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酒鋪閑情
劉黑闥大步走進鋪內,筆直來到麵門而坐於最後一桌的兩人跟前,毫不客氣地拉椅坐下,隻向跋鋒寒微一頷首,算是打個招呼,然後雙目變得鷹隼般銳利淩厲,目不轉睛地盯著徐子陵道:“是不是你們幹的?”
徐子陵感到完全沒有辦法向他撒謊,微笑道:“砸碎了!”
劉黑闥的臉色先沉下來,然後出乎兩人意料之外一般由嘴角溢出一絲笑意,像陽光破開烏雲普照大地,最後變成燦爛的笑容,豎起拇指讚賞地大笑道:“有種!我劉黑闥服了!”
“砰!”
劉黑闥喝道:“兄弟還不給我斟酒送行。”
徐子陵尚未動作,跋鋒寒提起酒壺,為他斟滿一杯,欣然道:“劉黑闥果是好漢子,我跋鋒寒敬你一杯。”
三人豪情蓋天地碰杯對飲,氣氛熱烈。
徐子陵放下空杯,訝道:“劉大哥要到哪裏去?”
劉黑闥輕鬆地挨坐椅背,舉袖拭去嘴角的酒漬,低聲道:“我有軍命在身,和氏璧之事既了,須立即趕回壽樂,向夏王報告形勢,假若你們想離開洛陽,我會安排一切。”
跋鋒寒道:“子陵隻向劉兄說實話,對外則是堅持不認的,還望劉兄包涵一二。而現在仍未到我們離開洛陽的時刻,過了今晚才會想這問題。”
識英雄重英雄,心高氣傲的跋鋒寒表現得對劉黑闥特別客氣。
劉黑闥表示了解,伸手阻止徐子陵替他斟酒,好一會後從懷內掏出一隻造型古雅的玉,遞給徐子陵道:“我一直想在再見麵時把此送給令姐,當是我欠她的賀禮吧!”
徐子陵心中一陣刺痛,默然接過。
劉黑闥長笑而起,轉身去了。
寇仲來到酒鋪門前,與劉黑闥撞個正著。
寇仲大喜把他扯到路旁,低聲道:“正想找你。”
劉黑闥打量寇仲,奇道:“為何在眼前風雲險惡的形勢下,你仍能滿臉春風,一派洋洋自得的樣子?”
寇仲抓頭道:“天掉下來當被子蓋,船到橋頭自然直。憂心有什麽用。你想不想讓李密吃場大敗仗?”
劉黑闥動容道:“當然想得要命。我們給他截斷了南下之路,隻要能令他吃虧,什麽都在所不惜。”
寇仲環顧左右,待兩個過路人走遠,湊到他耳旁道:“隻要你們虛張聲勢,扮成似要南下與王世充聯手的樣子,逼得李密出兵偃師,李密肯定要完蛋。”
劉黑闥既清楚形勢,更是精通兵法,一點便明,先連聲叫絕,旋即皺眉道:“問題在於王世充,最怕他把握不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誤了大事。”
寇仲拍胸保證道:“劉大哥請放心,這個可包在我的身上。”
劉黑闥點頭道:“此事對我們絕對有利無害,你須小心點,李密智計過人,一個不好,說不定你反會落入他的陷阱去。”
寇仲胸有成竹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李密總不會一世人都那麽走運吧!”
劉黑闥欲言又止,最後大力拍拍寇仲肩頭,灑然去了。
寇仲正要進酒鋪與兩人會合,給人在後麵叫喚他的名字。他認得是宋玉致的聲音,轉過身來,宋玉致仍在十多丈外,當然是怕他溜走,故聚音成線,送進他耳內去。
她出奇地並沒有像往常般勁裝疾服,穿的是南方貴家婦女輕便的羅衣綢褲,頭發在腦後束成一個矮髻,以一把像梳子般的發簪固定,打扮淡雅,高貴迷人。他忽然發覺以前從未有一刻像現在般留神她的神采和裝扮。她那種陽剛中隱透嫵媚的風姿,使她擁有出眾而與別不同的豔麗,事實上比之李秀寧毫不遜色。可是為何夜深難寐時,自己總是想起李秀寧而非是宋玉致?一時間寇仲糊塗起來。
香風撲鼻下,宋玉致來到他身前,美眸射出無比複雜的神色,微帶嗔怒道:“寇仲你真糊塗,竟闖下如此彌天大禍。”
寇仲見街上行人無不朝他們望來,牽著她的衣袖走進附近一道橫巷去,笑道:“原來三小姐這麽關心我!”
宋玉致歎了一口氣,輕輕甩開他的手,美目深注,說道:“關心你的不是我,而是二哥。”
寇仲笑嘻嘻道:“既是如此,理該是宋二公子來找我才對,為何勞動宋三小姐的大駕?”
宋玉致沒好氣地橫他一眼,低聲道:“你們不知事情鬧得有多大,魯叔怕二哥卷入你們的漩渦而禍及宋家,所以嚴令禁止他與你們見麵。家規森嚴,二哥隻好返回南方,臨行前囑我來通知你們一聲。”
寇仲麵對玉人,聽著她似有情若無情的話,嗅吸著她發頸間透出沁人心脾的幽香,柔聲道:“玉致放心!我自有手段去應付眼前的凶險,能成大業者,總不會事事都風平浪靜的。”
宋玉致露出矛盾的神色,迅速瞥了他一眼,垂下螓首道:“我不知該讚賞你還是該狠狠痛罵你一頓,雖然沒有人說出口來,心底裏都在佩服你們竟能辦到這幾乎屬不可能的事。不過這亦是最不智的行為,你們是否打算怎麽樣都不把寶璧交出來呢?”
寇仲微笑道:“玉致怎能肯定和氏璧必是在我們手上?”
宋玉致抬頭狠狠盯著他道:“寇仲、徐子陵,再加上個跋鋒寒,有什麽事是你們不敢做的。不過你們這次的敵手太強了!即使魯叔對你們很有好感,亦不敢插手其中,現在除非我爹親來,否則沒有人可以擺平此事。還有兩件事要提醒你們。”
寇仲喜道:“玉致心中其實是喜歡我的,對嗎?”
宋玉致黛眉輕蹙,不悅道:“人家是在說正經事,關乎你們的生死,不要總岔到些無聊事上好嗎。”
寇仲舉手作投降狀,說道:“玉致教訓得好,在下洗耳恭聽。”
宋玉致白了他一眼,玉掌按在他胸膛處,雙目忽地射出銳利的神色,淡然道:“隻要我掌心使勁,保證你寇仲小命不保,你害怕嗎?”
寇仲若無其事道:“死便死吧!有什麽好害怕的。”
宋玉致訝然道:“你是否認為我不會殺你呢?我們宋家一向和李密關係密切,說不定真會殺你。”
寇仲低頭細看她按在他胸口要穴的玉掌,玉指修長青蔥,心中湧起難言和像融化了的感覺,柔聲道:“因為除了娘和素姐外,你是我寇仲絕對信任的女子,這句話夠了吧!”
宋玉致眼神變化,旋即歎了一口氣,貼近少許,按在他胸口的手掌變成支持她斜傾嬌軀的憑借,湊到他耳旁道:“曲傲已和突厥來的高手結盟,誓要把你們三人置於死地,隻不知他們會在子時前還是子時後下手而已。”
寇仲瞧著她從衣領內透出皙白修長的玉頸,差點要狠狠咬上一口,但因怕觸犯她,隻好強忍著不敢妄動,沉聲道:“你是否指拓跋玉師兄妹?”
宋玉致道:“除他們外尚有剛抵洛陽的‘龍卷風’突利和大批隨行高手,他們雖以跋鋒寒為首要目標,但對你們並沒有什麽好感。你們憑什麽去應付呢?實力太懸殊了。”
寇仲搜索枯腸,記起跋鋒寒曾提過此人,乃突厥王族內出類拔萃的高手,又曾助李閥攻打關中,與李世民關係良好。冷哼一聲道:“他不會單為跋鋒寒千山萬水到洛陽來,照我看他是想在中原攪風攪雨才對。”
宋玉致道:“不管是什麽都好,最怕他是要借你們來建立威勢。現在突厥勢大,誰都不願樹立這種強敵。勿要以為王世充會保護你,他本身亦是突厥來的胡人,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寇仲心中一寒,說不出話來。
宋玉致柔聲道:“另一個要防的人是伏蹇,此人智勇雙全,有不可一世的氣概,這次到中原來絕不會是為做好事,他和王薄關係密切,說不定會因而出手對付你們。”
寇仲記起昨晚決鬥的事,奇道:“聽你的語氣,好像昨晚伏小子和曲老頭並沒有動過手的樣子,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宋玉致道:“你昨晚大顯威風,伏蹇早來了,待你們走後,他主動把戰期更改,定在明晚再在曼清院與曲傲一決雌雄。此人隻是幾句話,便在中原建立了身份地位,先聲奪人,手段非凡。”
寇仲苦笑道:“我的頭現在開始痛了!玉致可否贈我一吻,以鼓勵士氣。”
宋玉致駭然移開,俏臉飛紅,大嗔道:“你休要癡心妄想,我是看在二哥份上,來提醒你這恬不知恥的家夥。”
寇仲嘻嘻一笑道:“怎麽都好,三小姐對我恩重如山,我保證娶你為妻後會哄得你終日開開心心的。”
宋玉致花容轉冷,淡淡說道:“你今晚留得性命再說!我真弄不清楚你是聰明人抑或是大蠢材,一下子開罪了這麽多強橫的敵人。罷了!玉致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吧!”
寇仲目送她遠去後,一個刹筋鬥翻上瓦麵,朝酒鋪的天井掠去。
他不想再被人截住了。
跋鋒寒獨據一桌,閉目靜坐不動。徐子陵則在另一角,把幾張椅子排成一張臨時的床,仰躺熟睡,呼吸深長勻稱。今晚惡戰難免,兩人努力用功,以保持最佳的狀態。大門張開少許,一道人影閃進來,迅如鬼魅地來到跋鋒寒桌前。跋鋒寒睜目一看,訝道:“淳於薇?你一個人來幹嘛?”
嬌俏野潑的淳於薇目光掠過在一旁睡覺的徐子陵,皺眉道:“寇仲呢?”
跋鋒寒啼笑皆非地說道:“你好像不知我們是大仇家似的。”
淳於薇叉起小蠻腰,露出一個迷人的甜美笑容,說道:“你是英雄好漢嘛!難道會見我落單便乘機下手?何況我根本不怕你。竟然有酒喝,給我來一杯。”一屁股坐在他對麵的椅子,還隨手抓起酒杯,遞到跋鋒寒前,示意他作斟酒的服務。
跋鋒寒拿她沒法,為她倒滿一杯。
淳於薇左顧右盼,漫不經意地說道:“你的情敵來啦。”
跋鋒寒冷靜如亙,沉聲道:“突利終於來了!”
淳於薇目光回到他有若古井不波的俊偉容顏處,天真地問道:“你在突厥時不是總愛在額頭紮上紅巾嗎?為何會改變習慣,我喜歡你紮紅巾的樣子,非常迷人。”
跋鋒寒放下酒壺,啞然失笑道:“你在突厥時幾曾見過我呢?怎知我是什麽樣子,迷人又或駭人?”
淳於薇沒有回答,徑自把酒杯送到唇邊,輕啜一口,盯著徐子陵道:“他是否在詐睡?還是在偷聽我們的密語?”
跋鋒寒對這位小妹妹大感頭痛,索性不答。
淳於薇見他沒有反應,把目光移回他臉上去,訝道:“你是否忽然啞了?”
跋鋒寒聳肩苦笑。
淳於薇放下酒杯,傾前煞有介事般道:“你的舊情人也隨突利南來,據聞她恨你入骨,要親眼看著突利斬下你的首級。”
跋鋒寒眼中抹過一絲淡淡的傷感神色,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淳於薇氣道:“你再不說話,我就要執行師命,和你動手!”
跋鋒寒雙目精芒一閃,冷然道:“你最好待一會才來找寇仲。”
淳於薇忽又甜甜一笑道:“我一個人怎打得過你,隻是嚇唬你罷了!人家賠罪好嘛。寇仲平時有沒有在你麵前提起我?”
跋鋒寒沒好氣道:“寇仲從不和我談女人的。”
淳於薇露出失望神色,站了起來,狠狠道:“你代我告訴寇仲那沒心肝的家夥,讓他遠遠離開你,否則莫怪我翻臉無情。”
猛跺小足,一陣風般走了。
跋鋒寒一掌推去,敞開的門關起來。
就在此時,他聽到寇仲說話的聲音。
寇仲踏足酒鋪後院房舍的瓦麵,正要跳下天井,從後門進入酒鋪,一個人背對著他從天井升起,剛好攔著他的去路。
此人的背影,至少有七、八成像杜伏威,又高又瘦,隻欠了頂高冠,作道士打扮,背掛一把式樣高古的檀木劍。
他騰升上來的姿勢更是怪異無倫,手腳沒有絲毫屈曲作勢發力,而是像僵屍般直挺挺的“浮”上來。
寇仲心中大叫邪門,連忙止步,低喝道:“寧道奇?”
道人仰首望往剛升離東山的明月,淡淡說道:“寧道兄久已不問世事,你們尚未有那個資格,除非是‘天刀’宋缺出山吧。”
寇仲放下提起了的心,仍絲毫不敢大意,隻聽此人和寧道奇稱兄道弟的口氣,便知他是和寧道奇同輩分的武林前輩。
寇仲從容笑道:“道長如何稱呼?法駕光臨,有何指教?”
那道人柔聲道:“貧道避塵,這趟來是想為我們道門盡點心力。隻要你肯把取去的東西交出,貧道會為你化解與慈航靜齋和淨念禪院的仇怨,保證他們不再追究。”
寇仲抓頭道:“若我真有盜寶,不如由我親手送回去,何用道長你大費唇舌?”
避塵道長哈哈笑道:“因為我知你根本不肯交回寶物,所以要來管這件事。”
寇仲哂道:“道長既自稱避塵,為何忽然又有閑心來管塵世的事?”
避塵被他冷嘲熱諷,卻絲毫不以為忤,輕歎道:“問得好,貧道這次動了塵心,皆因不忍看著千古以來唯一能勘破《長生訣》的兩朵奇花,就這麽因人世的權位鬥爭而毀於一夕之間。”
寇仲肅然起敬道:“原來道長有此心胸,請恕我寇仲年少無知,但如若我堅持不交出寶物,道長會否親手來毀了我呢?”
避塵莞爾道:“你的腦筋轉得很快。不如這樣吧!我背著你擋你十刀,若你不能逼得我落往天井,你便乖乖地把和氏璧交出來,讓貧道為你物歸原主,把事情圓滿解決。”
寇仲苦笑道:“請恕我不能答應。並非因欠此把握,而是即使道長勝了,我也拿不出和氏璧來,此事絕無虛言,不知道長肯否相信。”
避塵訝然轉身,與寇仲正麵相對。避塵道長麵相高古清奇,擁有一個超乎常人的高額,隻看其膚色的晶瑩皙白,便知他的先天氣功已達化境。他那對眼睛似若能永遠保持神秘莫測的冷靜,有種超越了血肉形相的奇異感覺。寇仲在打量他,他亦用神地審視寇仲,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震駭神色。不知如何,寇仲心中湧起對方可親可近的感覺,更深信對方是抱著善意來介入這紛爭的。
避塵仰望屋頂上的星空,搖頭長歎道:“寇仲你可知道自己已臻練虛合道的道家至境,欠的隻是火候罷了!”
寇仲不解道:“什麽叫練虛合道?”
避塵再平視寇仲,神情肅穆,一字一字地緩緩道:“我道門修煉,共分四個階段,就是練精化氣,練氣化神,練神還虛,練虛合道。其中過程怎都說不清楚,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要知人的潛力無論如何龐大,總有盡頭極限。所以前兩個階段,指的是肉身的修煉。唯有後兩個階段,練的卻是如何與充盈於宇宙之間的道相結合;故能超脫肉身,達至入聖合道的化境。”
寇仲喜道:“我們練《長生訣》時,似乎打一開始就是道長說的後兩個階段的境界。”
避塵苦笑搖頭道:“這是貧道沒法明白的事。現在該怎樣解決這事呢?因眼前形勢,一不小心,就會引起佛道邪三家之爭。”
寇仲微笑道:“坦白說,如我真有和氏璧在手,也絕不會交出來。像和氏璧這等寶物,唯有德者居之,誰有本事,便該屬誰,若要拿寶,憑真本領來索取吧!”
避塵哈哈笑道:“你很像貧道年輕時的性子,好吧!我再不管此事了!你們好自為之。”接著長笑而去,轉瞬不見。
寇仲躍落天井,跋鋒寒啟門恭候。
他步入鋪內,第一眼瞥見徐子陵像尊臥佛般睡在一角,搖頭失笑道:“這小子真是個樂天派,惹得我也記起自己多晚沒睡!”
跋鋒寒搭著他肩頭,神色凝重地說道:“坐下再說。”
坐好後,寇仲環目四顧,奇道:“夥計們哪裏去了?”
跋鋒寒應道:“一錠重一兩的黃金可令人願意做很多事。”
寇仲注意到跋鋒寒的臉色,奇道:“你的神情為何如此沉重,是聽到剛才避塵的話嗎?一看便知那是有德行的道門前輩哩!”
跋鋒寒冷笑道:“這回你偏偏看走了眼,此人叫‘妖道’辟塵,而非避塵,三十年前曾橫行北方,無惡不作,是魔門數一數二的高手,聲望僅次於‘陰後’祝玉妍和魔門最神秘的人物‘邪王’石之軒,幸好和氏璧真的不在你手上,否則剛才你定給他探出虛實。”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又大奇道:“你怎能如此清楚他的來曆,我卻從沒有聽過他的名字。”
跋鋒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說道:“關於魔門的事,你說是誰告訴我的呢?辟塵雖與祝玉妍同是魔門,但各屬不同的流派,平時勾心鬥角,但對著外人時卻頗為團結。”
寇仲呆了半晌,皺眉道:“這妖道真厲害,沒透出半分邪氣。”
跋鋒寒道:“若非我知道魔門有這麽一號人物,也會像你般給他騙倒。隻從這點,可知此人修養道行之高,已達登峰造極的境界。”
寇仲沉吟道:“他是否真能背著來擋我十刀呢?”
跋鋒寒搖頭道:“這是絕無可能的,寧道奇都不行。他隻是想詐出和氏璧是否在你手上,現在反被你錯有錯招地騙了。最後一番話表麵好聽,骨子裏卻是推波助瀾,希望我們和了空一方先拚個兩敗俱傷,卑鄙之極。”
寇仲苦笑道:“還有什麽像他這類的高手,不如你一並說出來給我聽,讓我心中有個準備。”
跋鋒寒賠以苦笑道:“不要自己嚇自己好嗎?至少在子時前,他不會再來煩我們,那時有命再說吧!”
寇仲歎道:“我倒有個消息提供,據聞曲傲和突厥的‘龍卷風’突利準備聯手來對付我們,又是一場不易對付的硬仗。我們是否須改變做英雄好漢的計劃,轉而研究如何落荒逃命呢?”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你認為在現今的情勢下,我們仍可搭船坐車地輕易離城嗎?你留心聽一下,外麵靜如鬼域,行人到哪裏去了?”
寇仲奇道:“難道有人把街道封鎖?”
跋鋒寒油然道:“雖不中不遠矣。”瞧了徐子陵一眼後,微笑道:“我們是否該向子陵學習,好好睡上一覺?”
寇仲道:“這提議最合朕意,咦!有人騎馬來了!是否過早一點呢?”
跋鋒寒道:“子時前來的是朋友,子時後則是敵人,你看我猜得是否準確。”
寇仲長身而起,朝與徐子陵隔了約三丈的另一角走去,邊伸懶腰道:“幹擾我睡眠的則朋友也變敵人,有什麽事由你出頭應付好了。”
跋鋒寒瞧著寇仲搬台移桌,苦笑道:“你真夠朋友。”
蹄聲漸近,轟傳長街。當寇仲躺上兩張合起來的方桌上,蹄聲止於門外。
一個年輕男子的悅耳聲音在外邊響起道:“你們三個給我滾出來!”他說話的內容雖毫不客氣,聲調卻是溫雅動聽,斯文淡定,跟語意毫不相配。
跋鋒寒雙目閃過森寒的殺機,冷冷道:“來者何人!我跋鋒寒今夜不殺無名之輩。”
那人默然半晌,柔聲答道:“跋兄請恕在下一時衝動之下口出粗言。如若跋兄肯化幹戈為玉帛,交出和氏寶璧,讓在下歸還妃暄小姐,在下願為剛才惹怒跋兄的話敬酒道歉。”
聲音從緊閉的門縫傳入,揚而不亢,字字清楚,隻是這份功力,讓人不敢小覷。
徐子陵和寇仲均勻的吐呐呼吸此起彼落,造成奇異的節奏,隱隱中似透出某種難言的道理。
跋鋒寒皺眉道:“我最討厭說話兜兜轉轉的人,閣下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要代師妃暄出頭?”
那人發出一陣長笑聲,說道:“聽跋兄的語氣,交回和氏璧的事是沒有得商量呢!隻好動手見個真章。”
跋鋒寒搜索枯腸,仍想不到街上是哪個年輕高手,索性不答他,閉目冥坐。
“砰!”鋪門四分五裂,化成漫天木屑,撒滿鋪內。以跋鋒寒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鎮定功夫,亦為之動容。要知這兩扇門隻是虛掩,毫不受力,而對方竟能一拳隔空同時把兩扇門板震碎,其功力已到了驚世駭俗的境地。
一位說不盡風流倜儻、文質彬彬,宛如玉樹臨風的年輕英俊男子出現在破開的入門處,手持畫上美女的折扇,正輕柔地搖扇著,一派悠然自得之狀,哪像來尋晦氣的惡客。
跋鋒寒一對虎目爆起電芒,盯著來人恍然道:“原來是‘多情公子’侯希白,難怪如此致力護花,失敬失敬。”
他以一種極端冷淡漠然的語調說出這番話來,充滿冷嘲熱諷的意味。
侯希白俊臉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歎氣道:“實不相瞞,在下一向對三位心儀向往,絕不願在這樣的情況下碰頭。寇兄和徐兄不是受了傷吧?還是在睡覺呢?”
跋鋒寒淡淡說道:“侯兄不用理會他們,大家初次相識,不如先喝兩杯,然後動手,如何?”
侯希白定神打量跋鋒寒,好一會道:“這叫名副其實的先禮後兵,讓在下先敬跋兄一杯。”大步走過來,在跋鋒寒對麵坐下。
跋鋒寒凝坐不動,目不轉睛地瞧著侯希白把折扇收入袖內,又伸手為他和自己斟酒。
侯希白絲毫不因對方銳利得似能洞穿肺腑的目光而有半分不安,動作瀟灑好看,不愧是能令天下美女傾心的風流人物。
侯希白雙手輕捧酒杯,致禮道:“聞名不如見麵,跋兄沒有令在下失望。”
跋鋒寒毫無回敬的意思,淡淡說道:“侯兄的折扇以精鋼為骨,不知扇麵是以什麽材料製成?”
侯希白微笑道:“這個問題我還是第一次碰到,跋兄的眼力果然高明。敝扇乃采天蛛吐的絲織成,堅韌無比,不畏刀劍。”
跋鋒寒哈哈一笑道:“好兵器,隻不知上麵是否繪有師妃暄的畫像呢?”
侯希白低頭凝望杯中的美酒,苦笑道:“此扇獨欠妃暄小姐,跋兄可猜到原因嗎?”
跋鋒寒從容一笑道:“這個該不難猜,一是她氣質獨特,侯兄感到難以把握;又或侯兄用情太深,反患得患失,無從著墨。”
侯希白頹然道:“跋兄提的兩個原因皆有點道理。在我來說,卻是不知該以她哪個神態入畫,才能表現她至美之態,故一直猶豫,未敢動筆。”
跋鋒寒動容道:“這番話比什麽讚美更能令人動心,不如侯兄一口氣在扇麵上畫出十多個師妃暄來,每個代表她一種姿態神韻,不就可把難題破解?”
侯希白歎道:“那恐怕要畫無窮盡的那麽多個才成,如此對她可太不敬了。”
跋鋒寒愕然半晌,舉起酒杯,說道:“說得精彩,跋某人敬侯兄一杯。”碰杯後兩人均一口飲盡,半滴不剩。
放下酒杯,侯希白的目光變得像劍刃般銳利,直望跋鋒寒,聲音轉冷道:“此事能否和平解決?”
跋鋒寒斷然搖頭道:“侯兄少說廢話。”
侯希白不解道:“跋兄一向不過問家國之事,為何獨要卷入眼下無謂的爭端中,得到寶璧於跋兄有何用處?”
跋鋒寒不耐煩地說道:“侯兄不是要動手嗎?跋某正想見識一下侯兄震驚天下的扇藝,這叫相請不如偶遇,侯兄請!”
兩人雙目同時精光大作,毫不相讓地互相凝視。一股濃烈的殺氣,從侯希白身上直逼跋鋒寒而去。他身上的文士服無風自拂,獵獵作響,倍添聲勢。跋鋒寒卻是靜如淵海,又像矗立的崇山峻嶺般,任由海浪狂風搖撼衝擊,亦難以動搖其分毫。桌麵的酒壺杯子顫震起來,情景詭異至極點。兩人再對望半晌,均知難在氣勢上壓倒對方,最後唯隻動手一途,以尋出對方的弱點破綻。
“嗖!”扇子來到侯希白手上張開,麵向跋鋒寒的一麵畫了八個美女,各有不同神態,極盡女性妍美之姿。
跋鋒寒一呆道:“扇角那個不是沈落雁嗎?我從未見過她這種神情,也從未想過她可如此引人的。”
侯希白的氣勢有增無減,臉上卻露出溫柔神色,輕輕道:“落雁是個很寂寞的女孩子,那一天當我采來一朵白**,為她插在頭上,她便露出這既驚喜但又落寞的神色。當時她定是想起別人。我不但沒有嫉忌,還把她那一刻的神情畫下來。隻有這神情最能代表她。”
“鏘!”跋鋒寒拔劍出鞘,橫斬桌子另一邊的侯希白。
“什!”扇子合起,候希白瀟灑自如地架著跋鋒寒淩厲無匹的一劍。
兩人同時搖晃一下。雙方無不凜然。
跋鋒寒看似簡單的一劍,事實上極難格擋,在閃電般的速度中,連續變化三次,估量侯希白如何高明,亦要狼狽避退,哪知竟難逃被他擋個正著的命運。
侯希白心中亦泛起難以相信的感受。自出道以來,無論碰上如何威名赫赫,橫行霸道的對手,也找不到能擋他十扇之輩。但他應付跋鋒寒幻變無方的一劍,卻要施盡渾身解數。他表麵雖似是輕鬆自如,內裏卻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他天生是瀟灑不群的人,表現於武技也是這樣子,即使被人殺死,臨死前仍會瀟瀟灑灑的,不會像一般人的狼狽。
兩位如若彗星崛起於武林的年輕高手,終於正麵交鋒。劍扇凝止桌麵上的空間。
侯希白連續擋了跋鋒寒從劍上傳來一波比一波強勁的五道真氣,動容道:“跋兄比我想象中高明多了。”
跋鋒寒亦是心中暗驚,想不到侯希白高明至此,若非經和氏璧昨晚改造經脈,這刻毫無花假的內勁火拚,自己說不定要吃上暗虧。淡然一笑道:“彼此!彼此!”斬玄劍一收一吐,離開了侯希白的“美人扇”,一口氣隔桌刺出五劍。侯希白的美人扇或開或合,總能妙至毫巔地擋著跋鋒寒水銀瀉地式的狂攻猛擊。最妙是寇仲和徐子陵仍是熟睡如死,似是絲毫不知兩人正以生死相拚。
一聲嗬欠。寇仲從“桌床”上坐起來,拭目奇道:“侯希白你這是何苦來由,和氏璧根本不在我們手上,縱然在我們手上,我們也可以撇開江湖規矩,先聯手把你宰了。”
“鏘!”斬玄劍回鞘。
“什!”“多情公子”侯希白的美人扇以一個賞心悅目的姿態在跋鋒寒前方畫了個半圓,合起來斜攏胸前。緊盯跋鋒寒道:“此事可真?”
跋鋒寒冷冷道:“和氏璧的確不在我們處。”
侯希白皺眉道:“為何你早先不告訴我?”
跋鋒寒若無其事地答道:“你有問過我嗎?”
兩人再對望了一會,忽地齊聲大笑。
寇仲正要睡回去,侯希白高舉美人扇,把扇張開,以隻畫上婠婠一人的那麵遙向寇仲,說道:“請問寇兄,這美人兒究竟是誰?”
寇仲斜著睡眼兜過來一看,動容道:“確是維肖維妙,傳神生動,彷如在扇麵上活過來一般。”
跋鋒寒側頭去看,由衷讚道:“侯兄最令人讚賞處是掌握到她那種難以形容詭秘迷茫的特質,若你的功夫像你那枝畫筆,恐怕所有人都要甘拜下風。”
寇仲仍呆瞪著扇上的婠婠,大奇道:“你這水墨的婠妖女隻有黑白二色,為何我卻有色彩豐富的感覺,真是古怪。”
侯希白一震合起美人扇,愕然道:“婠妖女?”
寇仲躺回桌上,呻吟道:“她正是你的夢中情人師妃暄的頭號勁敵婠妖女。陰癸派繼祝玉妍後最出類拔萃的魔門高手。幸好她不喜采補之道,否則必把你這多情種子采得一滴汁不剩。”
侯希白臉上現出悠然神往的表情,搖頭讚歎道:“原來是她,難怪有如此獨一無二的氣質,嬌軀還像會噴發香氣似的。”又訝道:“寇仲兄似乎對我很不客氣哩!”
寇仲歎道:“因為我妒忌了!”
跋鋒寒和侯希白聽得麵麵相覷,不明所以。
寇仲夢囈般閉目道:“師妃暄肯做你的紅顏知己,卻指使人來逼害我,兩種對待有天壤雲泥之別,我怎能不妒忌。”
侯希白啞然失笑道:“既是一場誤會,我陪你們在這裏等到子時。橫豎我已三個多月沒有見過她的仙顏。”
跋鋒寒搖頭道:“事情絕非如此簡單,侯兄最好不要牽涉在內,否則以後你不會有好日子過。”
寇仲亦道:“你憑我們一句話就這麽信任我們嗎?”
侯希白哂道:“有什麽規矩說過不可憑一句話去相信人。不要以為容易騙我,而是我從跋兄的劍性看出他是個敢作敢為,絕不介意別人怎樣看他的人。這類人做過的事必不怕承認。寇仲你明白嗎?”
跋鋒寒訝道:“侯兄隻是這項本領,可列入奇功絕藝榜上。”
侯希白見寇仲像睡了過去般,目光移回跋鋒寒處,微笑道:“跋兄心中最美的女子是誰呢?”又為跋鋒寒斟酒。
跋鋒寒不悅道:“侯兄是否沒有聽到我的話,擺出一副要坐到子時的模樣。”
侯希白哈哈笑道:“跋兄的好意在下心領了。不過我這人行事一向意之所至,任性而為,從來不計較後果。除非跋兄下逐客令,否則我很想趁趁這場熱鬧。橫豎現在洛陽沒有一個地方比這裏更有趣。”
跋鋒寒冷冷瞧著他斟酒纖長白皙如女子的手,沉聲道:“我們三人同心,本是全無破綻,但若多了侯兄這未知的變量,將會擾亂我們的陣腳。這一杯當作送行的酒好了。”
侯希白舉杯道:“跋兄這朋友我交定了,幹杯!”
兩人大笑舉杯,一飲而盡。
侯希白長身而起,深深瞧了從沒有動靜,像一尊大理石雕臥像一般的徐子陵一眼,灑然去了。
寇仲坐起身來,說道:“給這小子吵得睡意全消,差些想揍他一頓來出氣。”
跋鋒寒瞧著寇仲在自己旁邊坐下,含笑道:“此子確是個令人傾心的超卓人物,手底更是硬得令人吃驚,但為何你卻像不太喜歡他呢?”
寇仲沉吟道:“我不明白。不過他的畫功無可否認是妙絕當世。我根本沒資格說這句話,除非我曾遍覽天下古今名家的傑作。不過總覺得很難有人畫得比他更傳神。這小子如果去畫‘枕邊畫’,必可引死全天下的所有色鬼。”
跋鋒寒苦笑道:“你最好不要在他麵前說這些話,否則他不和你拚命才怪。”
寇仲忽地正容道:“跋兄心目中最美的女人是誰?若是婠妖女最好不要說出來。”
跋鋒寒聽他模仿侯希白的口氣,想要笑時,倏又神情一黯,搖了搖頭,目光投往變成了一個空門洞的店門,喟然道:“或者是石青璿吧!隻聽簫音和她甜美的聲音,可想見其人。但相見爭如不見,沒見過而隻憑想象出來的才會是最好的。”
寇仲湊過頭來,仔細審視他的神情,見他直勾勾地透過門洞看往杳無人跡的大街,壓低聲音道:“你口上說的雖是石青璿,神情卻像在想別個女人。隻恨我欠了侯希白的畫筆,否則就把你這罕有的神態畫下來,像那回沈落雁一邊讓侯希白在秀發上插花,心中卻想起小陵那樣。”
“寇仲閉上你的狗嘴!”徐子陵憤怒的聲音傳過來。
寇仲和跋鋒寒立時拋開一切,開懷狂笑,連淚水都嗆了幾滴出來。寇仲從椅子彈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徐子陵“床頭”那端的位置,單膝跪下說道:“陵少息怒,我還以為你像平時般睡得像頭死豬,哪知竟給你聽到,罪過罪過!”
徐子陵猛地睜開一對虎目,透射出見慣見熟他的寇仲也大吃一驚的懾人異芒,沉聲道:“何方高人,為何有大開的中門而不入,卻要在屋頂上盤桓呢?”
跋鋒寒和寇仲齊齊嚇了一跳。即使他們剛才心神分散,但來人可瞞過他們的耳目來到頭頂,隻此本事,當知來人非同小可。
屋頂一陣震耳長笑。“轟!”瓦頂破碎。隨著塵屑木碎瓦片,一個雄偉的影子自天而降,來到鋪子中心一張桌子之上。
寇仲拔出井中月,怒喝一聲,全力出手,毫不容情。尚有一個時辰就是子時了。
那人身穿夜行勁裝,臉上戴著一個五彩繽紛,卻是猙獰可怖的木製麵具,披散了頭發,麵具邊沿處可見濃密的虯髯,狀極駭人。雖看不到他的廬山真貌,但緊身衣下顯示出來的體型已有懾人之姿。其高度不但可與寇仲等三人相比,且非常壯碩,這可從他的虎背熊腰、寬闊的肩膀、粗壯的脖頸以及一雙特大的手掌看得出來。他的身體每一個部分分開來看都予人粗獷的感覺,可是揉合起來整體而觀,卻是健美勻稱,有著靈巧矯逸、健美無瑕的完美姿態。手上的兵器是一條渾體烏黑,油亮閃光、長達丈二、粗如兒臂的木棍,也不知是取什麽木材製成。此時他雙足踏上桌麵,寇仲的井中月化作一道精芒,疾斬他下盤。
勁氣漫廳。跋鋒寒雙目掠過驚異神色,但仍凝坐不動,冷眼旁觀。徐子陵卻閉上眼睛,似懶得理會地不聞不問。
“鏘”地一聲,來犯者長棍下挑,正中寇仲的刀鋒處,準確迅疾得令人難以相信。他以烏木棍掃擋寇仲的井中月,寇仲絲毫不會奇怪,因為他既有膽孤身破瓦而下,自該有此本領,那烏木棍必然也是不怕鋒刃的奇門兵器。但對方能盡破他井中月的所有變化後招,有如命中咽喉要害般隻點正在節骨眼處,便無法不使他大吃一驚,銳氣立挫。
罕有匹儔的驚人氣勁,像山洪暴發般從棍端傳入刀鋒內,把寇仲強猛的螺旋勁氣衝得七零八落,差點給他挑得井中月甩手脫飛。
寇仲哪想得到來人強橫至此,幸好他的經脈得到昨晚使他脫胎換骨的改造,故真氣容量激增,補充迅快。舊力剛消,新力又至。急提一口真氣,登時把對方入侵手內的氣勁化去,“唰唰唰”一連三刀,暴風雨般往來人攻去。
那人也是奇怪,一聲不吭的連擋他兩刀,接著一個翻騰,越過寇仲頭頂,烏木棍化作一柱黑芒,朝安坐鋪子盡端桌後的跋鋒寒激射過去。
跋鋒寒凝然不動,有若泥塑石雕,直到烏木棍離他麵門隻餘五尺距離,左手按上桌沿,右手則閃電掣出斬玄劍,“噗”地一聲疾劈烏木棍頭。
桌子夷然不動,桌麵上的杯壺也沒有翻側,但剛才侯希白坐過的椅子卻四足折斷,頹破倒地。勁流橫逸。
跋鋒寒上身後晃,臉上抹過一片紅雲。
那人借力升起,往後翻身,手中長棍在電光火石的刹那中再連擋寇仲兩刀,先挑後掃,以令人難以相信的準確,點中刀尖,讓寇仲生出有力難施的無奈感覺。
此人武功之高,差可與婠婠相比擬。那根估量重達百斤以上的烏木棍,在他一雙手上如拈稻草般舞動得輕巧自如,隻此可知他膂力強絕。此時他足尖點地,烏木棍化作漫天黑影,把追擊而至的寇仲籠罩其中,兩道人影倏進忽退,刀棍交擊之聲不絕於耳。他們均是以快打快,兵器撞擊的聲音密集得像雨點打在瓦片上,清脆動聽。
“鏘!”跋鋒寒劍回鞘內,冷喝道:“來人可是吐穀渾伏允之子伏騫?”
那人發出一陣震耳長笑,再擋寇仲一刀,借勢升起,“嗖”地一聲從瓦頂的破洞衝了出去。接著聲音傳回來道:“領教了!”到最後那了字時,人已在百丈開外,速度迅若流星。
“鏘!”寇仲亦回刀鞘內,駭然瞧往跋鋒寒。
跋鋒寒深吸一口氣道:“想不到他如此厲害,縱然我們三人聯手,恐亦留不住他。”
寇仲情緒平複過來,抬頭仰望破洞外的夜空,皺眉道:“這虯髯小子是什麽意思?是想顯示實力,還是要害酒鋪的老板賺少一點?”
徐子陵的聲音傳來:“他不是伏蹇,而是影子刺客楊虛彥,隻是改用木棍,希望我們猜不中是他罷了!”
跋鋒寒和寇仲兩人愕然互望,反心中釋然。楊虛彥最擅長匿跡藏蹤之術,能避過他們耳目來至近處毫不足奇。
寇仲移到一方,挨牆坐地,瞧著一片混亂、木屑滿地的劫後情景,罵道:“定是李小子派他來殺我的。”
跋鋒寒籲出一口氣道:“他的武功比我猜想中更高明,最厲害是他那飄忽無定,似前實後的身法,令人難以把握。”又瞧往徐子陵:“子陵怎會猜到他是楊虛彥?”
徐子陵坐了起來,與寇仲臉對著臉,中間隔了一地破碎和東歪西倒的桌椅,微笑道:“他雖以種種方法隱瞞身份,既改變身法步法,又舍棄以劍芒惑敵的絕技而改用不會反光的烏木棍,但變不了的是他森冷酷烈的真氣,所以他甫出手我便知他是楊虛彥。”
寇仲恍然道:“難怪他不去惹你,正是怕給你認出來。”旋即皺眉道:“但他這樣來大鬧一場,究竟於他有什麽好處?若他以為如此這般可嫁禍別人,隻是個笑話。”
徐子陵瞪著寇仲好一會,緩緩道:“他此來是為了要殺你。”
寇仲愕然道:“殺我?”
跋鋒寒亦不解道:“若他要殺仲少,該用回他擅長的兵器才對。”
徐子陵仰首望向屋頂的破洞,長長舒出一口氣,淡然自若道:“因為他怕李世民曉得他違令卷入今晚和氏璧的爭端中,所以如此藏頭露尾。當他發覺無法以烏棍幹掉仲少,遂順手攻鋒寒兄一招,好惑人耳目。”
三人沉默下來,沒有半點動靜。時間逐分過去,離子時隻剩下不到半個時辰。好一會後,挨牆席地而坐的寇仲把井中月連鞘解下,平放在伸直的大腿上,搖頭道:“我差點想破腦袋,也找不到楊虛彥既要違背李世民命令,又要如此迫不及待殺我的原因。”
跋鋒寒沉聲道:“但你卻不得不同意子陵的猜測,因為他與你交手時殺意甚濃,但攻向我那一棍則純是試探,有殺勢而無殺意。”
寇仲晃晃大頭,似要把所有令他心煩的事驅出腦海之外,說道:“管他是為了什麽,下次給我再遇上,就把他的卵蛋割下來送酒好了。”
跋鋒寒微笑道:“今晚我們若能不死,絕對是個畢生難忘的經驗,尤其一夜間我們成了天下各方霸主和黑白兩道的眾矢之的,恐怕在曆史上也是從未之有的盛事。”
徐子陵悠然道:“此間事了後,鋒寒兄有何打算?”
跋鋒寒沉吟半晌,淡然笑道:“我將會和兩位分道揚鑣,重返塞外的草原大漠,進行武道上另一階段的修行。當我把這些日子來的得益完全消化,會回突厥向畢玄挑戰,勝敗生死在所不計。”
徐子陵瞧了寇仲一眼,再望向他衷心地說道:“我真羨慕你。”
跋鋒寒仰天發出一串震耳長笑,說道:“我生性孤獨,從來沒有朋友,隻有你兩位是例外。”
兩人心中一陣感動。要跋鋒寒說出這番話來,是多麽難得。
寇仲皺眉道:“你要走我們自然尊重你的意向。但你不再管瑜姨的事了嗎?”
跋鋒寒長身而起,從容道:“這當然包括在未了之事內。仲少放心吧!跋某人豈是半途而廢的人?”
寇仲彈起身來,右手輕握連鞘的井中月,欣然道:“坐得氣悶哩!到街上走走應是好主意。”
跋鋒寒傲然道:“在激戰之前,不如我們先立下誓約,今晚一就是三人同時戰死,一則是攜手安然離開,再沒有第三個可能性。”
寇仲豪氣幹雲地大笑道:“那就讓我們以酒立誓,痛飲三杯,然後出去殺個痛快。”
徐子陵好整以暇地盯著寇仲,冷冷道:“仲少似乎自己把自己弄糊塗了,今晚我們絕不可殺人,若與慈航靜齋結下解不開的深仇,對你夢想的大業並無好處。”
寇仲愕然道:“兩軍對決,若我們處處留手,豈非等同綁著手腳來挨打?”
徐子陵微笑道:“這正是我剛才睡覺的原因。”
說著站起來移到跋鋒寒所坐的那張桌子旁邊,拿起三個酒杯,擺成一個“品”字。
寇仲早走了過來,抓頭道:“這是什麽?”
徐子陵哪還不知寇仲在采激將之法,逼他多動腦筋,瞧往跋鋒寒道:“鋒寒兄以為如何?”
跋鋒寒凝注那三隻杯子,雙目閃動懾人的精光,沉聲道:“從理論來說,天下間最完美的是圓形,無始無終,來而複往,卻利守不利攻,皆因沒有特別鋒銳之處。”頓了頓續道:“三角形卻是攻守俱利,皆因每一邊都是鋒稜尖角,但又隱含圓形的特性。子陵是否悟出什麽陣法來呢?”
徐子陵道:“正是如此。今晚我們三人若各自為戰,必死無疑,隻有靠出人意表的戰略,我們或有一線生機。”接著指向三隻杯子道:“我們就是這些杯子,由於我們多番出生入死,在配合上比之操演陣法多年的人亦不會遜色,且不拘成法,能隨機應變,變化無邊。如今唯一要談的,是心法的問題。”
跋鋒寒皺眉道:“什麽心法?”
寇中歎道:“我明白了!小陵指的是真氣互補那方麵,像昨晚我們練功時,老跋你成了我們兩人間的天津橋,把被洛水分隔開南北兩邊的洛陽城連接起來,變成一座沒有人可攻陷的堅城。”
跋鋒寒一震道:“我明白了!”
寇仲提起酒壺,把酒斟進杯子裏,說道:“這趟洛陽街之戰,將是我們一生人中最大的考驗。若能不死,立即可晉身武林頂尖高手之列,想想都興奮。”
徐子陵首先取酒,舉杯道:“待會我們卻絕不可興奮,飲杯吧!”
三人舉杯互祝,一飲而盡。然後摔杯地下,隻發出一下清響。對視而笑。子時終於來臨。
在跨越門檻,穿門下階前,寇仲湊近徐子陵,低聲道:“謝謝!”
徐子陵訝道:“為何忽然謝我?”
前麵的跋鋒寒到了門外石階盡頭處,停下來笑道:“仲少罕有這麽有禮的哩!”
寇仲歎了一口氣,跨步出門,來到跋鋒寒旁,顧左右而言他道:“洛陽店鋪的門階要比別處高,不知是否怕大雨時洛水泛濫,會淹沒街道?”
跋鋒寒給他引開注意力,沉吟道:“若我是李密,必會趁雨季結束之前引兵攻打洛陽,可收奇效。”
徐子陵此時到了跋鋒寒另一邊,展望長街。這條洛陽最繁榮的通衢大道靜如鬼域,不見半個行人,所有店鋪樓房均門窗緊閉,隻餘門簷下的風燈斜照長街。洛水在左方千步計外流過,浩然壯觀,具天漢津梁氣象的天津橋雄跨其上,接通這條寬達百步,長逾八裏,兩旁樹木羅列的洛陽第一大街。
寇仲哈哈大笑道:“若鋒寒兄肯助我打天下,我何愁大業不成?”
跋鋒寒雙目掠過懾人的精芒,目光從石階移往街心特別以白石板鋪成,再以榴、榆與旁道分隔的禦道,微笑道:“說到底我畢竟非是中原人,故誌不在此,何況憑仲少你的聰明才智,本身便綽有餘裕,何需區區一個跋鋒寒。”
寇仲正遊目四視,搜索敵人的影蹤,從容道:“我隻是有感而發。不過老跋你雖算外人,但對我國的情況和文化卻似乎比我兩個更為認識清楚,此事確奇怪之極。”
跋鋒寒雙目神色轉柔,暗蘊淒傷之色,歎了一口氣,卻沒有答他。領頭步下石階,橫過行人道和車馬道,朝禦道走去。
徐子陵和寇仲隨在他身後,寇仲滿懷感觸地說道:“昔日楊廣在時,若有人敢施施然在禦道漫行,必被治以欺君的殺頭大罪。這禦道代表了皇帝和萬民的隔離。不能親躬民間疾苦的人,怎能做得好皇帝?”
徐子陵沒有作聲,盯著跋鋒寒雄偉的背影。
踏進禦道,跋鋒寒轉左朝天津橋緩步而走。
寇仲伸個懶腰向徐子陵說道:“剛才我謝你,皆因若非陵少你這些日子來戳力相助,我寇仲該早玩完了。而更令我感激的是你若非為了我,絕不會到今天仍去幹這種事。”
徐子陵嘴角飄出一絲笑意,淡然道:“人世宛如一幅攔江的大網,遊過的魚兒沒有一條能溜得過去。我既答應你去發掘楊公寶藏,便知會有這種種情況出現和必須全力應付。”頓了頓又歎道:“但我卻從沒想過會惹來像師妃暄、寧道奇這類可怕的敵人,現在還有什麽好說呢?”
前麵的跋鋒寒似對他們間的話聽而不聞,徑自負手朝天津橋走去。
寇仲啞然失笑道:“你該早猜到有這種種後果的。偏仍是那麽積極助我,除了是對我盡兄弟之義外,是否還有別的因由?”
徐子陵盯著跋鋒寒那似若永不會被擊倒的雄偉背影,默然舉步,好一會才說道:“在所有原因之中,其中一個或者是要為素姐出一口氣,要李靖那無情無義的混蛋不能有好日子過。”
寇仲愕然瞧他兩眼,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從沒想過徐子陵會因這理由去爭奪和氏璧。
跋鋒寒悠然止步,雙目神光電射,望往天津橋上。
一個修長優美,作文士打扮的人,正負手立在橋頂,憑欄俯眺在橋下來了又去的洛水。
一葉輕舟,剛好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