為突出,既驕傲又嫻雅。隻要是正常男人,都會泛起若能摸上一把,必似如登仙界的醉人感覺。

她的秀發在頭上結成雙環髻,絕世玉容平靜無波,教項少龍不由憶起圖先對她“內外俱美”的讚語。

她身旁放置一張五弦琴,木色沉鬱,襯托起她淺白底淡黃鳳紋的寬大袍服,顯得她更是綽約多姿。

這確是幅動人的美女端坐圖,如詩如畫般益顯秘不可測的美麗。

廳裏火爐內柴炭在燃燒著,偶爾送來“劈啪”之聲,配合河水撞上船身的響音,交織成有若仙籟的交響曲。

以項少龍這麽有自製力的人,一顆心亦不由被這美女強大的感染力融化。

不愧是三大名姬之首!難怪這麽多公卿大臣、王侯將相,要傾倒在她的裙下。不要說能一親芳澤,隻要她肯回眸一顧,已是天大恩寵。

心弦震動時,鳳菲淡淡道:“無忌公子是怎樣死的?”

項少龍立時提高警覺,垂首黯然道:“若大小姐這句話是在大梁問我,小人定不敢如實給出答案。”

接著如若目睹般勾畫出當時情景,又感同身受地道:“安厘那昏君當時病得快要死了,龍陽君和太子增帶了大批禁衛來到我府,送來一杯酒。接著君上逐批地找我們去吩咐後事,然後喝掉毒酒,唉!”

他知道若說得不夠詳細,必會啟蕙質蘭心的美女之疑,索性編小說般詳細道出經過,免得她追問細節詳情。

鳳菲果然不啟疑心,幽幽歎了一口氣,沉吟不語。

項少龍心念電轉,知她對自己已動疑心,甚至可能懷疑自己是項少龍,故來盤問他。

但他卻頗有過關的自信,先不說她對自己的模樣隻是在某一環境匆匆留下的印象;且當時燈光既暗,自己的服飾、神態又與今日大異,再加上他項少龍此時滿臉胡髯,人又至少瘦了十多斤。而最重要的是張泉是通過魏國的官家馬廄把他聘回來的,誰想到其中竟有如此轉折。

鳳菲的目光又再落在他臉上,柔聲道:“沈良你真的隻是無忌公子的禦手嗎?”

項少龍微一愕然,已想出另一套釋疑之法,頹然道:“大小姐的眼光真厲害,小人本是趙國廉頗大將軍的手下,隨廉大將軍離趙往投無忌公子,被無忌公子看中收為客卿,還以為可再有一番作為,豈知人算不如天算,最後落魄大梁。經此兩次變故,小人對功名已淡若止水,隻希望賺一筆錢,找個窮鄉僻壤,以清茶淡飯安度餘生算了。”

鳳菲動容道:“‘人算不如天算’,這句話說得真好,其中包含了多少無奈和失意。沈兄的遭遇令人感慨惋惜,若不怕大材小用,可安心為我管理這歌舞姬團。”

項少龍裝出汗顏之色,垂首道:“怎當得大小姐沈兄之稱,況且我隻是初來甫到的新丁,難以服眾,大小姐千萬不要抬舉小人。”

鳳菲微笑道:“我周遊列國,閱人無數,隻看你亢而不屈,在大庭廣眾從容自若的神態,便看出你不是慣為奴仆的人。唉!你使我想起在鹹陽遇到的一個人,若非張泉肯定你的身份,我就會認錯你是他。”

項少龍吃了一驚,裝出大感興趣樣兒,問道:“我是否長得很像他呢?”

鳳菲定神打量他一會兒,眼中射出茫然之色,夢囈般道:“確有點相似,尤其是你的眼神。不過現在就算沒有張泉的肯定,也知你不會是他,因為中牟傳來消息,他已安然回去。可笑魏人差點把大梁翻轉過來,原來竟是一場誤會,當然拿不到人啦!”

項少龍醒悟過來,知道滕、荊兩人接到荊家村送去的消息,清楚了他的處境,故意放出煙幕,說他已安返中牟,好教敵人放棄追捕他的行動。

這一招高明至極,隻要找例如烏果那類身形酷肖他的人,加點易容術,遠看去確可以瞞過人。而唯一知道他到過大梁的龍陽君,則是有口難言,不敢把真相說出來。

說到底,龍陽君的心仍是向著他。在這種順水推舟的情況下,隻好閉口不言,幫他一把。

至於王宮秘道的破綻,該至今仍未被發現,又或發現了亦不會懷疑到他身上去,因為事情實在太超乎一般人的想象。

想到這裏,立時陰霾盡去,頗有再世為人的感覺,口中卻道:“原來大小姐指的是秦國的項少龍。”

鳳菲深深望他一眼,秀眸射出緬懷之色,卻沒有說話。在這一刻,項少龍知道鳳菲對另一個自己生出微妙的感情,大感榮幸。

鳳菲柔聲道:“這次到臨淄,完成我遍遊各國都城的宏願,之後我打算把歌舞姬團解散,返回南方,過點平淡的生活。”

項少龍一震道:“原來大小姐要榮休了。”

鳳菲露出一絲笑意,輕柔地道:“或者我是不甘寂寞的人,既不能以力服人,便改而以歌舞去打天下,把先賢傳下來的詩歌舞樂發揚光大。不過此趟臨淄之行確不容易應付,不知何人把我要解散歌舞姬團的消息泄露出去,現在人人均對我的去向虎視眈眈,沈兄該明白我的意思。”

項少龍不解道:“既是如此,大小姐索性不去臨淄,豈非一切可迎刃而解嗎?”

鳳菲淡淡道:“漏了臨淄,我又不甘心,何況人生總要麵對各種挑戰的,若我臨陣退縮,下半生難免深抱遺憾。”

頓了頓再道:“像你這種人才,可遇而不可求,不若我以自己的願望和你的願望來做個公平的交易。假若沈兄可保我鳳菲安然離齊,不致淪為別人姬妾,我便予沈兄二十塊黃金,使沈兄可安享下半生。”

項少龍頭皮發麻,先不說他絕不肯到臨淄去,就算鬼使神差令他到了那裏,亦隻會惟恐不夠低調。假若成為歌舞姬團的“公關經理”,終日麵對麵應付田單一類齊國權貴,還要用盡手段周旋其間,好保鳳菲的清白,那等若要他把脖子送上去給人宰割。

同時他亦明白到鳳菲的處境,一天歌舞姬團在巡回表演,她仍可保著超然不可侵犯的地位。但若舍下這身份,那人人都希望她這朵鮮花可落往自己的榻上去。

這是一種微妙的心態,鳳菲若能與所有人保持距離,才可以孤芳自賞的姿態傲然獨立;一旦息演,那人人都猜她是身有所屬,自然群起爭奪。她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的。

隻好苦笑道:“大小姐太抬舉在下。”

這是絕不能應承的事,問題是拒絕更不合理,看來隻好狠下心腸騙她一次好了,心中矛盾至極。

鳳菲平靜地道:“你若做不來,張泉做得來嗎?至少你是那種不易被收買的人,對張泉我則半分信心都沒有。”

又歎道:“我們終是婦道人家,要應付那些像蝗蟲般的男人,隻能倚靠你們男人。”

項少龍皺眉道:“大小姐若能把解散歌舞姬團的事保持秘密,不是可免去諸般煩惱嗎?”

鳳菲露出傷感神色,淒然道:“我是故意透露給一個親近的人知道,但又令她以為尚有其他人知道,好試探她對我的真誠。現在終於清楚,故雖身陷險境,仍覺值得。”

項少龍一震道:“是二小姐嗎?”

鳳菲恢複平靜,點頭應是,道:“她一直想取我之位而代之,在這男人當權的情況下,我們女子很難建立自己的事業,歌舞姬團可算是個異數,她一向屈居我下,自然想去我而後快。”

項少龍道:“那不若把歌舞姬團送給她算了。”

鳳菲道:“那牽涉到很多問題,我曾答應跟隨我的人,當歌舞姬團解散之時,每人贈予一筆豐厚的遣散費。唉!誰都知道以色藝示人的活是幹不長久的,有了錢後還不趁機引退?所以董淑貞她隻有設法在正式遣散前,與人合謀把我從歌舞姬團攆走。”

頓了頓續道:“事實上你已幫了我一個大忙,使我可以逐走沙立,但現在董淑貞又拉攏張泉,沈兄該明白我的處境。”

項少龍是有苦自己知,但又不能不睜著眼說謊地答應她。那種矛盾和痛苦,實非任何筆墨所能形容。

他怎忍心這麽一個才華橫溢、色藝雙全的美女,受奸人所害,落到她不喜歡的人的魔爪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