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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妙計脫身1

寇仲和徐子陵一先一後,在山野間沒命飛竄,兩人已接近筋疲力盡的情況,但因強敵緊追,隻好往山勢險峻處急急逃去。自三天前在長江旁給跋鋒寒和傅君瑜盯上後,他們由江陰往東急竄數百裏,途中經過義興、永世兩大縣城,雖施盡渾身解數、詭謀妙計,卻始終撇不掉跋鋒寒和傅君瑜兩人。至此才知跋傅其中必有一人是追蹤躡跡的高手,不由叫苦連天。這晚跋鋒寒兩人愈追愈近,曾試過離他們隻有百來丈的距離,幸好遇上一道穿越深山窮穀的急流,兼之傾盆大雨,兩人順流衝下十多裏,把大難臨頭的時刻又延長了少許。

兩人從河裏爬起來,不但力盡筋疲,還因途中與河石的碰撞弄得衣服破爛,滿身傷痕,狼狽不堪。寇仲則連井中月都掉失了。在豪雨下兩人登上一處懸崖,終支撐不住,臥倒地上。

寇仲喘著氣道:“該把風濕寒撇掉了吧?雨下得這麽大,什麽氣味痕跡該給衝去了!”

徐子陵仰臉讓雨水利箭般射在臉上,歎道:“想是這麽想,這小子像是要和我們比拚意誌般,誰先倒下誰就要輸。”

寇仲說道:“假若這回可逃出生天,我們的輕功必大有進步。想我們當日起程時多麽豪情壯氣,豈知給這不分善惡的惡阿姨加上個風濕寒,弄成我們喪家犬的樣子。”

徐子陵整個人伏在地上,俊臉貼著崖沿的泥淖,呻吟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誌,空乏其身。照我看這回應已離開險境,當是修煉了三天好呢!”

寇仲探頭往下方望去,見到一道瀑布從左上方崖壁處奔瀉而下,落處的小湖四周是黑壓壓一片密林,在山峽間延綿遠去,直至不知多深多遠。又把頭探出少許,下方崖壁離他約十丈許處,特別橫伸出一棵老鬆,枝繁葉茂,異常壯觀。

寇仲心中一動道:“小陵快來看,下麵竟奇跡般長了株大樹,該是別有洞天,不如我們下去一看究竟,說不定有洞穴一類的處所可給我們躲上幾天,正好害得惡阿姨和風濕寒走跛了腳都找不著我們。”

徐子陵勉力撐起身體,爬到崖邊,尚未有機會往下望去,倏地一震道:“糟了!”

寇仲大吃一驚,循他目光瞧往對麵隔著深穀,比他們的危崖低了約五十丈的一座小山,卻不覺任何異樣的情況,忙問道:“什麽事?”

雨勢更趨暴烈,兼之深山夜雨,不但視野難以及遠,說話也要提高音量方可聽到。

徐子陵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他們追來了,剛才一陣狂風吹至,把一下樹枝斷折的聲音送入我耳內。天!他們怎麽辦得到呢?”

寇仲也一陣心寒,在這種環境下,敵人究竟憑什麽能耐仍可不即不離地吊在他們身後?沉聲道:“你還有氣力嗎?”

徐子陵搖頭苦笑,反問道:“你呢?”

寇仲歎道:“我們兩兄弟是同樣貨色,你不行我自然不行。不過照我看惡阿姨和風濕寒也該不會比我們好得多少,否則不會撞斷樹枝,現在唯一生路,是下麵有個洞穴,怎樣?要不要試試?”

徐子陵道:“照過去幾天的經驗,無論躲到哪裏最後他們都有辦法找上來。但今晚顯然連他們都給這暴雨打亂了聽覺,讓我們破天荒的在這處躺足近半個時辰。假若我們能利用這有利的形勢,說不定可逃出生天。”

寇仲想起瀑布瀉下處在林木間形成的小湖,心中一動道:“現在是連寧道奇、傅采林都睜目如盲的黑暗狂亂的環境,假設我們……有辦法了。”

兩人各捧一塊包紮著破爛外袍的大石,並肩立在崖沿處。此時後方破風聲起,由遠而近。寇仲向徐子陵眨眨眼睛,驀地兩人同聲發喊,先把兩塊大石拋下,然後跳將下去。當兩人安然落在下麵的老鬆上時,石塊仍在急墜途中,衣袍拂動的聲音,不斷減弱,真的與他們跳下去沒有分別。兩人大氣也不敢透出一口,伏在老鬆上不敢動彈。“咚咚”兩下水響,由下方百丈處隱約傳來。

傅君瑜的聲音在上方響起道:“好小子!竟又給他們逃了。”

跋鋒寒歎道:“這兩個天殺的小子的韌性確是驚人,膽子更大可包天,君瑜還要追嗎?”

傅君瑜狠狠道:“追到天腳底我也要追。”

下麵的寇仲和徐子陵聽得麵麵相覷。怎麽都想不明白為何傅君瑜會這麽咬牙切齒地惱恨他們。

跋鋒寒忽道:“雨愈下愈大了。”

上方一陣沉默後,跋鋒寒柔聲道:“可否待我辦妥一些事後,再陪君瑜去找那兩個小子算賬呢?”

傅君瑜冷冷道:“誰要你陪?滾去見你那東溟派的丫頭吧!”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愕然。東溟派那丫頭豈非東溟公主單琬晶,難道她這麽快也給風濕寒勾搭上手?

跋鋒寒苦澀地笑道:“君瑜,我們不是早說好做一對知己朋友嗎?為何你現在的語氣卻像個妒忌的情人?”

傅君瑜沉聲道:“你真當我是好朋友嗎?此趟你跋鋒寒自動請纓來對付兩個小子,說到底隻是為了討那丫頭的歡心。難道是為了我這好朋友嗎?”

跋鋒寒哈哈笑道:“君瑜愛這麽想,我也沒有辦法。大丈夫立身處世,須能放手而為,不被任何人左右,才有痛快可言。無論君瑜如何看我,君瑜始終是我入中土後結交的第一位紅顏知己。”

傅君瑜淡淡說道:“你愛怎樣說便怎樣說吧!我傅君瑜從開始便知你是怎樣的一個人。殺了那兩個小子後,我立即返回高麗,永不再回來。”

風聲響起,傅君瑜顯是含怒下舍跋鋒寒而去。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邊道:“這小子落單了,應否乘機來個突襲呢?”

徐子陵應道:“你還有力氣嗎?”

寇仲頹然搖頭。

上麵的跋鋒寒長長歎了一口氣,接著自言自語的冷笑道:“傅君瑜你算得什麽,怎到你來左右或明白我。”

話完迅即離開。下麵的寇仲和徐子陵卻聽得心生寒意。

兩人在下麵沒有找到山洞,隻好爬回崖上,待到雨勢稍竭,方小心翼翼地離開山區。他們朝東北奔去,翻過一座青蔥的山嶺,在一處樹木蔥鬱的小穀中摘果充饑,休息了一晚,待體力盡複,繼續行程。

經過三日的逃亡生涯,兩人都有劫後餘生、重見天日的感覺。

兩天後他們遇上一個村莊,入村問路,知巴陵就在東南五十裏許處,不由喜出望外,向村民買了兩套粗布衣服,順道借宿一宵,天未光往巴陵趕去。

由於知道遲早會再遇上跋鋒寒或傅君瑜兩個可怕的勁敵,他們比之以前任何時間更專誌於武道,鑽研新領悟得來的奕劍之道。

途中休息時,寇仲道:“還記得畢玄那對男女弟子嗎?看來他們一點都奈何不了風濕寒。”

徐子陵苦笑道:“你是說拓跋放和他那俏師妹嗎?當然記得,還有洛陽之約呢,但看來我們是要爽約了。”

寇仲道:“這叫為勢所迫,誰都沒有法子。給惡阿姨和風濕寒這麽搞,我和宋玉致的協定怕也要告吹。”

徐子陵愕然道:“什麽協定?”

寇仲頹然道:“他宋家把錫良捧作竹花幫的幫主,我則為宋家殺了鐵騎會的任少名。”

徐子陵駭然道:“你好像不知任少名是誰的樣子。若他是省油燈,早給宋家宰了,何用勞煩你仲少?”

寇仲精神一振道:“記得我說過目標必須遠大嗎?假設我們能設計刺殺了任少名,鐵騎會將受到最沉重的打擊,林士宏也等若沒了一條臂膀,此消彼長下,竹花幫和宋閥自是勢力激長,那將比現在有趣多了。”接著又無精打采道:“但現在與宋玉致失了聯絡,我們還可以有什麽作為呢?”

徐子陵道:“我倒不反對刺殺任少名,這人一向惡名遠播,壞事做盡,實是死有餘辜。”

寇仲雙目亮了起來,奮然道:“得陵少首肯,事情又大是不同,來!我們先到巴陵找素姐再說吧!”

黃昏時分,巴陵終出現前方。兩人切入大路,不片晌來到城門,隻見城頭高掛寫上“梁”字的旗幟,門禁森嚴,出入者均須出示通行證件。輪到他們時,寇仲硬著頭皮道:“我們是來訪友的。”

把守城門的兵目兩眼朝上一翻道:“現在形勢緊張,所有閑雜人等,均禁止出入,快給我滾。”

寇仲笑嘻嘻地說道:“我們找的那位朋友,是巴陵幫的人,兵爺你可否行個方便。”接著湊過嘴到他耳邊說:“十兩銀子夠了吧!”

那兵目冷冷打量了兩人,見他們一副鄉農打扮,忽地大喝道:“人來!給我拿下兩個奸細。”

十多名守衛擁了過來,團團把兩人圍著。

寇仲搖手道:“我們找的是香玉山,你不信可找他問個清楚。”

兵目愕然道:“你們竟會是香將軍的朋友?”

這回輪到兩人愕然相對,香小子怎會忽然成了將軍。

徐子陵忙道:“確是如此,煩官爺你通傳一聲,說是素姐的兄弟來找他呢!”

他不敢報上名字,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兵目呆了一呆,說道:“原來是素素夫人的親戚,來人還不給我立即上報香將軍。”

兩人失聲道:“素素夫人!”

兵目奇道:“你們難道不知令姐嫁給了香將軍嗎?”

兩人頭皮發麻,再說不出半句話來。

一身戎裝的香玉山飛身下馬,來到兩人身前,大喜道:“謝天謝地,終盼到兩位大哥來了。”

眾兵見香玉山如此尊敬兩個鄉巴小子裝束的親戚,又稱其為大哥,驚訝得合不攏嘴來。寇仲和徐子陵相視苦笑,不知該用什麽態度來“對付”這位姐夫。

不過“家醜不外揚”,寇仲一把搭著香玉山肩頭往城內走去,冷哼道:“素姐怎會嫁給你的,不是你這小子用了什麽見不得光的手段吧!”

徐子陵一言不發地走在香玉山另一邊,立成挾持之勢。

香玉山忙道:“我香玉山怎會是這種人,可能是令姐發現我對她癡心一片,所以肯委身下嫁。你們不知夫人每次想起你們,都擔心落淚,你們來了就好了!”

寇仲從袖管中伸出手臂,苦笑道:“看到嗎?你一說癡心一片,老子所有的汗毛立即直豎起來。”

香玉山大感尷尬,陪笑道:“若我香玉山有一字謊言,我遭天打雷劈。”

寇仲狠狠盯著他道:“你若敢對素姐薄幸,就算你做了皇帝,我都要取你小命,明白嗎?”

香玉山不迭道:“怎會呢?兩位大哥放心好了!”

三人沿街疾步,後麵追著香玉山十多個牽馬隨行的親衛,惹得路人側目。

徐子陵皺眉道:“你為何會成了將軍呢?”

香玉山訝道:“你們沒聽到消息嗎?昏君被殺後,蕭二當家以巴陵為都稱帝,國號大梁。”接著低聲道:“二當家本就是南朝梁武帝蕭衍的後人,現在隻是恢複舊日稱號罷了!”

寇仲點頭道:“他倒看得起你,難怪你容光煥發了。”

香玉山赧然道:“實拜兩位大哥所賜,加上小弟自己的努力,現在完全複元了呢!”

寇仲放開摟著他肩頭的手,哂道:“算你有點自知之明,懂自稱小弟,千萬別妄想我們會喚你作姐夫。對嗎?陵少?”

徐子陵攤手苦笑,說道:“我能說什麽呢?”

寇仲發泄似地重重推了香玉山一把,喝道:“來!讓我見識見識香將軍複元後的輕功,再這麽蝸牛般走,天亮了仍見不到素姐呢。”

香玉山踉蹌兩步後斜掠而起,落到一所民房頂上,兩人忙追著去了。

素素溫柔的聲音從內廳傳來,似正跟人說話。直至此刻,寇仲和徐子陵仍很難接受素素已為香家婦這事實。尤其她的丈夫是香小子。就算想破腦袋,他們也不明白香玉山有什麽特別吸引異性的地方,可令素素傾心。她愛的該是李靖才對。

香玉山旋風般衝入內堂,大叫道:“夫人、幫主,你們看是誰來了?”

止步門外的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愣然,香玉山口中喚的幫主究竟是誰呢?

素素“啊!”地嬌呼一聲,接著有另一女子道:“讓我替素姐看看。”

竟是巨鯤幫幫主,美人兒師傅雲玉真。

當她掠至門口,見到寇仲和徐子陵時,一對俏目立時亮了起來,俏臉毫無保留地現出驚喜之色,嬌呼道:“天!你們終於來了。”

寇仲哈哈一笑,搶前一步,探手在她臉蛋摸了一把,笑道:“美人兒師傅清減了,是否因記掛著徒兒哩?”

雲玉真神情複雜,既嗔且喜地狠狠白了這輕薄自己的“徒兒”一眼。徐子陵已在兩人身旁掠過,進入內堂。

素素剛從椅子被香玉山扶起,一臉不能相信的狂喜神色,顫聲嬌呼道:“小仲!小陵!”

寇仲和徐子陵的目光同時落到她微隆的小腹處。一切都是那麽不真實。就像正深深迷失在一個奇異的夢境裏。

素素哭完又笑,笑完又哭,情緒激動。嚇得寇仲和徐子陵萬般勸慰,才逐漸平複過來。香玉山派人弄來了一席豐富的肴饌,讓兩人大快朵頤。素素、雲玉真和香玉山三人隻陪他們吃了一點。說起別後發生的事,真的怎都說不完。

香玉山歎道:“丹陽在輔公祏攻入前,我們連夜逃走,夫人卻不肯離開,郡主隻好點了她的睡穴。杜伏威一向和我們勢如水火,給他拿著必然沒命。我們在青樓門外留下標記,你們看不見嗎?”

寇仲苦笑道:“還有什麽標記?樓子給燒通頂了。”

雲玉真道:“我們在永世等了你們整個月,最後知道你們在餘杭和常熟先後大破海沙幫與沈法興。派人往尋你們時,你兩人又不知溜到哪裏去了。”

素素的眸子又紅了起來,怨道:“你們不懂得早點來找人家嗎?”

徐子陵忙賠罪道:“是我們不對,一時想不起你們會返回巴陵郡。”

寇仲岔開了問香玉山道:“你們目下的形勢如何?”

香玉山興奮地說道:“形勢相當不錯,剛攻占了鬱林和蒼梧,現在我方的右路元帥董景珍正與鐵騎會爭奪番禺,勝者勢將成為南方霸主。”

寇仲精神一振道:“我正想找任少名試刀,這小子在哪裏?”

香玉山和雲玉真同感愕然,呆盯著他。

素素不悅道:“小仲專愛作危險的事,任少名的武功在南方數一數二,與林士宏齊名,會是好對付的嗎?姐姐要你們留在這裏陪人家,你們都不知道牽腸掛肚是多麽辛苦的一件事。”

寇仲笑而不答,下麵卻踢了徐子陵一腳。徐子陵微一搖頭,不肯為他出頭。

寇仲無奈下徑自向香玉山試探,說道:“若幹掉任少名,番禺就是你們的了。”

香玉山皺眉道:“不要說任少名,隻是他座下的左右護法惡僧法難和豔尼常真,無不是一等一的高手。加上現時人人怕會被人刺殺,故他們防範極嚴,縱是寧道奇肯當刺客,成功的機會仍很低。”又道:“明天我上朝稟明聖上,他一向對兩位大哥非常欣賞,必會重用,那夫人就不用擔心兩位大哥了。”

寇仲淡淡說道:“不用勞煩了!我兩兄弟過慣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慣聽人號令。”接著不理一臉失望之色的香玉山,轉對雲玉真道:“美人兒師傅現在幹什麽買賣呢?”

雲玉真橫了他嬌媚的一眼道:“都是些運貨送貨的粗活,寇公子絕不會有興趣。”

聽她這麽說,寇徐立時猜到她有了蕭銑這大靠山,巨鯤幫勢力大增,負起運送物資的重任。

寇仲哈哈一笑道:“真巧,我們現在幹的也是運貨行業,差點忘了告訴香小……香將軍。”

遂把段玉成他們會到巴陵一事,告訴香玉山。

雲玉真奇道:“為何你們不走在一道?”

寇仲若無其事地說道:“我們兩個給跋鋒寒這混蛋追殺了數百裏,怎能和他們一起走!”

香玉山和雲玉真大吃一驚,同時失聲道:“跋鋒寒?”

徐子陵訝道:“有什麽問題嗎?”

素素花容失色道:“你們真不知天高地厚,跋鋒寒自入中土後,連敗數十名家高手,戰無不勝,聲名之盛,尤在四大閥主之上。幾個大門派曾數次派人聯手圍攻他,最後仍給他從容逸走,還殺傷了很多人。你們怎會惹上他的?”

寇仲哂道:“我們才不怕他,若非他有高麗來的傅君瑜聯手,我們會讓他吃不完兜著走。”

香玉山等全呆了起來。

雲玉真不可置信地說道:“高麗女傅君瑜更勝羅刹女,既是她和跋鋒寒聯手對付你們,你兩個怎仍可脫身?”

寇仲在台下探手到她大腿摸了一把,弄得她嬌軀微顫,聳肩道:“有什麽稀奇?給追殺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我們何用吹這種牛皮。”

香玉山仍是難以置信地問道:“你們和他們正麵交過手嗎?”

寇仲道:“當然動過手,否則不用逃幾百裏,最後走到這裏來。”

香玉山和雲玉真麵麵相覷時,素素責道:“小仲!你斯文點好嗎?仍改不了說粗話的壞習慣。”

寇仲嘻嘻笑道:“我是故意說粗話,才可聽到姐姐動人的責備語氣呢。”

素素喜滋滋地白他一眼,說道:“還是小陵比你乖得多,這麽頑皮。”

一時間,席上**漾著姐弟間真摯的感情,往昔三人相處時的美好光景,似在這一刻又回來了。

徐子陵一覺醒來,整個人神足氣滿。見到素素安然無恙,又有了她自己選擇的歸宿,他放下心頭大石。昨夜臥床練功,精氣神進入前所未有渾成一體的境界。他瞧著帳頂,心神卻貫注在由傅君瑜啟發而來的奕劍術上。那是於戰鬥中同時把握到全局所有變化和不變化元素的理想境界。敵我雙方對敵時,就像互相下子,總有可尋的隱伏線索。那是一種必須從實戰經驗始能培養出來的眼光,更要本身的實力去配合。像傅君瑜那天看似隨意又不能威脅到寇仲的幾劍,偏能使寇仲手忙腳亂,皆因她能洞察先機,就像每下一招棋都逼得對方窮於應付。

正想得入神時,素素的聲音在門外道:“小陵!起床了嗎?”

徐子陵忙跳下床去,披上外袍,拉開門讓素素進來。

坐好後,素素歎了一口氣道:“你們惱怪姐姐嫁了給玉山吧?我也不知為何會這樣,更知道你們不歡喜他,但他心地是很好的。”

徐子陵微笑道:“姐姐太多心了,我們起始不歡喜他,隻是因存有一點小誤會而已!後來明白了,早雨過天青,現在隻會為姐姐嫁得如意夫婿而高興。”

到了這種地步,他還能說什麽呢?他和寇仲不同。寇仲不喜香玉山,是看不順眼;他卻因香玉山過於世故圓滑而對他沒有好感。

素素幽幽地說道:“姐姐除了玉山外,隻有你們兩個親人。但姐姐知你們誌在千裏,很快又要離開我。事情真要這樣嗎?你們為何不留在這裏發展呢?”

徐子陵怎能告訴她寇仲要爭霸天下做皇帝,而自己則看淡一切,隻希望能像閑雲野鶴般遍遊天下。正不知怎麽回答。素素續道:“現在外麵的人,除李密和東溟派外,想從你們身上追出楊公寶藏下落的真個多不勝數,但你們卻一點不為自己安危著想,你來教姐姐怎麽辦?”

徐子陵大感頭痛,苦笑道:“要殺跋鋒寒的人恐怕不會比想殺我們的人少,但他還不是活得很風光?姐姐不要再為我們費神好嗎?好好相夫教子,我們有空便來探你們。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嗎?”

素素立時秀眸閃亮,笑道:“你們快來給姐姐想想,看可起個什麽好名字。”旋即又像記起某事地壓低聲音道:“小仲是否喜歡上雲幫主?”

徐子陵發覺愈來愈難和素素說實話,因為事實上寇仲隻是玩弄雲玉真的感情,就像雲玉真以前玩弄他們的感情那樣。你騙我,我騙你,鹿死誰手,尚未可知。隻好含糊應道:“我不太清楚他們間的事。”

素素蹙起秀眉擔心地說道:“雲幫主雖很能幹,卻不是正經女子,和獨孤閥的一位公子更有糾纏不清的關係,另外又與侯希白暗中有往來。你找個機會和小仲說說吧!他最聽你的話。”

徐子陵口中唯唯諾諾,心底裏卻在苦笑。他這位姐姐心腸既好,思想更是單純,仍當寇仲是個小孩子。而眼前真正的寇仲是根本不會被任何人左右,包括他徐子陵在內。

寇仲推門而入,見到兩人即哈哈笑道:“我還以為小陵仍賴在**,原來早和偏心的素姐在談天,不是在說我吧?”

素素心虛,俏臉飛紅,有點手足無措。

寇仲訝道:“原來真在說我!”

徐子陵哂道:“說你又怎樣?素姐是關心你,怕你給壞人坑害了。”

寇仲明白過來,啞然失笑地在僅餘的一張空椅子坐下,歎道:“如今我們三姐弟又重聚了!”

素素輕顫道:“你們在這裏多留一段時間好嗎?當姐姐求你們好了。”

寇仲苦笑道:“今晚我們坐船到九江去,假設一切妥當,幾天後會回來。”

素素愕然道:“到九江去幹什麽?玉山知道嗎?”

九江是鄱陽湖與長江交匯處的戰略重鎮,屬林士宏的勢力範圍。由巴陵順流而下,兩天便可抵達。徐子陵自然猜到他是想趁鹽貨尚在途中的時刻,完成刺殺任少名這近乎不可能的任務,故沒有作聲。假若真能擊殺任少名,事後又安然脫身,勢必威震天下。有了名聲後,做起事來自更得心應手。且如此又可打破林士宏和任少名聯手所形成的壟斷南方之局,寇仲此著確是老謀深算。如果南方落入寇仲手裏,再進軍奪得關中,那北方諸雄,就隻有挨打的份兒。

寇仲露出一個充滿信心的笑容,柔聲道:“說到底我是為了素姐。林士宏和任少名均會到九江,商談正式結盟的事。此事若成,他們第一個目標是進取巴陵,所以必須及早加以破壞。此事是姐姐的夫君告訴我的,還為我們安排一切,你說他知道還是不知道呢?”

素素色變道:“玉山怎可讓你們去冒這個險,不!我要去和他說。”

徐子陵一把拉著她柔軟的玉手,懇切地道:“姐姐放心,小仲說得對,若不及早破壞任林兩人的聯盟,南方將會成了一麵倒的局麵,連遠在嶺南的宋閥亦無立身之地,更不要說你們巴陵幫了。”

寇仲見徐子陵罕有地附和他,雖明知主要是為素素著想,仍大喜道:“小陵說得對!素姐啊!你信任我們吧!割了任少名的臭頭後,我們回來陪姐姐玩上幾天,才繼續北上。”

敲門聲響。

香玉山進來道:“吃過早膳後,我們入宮去見聖上,兩位大哥意下如何?”

在香玉山的十多名親衛前後簇擁下,寇仲和雲玉真、香玉山和徐子陵分作兩排,策騎馳出將軍府,朝梁帝蕭銑改建總管府而成的皇宮緩緩馳去。寇仲和徐子陵昨天由於心切要見素素,兼之又在晚上,並沒有留意城內的景色,這時才發覺其出色之處。這個北靠長江,西抵洞庭的商業大城市,規模宏大,城呈方形,以十字大街為中軸,街衢房舍均整齊有序,臨街的民房多以插拱出挑簷廊,夏日遮蔭,霪雨防淋,既方便行人,感覺上更是親切舒適。家家戶戶的門麵都用木雕花飾裝修,便知住民殷富,人人安居樂業。由於巴陵幫一向與隋室關係密切,故在郡內成一幫獨霸的局麵。蕭銑本身是地方官,向得當地富紳支持。煬帝既死,巴陵幫順理成章把地頭接收了,郡人隻有額手稱慶,故而能不像其他幫會般須經鬥爭戰火,郡內一切得以保存元氣,亦成了巴陵幫梁皇朝最利於爭霸的條件。

現在南方共有六大勢力。聲勢最盛的自是占領了曆陽和丹陽兩大重鎮的杜伏威和輔公祏的江淮軍,但由於他們要應付北方諸雄,暫時無暇向南拓展。李子通雖占了江都,但由於該地被煬帝和隋軍搞得烏煙瘴氣、元氣大傷,是外強中幹。沈法興的江南軍偏處東南,西北之路為李子通、杜伏威所阻,南則受製於雄據廣東的宋閥,一時仍難有所作為。故而南方的戰爭舞台,頓成了林士宏和蕭銑兩大勢力爭持的局麵。

目前仍以林士宏占優,皆因有鐵騎會之助,由此可知“青蛟”任少名在南方戰場的關鍵性。寇仲正是看通這點,故以此來向宋玉致作交易。換了任何其他條件,宋閥都不會感興趣。此時眾人經過一道橫跨長街的過街樓,徐子陵仰首上望,正欣賞其富饒特色的鏤花窗戶和翹起的屋簷,感受著市內喧鬧的氣氛時,一股難以形容,但又無比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就像那趟被“影子刺客”楊虛彥偷襲前的感覺。刹那間,他知道楊虛彥來了。

寇仲蠻有風度地扶雲玉真登上馬背,自己亦飛身跨蹬,與她並排馳出將軍府的大門,笑道:“美人兒師傅愈來愈標致呢!”

雲玉真輕夾馬腹,白他一眼道:“你何時才改得了這種甜言蜜語的壞習慣?”

寇仲啞然失笑,搖頭歎了一口氣,凝望人車漸多的大街前方,淡淡說道:“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幸好美人兒師傅眼中小徒的缺點,可能正好是小徒的優點。師傅表麵雖戚戚然,卻實心喜之。否則白我那一眼不會那麽嬌媚誘人。”

雲玉真“噗嗤”一聲嬌笑,沒好氣地說道:“我哪有這種隻學曉一招自我陶醉的劣徒,從此將你逐出師門,永不錄用。”

寇仲轉頭向徐子陵嚷道:“小陵!我們給美人兒師傅逐出師門呢!以後可為所欲為了。”

徐子陵笑道:“不要騷擾我欣賞這座名城的風光。”

寇仲見徐子陵不肯搭腔,別回頭來向雲玉真壓低聲音說道:“我可以為所欲為了,雲幫主你怕嗎?”

雲玉真迎上他的眼光,送他一個媚眼道:“怕就不會親自陪你到九江去,在我眼中,你和小陵永遠是那對不會成長的大孩子。”

寇仲故作訝然道:“美人兒師傅忘了既被我親過嘴,又曾大恣手足了一番似的。”

雲玉真立時俏臉飛紅,狀似大嗔卻以蚊蚋的聲音狠狠道:“你忘了這是通衢大道嗎?前後左右都是人,虧你說出這種無賴的話來。”

寇仲見到她的狼狽狀,欣然道:“夠刺激了吧!哪個男人能令美人兒師傅的反應強烈至此呢?”

雲玉真招架不了時,兩人來到通街樓底下,寇仲亦心現警兆。異變突至。樓底離地兩丈許高的通街樓一扇雕鏤精美、向著他們的大花窗突然爆炸開來,化作含蘊勁氣的千萬點木屑,朝下麵經過的馬隊激射而去。早有警覺的徐子陵和寇仲首先作出反應。在楊虛彥動手前的一刹那,徐子陵已斷定了這最可怕的刺客的目標並不是他們,而是香玉山。刺殺行動顯是精心計算過的行動,絕非倉促舉事,因他們還是昨晚才抵巴陵,除非楊虛彥是活神仙,否則怎能在這裏待他們送上門來。香玉山在巴陵幫中的重要性,有點像沈落雁之於瓦崗軍,專責情報的工作。自創幫以來,巴陵幫一直從事青樓的經營,旗下妓院遍布全國,故消息之靈通,可說沒有其他任何勢力能出其右。而香玉山之所以能被提拔為將軍,正因他負責的是這關鍵性的重任。假若他被刺殺,對巴陵幫的打擊,將是非常嚴重。

徐子陵哪敢怠慢,由褲管抽出“斷玉”匕首,彈上半空,楊虛彥的長劍一道閃電般在激雨濺飛般的木屑助威下,向香玉山射去。寇仲心生警兆,抬頭上望時,見到的隻是眩目的芒光。在刹那之間,他體會到徐子陵的身受,就是眼皮受劍氣的壓力,什麽都看不見。若非知道其中玄虛,換了任何人,此時必會驚惶失措。但寇仲卻冷靜如井中水月,手上馬鞭“呼”地一聲揚上半天,帶起尖銳的嘯聲,往劍氣的來源猛力抽打。香玉山、雲玉真和眾親隨卻是陣腳大亂,首先是給木屑射中身體,其中功力較弱的幾個衛士,護身真氣立被粉碎,人仰馬翻。功力高強如香玉山、雲玉真,亦因坐騎中招失蹄,狼狽不堪,更不要說反擊了。

“叮!”徐子陵的斷玉匕首架在楊虛彥雷霆萬鈞一劍的鋒銳處。楊虛彥的長劍立時傳來一股奇怪的拉扯力道,使徐子陵全力的擋擊不但完全用不上勁力,斷玉匕首還差點脫手甩飛。這天下聞名的刺客顯然想不到有人能及時格擋他必殺的一劍,再要疾施殺手時,寇仲的鞭梢已往他後背抽來。以楊虛彥之能,亦無法在這種情況下撲殺徐子陵,因同時又要應付寇仲的殺招,心中暗歎,倏地騰升。

“錚!錚!錚!”徐子陵在他升高前,倏忽間再刺三刀。楊虛彥硬擋了他三擊,借力飛退回通過街樓的破窗去。寇仲這時由下追至,長鞭先一步卷往他的雙足,豈知楊虛彥不知使了個什麽手法,身上長袍甩脫下來,一片雲般往寇仲罩下。徐子陵給他逼得墜往地上時,寇仲淩空橫移,避過敵人出人意表的怪招,此時楊虛彥已沒入破洞裏去。交手至此,各人見到的隻是楊虛彥鬼魅般的影子,一點看不到他的形相。

香玉山此刻才拔出長劍,大喝道:“追!”

不過他自己都知道,楊虛彥早憑驚人的輕功,逃得連影子都沒有了。

蕭銑一身皇服率眾親自出宮門接見,把兩人接進大堂,聽畢途中遇上楊虛彥行刺香玉山的驚險過程後,歎道:“玉山真是鴻福齊天,今日若非有兩位小兄弟在旁,必然凶多吉少。可見我大梁皇朝上承天運,非人力所能變更。”

這大梁皇帝體魄強壯,外形威武,差點及得上寇徐兩人過人的高度,年紀在三十五、六許間。不知是否真的當運,整個人像會發光似的,神采照人,憑此亦可看出他的氣功已達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可與杜伏威之輩爭一日短長。他的臉上似乎永遠堆著凝固不動的微笑,這或許是他嘴角友好而愉悅的向上翹著,但若再深入觀察,會發覺他眼睛內流露出一種冷若冰霜的沉著,可令人心生寒意。這是個絕不簡單的黑道梟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