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妾名婠婠
寇仲策騎來到領頭的徐子陵旁,說道:“她仍未醒過來,這樣滴水不進,不用幾天就要玉殞香消。”
徐子陵回頭瞥一眼那輛特別為她架起遮陽篷帳的騾車一眼,忽地露出一個笑容,淡淡說道:“仲少你有否覺察到她無論呼吸或脈膊,長短輕重均始終如一,照我看這是一種上乘之極的龜息功,我敢肯定她是陰癸派派出來應付師妃暄的超卓傳人。”
寇仲深感煩困的道:“昨晚若我們肯任得餓狼去噬她,就可得個水落石出,但又怕一子錯鑄成千古恨,害了人家一條小命隻由於我們疑心生暗鬼。”
四周雖是野趣盎然,薄霧飄浮、林木蔥翠,美得如詩如畫,但兩人背著這個精神包袱,卻是無心觀賞。
寇仲續道:“假設她是陰癸派的妖女,索性和曲傲聯手來找我們晦氣好了,何用這麽裝神弄鬼大費周章?”
徐子陵肅容道:“你好像逐漸給她的美麗征服了,否則為何盡替她辯護。不要忘記世事每每出人意表。例如她想誘我們為她解穴,乘機以邪功吸取我們的功力。又或要察破我們奇異的練功法門,好增長她的功力,去擊敗師妃暄,這些可能誰敢肯定是或不是?”
寇仲咕噥道:“我怎會那麽輕易給她迷感或征服?不過段玉成那四個小子自見過她後,變得失魂落魄,令人擔心!”
徐子陵斷然道:“她既找上門來,逃也是逃不過。我們隻好與她周旋到底,看她除了扮昏迷外還有什麽法寶。”
寇仲訝道:“你似乎認定了她是妖女,假若最後證實她隻是個給曲傲以奇異手法封閉了穴道的可憐女子,豈不是個天大的笑話嗎?”
徐子陵露出個充滿信心的燦爛笑容,油然道:“這場鬥爭,比的是耐性和信心,隻要逼得她露出原形,我們就勝了,明白嗎?”
寇仲點頭道:“你的感覺定不會錯。我們和她走著瞧吧!我不信她可以永遠裝睡下去。我情願麵對曲傲,也不想對著這件辣手貨。”
到黃昏時分,他們走了十餘裏路,邊行邊打量適合宿營的地方。這時離百丈峽隻有六、七裏的路程,但由於要避過昨夜那戰場,故繞道而行,使路程增加了七、八裏,今晚無論如何都到不了百丈峽,亦不宜在晚上冒險過峽。他們所取路線,是荒僻的山野,地勢荒涼,雜草滋蔓,不見人煙。最後他們在一處平野歇腳停息。
段玉成和包誌複把黃衣女送入營帳後,失魂落魄地走出來,默然無語。石介和麻貴則借故去看她,四人都是心神不寧的樣兒,看得寇仲和徐子陵暗自驚心。他們兩個雖曾多番提醒警告那四人,卻知他們不但不會相信,還根本聽不進耳內去。
寇仲把徐子陵拉到一旁道:“眼前有個進退兩難的抉擇,假如此女真是兩方爭奪的寶貝,其中一方必會在百丈峽布下伏兵,我們的鹽貨可肯定宣告完蛋,玉成他們四人則小命不保。”又道:“假使我們今夜到百丈峽探路,倘有人來搶她,不但保不住人,玉成他們更要不知為了什麽白白送命,該如何辦呢?”
徐子陵道:“一動不如一靜,我們今晚守在這裏,到明天過峽前再作打算。舍百丈峽還有沒有第二條路線呢?”
寇仲道:“當然有的,可是卻要多費十天工夫,那時說不定和氏璧早給人搶去了。”
徐子陵沒好氣道:“有了楊公寶藏,還對和氏璧念念不忘,你何時變得這麽貪心的。”
寇仲陪笑道:“陵少息怒,我隻是打個生動的譬喻罷了!難道不可以說笑嗎?”
徐子陵待要說話,蹄音忽起,由遠而近。莫非一說曹操,曹操就到?若是曲傲親臨,怎麽辦好呢?
寇仲和徐子陵並肩而立,靜待敵人的來臨,段玉成四人則忙於扣好騾子,又把黃衣女抬到為她特別作過布置的騾車上。在半邊新月下,十三乘騎士逐漸接近,沿的是他們早先經過的路線,顯是跟著騾車遺下的印痕銜尾追來。來人顯已看到他們,放緩馬速。帶頭的中年男子高大粗壯,身穿黑衣,外披紅披風,上唇留有濃密的黑髭。最使兩人印象深刻是他的臉膚粗糙而坑坑突突的,但那雙嵌在麻麻點點的臉上的眼睛卻像兩盞小燈籠般閃亮照人,使他整個人散發出一種野獸般既可怕又懾人的魅力。他身後的人一式黑色勁裝,高矮肥瘦不一,無不透出一股狠悍的勁兒。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恐怕是獨霸山莊的莊主來了。”
徐子陵點頭道:“說起來昨晚我們和他還是戰友,可以不動手,就不要動手。”
獨霸山莊的人在離他們十丈許處勒馬停下,齊齊飛身下馬,動作整齊迅捷。
帶頭者排眾而出,來到兩人身前,抱拳道:“在下獨霸山莊莊主方澤滔,不知兩位是否近年名震天下的寇兄弟和徐兄弟呢?”
兩人見他態度客氣,大生好感。
寇仲還禮答道:“方莊主過譽了。我兩個隻是被人趕得東奔西竄的亡命之徒。”
方澤滔哈哈笑道:“得誌而不驕,才是真英雄,誰能於千軍萬馬中,斬殺任少名仍可從容脫身,怎會隻是亡命之徒。”
徐子陵微笑道:“方莊主莫要誇獎我們,不知今日大駕光臨,是否為了昨夜我們救回來的黃衣女子呢?”
方澤滔雙目射出熱烈和關切的神色,虛心有禮地問道:“兩位昨夜援手之恩,我方澤滔絕不會忘記,請問婠婠小姐現在何處呢?”
寇仲鬆了一口氣道:“原來她叫婠婠,請問她與莊主是什麽關係?”
方澤滔回頭向手下們道:“你們負責在四周把風,千萬要打起精神。”
手下領命散往八方時,方澤滔才親切地道:“我們邊走邊說好嗎?”
兩人對先前自己的疑神疑鬼大感荒謬可笑,點頭領他往那裝載婠婠的騾車走去。
方澤滔道:“婠婠的身世非常可憐,方某遇上她時,她家的車馬隊遇上賊劫,家人無一幸免,那些小賊貪她美色,正要飽逞獸欲時,給我碰巧撞上,盡殺群盜,救了她回莊。”
寇仲道:“請恕小子見識淺薄,隻看貴莊昨夜的陣容,絕非江湖上無名之輩,為何我們卻從未聽過貴莊的大名?”
方澤滔答道:“或許是我們建莊時日尚短。我本是隋將,自昏君被宇文化及所殺,便占了竟陵。但又不想像其他人般劃地稱王,故而與追隨我多年的眾兄弟建立獨霸山莊,一方麵可防止盜賊,另一方麵則等待明主出現,好歸順其麾下,使竟陵免受兵災之禍。”
兩人恍然點頭。
徐子陵道:“不過獨霸兩字卻是非常霸道,莊主不怕給人誤會嘛!”
方澤滔笑道:“不改個霸道點的名字,怎能鎮壓四方賊眾,現在亂兵結成勢力,數以百計,四處搶掠和招撫奔竄的流氓,其中又以向、房、毛、曹四大寇最是凶名四播。婠婠!”
三人這時來到騾車旁,方澤滔見到躺在禾草做成的**的絕世美人婠婠,立時不顧一切撲到車旁,真情流露地顫聲道:“她怎麽樣了?”
兩人這時再無半絲懷疑,寇仲解釋了她的情況,方澤滔珍而重之地伸指搭上她的腕脈,不片晌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頹然道:“這是什麽封穴手法,她經脈內虛虛****的,既沒有閉塞,但亦沒法凝聚氣息,像個虛不受補的病人。”
從他這番判斷,兩人可推知方澤滔乃內家氣功的大行家,可躋身一流高手之林,難怪敢占竟陵稱霸了。
徐子陵對他頗有好感,說道:“方莊主對曲傲的封穴手法是否有認識呢?這麽怪異的手法我們想也未曾想過,該是曲傲本人親自下手的吧?”
直到此刻,他們仍未清楚昨晚那場大戰的來龍去脈。
方澤滔搖頭道:“絕不會是曲傲下手的,皆因他尚未踏足中原,來的隻是他的三個徒弟長叔謀、花翎子和庚哥呼兒。最大可能是由長叔謀下手,此人據聞已得曲傲八成真傳,曲傲名震域外的三大絕技,唯他能全部貫通。”
寇仲念了“長叔謀”的名字幾通後,虎目生寒道:“婠婠小姐為何會給他們綁到柱子去的?”
方澤滔愛憐地瞧著,歎了一口氣道:“這可說是飛來橫禍,半個月前我忽然接到任少名的信,要我歸附鐵騎會。我當然斷然拒絕,還加強城防,怕他們來攻,這兩年我們沒有一天不在做好準備,又得城內百姓支持,敢誇就算任少名傾全力來攻,隨時也可擋他個一年半載。”
寇仲點頭道:“任少名當然不敢去惹杜伏威和輔公祏,如若奪得竟陵,便可在長江之北建立北進的據點,所以對竟陵他是誌在必得的。”
方澤滔訝道:“想不到寇兄在這方麵如此在行呢。”
徐子陵奇道:“任少名已死,鐵騎會四分五裂,長叔謀的人變成孤軍,為何仍要來惹你們?”
方澤滔苦惱道:“這個我真的想不通,三日前,忽然有人夜闖我莊,此人身手高明之極,不但連傷十多人,還把婠婠擄去。坦白說:如今婠婠就是我方某人的命根,我也不是沒見過美女的人,但第一眼看到她,我便深深地愛上了,隻覺若失去了她,任何事都變得沒有丁點兒意義。長叔謀這一招確是捏著我的要害,令我完全失去方寸。”
圍在四周聽他們說話的段玉成、包誌複、石介、麻貴都點頭表示感同身受。任誰見到如此動人的一個美人兒,不生出傾倒愛戀之心才是怪事。
方澤滔續道:“三天前我收到長叔謀的信,說婠婠落在他們手上,囑我在百丈峽外決一生死,以決定婠婠誰屬的問題。這可是我一生中最難決定的一件事,明知對方是調虎離山之計,但在竟陵城千萬受我保護的人,和在婠婠之間,我該如何作取舍呢?”
寇仲等諒解地露出同情之色。
方澤滔歎道:“最後我決定按兵不動,留守竟陵。在公私之間,我仍知什麽是該做,什麽不該做的。”
寇仲等麵麵相覷,既是如此,為何還有昨夜之戰?
方澤滔苦笑道:“難怪各位大惑不解,皆因我手下猛將,亦是我的親弟方澤流,竟私下領兵去救婠婠,我這才知道他也在暗戀婠婠,昨夜他已不幸戰死。當逃回來的人告訴我兩位把婠婠救了時,我再按捺不住,離城來尋找兩位,終在這裏遇上你們。”
徐子陵暗歎紅顏禍水,問道:“方莊主是否已娶了婠婠小姐為妻?”
方澤滔頹然搖頭道:“這是我每回見她最想說出來的心裏話,但每次都不敢說出來,怕她會斷然拒絕,甚或拂袖而去。她不愛說話,隻喜一人獨處,性格很難捉摸,但偏是我對她的愛慕,卻是與日俱增。”
眾人默然下來。看著這隻像熟睡了的絕世尤物,眾人各自在心中幻想出她輕言淺笑的美人圖像。就在此時,勁氣壓頂而至,帳篷破裂。
段玉成四人功力較淺,首先被逼得蹌踉跌退,遠離騾車。寇仲和徐子陵亦心中駭然,知道來人武功至少是跋鋒寒那種級數,故可完全不驚動方澤滔守在四方的手下,直至從天而降,他們方始驚覺,完全失去了先機。寇仲橫移一步,井中月離背而出,望空劈去。徐子陵低腰坐馬,雙掌上托。方澤滔也是了得,掣出長劍,挽起六、七朵劍花,護著婠婠上方。
“當!砰!”寇仲井中月黃芒劇盛,劈中敵人的兵器,立即大叫不妙。原來對方持的竟是兩個長隻兩尺,上闊下尖,盾緣像刃鋒般銳利、金光閃閃的怪盾牌。這種前所未見的奇形兵器,不但可攻可守,且隻看樣子便知不懼攻堅的武器。刀盾相觸,狂大無匹的反震力立時令井中月反彈回來。寇仲尚未有機會發出第二刀,盾牌像一片流雲般以鋒緣斜削而下。以寇仲的悍勇,猝不及防下,亦不得不往外移開。
徐子陵雙掌上拍,正中對方左盾,盾麵布滿尖刺,雖未能刺破他貫滿真氣的掌肌,卻使他不敢運足全力,此消彼長下,硬被對方傳來的勁氣撞得他往地上滾去,狼狽之極。
方澤滔的長劍眼看可趁對方應付寇徐兩人時,由盾牌間破入傷敵,豈知眨眼間寇仲和徐子陵均被逼退,雙盾合攏起來。“叮!”長劍硬生生被雙盾夾斷,再迎頭壓下。方澤滔無可奈何,閃往車底。
一個白衣如雪、漂亮修長,年約三十的男子,天神般落到騾車上,一副睥睨當世的氣概。他的眼睛微微發藍,嘴角似乎永恒地帶著一絲溫柔的笑意,挺直的鼻梁和堅毅的嘴角,形成鮮明的對照,寬闊的肩膀,更使人感到他像一座崇山般不虞會被敵人輕易擊倒。他微微一笑,眼神落在婠婠身上,雙盾收到背後,讚歎道:“如此絕色,確是人間極品。”
方澤滔從車底另一邊竄了出來,加上慌忙趕來的十二名手下,再加上寇仲等人,聲勢頓時大增,卻因投鼠忌器,怕他傷害,沒有人敢搶上騾車動手。
寇仲和徐子陵也是奇怪,前者挨在車尾處,笑嘻嘻道:“你是不是長叔謀那家夥?這兩個金牌子相當趣致呢。”
徐子陵卻移往車頭的一邊,從容卓立,完全看不到有任何焦急或受挫的表情。
反是方澤滔沉不住氣,厲聲道:“長叔謀若你敢傷害她,休想有命離開。”
長叔謀不屑地用他的藍眼睛瞅了方澤滔一眼,轉向寇仲道:“你們可知任少名是什麽人?”
寇仲若無其事道:“聽說是你師傅的野種,對嗎?”
長叔謀眼中殺機一閃而沒,仰天長笑道:“果然有種,不過有一天你定要後悔說過這番話。”又瞧往徐子陵微笑道:“你的拳腳功夫相當了得,羅刹女尚教不出這樣的徒弟,難道是從長生訣學來的嗎?”
徐子陵好整以暇道:“我學的隻是東拚西湊而來的取巧功夫,那及得上長叔兄有名師指點。”
長叔謀對兩人的淡漠生出高深莫測的感覺,心生一計,忽然奇峰突出地說道:“讓我先殺此女,大家才放手一搏,如何!”
方澤滔色變喝道:“你敢!”
寇仲卻哈哈大笑道:“好主意!”一躍而起,揮刀往長叔謀劈去。
同一時間騾子驚嘶前衝,原來是徐子陵暗中射出兩道指風,射中拉車兩頭騾子的屁股。方澤滔等大驚失色,要知長叔謀隻要腳尖一踢,婠婠必然玉殞香消,大羅神仙都救不回她的性命。徐子陵一個空翻,落到禦車者的位置處,隔空一拳往長叔謀擊去。
長叔謀哈哈一笑,兩個金盾左右如翼飛起,硬接了一刀一拳。同時腳尖前踢,正要挑起腳下平躺的美人兒,忽地足踝一緊,竟給一條長鞭纏了幾圈,至此才知中計。大力傳來,扯得他幾乎仆倒,忙運功下墜,左腳隻移了四寸,便穩立不動。騾車不斷加速,徐子陵和寇仲同時前後夾攻。以長叔謀的自負,亦不敢在左足受製的情況下應付兩人的狂攻,猛一提氣,躍上半空,左腳轉了幾個小圈,脫出鞭子的糾纏。
騾車又多衝出了五丈的距離。從後趕來的方澤滔衝天而起,劍化長虹,往他後背刺去。仍在空中三丈高處的長叔謀看也不看,右手金盾反掃後方,把方澤滔掃得連人帶劍往另一方跌墜下去,更順勢借盾發出兩股勁氣,逼得段玉成等人橫滾閃躲。他卻借力提氣輕身,迅若流星地趕到急馳的騾車上空,往守在車尾的寇仲攻去。
徐子陵大叫道:“方莊主你們不要追來,我們在竟陵再見。”騾子在受驚下拚盡全力往前盲目疾衝,就在徐子陵說這兩句話時,又衝出了十多丈的距離。方澤滔這時才由地上跳起來,目送騾車奔上一座小丘,消沒在另一邊的斜坡下。
寇仲井中月黃芒暴閃,一刀接一刀劈出,每劈中長叔謀的金盾時,都逼得他倒退尋丈,又要再發力追來。徐子陵則負責駕駛騾車,好不快意。以長叔謀的陰沉,亦氣得七竅生煙,但因寇仲是以逸待勞,又緊守車尾,兼之刀法淩厲無匹,任他有通天徹地之能,始終搶不上騾車上,無法發揮雙盾破刀的看家本領。
寇仲瞧著長叔謀在後方瘋狗般追來,失笑道:“小子跑快點,對了!就是這樣。”猛地一刀劈出。“當”地一聲,再一次把長叔謀逼退。
前麵的徐子陵開懷道:“有沒有法子劈碎他一個盾,我們可掉轉頭找他晦氣了。”
寇仲心中一動,低喝道:“車底!明白嗎?”接著仰天長笑道:“又有何難?”忽地暴喝一聲,有若平地起了個焦雷,他那雙炯若寒星的銳目,爆起前所未有的森冷寒芒,氣勢陡增,強猛無儔。寇仲整個人躍離車尾,井中月化作一道金光燦爛的黃芒,朝追近至半丈許的長叔謀劃去。
長叔謀哪想得到寇仲悍勇如斯,更猜不到他肯離車下撲。不過他雖知寇仲這一刀絕不易擋,但自恃武功高強,卻是絲毫不懼,左盾上迎,右盾卻削往寇仲兩腿。驀地感覺有異,立時魂飛魄散。原來徐子陵竟由車前投往地上,任得馬車在上方經過,這刻變成了在寇仲下方,正由地上往自己平射而至。長叔謀也是了得,臨危不亂,右盾改平削為下封。
徐子陵雙掌按在他右盾處,發出一下悶雷般的勁氣交擊聲。同一時間寇仲全力的一刀,狂劈在他的左盾上。一寒一熱兩股驚人氣勁,同時攻入長叔謀的體內去。“當!”金盾四分五裂。長叔謀斷線風箏的往後拋飛,口中鮮血狂噴。他退了足有十丈距離,一點地麵,沒入左旁的樹林去。
寇仲落到地上時,徐子陵剛從地上彈起來,交換了個勝利的笑容,才想起騾車上尚載著的美人兒,正給騾子拖著拚命奔馳,慌忙狂追而去。
騾車穿林過溪,落荒而去,愈走愈快。寇仲和徐子陵卻是愈追愈驚。眼前發生的事絕無可能。即使拉車的是上等良駒,又有一流禦手操縱,由於並非平坦大道,顛簸難行,他們早應該追上多時。偏是兩頭騾子像懂認路般,盡朝林木山石空隙處左穿右插,快逾奔馬,完全超出了它們本身速度的限製。
兩人心知不妥,覷準一個機會躍上樹頂,居高臨下瞧去,立時遍體生寒。入目是一個滿頭銀絲白發,身穿金色寬袍的女子,安坐禦座上。她以一個奇異而不自然的姿態上身前俯,雙手探出,掌貼騾股。而兩頭騾子眼耳口鼻全滲出鮮血,拚命狂奔。絕世美人婠婠仍橫躺車內,安詳得不受任何外事的影響。這種催發動物潛力的霸道功夫,兩人不但聞所未聞,想都沒有想過。不過兩頭騾子顯然撐不了多久,這殘忍之極的事快要結束。兩人交換了個眼色,心中燃起不恥對方所為和義憤的火焰。
狂奔的騾子硬生生撞斷了十多顆擋路的小樹,衝上一道斜坡,速度明顯減緩了。徐子陵見機不可失,叫道:“我助你!”故意落後了少許。寇仲和他合作多年,還不知機,提氣躍起。徐子陵雙掌似若無力地按在他背上。寇仲應掌騰空,比平常快上近倍的速度,像彩虹的弧度般淩空向騾車投去。眼看追上騾車,銀發女子背後像長了眼睛似的左手金袖一揚,十多點黑芒朝寇仲灑去。寇仲不慌不忙,井中月離背而出,畫了個大圈,十二根牛毛針應刀墜下。不過他始終受到影響,慢了下來,騾車奔至坡頂,往下狂衝。徐子陵加速趕至,再推了寇仲一把。寇仲借勢人刀合一,衝天而起,後發先至,越過坡頂,飛臨銀發女上空,一刀劈下。銀發女螓首猛搖,銀發揚起,竟化成一束鞭子般抽打在寇仲的井中月上,時間角度,拿捏得無懈可擊。寇仲哪想得到她有此怪招。發刀相觸,兩人同時劇震。寇仲給她似若綿綿無盡般的柔韌內勁震得往後拋飛,銀發女亦給他的勁氣衝撞得嬌軀前俯。
兩騾慘嘶一聲,同時倒地身亡。車子收勢不住,連著向下滾滑的騾屍,往下衝去,情勢混亂至極點。寇仲知她已把自己攻入她體內的氣勁,轉嫁到兩頭可憐的騾兒身上,心中大恨,不過此事已無可挽回,眼看車子即將因撞上騾屍而側翻,忙提氣一個刹筋鬥,左手抽出腰間長鞭,往車上的婠婠卷去。豈知婠婠因車子斜傾,朝前滾去,加上車勢甚速,鞭梢差少許才及得上,功敗垂成。
此時騾車一邊輪子離地,快要掀翻往另一邊。銀發女像一朵金雲般騰升起來,旋身揮袖,當婠婠被她金袖卷起,秀發散垂下來,美賽天仙,輕飄如落葉。
寇仲與銀發女打了個照麵,立時心生寒意。此女輪廓頗美,可是臉色卻蒼白得沒有半絲人氣,雙目閃動著詭異陰狠的厲芒,活像從地府溜出來向人索命的豔鬼。騾車翻側,被下滾的騾屍拖得不住與坡土摩擦,發出雜亂的碰撞聲。
銀發女抱起婠婠,一個空翻,落往坡腳的青草地上。不遠處有道小河流過,對岸是青蔥翠碧的樹林,在月色下更是幽深寧美。寇仲和徐子陵先後趕至,與她成對峙之局。
銀發女木無表情地說道:“果然有點斤兩,難怪任少名栽在你們手上。”
她的聲音沙啞低沉,聽得人很不舒服。
寇仲哈哈笑道:“陰癸派妖女,給我報上名來。”
銀發女臉容不改地說道:“我何時告訴你我是陰癸派的人?”
寇仲一振手上井中月,喝道:“你的內功路數和豔尼同出一轍,還想騙我們嗎?”
銀發女仍是沒有半點表情地冷冷道:“算你有點眼力,我乃教主座下四魅之一的‘銀發魔女’旦梅,以此女麗質天生,身具異稟,最適合入我派之門。你兩人知機的話,馬上有多遠滾多遠,否則我會讓你們後悔莫及。”
寇仲微笑道:“我倒不信你有讓我們後悔莫及的本領,何不放下此女,讓我看看你有什麽真才實學。”
旦梅雙目厲芒閃動,低喝道:“滾!否則我先殺此女。”
一直袖手旁觀的徐子陵哂道:“真是好笑!你剛剛說完要代貴教主招納,現在卻又說要殺死她,可見你滿口胡言。少說廢話,仲少,先給點厲害讓她見識見識。”
寇仲大喝道:“好!”
喝音才落,寇仲一挺脊骨,神態倏地變得威猛無儔,揚刀跨步。他一對虎目炯若寒星,射出森冷無比的厲芒,氣勢堅凝強大,最奇怪是他似乎一點不怕旦梅會拿婠婠來作擋箭牌。
旁觀的徐子陵亦感到他井中月帶起森嚴肅殺的刀氣,跟他正麵對峙的旦梅所感受到的情況,更可想而知。
旦梅蒼白的容顏首次露出驚愕神色,厲叱道:“你是否不管此女性命了!”
寇仲暴喝道:“正是如此。”
井中月迅疾出擊,化作長虹,取的竟是旦梅橫抱手上的婠婠。徐子陵像早知如此般,雙手橫抱胸前,神態悠閑,一副待看好戲的樣子。旦梅終於臉色微變,往後飄飛。寇仲卻不肯放過她,如影隨形,流星趕月般追過去,井中月當頭劈下,動作快逾電閃,同時刀風如山,淩厲無比。旦梅氣得雙目凶光畢露,騰身而起,金色繡裙底下一對纖足車輪般連環疾踢,擋架著寇仲有如暴雨狂濤的刀勢。勁氣交擊之聲不絕如縷。寇仲見她腳法如此厲害,殺得性起,一個刹筋鬥早到了旦梅頭上,井中月化作漫天寒芒,朝她蓋頭罩下。這著最厲害處就是令旦梅難以用腳去封架他的刀。
旦梅冷哼一聲,竟將手上的絕色美女婠婠往上拋起,迎向寇仲的刀鋒,她同時急墜地上,橫旋開去。其實寇仲看似刀刀狠辣,事實上卻是招招留有餘地,見計得逞,連忙收刀,左掌拂在婠婠身上,自己則往後翻開。
徐子陵終於出手。他快逾電光石火般掠往旦梅,全力出擊,一點不留情。刹那間兩人交換了十多招拳腳。旦梅不但失了銳氣,早先已被寇仲劈得血氣翻騰,此時哪抵得住兩人的車輪戰術,給徐子陵覷隙一掌切在她左肩處,登時口噴鮮血,蹌踉橫跌。她也是了得,借勢一聲厲叱,落荒逃走,越過小河,沒入對岸林木深處。
婠婠似給一對無形的手掌托著,緩緩降在柔軟的草地上,絲毫無損。
寇仲來到徐子陵旁,兩人的目光同時落到這美得像不食人間煙火仙子般的女子身上。
寇仲伸手搭在徐子陵肩頭,低聲道:“多少成機會。”
換了任何人都絕聽不懂寇仲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徐子陵當然不會有問題,淡淡說道:“至少八成,無論是長叔謀又或旦梅,都是想把我們引開,好讓這陰癸派有史以來最厲害的嫡傳弟子對我們進行某一項陰謀,而想來這陰謀必須有身體接觸才行。”
寇仲色變揉手,說道:“我的手不會有事吧!”
徐子陵知他又在裝神弄鬼,失笑道:“若這樣碰碰都有事,寧道奇、畢玄和傅采林,再加慈航靜齋齋主也不是她的對手了。可惜還有兩成不敢肯定,否則仲少現在可拿刀砍去,看看可否把她砍活過來。”
寇仲歎道:“我確下不了手。若她真是那位陰癸大姐,想不敬佩她亦不行。你看她那動人樣兒,橫看豎看都不像個害人精,不過事實上任何遇上她的男人,也多多少少會給她害苦了。”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正活脫脫是其中兩個受害者。”
寇仲湊到他耳旁以低無可低的聲音道:“不如把她送回給方澤滔這家夥,然後我們再向方澤滔說珍重再見吧!豈不是可脫離苦海?”
婠婠的秀發像瀑布般往四方傾瀉,襯著她在月照下美豔無倫的玉臉朱唇,即使苦修多年的高僧亦要為她動凡心。
徐子陵哂道:“虧你還和他稱兄道弟,假若她確是貨真價實的陰癸妖女,不害得方澤滔城破人亡才怪。剛才若非我們引開長叔謀,方澤滔怕已給宰了。”
寇仲籲出一口涼氣道:“你不是提議要我們帶著這燙手山芋上路,待弄清楚她是龍是蛇,然後決定應否交回給癡情的方莊主吧?”
徐子陵雙目寒光爍閃,深注平躺地上的美女婠婠在羅衣緊裹下顯現出來那無可比擬的優美線條,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道:“這是一場別開生麵的鬥爭,隻要我們逼得她亮出身份,我們就勝了頭仗。”旋即又哈哈一笑道:“來吧!讓我們弄張板床來把這美人兒運載,看她還可睡得多久?”
兩人從破爛的騾車拆下一塊長八尺寬三尺的木板,全神戒備地把婠婠放在木板上,並不縛緊,就那樣一前一後抬板載美疾行。道路崎嶇不平,他們亦不時竄高伏低,但在他們巧妙的配合下,木板始終保持平衡,使兩人大覺有趣,絲毫不以為苦。本來他們在方澤滔說出婠婠的來曆後,對這位長睡美人的疑心已大大減低。但長叔謀和旦梅先後出現,立時令他們感到對方是欲蓋彌彰。加上對徐子陵無端端著了道兒一事終是難以釋疑,所以又再起疑。寇仲和徐子陵兩人不但才智高絕,又精通市井江湖的騙人伎倆,再加上比常人豐富的想象力,故而有這種別人夢想難及的想法。此刻兩人反怕會遇上方澤滔等人,朝反方向一陣急馳,走了十多裏後,始放緩下來。
殘星欲斂,月兒暗淡,天將破曉。他們來到一座小丘之頂,極目四方,見西北方有一座小村落,可是草樹滋蔓,應是早給人荒棄了,村後橫亙著一列丘陵。
寇仲瞥了一眼板上的絕世佳人,歎道:“村內的居民定是逃到竟陵避難去了。村後似乎有路穿越山林,或許是到竟陵的捷徑。”
徐子陵抬頭觀天,見到東北方烏雲密聚,點頭道:“看來會有一場大雨,我們沒有問題,但這位婠婠小姐卻不知會否有問題,先避過這場大雨,然後再想想該如何辦。”
寇仲苦笑道:“怎麽想都想不到辦法的了。她最厲害處是莫測高深,隻是防她突然出手傷人,我們既費神又吃力。休息一會是好主意。”
兩人打定主意,抬著婠婠朝小荒村奔去。
寇仲見四周一片荒蕪,想起那條遇上翟讓和李密的廢村,向前麵背著他、反手執著板邊的徐子陵道:“還記得那座李密以詭計暗算翟讓的村莊嗎?當時我們明明見有人在村內放火,抵達後卻鬼影見不著半個,後來那人亦再沒有出現,究竟那個是什麽人來呢?”
徐子陵聳肩道:“鬼才曉得!你為什麽會忽然想起這件往事呢?我差點忘記了!”
寇仲搖頭道:“我也不清楚。或者是因見這地方鬼氣森森,勾起我的回憶。戰爭真害人不淺,可以想象以前這條小村是多麽和平寧逸,人人安居樂業,雞鳴犬吠,現在卻落得這麽個殘破光景。”
徐子陵陪他歎了口氣,一時說不出話來。腦海卻幻化出一幅世外桃源的美景。天邊本應露出曙光,但因烏雲蓋天,反比剛才更是暗沉。驀地電光一閃,驚雷緊隨,豆大的雨點打了下來,由疏漸密,瞬成傾盆大雨。他們剛穿過村口的牌樓,忙往最近的一家屋子掠去。屋宇殘破剝落,木門應手而開。此宅分前中後三進,以兩個天井相連,家具一應俱全,雖是簡樸,卻不殘破,隻是四周塵封蛛網,一片荒涼景象。
將美女婠婠連木板放在地上後,寇仲負責關門,徐子陵卻去把窗子打開少許,讓空氣注進屋來,驅趕留在屋內的腐敗悶氣。“啊!”兩人同時旋身。神秘美女婠婠仍是那長眠不起的樣兒,但俏臉已多了點血色,使她更顯嬌豔欲滴。
寇仲見徐子陵朝她走去,撲過去扯著他低聲道:“不要碰她!”
徐子陵皺眉道:“怎都該試試看吧!無論她是被人封閉了穴道,又或是自己弄鬼,終是武學上一個難題和挑戰。若我們成功破解,定可學懂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
寇仲倒吸一口涼氣道:“假若她千方百計,目的正是誘我們這麽做。我們豈非中她的奸計。”
徐子陵把他拉往一旁,低聲道:“當這是一場鬥爭吧!否則此事如何了結。”
寇仲終於同意,說道:“我有個好主意,隻由你一個人接觸她的身體,我則把內氣注入你的體內,同時負起監察你和她情況之責。這樣有起事來,不致全軍覆沒。”
徐子陵道:“好吧!”
兩人來到她旁,交換了個眼色。徐子陵將她扶起來,觸手處充盈著柔軟的彈性,不由地心中一**,嚇得他慌忙收攝心神,壓下綺念。接著盤膝坐在她背後,隻以單掌抵著她背心,另一手托起她後仰的螓首。寇仲亦在他身後盤膝而坐,眼觀鼻、鼻觀心,雙掌緊貼徐子陵的虎背。
徐子陵把雜念完全排出腦海外後,輕輕道:“準備好了嗎?”
寇仲沉聲道:“出手吧!”
徐子陵凝神專誌,一束陽和的真氣、緩緩注入她脊椎的督脈去。就在此時,蹄聲響起,由遠而近。婠婠竟在這要命時刻,嬌軀顫抖起來。兩人心中同時叫苦。原來當徐子陵把真氣送入婠婠體內,立即像失去了控製似的由督脈朝奇經八脈散射。徐子陵大吃一驚下,忙運功要把變成脫韁野馬般的奔散真氣收回,卻已遲了一步。
真氣化成千百股勁漩,在婠婠的奇經八脈內來回激**,恍如內家高手練岔了真氣的情況。這種走火入魔乃練功者的大災難,輕則功力全失,重則癱瘓或暴斃。對此情況兩人全無準備,更不知該如何解救,一時慌了手腳。
寇仲低叫道:“妖女厲害,老子可顧不得了!”
徐子陵忙示意他切勿魯莽。雷聲轟鳴,豪雨滴滴答答打在屋宇的瓦背,簷篷、紗窗、天井和街上,發出層次豐富的各種聲音,清寒之氣侵體而來。夾雜在這雨聲的大合奏裏,是密集的馬蹄聲。十多騎進入村內。徐子陵哪有餘暇去理會婠婠以外的事,把寇仲送過來的陰柔先天真氣,與自己的陽剛真氣不住結聚,輕輕道:“這些真氣的最大問題,是孤陽不長,同性相拒,故互相激**,弄至全身脈氣散亂。所以隻要我們能令真氣重歸於一,可把問題解決。”接著湊到晶瑩如玉的婠婠小耳後道:“這是否正中你下懷呢?現在我有九成把握肯定你是陰癸派那位大姐,小弟真的甘拜下風。”
一道閃電,裂破村子上方偏西的空際,接著天地煞白,驚雷震耳。十多個騎士勒馬停下,卻沒下馬,似乎在等待著某些人。
寇仲好像全不知外麵來了一批人般,俯前道:“要不要博一博,我賭她是陰後祝玉妍的徒弟,甚或是她本人。”
徐子陵苦笑道:“你有多少成把握?”
寇仲歎道:“隻有八成,比你還少一成,以陰癸派那種邪人,怎肯把自己陷於如此絕地?不過若她另有邪法,根本不怕走火入魔。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讓我動手吧!總須有人去做的。”
徐子陵堅決地搖頭道:“我們沒權拿別人的性命去作賭博,事實上這是一場公平的決戰,她是以真功夫來算計我們。”
寇仲皺眉道:“假如她真是來自陰癸派的妖女,我們這樣替她療傷,豈非什麽來龍去脈都給她看破。我的獨門氣功還有何秘密可言?倘她因此功力大進,擊敗了師妃暄,我們更是罪孽深重。”
又有蹄聲在另一端的村口響起,竟是孤人單騎,緩緩冒雨往早先那十餘騎馳去。“鏘鏘鏘!”刀劍出鞘之聲,連串響起。來人顯非那十多騎的朋友。
徐子陵毫不在意外麵正發生的事,不斷將寇仲輸來的真氣集中在丹田氣海之內,知而不守地任它自然而然變成一個真氣的渦漩,免其落於後天,露出一絲充滿信心的微笑道:“就算她的確是那妖女,卑鄙地利用我們的俠義之心,我們也要以正道和她周旋到底。”接著低喝道:“準備好了嗎?”
寇仲還以為徐子陵說的是為婠婠療治經脈內作惡的遊氣,瞧了瞧抖個不停的婠婠,無奈道:“準備好了!”
當徐子陵出乎意外地把氣漩由丹田升起,逆上督脈,反注入寇仲右掌心,外麵有人大喝道:“多情公子你果然有膽有色,明知送死也敢前來赴約,我們清江派佩服佩服。”
徐子陵和寇仲方知來者竟是近來聲名鵲起的‘多情公子’侯希白,但此刻正值行功運勁的緊要關頭,一個不小心,動輒有走火入魔的大禍,不敢分神去理會。寇仲任由氣漩注入右手心的陰腧脈,再轉上中指的陽腧脈,沿右肘走絳宮,過重樓,經衝脈至丹田,然後走右腿外的陽蹻脈,過腳指到足心湧泉穴定住。全身暖融融的,說不出的舒服。此時他已掌握到徐子陵的用心和策略。
原來天下物事雖千門萬類,各有其獨特的物理性情,但總有其萬變不離其宗的法則。在內家氣功上,更有強者淩弱,異性相吸的現象。徐子陵玩的把戲,是先任由兩人傾向一陽一陰兩種特性的真氣天然結合,變成一個自動渦漩的整體,更由於兩人真氣同源而異,結合後本身自具自足,會把任何有異於他們的真氣排斥,又能把同類的真氣吸納。所以隻要再把氣漩送入婠婠的氣脈去,立即可將散遊亂竄的真氣似海綿吸水般吸收回來,亦因利乘便貫通婠婠的經脈。假若婠婠確是妖女,甚或是祝玉妍本人,也會因內功路子不同,不但難以把此氣漩收歸己有,連尋源探察亦有所不能。徐子陵之所以要把氣漩先回輸寇仲體內,一方麵是要加強氣漩的力量,更重要是忽然想到此舉對兩人將大有裨益,使氣脈周流、全身經絡貫通,和氣上朝。且陰陽互補,可臻至道家“水中火發、雪裏花開”,所謂“天宮月窟閑來往,三十六宮都是春”的至境。
一般內家高手,雖無不講求經脈通氣,但高明者都是陰陽並行,從沒有以渦漩的形式行氣。惟有來自長生訣的秘竅,又是兩人分練,才會出現如此現象。可是若非由於替此女療傷而引起真氣流失的特殊情況,兩人必失此機緣。以物性而論,渦漩自是比衝奔的力量更凝聚和強大。寇仲明白了徐子陵的用意後,立即把握這千載一時的良機,讓氣漩周遊全身,任得氣漩把滿盈經脈內的真氣吸納,不斷壯大。
外麵靜了下來,顯是侯希白勒馬停下。雷雨不絕,電光暴閃中,間中傳來健馬嘶叫之音。而每當電光照亮了昏黑的室內時,婠婠如雲的秀發會發光一般,說不出的詭異神秘。
氣漩由右腿內的陰蹻脈回歸絳宮,再下左腳心湧泉穴,一個清越朗耳的男聲在外淡淡說道:“廢話少說,陳步雲何在。”
一人應道:“本少爺在此,侯希白你殺我兩位結拜兄弟,今天我們要你血債血償。”
侯希白仰天一陣大笑,縱使雷雨交鳴,亦不能掩蓋分毫。笑聲倏止。侯希白從容道:“你的血債要人還,但人家女兒的清白和尊嚴又有誰來還給他們,殺你那兩個**賊兄弟,是替天行道,現在該輪到你了,誰敢阻我,誰就要死。”
蹄聲轟鳴,顯示雙方正衝向對方。
此時氣漩經過了頭頂天靈穴,由上顎的天池穴過十二重樓,下任脈,上督脈,再走左陽腧脈到左掌心,重新進入徐子陵體內去。徐子陵感到寇仲經脈內虛虛****的,情況就與婠婠被輸入真氣時的情況相似,心中一動,隱隱捕捉到假如婠婠真是妖女所采用的秘法,不過此刻哪還有再作深思的閑情,隻依法照辦,把增強了不知多少倍的氣漩,先送往天靈穴,再輸下至湧泉穴,剛與寇仲行氣的次序相反。
此實千古難遇的情況。首先要找兩個內氣同源又相異的人已是難比登天。況且即使有這麽兩個人,由於各種複雜的因素,例如對功法的成見、信任的問題,亦絕不會拋開一切的以這充滿創意的方法合研出如此古怪的奇功。兩人以前雖屢曾以內氣同源的特性,互為增益或療傷,卻從未試過如此徹底,且全部真氣化成一個先天氣漩,自身卻不留半點真氣,令對方縱是心懷叵測,亦全無辦法由他們行氣的脈絡,推測出他們來自長生訣的法門。
外麵兵刀交擊之聲不絕於耳,慘叫痛哼亦不絕於耳。受創的當然不會是侯希白,否則早該鳴金收兵了。
婠婠體內流竄的真氣愈加肆虐,隨時有經斷脈散的生命之厄。微不可聞足尖點在瓦麵的聲音在頭上響起。兩人嚇了一跳,差點同時走火入魔。
徐子陵強壓下心神的震**,因為此時若有人溜進屋來,要取他們的小命,可是易如反掌的一件事。氣漩透掌心而出,逆上婠婠督脈。兩人同時口鼻呼吸斷絕,內氣斂息,隻餘下靈台的一點清明,默默遙控婠婠體內氣漩的行走。果然不出所料,氣漩經行處,流竄作惡的真氣統統被吸納,使一切重歸正軌。
屋外的激鬥忽然靜了下來。侯希白的聲音響起道:“誰方高人駕臨,何不現身一見。”
一陣嬌笑來自三人置身處的瓦麵上,接著是銀鈴般動人的女聲道:“侯希白果是不凡,枉清江派自命江南大派,竟無人擋得住侯兄一扇之威,可笑之極。”
侯希白笑道:“隻聽姑娘的聲質,便知是天生麗質的美人兒,卻未知姑娘不惜千裏追蹤在下,所為何事?”
徐子陵和寇仲剛把氣漩行遍婠婠全身經脈,這絕世美人亦安靜下來。假若他們立即收回氣漩,婠婠就會重回先前的狀況。但二人均是膽大包天之輩,怎肯就此罷休,把氣漩往婠婠體內最關緊要的生死竅送去。
當日傅君婥曾詳細向他們解釋練習九玄大法的訣要。故而他們修煉長生訣時,自然而然地就把九玄大法和長生訣的功法結合起來,將本來純是修身養命的秘法與武功合而為一。據傅君婥所傳,脈穴雖是一體,但作用卻有不同。脈乃穴與穴間往來的路途,穴位則等於站頭宿所。每逢經脈交匯處的穴位更被稱為關口,蓋在其貫通經脈的重要性。若關口閉塞,便如道路封閉,人也會百病叢生。凡人皆有因血氣而來的正常脈氣,但真氣卻須苦修才會發生。修真者若不能練至“氣發”,怎麽修行都隻是白練。氣發則成竅。所以內家高手隻要探查對方脈穴,便知對方火候深淺。是凡穴還是氣竅,絕瞞不過識貨的人。前此婠婠體內虛虛飄飄,不要說氣發而成的關竅,連普通人的脈氣亦欠缺,所以令他們無從入手,莫測高深。而眾竅之中,又以生死竅最關重要。假若婠婠要找地方把真氣聚集收藏,惟隻這個玄微的處所。
在人體上,兩眼中心為祖竅,內通腦細胞,是人的真性,此處若受傷,重則身亡,輕者亦會腦力受損。但仍非是真氣可藏聚的地方。故妄施者會惹來頭痛之患。祖竅乃任督二脈最重要的關口,隻要凝神入祖竅,任督二脈便會周遊不息。但真正能凝聚真氣處,卻是小腹的丹田處。它便像全身真氣的供應站。普通人的脈氣,是通過吃下的食物,被胃壁吸收而成的養分而來。但修煉者卻是把生殖能力的精氣化練而成真氣,變成能量,所謂練精化氣,練氣化神是也。至於先後天最大之別,則在於先天能吸取天地的能量,而後天則止於本身的精氣,高下之別,自不可以道裏計。
丹田為氣海,細分為四重天。最上一重為黃庭,接著是金爐、氣穴和最下層直通精囊或子宮的關元。而生死竅指的就是氣穴,氣動其中則成生死竅,否則隻是一般的氣穴。
若祖竅是天,生死竅就是地,上管性、下管命。性命必須雙修,若舵和槳的關係,缺一不可。所謂天下地上安祖竅、日西月東聚氣穴,說的正是它們唇齒相依的情況。徐子陵和寇仲此著最厲害處,是把聚兩人全身功力的氣漩,注入婠婠的氣穴裏。假設隻是弄虛作假,收起來的真氣以詭秘莫測的方法藏在氣穴深處,那麽闖入的氣漩,必會激得她的真氣起而相抗,那時她便要露出狐狸尾巴。若她真是清清白白,氣漩隻會引發她的脈氣,使她恢複知覺。在機緣巧合下,兩人終於找到最佳試探她虛實的方法。正如徐子陵所言,這是場別開生麵的鬥爭。
他們正處於最緊張的關頭,外麵的侯希白卻是悠然自若,半點不覺雷雨之苦地續道:“姑娘輕功之高,是在下平生僅見,所以在下每回想見姑娘,隻落得緣慳一麵,可是今晚在這荒村曠野之地,環境特殊,在下若要得睹姑娘芳容,恐非全無機會。”
氣漩此時進入婠婠丹田,抵達第一重的黃庭,尚未有任何異樣的情況。寇仲和徐子陵雖不宜分神,但仍不由心下奇怪。假若這女子的輕功確如侯希白所說般高明,他們為何竟察覺到她足點瓦背的微響呢?
女子回應道:“堂堂男子漢大丈夫,不要逼人家好嗎?我剛才故意弄出聲響,是要讓你知道人家來了。現正思量該否現身與你相見,你卻咄咄逼人。”
寇仲兩人心中大懍,不由得對侯希白刮目相看。剛才那下足音,屋內的他們隻是僅可聽聞。而侯希白那時還正在與敵人生死血戰,兼又雷雨交加,距離比他們遠上幾倍,仍漏不過他的耳朵,隻這點已可推知侯希白比他們高明。
氣漩緩緩下降,進入第二重的金爐。
侯希白淡然道:“姑娘若有見在下之心,在下已是非常歡喜,可否先賜告芳名,稱呼起來可以親熱一點。”
此人說話高雅、語調溫柔、態度灑逸,難怪他能使天下美女傾心。
女子顯是給他哄得芳心竊喜,欣然道:“我隻說一次,你勿要粗心大意忘掉了。”
侯希白以無比真誠感人的語調道:“侯希白正在洗耳恭聽,日後更不敢忘記,姑娘請放心。”
寇仲聽得心中一陣感慨。他是自問說話欠了侯希白這種令人深信不疑的味道。難怪師妃暄看得起他,還讓他伴遊三峽。徐子陵想的卻是假設此人生性如此,誰都沒有話說,否則他就是大奸大惡的人。
女子似乎給他打動了芳心,說道:“我叫獨孤鳳,咦!你的表情為何這麽古怪,定是知道我的來曆。”
侯希白歎道:“獨孤小姐才真是名不虛傳,從我的眼神變化窺知我內心的感受,不愧是身兼兩家絕學的傳人。”
獨孤鳳語調忽然變得無比冷靜,像換了個人似的,緩緩道:“此事相當奇怪,不知道關於我的事,侯兄是從何方得到內情?”
侯希白歉然道:“這個請恕在下不便透露。侯某還知道獨孤小姐早超越了‘獨孤雙傑’獨孤盛和獨孤霸兩位前輩,功力直逼尤楚紅,難怪在下想擺脫小姐的追蹤亦難以辦到。”接著語氣轉冷道:“開始時侯某尚以為小姐是慕在下多情之名而來的刁蠻女子,現在當然知道這想法大錯特錯。請問獨孤小姐究竟有何貴幹,竟這樣垂注我侯希白。”
獨孤鳳道:“這個恕我不能說出來,好了!我要走哩!”
此時氣漩終於從金爐注入最關鍵處的生死氣穴,倏地變生不測。氣漩竟停也不停地往她丹田氣海最下重的關元滑瀉進去,且有散泄出體外之勢。兩人立時魂飛魄散。假若此事真的發生,他們等於自動把辛苦多年練來的功力盡行散掉,再要恢複舊況,都不知要多少時間才成。他們再聽不到外麵兩人的話,運聚精神,以意念力誓要把氣漩收回來。氣漩應念回衝,化成一束急漩的氣柱,逆上婠婠督脈,利箭般刺入徐子陵掌心的陰腧脈去。刹那間,氣柱驀長,延伸至兩人全身經脈去。徐子陵和寇仲腦際轟然劇震,同時往後拋飛,撞至牆上始滑跌落地,倒作一團,眼耳口鼻全滲出鮮血,呼吸斷絕。
沉睡不醒的婠婠卻沒有因失去徐子陵的支撐倒下。她像幽靈般緩緩飄然而起,俏立屋心。眼簾慢慢張開,露出一對絕對配得上她絕世容顏、烏黑閃亮、可勾起最美麗的夢想的眸子。她徐徐別轉嬌軀,凝視著倒地不起的徐子陵和寇仲,輕歎一聲。當她似要往兩人移去時,大門洞開,有人帶著一門風雨闖入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