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兩閥相爭2
李子通見他拿自己的名字開玩笑,出奇地一點不以為忤,哈哈笑道:“英雄出少年,難怪老杜亦對你兩人另眼相看。不如我們訂個賭約,隻要本人在百招之內,破你兩人聯手,你們以後乖乖地跟著我,聽李某的吩咐如何?”
寇仲接過遞給他的鋼刀,大步踏出,冷笑道:“破不了又如何?我可不要你跟在身旁做狗呢!”
李子通終於受不住,雙目殺機大盛,倏地移前。寇仲夷然不懼,運刀疾劈。
眾人除素素和徐子陵外,哪想得到寇仲對著李子通這樣一方霸主,仍如此勇悍,待要阻止,已來不及。李子通心中暗喜,要知寇徐兩人曾聯手打敗宇文無敵,此事不知是誰泄漏出來,弄得天下皆知。李子通雖自問武功高於宇文無敵,但豈無顧忌。現見寇仲孤身來犯,暗忖隻要先把他製住,另一個小子還不是乖乖就擒。就在此時,一股砭膚刺骨的刀氣,迎麵衝至。
寇仲絲毫不理李子通已揚起分別拂向他兩邊耳鼓穴的長袖,認準對方麵門,運刀閃電劈去,既簡單直接,又是淩厲無匹。船上默默圍觀的人,竟因寇仲這一刀而生出慘烈懍駭的奇異感覺。李子通的地盤名副其實是打出來的,一生大小千百戰,什麽淩厲的刀法未見過,偏是寇仲這一刀,似能緊鎖他心神,使他有種凶不起來的感覺。他乃武學大師,心中一動,已明其故。同時心中大為懍然,因知道寇仲竟能把精氣神合為一體,融入刀法裏,臻至先天刀氣的境界,故能生出這種驚人的威力。當下冷哼一聲,再不敢大意,收回雙袖,猛提一口真氣,往後仰身急旋。寇仲明明一刀要劈中對方,可是李子通竟已旋到他左側,並探出右手,往他手腕疾扣。招式精妙絕倫。眾人見寇仲逼得李子通變招迎敵,忍不住齊聲喝彩。
素素則推了徐子陵一把,顫聲道:“還不去幫小仲。”
徐子陵嘴角溢出一絲笑意,踏前三步,守在戰圈的外圍處。寇仲夷然不懼,左手使出屠叔方教的截脈手法,撮指成刀,反往李子通的鷹爪拂去。“砰!”兩人無花無假地交換了一招。寇仲悶哼一聲,踉蹌側跌。李子通亦由反方向飄走,到了船緣處借力一點欄杆,騰空而起,老鷹攫小雞般飛臨差點掉進河中的寇仲頭上,兩手由袖內探了出來,十指箕張,往寇仲天靈蓋抓下去。
香玉山等正要撲出援手,給前麵的徐子陵張臂阻止,冷靜地說道:“不用怕!”隻有他看出寇仲借著自己陰中含陽的真氣,徹底化去了李子通雄渾的內勁。李子通功走剛陽,恰好被寇仲的陰柔克製,故雖功力比寇仲深厚,仍沒法傷他經脈。徐子陵再踏前三步,保持和兩人的距離,仍沒有出手。隻有身在局中的李子通,方感受到徐子陵對他強大的威脅,使他處處保留,不敢對寇仲用上全力。
那是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他的一舉一動,半點瞞不過這位虎視眈眈的觀戰者,隻要自己一個疏神,對方立即可以雷霆萬鈞之勢,命中自己的弱點破綻。偏是他不能出聲抗議徐子陵站得太近,因為早先曾說不怕他們兩人聯手應戰的。眼看要抓中寇仲,豈知這小子像腳下一滑的,遊魚般靈活無比退移三尺,不但避過他一擊,還彈起來淩空一個筋鬥,比正往下落的李子通還要高出尺許,回刀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掃往他脅側處。
徐子陵心中欣慰,知道寇仲從遊魚領悟到的本領,終能融合在戰鬥裏。香玉山等見寇仲不但避過李子通的攻擊,還有反攻之力,兼且刀法既不按成規,有如隨手拈來,身法姿態更怪異無倫,無不看得瞠目結舌,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子通無奈下猛地抽出長三尺二寸的“九節銅鞭”,運功一抖,九節鞭一縮一彈,“鏘!”地一聲,登時把寇仲連人帶刀,彈得風車般飛轉開去。但他自己亦被反震之力,差點似剛才寇仲般跌出船欄外,幸好左足一點欄杆,又再往寇仲撲去。徐子陵大喝一聲,衝天而起,一拳朝他小腹轟去,灼熱的勁風,與拳齊發,聲勢逼人。李子通見他以空手來對付自己橫行江湖多年的九節銅鞭,暗自冷笑,運功護著小腹,居高臨下,一鞭往他後腦抽去。素素的尖叫立時響起。“砰!”“啪!”徐子陵一拳擊中李子通小腹後,竟像能飛翔的鷹鷂般旋翔開去,左掌則掃在鞭梢鋒端處,把名列奇功絕藝的竹節鞭卸開。
此時寇仲才由空中落下來,提刀又竄過來。李子通悶哼一聲,驚覺自己隻能化去徐子陵一半的灼熱奇勁,至少仍有四分之一侵入體內,駭然下立即運功抗禦,但已受了微傷。此時寇仲來了,淩空躍起,灑出一片刀光,朝他卷來。李子通做夢都想不到寇仲這麽快又反撲過來。剛才他為了麵子問題,全力出手,希望至少可使寇仲吐上兩口血,才給徐子陵把握到可乘之機,逼著硬挨他一拳,吃上暗虧。現在寇仲卻像個沒事人般生龍活虎的殺到,心中不由暗地生出懼意。他首次不敢再存輕視之心。暗忖假以時日,兩個小子說不定比寧道奇更厲害,至少照他所知,寧道奇在二十歲前絕沒有這兩個小子般厲害。他們的了得處,在於沒有成法。像這樣子的聯手戰術,便從沒見過或聽人說過。李子通本身是個武學狂,最愛和人談論有關實戰的戰法,卻從沒聽到有人提過有類似眼前所遇的情況。
“當!”李子通施出壓箱底本領,一鞭抽在寇仲快速砍來的大刀鋒尖處,就在此刹那,他連續送出了九道勁氣,可知其勢的急勁。
兩人錯身而過,互用手肘硬拚一記。“砰!”寇仲足著地時,渾身一震,接著曲腿滾倒地上,竟朝船尾的方向直滾過去,所到處均見觸目驚心的鮮血。
素素狂奔出來,不顧一切地向寇仲追去,誰都以為他受了重傷。李子通這才足尖點地,背著寇仲,麵對著狂奔過來的素素,卻沒有攔阻。他身為一方霸主,這點風度仍是有的。
徐子陵從天而降,臉容無憂無喜,靜若止水,雙掌同出,往李子通背上印去。李子通剛把差些兒奪喉而出的一口鮮血吞回肚內,以免當場出醜,同時首次對自己孤身犯險的托大,生出後悔之意。假若自己有手下陪同出手,就不用陷進眼前劣境裏。適才他第二次全力出擊,希冀以獨門氣功的看家本領“九節**”重創寇仲,亦再次予徐子陵可乘之機。他已大致摸到兩人既截然不同,但又有某種微妙契合的內功路子。心知肚明剛以陽勁勉強化去寇仲的陰勁,此刻勢難立即再化陽為陰,以應付徐子陵偏陽的真氣。心欲閃避時,驀地發現徐子陵的掌風暗含奇異的黏勁,假若閃避,對方會受氣機牽引,不但勢道加強,還會鍥而不舍,直至遇有宣泄的對象。他的駭然震驚,實是說也不用說了。當下強行冷喝道:“好膽!”反手兩鞭,先後點中徐子陵掌心處。徐子陵慘叫一聲,口噴鮮血,斷線風箏般往後拋飛,越過了素素,往寇仲投去。
李子通蹌踉往前踏出小半步,以袖掩臉,好使前方離他隻十多步的香玉山等看不到他終壓不下噴出來的一小口鮮血。三人交手到這刻尚未過十招,人人都生出廝殺得日月無光的感覺。寇仲眼看要滾入旁觀的巴陵幫眾群內,竟又彈了起來,一把抱著徐子陵,兩人同時坐在地上。在電光石火的時間中,兩人的真氣水乳交融地在兩個身體間互為交換,內傷立時痊愈了七、八成。
李子通放下衣袖,晃了一下,勉強站定,素素撲在兩人身上,放聲大哭。香玉山、蕭大姐和雲玉真則目不轉睛盯著李子通,蓄勢以待,任誰都看出李子通為了擊倒兩人,已付出慘痛的代價。李子通正猶豫應否不顧顏麵,發訊號召手下過來助陣時,寇仲和徐子陵扶著素素傲然起立。
寇仲一振手上大刀,喝道:“李不通果然有點道行,讓我們再戰一百回合。”
李子通聽他中氣十足,暗駭長生訣道功的厲害,倏地移往左舷,眼中射出銳利神色,掃過眾人,哈哈笑道:“難怪老杜如此推許你們,果然有真材實料,令李某不由生出愛才之心,此事到此作罷,祝各位順風順水。”
他在黑道打滾多年,提得起放得下,自知難以生擒兩人,更知李密已下了對他們的追殺令,心想你們能活多久?此時賣個人情,日後也好見麵。且可避過與勢力龐大的巴陵幫結下梁子。而他更有另一個想法,假若兩人不死,不出數年,定是不可一世的頂級高手,這種敵人,一個也嫌多,何況是兩個。於是打消了召手下來再作強攻的念頭。香玉山等均感愕然,這似乎不像李子通一向的行事作風。李子通再一抱拳,騰身而起,安返己船。看著兩船遠去,眾人才真的相信。
寇仲和徐子陵擁著素素,喜叫道:“打勝了!打勝了!”
雲玉真和蕭大姐入房看兩人時,徐子陵和寇仲正臥在**,素素則坐在床沿和他們閑聊,洋溢著無限的溫馨。
兩女坐到一邊的椅上,蕭大姐嬌笑道:“原來你們真是這麽厲害,連李子通都給打跑了。”
寇仲扮作謙虛道:“他隻是知難而退吧!”
徐子陵不解道:“李子通怎會知道我們在船上呢?”
雲玉真答道:“玉山正在為此事盤問手下,看是誰作內鬼。”
蕭大姐道:“事情不會這麽容易解決,以李子通的為人,盡管表麵說得漂亮,說不定會暗中通知李密,好借刀殺人。”
素素猶有餘悸道:“嚇死人哩!小仲噴了這麽多血出來。”又瞪著臉色仍帶蒼白的寇仲道:“你真的沒事嗎?”
寇仲坐直背脊,笑道:“真的沒事。不過今晚卻難替山小哥療傷了。”
素素道:“到你完全複元再說吧!”
蕭大姐道:“明早可抵江都,希望今晚不會再出事吧!”
寇仲笑嘻嘻地瞧著雲玉真道:“我要回房睡覺了。”
雲玉真俏臉微紅,大嗔道:“你睡覺關人家什麽事?”芳心內卻浮起剛才他對著李子通時那悍勇不可一世的雄姿和高明的戰術。比對起獨孤策應付杜伏威的窩囊,不由作出此高彼低的比較。
寇仲跳下床來,向素素道:“讓弟弟送素姐回房休息。”
蕭大姐橫了寇仲充滿暗示和狐媚的一眼,嗔道:“人家剛來,你就要去睡覺嗎?”
寇仲心中大樂,知道由於剛才的超卓表現,令這騷女人對自己刮目相看,神態都不同了。嘻嘻笑道:“待我服侍素姐後,大姐再到小弟的臥房來談心吧!”
雲玉真生出妒意,卻苦於適才說得太僵,難以轉彎改口。
蕭大姐笑得花枝亂顫,說道:“待本姑娘訓導你這不知死活的小子,內傷最忌酒和色,我還要你去對付宇文化及,不想害你呢。”
素素立時俏臉飛紅,責怪地瞪了寇仲一眼。
寇仲大感尷尬,苦笑道:“大姐真坦白!”
素素一把扯著寇仲,出房去了。剩下徐子陵、蕭大姐和雲玉真,一時靜了下來。
蕭大姐看著徐子陵俊偉的儀容,忽生奇想:暗忖這年輕高手若再成熟一點,配著他那種孤傲瀟灑的氣質、筆挺的身型,必是能讓任何女人傾心的人物。隻是他對女人遠不像寇仲的興致勃勃。不過這反是他特別吸引人的地方。忍不住逗他道:“徐公子和仲少性格很不相同呢?為何竟能融洽相處?”
徐子陵正躺在**用功,原恨不得兩女離開,沒好氣地答道:“或者因自幼都在一起吧!早慣了互相遷就。”
雲玉真好奇問道:“你們從來不吵架嗎?”
徐子陵更不耐煩地隨口答道:“當然有吵架,不過氣消了就沒有事。”
兩女聽出他口氣,知機告退。徐子陵鬆了一口氣,想到近日與寇仲在思想和行事上的分歧愈來愈大,又歎了一口氣。假若寇仲真要招兵買馬,爭天下做皇帝,自己究竟幫他還是不幫他呢?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寇仲的驚人實力,不但智計過人,謀略出眾,兼且口才了得,手段圓滑。無論自己如何冷嘲熱諷,責他怪他,這小子仍能毫不動氣,雄辯滔滔,更懂見風轉舵,讓人難以真的生他的氣。寇仲就是那種天生有領袖魅力和氣量的人,假以時日,說不定李密、杜伏威等會給他比下去。可是愈練長生訣,自己的名利之心,甚至對女子的愛慕之心,都愈趨淡泊。隻希望能找個人跡不至的勝地,全心全意鑽研武道,看看最後能攀上什麽境界。
此時有人敲門,雲玉真的聲音道:“可以再談兩句嗎?”徐子陵雖不情願,卻很難對人這麽無禮,隻好答應。
雲玉真關上門後,坐到床沿,低頭細審他愈來愈有男子氣概的臉龐,柔聲道:“你是否很討厭我這美人兒師傅呢?”
徐子陵與她對望好半晌,苦笑道:“若你曾給人騙過,會有什麽感受呢?那晚雲幫主與獨孤策鬼混和說話時,我兩個正躲在一角,並因此決定逃走。”
雲玉真“啊!”地一聲,紅透耳根,手足無措道:“原來是這樣,難怪寇仲會對我不規矩,而你卻心生鄙視。不過人家也有苦衷,偌大一個幫,沒有強硬的靠山,早給人兼並。”接著一臉渴望地說道:“江都事了後,我可安排你們藏身處,包保穩當。”
徐子陵感到她有招納他兩人,以壯大巨鯤幫之意。心中一動,忖到寇仲之所以不計前嫌去逗雲玉真,很可能是要把巨鯤幫收歸旗下,成為他所謂的“班底”部分,否則早前不會在說起雲玉真時,牽扯到不擇手段這方麵去。寇仲變得愈來愈厲害了。
雲玉真探出玉手,撫上他的臉頰,柔聲道:“好好想想吧!”
徐子陵待她手觸門扣,忽道:“寇仲怎樣對你不規矩呢?”
雲玉真俏臉飛紅,還以為徐子陵生出妒意,嗔道:“他那麽壞,讓人家怎麽說呢?”匆匆逃了出去。
徐子陵閉上眼睛,心中一陣不舒服。寇仲在說謊。他所說隻摸了雲玉真的手,是試探自己對這事的反應。若他估計不錯,寇仲將會施展手段,使雲玉真向他臣服。寇仲愛的是李秀寧,絕非雲玉真。這就是他所謂針對敵人的不擇手段。忽然間,他感到與寇仲的距離更拉遠了。
寇仲和徐子陵登上馬車,由蕭大姐、香玉山陪他們進城,素素則和雲玉真坐在另一馬車上,別有安排。獨孤盛怕宇文閥預知風聲,阻撓兩人入宮,親來迎接。這位在獨孤閥內僅次於獨孤峰的高手外貌毫不起眼,隻是個五十來歲、矮瘦若猴的小老頭,但那對似開似閉的眼睛深而亮,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使人知他非是等閑之輩。他對寇徐兩人客氣而保持距離,反是對蕭環和香玉山相當親切,顯然不大把寇徐放在眼裏。在獨孤盛和百多名禁衛簇擁下,隊伍進入揚州城。寇仲和徐子陵重回舊地,登時有心癢難搔之感,恨不得立即溜出車外,找兒時的敵敵友友打個招呼,又或看看言老大是否仍然健在。
香玉山在兩人耳旁道:“我們真夠運,楊廣今天剛好在宮裏,你們不知道吧!自從稱帝後,他沒有一天停息過,不是出遊,就是遠征,攪得天怒人怨,神惱鬼愁,否則不會人人起而造反。”
蕭大姐歎道:“現在他將西京長安交給孫子代王楊侑,東都洛陽則由另一孫子越王楊侗管治,自己卻躲到這裏來,怕得連洛陽的十六院夫人都棄而不顧。哪知杜伏威打到曆陽來,李子通又直逼江都,天下再無他的樂土。”
香玉山沒好氣地接著道:“代王越王,一個十二歲一個十一歲,竟要分別掌管西東兩京,權柄還不是落在權臣如楊世充等人手上嗎?若楊廣有什麽三長兩短,天下會比現在亂上十倍。”
寇仲聽得雙目發光,給徐子陵看在眼裏。馬車忽然停下。
獨孤峰在窗外道:“聖上剛去了臨江宮,我們須改變行程。”
自楊廣登基後,下旨修築他曾任總管的揚州城,改官名為江都。不但擴城廓,廣興宮殿,修植圓林,又在城北依山傍水處,建有歸雁、回流、鬆林等“蜀岡十宮”。不過最宏偉的是另行在長江岸邊建設的臨江宮,隻要楊廣心血**,不管早晚,都會到那裏觀賞長江的美景。寇仲和徐子陵進謁這曆史上把家當敗得最急最快的昏君時,他正偕同寵愛的妃子蕭玉和朱貴兒在可俯覽長江的殿台處飲酒作樂,渾忘了外邊兵連禍結鬧得風風雨雨的大隋天下。寇仲等在廣場下車,隻見守衛森嚴之極,獨孤盛親自搜查過他們沒帶兵器後,領他們進宮,香玉山和蕭大姐卻要留在宮門處。獨孤盛領他們穿廊過道,長江水流澎湃的聲音,隱隱夾著樂曲悠揚之聲從前方宮闕連綿處傳來。兩人還是初到這麽雕梁畫棟、花團錦簇、富麗堂皇的地方,一時目不暇接,又是進退失據。
寇仲低聲道:“這就叫榮華富貴了。”
前麵的獨孤盛冷喝道:“不要說話!”
寇仲嚇了一跳,連忙噤聲。徐子陵心中卻想,鬼才要住在這喧聲吵耳、俗氣煩人的地方,我隻要在深山窮穀中有茅屋作棲身之所,有風月鳥獸相伴,於願已足。宮內守衛處處,哨樓均有人站崗,若非有獨孤盛帶路,確是寸步難行。
望江台在望時,前麵迎來一名官員,截著他們。此人長得斯文俊秀,年在三十五、六間,經獨孤盛介紹,原來是現時最得楊廣寵信的侍臣之一的內侍郎虞世基。寇仲和徐子陵見他腳步浮浮,知他不但不懂武功,還因酒色掏空了身子,故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照理內侍郎該是太監頭子,但這人的外貌卻沒有真正太監的陰陽怪氣,令人難解。
虞世基打量兩人後,向獨孤盛道:“就是他們了。”
獨孤盛點頭應是。寇徐兩人這才知道有虞世基參與此事;看來楊廣的另一個寵臣禦史大夫斐蘊亦該是參與這針對宇文閥行動中的中堅分子。
虞世基再仔細端詳兩人後,說道:“先把賬簿給我,你們兩人到偏殿等候,時機到了,本官自會來帶你們去朝見聖上。”
寇仲與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後,不情願地把賬簿掏了出來,送入虞世基手中。
虞世基立即翻看,揭到中間時,哈哈笑道:“盛將軍我們此趟真是得寶了,倒要看看宇文閥還能風光多久。”
獨孤盛聽得拈須微笑。
在望江台旁的一座殿堂裏待了足有兩個時辰,等得太陽快將下山,仍不見虞世基或獨孤盛來領他們去見楊廣。殿院四周有禁衛把守,他們像囚犯般被押管在殿堂裏。
徐子陵靜坐一角,看著寇仲不安地來回踱步,皺眉道:“多點耐性好嗎?”
寇仲停在他身前,歎道:“可能我們是來錯了,現在連賬簿都給了人,還不知怎樣離開。”
徐子陵道:“放心吧!隻要我們尚有利用價值,他們須倚靠我們。這些人確是本末倒置,外邊鬧得天翻地覆不去管,一心隻想鬥倒身邊的其他人,難怪義軍聲勢日盛。”頓了頓道:“我最擔心的是素姐,待會見過那昏君後,我們設法離開這裏與素姐會合,立即有多遠走多遠。無論宇文閥是否被扳倒,此地不宜久留。”
寇仲在他旁坐下道:“你說得對。宇文閥若被下旨抄家滅族,必會惹起軒然大波,宇文化及等必會全力反撲,江都不亂成一團才怪。”
徐子陵道:“別忘記老爹和李不通都在對江都虎視眈眈,隻要知道江都大亂,必會揮軍攻來,唉!想想都令人害怕。”
寇仲不知想到什麽,默然無語時,虞世基來了。與他同來還有個大胖子官兒,眼細臉寬,長了個酒糟鼻,一副奸人臉孔的模樣。
虞世基興奮道:“兩位小兄弟來見過禦史大人。”
寇仲和徐子陵聽他稱自己小兄弟,頗有點受寵若驚,想到這是虞世基的拍檔斐蘊,忙依蕭大姐教過的方法行禮。
斐蘊擺出慈和的樣子,嗬嗬笑道:“兩位小兄弟立下大功,他日本官必會奏請聖上,重重有賞。”
虞世基道:“打鐵趁熱,聖上該已看過賬簿,現在帶兩位小兄弟去晉見聖上,但千萬不要提及賬簿的事,就算聖上問起,你們也要裝作不知有這回事。”
寇仲與徐子陵麵麵相覷,同時明白過來,賬簿這大功已給這兩個奸佞小人冒領了去。
斐蘊笑道:“兩位小兄弟該是明理的人,以後好好跟隨我們,包保你們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來吧!”
兩人對視苦笑,無奈地跟在他們身後。
領路而行的斐蘊忽壓低聲音說話,兩人忙功聚雙耳,立時聽得一字不漏。隻聞他道:“洛陽一天內來了三封告急文書,王世充真個混賬,是否想我們給斬首呢?我把文書通通燒了。”
虞世基道:“還有頭痛的事呢,剛才禁軍統領司馬德戡不理我阻止,硬闖到望江台見聖上,說什麽禁衛軍糧餉被人從中剝削,士卒餐飽餐餓,兼之他們多是來自關中,知李閥起兵作反,擔心家鄉有事,成股成股的逃離江都,要聖上下旨安定軍心呢。”
斐蘊笑道:“幸好剝削軍糧的人是聖上自己,我們隻是代為執行,不會上身。聖上是否命人用棍將司馬德戡那不識時務的家夥打出去呢?”
虞世基道:“不知聖上是否轉了死性?又或知道禁衛軍中郎將竇賢亦率部下逃了,故清楚事態嚴重,隻責成司馬德戡立即把竇賢追回來,否則就要他以自己的人頭作抵,真希望竇賢能走快點!”
這時眾人步上望江台的台階,虞斐兩人終止談話。後麵的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心中駭然,楊廣確是昏君,否則怎會容許虞世基和斐蘊這種奸臣出現。
“小民寇仲、徐子陵帶到!”
門官唱喏聲中,兩人跟虞世基和斐蘊來到楊廣龍座所在的石階下,三跪九叩,禮畢時門官又唱:“平身!”
兩人隨虞世基和斐蘊站起來,定神一看,立時呆了眼睛。寬達二十丈的龍台上,坐滿美麗的妃嬪姬娥,少說也有五六十人,眾星拱月般圍在高踞龍座,正忙於吃妃子手上水果的大隋皇帝楊廣。獨狐盛昂然立在台階下,接著是團團圍守高台的禁衛軍,把楊廣與寇仲、徐子陵分隔開來。
楊廣摸了身旁妃子的胸脯一把後,往階下瞧來,對寇仲和徐子陵似視若無睹,瞪著斐蘊笑道:“斐卿家來了,快助朕解決眼前的問題。”
虞世基躬身諂笑道:“聖上,這兩位……”
楊廣不耐煩地打斷他道:“朕知道了,其他事待會再說。”
在宮燈照耀下,楊廣的臉色比療傷前的香玉山更難看,蒼白得像個死人。年紀看來隻有五十上下,膊頭高聳,雖穿起鮮豔的九龍袍,頭頂高寇,卻給人似穿了壽衣的頹廢感覺。任誰都可看出他氣數已盡,時日無多。
斐蘊忙道:“聖上賜示!”
楊廣歎道:“朕真不明白,江都有什麽不好?南臨大江,崗巒起伏,風光怡人,自古便是江淮第一勝地。偏是軍士逃者日眾,連竇賢都私自逃了,卿家評評是何道理?”
這回連斐蘊和虞世基都無言以對,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蟬,怕招來橫禍。
斐蘊不能不說話,幹咳一聲道:“此事必是有人散播謠言,煽動軍心。微臣會查個一清二楚,報上聖上。”
楊廣冷笑道:“誰能煽動朕的軍隊,想朕南征北討,平定天下,且三次出征高麗,軍功蓋世,將士敬服。朕不信他們會聽信閑言。快給朕徹查此事。”
寇仲忍不住用肘輕撞了徐子陵一下,裝了個吾不欲聽之矣的表情。
楊廣似是沒有焦點的眼睛竟然看到了,怒喝道:“那小兒為何表情古怪,竟對朕侮慢不敬。”
斐蘊和虞世基陪兩人一齊魂飛魄散,怕的當然是兩個證人未及作供,已給楊廣令人推出去斬了。
寇仲暗中向徐子陵打出手勢,表示準備隨時突圍逃生,豁了出去。當下連頭都沒磕一個,笑嘻嘻道:“可能是聖上本身太高深了,所以隻會往高深處想。我們這些簡單的蟻民,想的事自然簡單得多。剛剛小民就是想不透聖上高深莫測之處,所以皺起自己那塊小臉兒。”
眾人暗裏齊聲叫糟,楊廣最忌人語帶諷刺,這回寇仲直是想找死。楊廣旁正侍候他吃水果的朱貴兒在這等情況下,亦不敢插嘴幫寇仲。獨孤盛卻是心中暗歎,要由自己親自處斬兩人,真不知該如何向巴陵幫交代。
一眾期待下,楊廣果然沉下臉來,冷冷道:“什麽高深與簡單,小子究竟意何所指?”
寇仲表麵從容不迫,暗中則在提聚玄功,淡淡說道:“小子想到的是若人人都能像聖上般在這裏左擁右抱,仍要作逃兵的定非真正的男兒漢。”
這時無人不以看死犯的目光來瞧寇仲,因為他做了在楊廣前最不應該做的事,就是說出“真話”。
楊廣愣了一愣,接著大力一拍龍座的扶手,笑得前仰後合,像個小孩子般嚷道:“果然簡單!果然簡單!”
眾人的心隨他的笑聲急上急下,因知他殺人前最愛狂笑。徐子陵向寇仲微一點頭,提醒他隨時開溜。笑聲倏止。楊廣還多咳兩聲,任由朱貴兒和蕭夫人拭去他眼角笑出來的淚水。然後對寇仲瞧下來道:“朕等這些做皇帝的,個個日理萬機,所以腦筋慢點都會禍國殃民。為今小子你說出原因,朕立即想到對策。來人!”
眾妃均奉承地咭咭嬌笑。
獨孤盛還以為自己恐懼的事終於發生了,躬身應道:“獨孤盛在!”
楊廣愕然道:“這件事卿家做不來的。來人!”
眾人你眼望我眼,都不明白無論在朝廷還是江湖均有威名的獨孤盛,為何連處死兩個人這麽簡單的事都會做不來。
斐蘊和虞世基硬著頭皮同聲應道:“聖上賜示!”
楊廣欣然道:“立即派人在此處及周圍征集所有已寡之婦,待字而未嫁之女,又或尼姑女道士,適數配與朕的軍士,以安定軍心。”
寇仲和徐子陵登時色變,這回豈非會害死很多人?豈知斐蘊和虞世基立即叫絕叫好,大讚聖智高明。哄得楊廣拈須微笑,聖懷大慰。
徐子陵忍不住叫道:“聖上!”
楊廣冷哼道:“夠了!今天朕已花了太多時間處理國事,給朕全退下去。”
門官大叫道:“退廷!”
虞世基叫了聲謝天謝地,和斐蘊一人一個硬扯著寇徐兩人溜出宮來。
離開望江台,寇仲掙開虞世基道:“我們的事還未說,怎可以走呢?”
斐蘊抹了額頭的冷汗,怒道:“差點給你這胡亂說話的奴才害死,哼!”
寇仲雙目一寒道:“你喚我作什麽?”
斐蘊勃然大怒,卻給虞世基截著道:“大家是自己人,何必為已成過去的事爭執?”轉向寇仲道:“你的頭顱仍在頸上,應該酬神作福,還要再多嘴逞強嗎?現在本官先安排你們用膳休息,揀幾個既標致又善解人意的宮娥來侍候你們。一有機會,我們再安排你兩位去見聖上。”
徐子陵對兩大奸臣實是深惡痛絕,沉聲道:“隻憑那本賬簿和兩位三寸不爛之舌,足可害死宇文化及,我們兩個留此尚有何作用,我們決定要走了。”
斐蘊仍怒視寇仲,一副想吃人的樣子,隻要看他的大肚腩,確有可吃下小半個寇仲的能耐。
虞世基隔在斐蘊和寇徐兩人之間,做好做歹道:“隻是一點小誤會,兩位小兄弟千萬別意氣用事。”
寇仲冷冷望了斐蘊一眼,平靜地道:“小陵說得對,我們要走了!若硬要我兩兄弟留下,那就連我都不知道下次見聖上時會說些什麽話。”
斐蘊冷笑道:“竟來威脅我們。”
虞世基狠狠瞪了斐蘊一眼,同時打個眼色,表示要他稍安毋躁,遲點再對付兩人。換上笑臉,說道:“兩位小兄弟有所不知了,賬簿雖奉予聖上,但他何時翻閱,卻是聖上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徐子陵愕然道:“虞大人沒告訴聖上嗎?”
虞世基道:“當然說了,但聖上卻像是沒聽到,忙著與蕭妃親嘴狎玩,隻命我們放下來,讓他有閑時再看,所以我們仍要仰仗兩位。聽玉山說,宇文化及是你們的大仇人,大家同仇敵愾,不要再為這等小事介懷嘛!”
寇仲詢問徐子陵道:“你怎說就怎麽辦吧!”
徐子陵心知肚明除非翻臉動手,否則絕離不開這可怕的地方。若隻是他兩個人,還可來個強闖碰碰運氣,但因要顧慮素素的安全,惟有忍下這口氣。勉強道:“好吧!不過我們隻想好好休息,不用宮女來侍候。”
虞世基籲出一口氣道:“完全沒有問題,一切如你們所求。”
寇仲躺在靠窗的長臥椅上,細聽長江傳來的水流聲,悠然神往道:“做皇帝的真懂享受。”
坐在一旁的徐子陵正憑窗觀看殘冬的星空,失聲道:“見到楊廣這樣子,你還有興趣當皇帝嗎?”
寇仲跳了起來,來到徐子陵旁,半跪地上,與他同賞宅外的夜空,說道:“趁此宮內長夜,可否讓我寇仲表露點心聲。”
徐子陵戒備地說道:“不準說謊!”
寇仲愕然道:“我以前說過謊嗎?”
徐子陵歎道:“這至少是第二句謊話。第一句是我仲少隻摸了美人兒師傅的纖纖玉手。”
寇仲老臉一紅道:“你不是去問過那婆娘,老子摸了她什麽地方這種尷尬的問題吧?”
徐子陵一步不讓地冷笑道:“終承認曾撒謊了?”
寇仲沒好氣道:“這些**的事,我自然不能把細節巨細靡遺的全告訴你。”
徐子陵淡淡說道:“好像從沒聽過仲少說過喜歡她呢?”
寇仲苦笑道:“算我怕了你!好!我是有點不老實,我從來就不是老實人,你陵少該比任何人清楚。”
徐子陵明白寇仲知自己看穿他的用心,暗忖這已足夠。回到原先的話題道:“你有什麽心聲須向我發表。”
寇仲捧腹笑著站起來,坐到椅子扶手處,手按徐子陵肩頭,虎目神光閃爍,凝視窗外園林上的星空,正容道:“話雖是那麽說,但我卻不是真的想做皇帝,而是想加入爭霸天下這難得的遊戲裏。這是沒有規則的遊戲,在這年頭仁義道德隻是用口來說的,而不是用於實際的行動上。誰的勢力夠強,誰的拳頭夠硬,誰就可以稱王。”
徐子陵默然片晌,緩緩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自少你便是個不甘寂寞的人,你需要的是刺激和挑戰;你需要別人尊重你,討好你。你從不怕任何人……”
寇仲截斷他道:“錯了!我天不怕地不怕,隻是怕你。若你變成我的敵人,我會睡不安寢。”
徐子陵淡然道:“那時你會否不擇手段把我除去呢?”
寇仲笑得差點噴飯,喘著氣道:“首先是你絕不會變成我的敵人,最多是不理睬我罷了!我寇仲就算能對任何人無情,卻難對你狠心。好兄弟,不要胡思亂想了,想想怎樣脫身去找素姐吧!看那死胖子的神情,我們見完楊廣後,步出殿門時保證每邊各殺出幾百名刀斧手,將我兩個糊塗蟲搗成肉醬。”
徐子陵向他打個眼色,伸伸懶腰打個嗬欠道:“我倦死了,睡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