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三章 臨別依依

三人並肩立在橋上,往東眺望,河流蜿蜒伸展,在晴明的星月之夜下,兩岸房舍林立,充盈著層次豐富的靜態美,如畫如夢。

跋鋒寒怕驚擾附近房舍好夢正酣的居民,低聲道:“寇仲你是否過分輕敵呢?為何似乎不大把李世民放在心上?照我看群雄之中,無論個人又或其擁有的實力,他頂多是僅次於跟宇文化及交手前的李密,甚或尤有過之。”

徐子陵點頭道:“我從未聽過李世民吃敗仗。”

寇仲得意洋洋地說道:“所謂下兵伐勇,以我現在單薄的力量,隻有呆子會和他硬撼。”

跋鋒寒和徐子陵同時忍俊不住。

前者笑罵道:“去你娘的“下兵伐勇”,人家明明是“上兵伐謀”,偏要倒轉來說,變得不倫不類,兵若不勇,不用打也輸了。”

寇仲陪兩人笑了半晌後,低聲道:“李小子根本沒有時間來對付我。”

徐子陵道:“這話怎說?”

寇仲道:“自稱西秦霸王的薛舉和他武功高強的兒子薛仁果,正密鑼緊鼓準備再次東犯長安;而劉武周則會趁勢攻打太原,動搖他李家的根本。這情況下李小子哪還有空來料理我。”

跋鋒寒動容道:“這兩路兵馬的實力確不易招架,聽說薛舉手下有一個名叫宗羅侯的大將,豪勇蓋世,擅使關刀,非常厲害。”

徐子陵哂道:“仲少打的算盤雖如意,可惜此事不知何時發生。李世民該仍有充足時間設法先宰掉我們。”

寇仲胸有成竹地說道:“你們試猜猜,剛才李小子溜到什麽地方去了呢?”

兩人登時給他難倒,無言以對。

寇仲意氣風發地說道:“他是去見王世充。”

兩人點頭同意,也不由佩服他的過人才智。

寇仲解釋道:“是好是歹,我現在終算是王世充陣營中的人,李小子想動我,怎都要跟王世充打個招呼,好看看他的心意。上回王世充之肯答應實施城禁,皆因不想牽連卷入和氏璧紛爭中,故意表示清白,同時也因不認為在和氏璧水落石出之前,師妃暄會把我殺了。”

跋鋒寒道:“王世充既是老狐狸,該看穿你的野心。說不定會任得李世民把你除去。”

寇仲微笑道:“若你這話在昨天說的,我真不敢駁你。可是經我一番布置之後,王世充權衡利害下,隻會待李密敗北後方敢動我,現在則維護我還來不及呢!”

跋鋒寒奇道:“憑什麽你會有這種自信?”

寇仲欣然道:“首先是翟嬌這方麵的關係。現時我已成了個中間人,隻有從我處王世充才可得到最珍貴的關於李密大軍的情報,至乎策反仍在暗裏忠於翟讓的舊部。”

跋鋒寒點頭道:“這理由足令王世充當你如珠似寶,嗬護備至。另外的原因又是什麽?”

寇仲答道:“後天榮鳳祥擺設壽酒,王世充將會出席,這將給沈落雁一個刺殺他的機會。以王世充這麽愛惜生命的人,沒有我這首席謀臣和絕頂高手在旁打點,他怎敢行此引蛇出洞的險計。”

跋鋒寒讚歎道:“果然是既伐勇又伐謀。誰要小覷你寇仲,必有非常後悔的一天。”

寇仲淡然道:“照我看王世充會一口答應李小子聯手對付我,卻須在擊敗李密之後采取行動。那時他將會和我攤牌,假設我肯為他所用,一切沒有問題,否則會設局趁我不防下把我除去。這鳥盡弓藏乃白老夫子教下的千古名訓。”

徐子陵插嘴道:“以李世民的才智,該可瞧出王世充收拾不了你,說不定仍會有所行動。假若你現在伏屍街頭,即使諸葛亮複生也猜不到是哪方麵的人下手的。”

寇仲笑嘻嘻道:“隻要李小子不敢公然聚眾圍攻,我何懼之有,若我寇仲是這麽容易被殺,早死了不知多少次!”

這確是不移的事實。

跋鋒寒沉吟道:“你現在雖能暗中影響甚至操縱中原的局勢,但我始終不明白你憑何對爭天下這麽有信心。”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關鍵處在於楊公寶藏,若找不到的話,我隻好死去爭天下的心,到大漠來和你馳馬於草原間為樂,又或索性大做私鹽買賣,醉生夢死的過了下半世了事。”

跋鋒寒不解道:“縱使你擁有珍寶武器,可是既無地盤更乏兵馬,如何可向根基深固如李閥者挑戰?”

寇仲雙目寒芒電閃,沉聲道:“這又回到伐勇伐謀的問題上。李密若敗,李閥將成眾矢之的,隻要我能設計再挫折杜伏威,便有機會以飛馬牧場和竟陵為中心,建立起我的勢力,再同時往南北擴張。南則聯結蕭銑和宋閥,北則籠絡竇建德和劉武周。隻要王世充仍能西拒李閥,終有一天這天下是我寇仲的囊中之物。”

跋鋒寒歎道:“如此困難複雜的事,隻有你仲少認為輕易辦得到,我想想頭已叫痛。”

寇仲苦笑道:“我也隻是有五成把握,但假若小陵肯助我,我便有十足的信心。”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說好的事,絕不能反口,否則何以立信於天下。”

寇仲陪笑道:“徐爺息怒,我隻是有感而發,隨口說說。徐爺你肯陪我去尋寶,我已是感激涕零!”

徐子陵岔開話題道:“我現在雖然非常不滿李靖,但始終不認為他是賣友求榮的人。何況我們還想漏一件事,李小子說不定是從李秀寧處,知道我們有易容換貌的方法。”

當年四大寇攻打飛馬牧場,沈落雁和李天凡想暗算李秀寧,寇仲插手幹預,那時他便曾以魯妙子的假麵具掩飾真麵目。

寇仲道:“我怎會忘記,所以故意質問李靖,他卻親口承認了。”

徐子陵道:“他怎樣說?”

寇仲思索半晌,說道:“當時他的確答得很奇怪,什麽“便算是我說的好了”。但我那時早給怒火燒昏了腦袋,還狠狠多罵他兩句。罷了!哪管得是否他做的。他既成了李世民的走狗,我終有一天會和他對著幹。什麽兄弟之情,朋友之義根本一錢不值。”

跋鋒寒有感而發地說道:“有很多事還是少想為妙,人生的最大煩惱,是想得太多。”

徐子陵關切地說道:“你的傷勢究竟如何?不如趁天亮前這段工夫,我們合力為你療治傷勢吧!”

跋鋒寒苦笑道:“千萬不可,在這強敵環伺的時刻,任何一人功力的損耗,均會帶來不測之禍。”

徐子陵歎道:“我卻覺得你是怕若完全複原,將沒有立即離開的理由。”

寇仲恍然道:“我明白了,你是要避開那個突厥來的美人兒。”

跋鋒寒右掌翻開,赫然是芭黛兒還給他那根光芒閃閃的發簪。接著右掌傾斜,發簪在兩人眼睜睜下掉進河水裏,沉沒不見,沒有惹起半個漣漪。

跋鋒寒淡淡地說道:“快天亮了!”

三騎全速奔馳,穿過城外西北方的一片樹林,奔上一個土坡,同時勒馬停定。在群山環抱下,一個小湖安詳地躺在前方草原上,碧波綠水在林木間**漾,淩晨霧氣則在綠瑩瑩的湖麵飄搖,三人頓時精神一振。

寇仲以馬鞭遙指眼如前詩似畫的美景長笑道:“若非我們堅持再送你一程,定不知附近有這麽一個好地方。”

跋鋒寒跳下馬來,把一個重甸甸的錢袋係到寇仲的馬鞍處,微笑道:“這囊內至少有五十多錠足一兩的黃金,所謂三軍未動,糧草先行;當是我跋鋒寒對你寇皇國的一點資助捐獻好了。”

寇仲也不推辭,欣然道:“我們兄弟間不用說廢話,總之我寇仲心領哩!你最好立即戴上麵具,那對要追蹤你的人來說,跋鋒寒等於消失了。”

跋鋒寒搖頭道:“隻換個臉孔仍未足夠。當我到達最近的城鎮後,就換過衣服,再把兵器收起來,索性扮成普通的商旅,更能掩人耳目。”

徐子陵道:“若非芭黛兒,誰能令你跋鋒寒這麽千方百計要把本來麵目隱藏起來?”

跋鋒寒飛身上馬,回頭環視一周後,歎道:“由這刻開始,我將不會再想起她,更不希望再遇上她。”

接著深深瞧了兩人各一眼,眼神定在前方,沉聲道:“此地一別,不知能否有再見之日。兩位兄弟珍重了!”

一夾馬腹,健馬長嘶下放開四蹄,衝下山坡,絕塵而去。

兩人看著他頭也不回的在林木草野中時現時隱,到最後變成一個小點,消沒在一片密林處。寇仲鬆一口氣道:“沒有人跟蹤他!”

徐子陵點頭同意。兩人策馬回頭,緩緩馳下土坡。

寇仲重重籲出一口充滿離情別緒的心頭悶氣,苦澀地道:“生離死別,竟是如此令人神傷。娘的去世,跋鋒寒的遠離,都是那麽令人難舍,偏又沒法改變。若非芭黛兒那婆娘,恐怕老跋仍會陪我們多玩一陣子的。”

見到徐子陵若有所思的樣子,似是沒有聽到自己的話,奇道:“你在想什麽?是否在奇怪沒有人跟蹤我們。其實理該如此,試問現在誰想來惹我們,不好好三思怎行?”

徐子陵搖頭道:“我忽然想起素姐,心中感到不快樂。”

寇仲色變道:“你不要嚇我!”

徐子陵歎道:“或者是因見回李靖引致吧!殺了宇文化及後,我回去找素姐,看看香玉山究是如何對她?哼!”

寇仲沉吟半晌,說道:“也該是時候給你引見王世充了!”

徐子陵露出煩厭之色,搖頭道:“我今天仍不想見這種人,你先回城吧!我想騎一回馬兒,不知如何,心中總有些翳悶的感覺。”

寇仲愕然道:“不是走火入魔的先兆吧?”

徐子陵笑罵道:“去你的走火入魔。現在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別忘了正午宋魯在董家酒樓擺下酒席恭候我們,滾去見你的王世充和淑妮妹吧!”

說畢策馬徑自去了。

寇仲呆了半晌,苦笑搖頭,自行回城。

淨念禪院聳立山上,氣象森肅。徐子陵跳下馬來,攬著馬頸,哄孩子般說了一番親熱話,任它自行吃草,自己則向禪院的山門入口處掠去。過了刻有“淨念禪院”的牌坊後,長而陡峭的石階直延至山頂,令人有登天升赴“彼岸”的感覺。徐子陵意識地摸摸身藏的麵具,還有魯妙子送贈有關建築、天星等秘卷,心中暗歎一口氣。自盜取和氏璧後,他們把這些東西埋在秘處,剛才方始取回。收攝心神,徐子陵拾級登階。

“當!當!當!”悠揚的鍾聲,從山上飄送下來。徐子陵心頭一片平靜,縱目欣賞四周峰巒奇秀、林木茂密的山景,暗忖此寺坐落此山之頂,自有一定的道理。仰首上望,可見從林木間透出來的佛塔和鍾樓。由於看了魯妙子的心得,對建築學他已有很好的基礎,隨能以內行人的眼光觀賞。

佛塔大部分以大青石砌成,結構複雜,八角九層,四麵辟門,塔身的雕刻絢麗異常,四周的卷門上布滿了龍、虎、佛、菩薩、力士、伎樂、飛天等宗教物事,神采飛揚,栩栩如生。塔刹卻是鐵製的,有鐵鏈八條分別拉往塔頂八角。下五層的級階設於塔內,由第五層開始,卻沿塔身外簷盤旋到頂層,這種布局在佛塔建築中實屬罕見。尤其高大華麗的鐵刹,俊秀挺拔,突出於山林之上,宛如刺破青天。

徐子陵之所以這麽留意淨念禪院的建築,隻是想印證早前對禪院的一個印象,就是此寺處處均不依常規,隱有自成一格的氣派。最使他驚異處是建築的裝飾在極盡華美的布置裏,卻仍能予人一種簡樸歸真的感覺,有如一位盛裝的美女,雖是華衣麗服,但由於不施脂粉,故可保持著麗質天生的自然美。

石階已盡,徐子陵抵達第二重山門。

門上方額書有“入者有緣”四字,兩邊則鑴刻對聯:“暮鼓晨鍾驚醒世間名利客,經聲佛號喚回苦海夢迷人。”

徐子陵嘴角飄出絲苦笑,心想若寇仲是名利客,那自己定是夢迷人。兩個都是在這人世界的苦海掙紮浮沉,身不由己。再歎一口氣後,步入山門。

第一座麵闊七間的大殿矗立門後的廣場上,兩名老僧正在打掃落葉,對他這來客的闖入不聞不問。徐子陵也是奇怪,對此彷覺理所當然的,負手悠然朝居於中軸線上的首座主體建築行去。

殿內香煙盈逸,從供奉在南端的三座佛像前的三腳爐鼎中嫋嫋騰升。他對佛教認識不多,隻知中間戴金冠慈祥端莊的是毗盧遮那佛,兩側的佛像就不甚了了。更吸引他的是殿內沿牆環列的數十尊羅漢塑像千姿百態,無一雷同。撐起大殿的八根立柱和柱礎,均精雕細琢,配上疏朗雄大的彩繒鬥拱,出簷深遠,簷角高翹,合而營造出寺院那種深遠肅穆的氣氛,充滿宗教的感染力。

一聲佛號,來自身後,接著有人道:“徐施主大駕光臨,不知所為何事?”

徐子陵認得聲音,頭也不回地說道:“不嗔大師,請問左右兩佛是何名稱?”

四大護法之首的不嗔答道:“左是藥師佛,右是阿彌陀佛。徐施主既不知佛,故入寺不拜也是合理。”

徐子陵瀟灑地轉過身來,朝雙目低垂,合十持珠的不嗔微笑道:“在下雖對佛所知不多,卻知諸法唯心。跪地膜拜隻是表麵的形式,當不能以此來判斷一個人對佛的誠意吧!”

不嗔睜眼朝他瞧來,閃過驚異神色,淡然道:“所謂有諸內而形於外,故佛有佛相。施主之語,或者隻能適用於施主吧!那要問問施主的本心了。”

他雖沒有直接說出來,但背後的意思卻明顯不過,指的是徐子陵口不對心,砌詞狡辯。其中當然牽扯到和氏璧的事上。

徐子陵胸懷磊落,怎會介懷,道出來意道:“在下今次來訪,是欲與師小姐見上一麵,解決一些事情。”

不嗔用神打量他半晌,好一會才道:“施主請!”

領頭步出殿門。

徐子陵心想又怎會這麽順利的,忙隨他去了。

寇仲策馬直入皇域,到了尚書府外才甩蹬下馬,尚未登盡台階,一身勁裝的董淑妮夾著香風從府門內衝出,杏眼圓瞪地嬌叱道:“沒膽鬼!跟我來!”

寇仲見把門的衛士無不拿眼瞪著他們,大感尷尬,隻好隨她入府。

董淑妮走進西廳,把所有婢仆全部逐出,指著靠窗的椅子,氣鼓鼓道:“你給我坐在那裏!”

寇仲亦是心中有氣,不悅道:“我是你的奴隸嗎?有什麽事快說出來,本少爺今天很忙。”

董淑妮怎想得到寇仲敢頂撞她,氣得兩眼大睜,戟指罵道:“你這沒良心的人,竟敢用這種口氣和人家說話。”

坦白說,即使她狀若發瘋的雌虎,但仍是那麽嬌俏豔麗,姿態動人,別有一番嬌媚味兒。尤其挺起酥胸兩手扠著小蠻腰的姿勢,更是引人之極。

寇仲見她氣得秀目通紅,珠淚欲滴,心中的氣登時消去大半。又暗忖自己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犯不著和她計較。

哈哈一笑道:“坐便坐吧!有什麽大不了的。”

坐好後,拍拍大腿道:“董小姐要不要坐上這張世上最舒服的椅子。”

董淑妮狠狠盯了他好半晌,跺足大嗔道:“我先和你算舊賬,那晚你滾到哪裏去了?”

寇仲攤手道:“我聽聞榮鳳祥明晚才擺壽酒,故以為小姐一時口快說錯日子,兼之也真有點事,嘻!你明白啦!”

他再不想和她糾纏下去,遂點醒她自己已識破她的奸謀,讓她知難而退。

董淑妮旋風般來到他身前,**差點碰上他的雙膝始停了下來,大發雌威地罵道:“見你寇仲的大頭鬼,人家的壽酒是連擺七天的,否則怎叫得做大壽。”

寇仲差點語塞,幸好眉頭一皺,計上心頭,乘機詐她一記,苦笑道:“小妮妮不要再耍我了!我和虛彥兄是不打不相識,現在已成莫逆。他還把所有事和盤托上。待會我去榮府找他,你要不要一道去?”

董淑妮如遭雷擊,連退三步,俏臉轉白,不能相信地囁嚅道:“他……他真的……”

寇仲心笑任你如何狡猾,始終嫩了一點,一下子露出狐狸尾巴,讓自己證實了純屬憑空猜想的事。拍拍衣衫長身而起道:“待會我們再親熱吧!”

隨著笑嘻嘻的得意而去。

徐子陵隨在不嗔身後,朝後院的方向深進。沿途不時遇上僧侶,但人人對他視而不見,像正沉醉於本身清淨無為的宗教生活裏。

經過那座在陽光下金碧輝煌的銅殿後,不嗔左轉進入一條兩旁植有竹樹,古意盎然的石板道。兩旁僧舍掩映在竹林之間,樸素簡單,與殿堂的華美又截然迥異,不過在鋪上白灰泥後,又自有股不施脂粉般的自然美態。

徐子陵正細意感受禪院裏那種深幽致遠、平和寧靜的氣氛時,景色一變,房舍漸稀,代之是蒼鬆翠柏,層岩嶙峋,沿著石路前行,可看到右壁鑿上“佛道”二字。兩邊石岸逐漸高起,山道收窄,兩旁石壁是依矮崖形勢雕鑿的諸佛坐像,均神態悠然,栩栩如生。

徐子陵看得心中驚異,佛道忽盡,眼前豁然開朗。在這禪院西端處,一座上刻“方丈院”,麵闊七間、歇山九脊頂的巍峨大殿建於崖沿處,形勢險要至極點。

徐子陵大感不妥,問道:“這該是貴院主持了空大師的居停吧!”不嗔若無其事地答道:“施主欲見師小姐,自須由本院方丈定奪,何需奇怪?”

徐子陵早知不會那麽容易可見到師妃暄,隻能心中暗歎,隨他登階入院。

方丈院共分前中後三進,入門處是個空廣的接待室,沒有任何家具,隻在兩壁掛有畫像,看來該是禪院曆代主持的肖像。不嗔囑咐徐子陵在此等候,穿門進入內間去。

徐子陵閑著無事,正好瀏覽壁上的肖像畫,畫像雖形態各異,肥瘦不同,但繪者無不為其刻意經營,畫得人人寶相莊嚴,佛光普照,容貌慈和,一副救苦救難大慈大悲模樣。像旁還附上名號和受戒入寂年月等介紹文字。

肖像顯是依年代先後排列,到左壁最後一幅時,徐子陵心中一震,行近細看。隻見所繪老僧須眉俱白,臉上深刻的皺紋縱橫交錯,看來至少有七十多歲。

他之所以嚇了一跳,皆因此僧麵目與現在的主持了空至少有八、九分相似,恰是了空老朽後的樣子。正在思忖這是否了空的親爹,而了空是子承乃父的衣鉢,赫然發覺肖像畫旁隻有受戒年而沒有卒日,不由倒抽一口涼氣。難道了空返老還童,從畫中這老人變回現在四十來歲的樣子,那麽此事實在駭人至極點。

不嗔的聲音在後方響起道:“這是敝寺主持十五年前的畫像,當時他正值入關修禪,故囑人做像。”

徐子陵歎道:“真令人難以相信,原來世間竟有返老還童的神功秘法。”

不嗔高宣佛號合十道:“佛法無邊,回頭是岸。敝寺主持在中院恭候徐施主,請!”

徐子陵轉過身來,見不嗔全無領行的意思。隻好施禮道謝,自行進入中庭。

“砰!”木門在身後關上。

深廣達十丈,高三丈的空間,隻有四麵空壁。了空盤膝麵壁結迦跌坐,背向著他。這能返老還童,有力回天的高僧兩旁各有一道閉上的便門,透出一種高深莫測的氣氛。

徐子陵嘴角溢出一絲苦笑,恭敬地道:“大師請賜示旨意。”

寇仲由偏廳返回正廳,欲進內堂,剛好遇上一向對他擺出不屑一顧姿態,輕盈冷豔的“美胡姬”玲瓏嬌,雙方均想不到會狹路相逢。寇仲剛受過董淑妮的教訓,極力克製下隻點頭為禮,算打過招呼。

反是這異族美女對他展露出一絲罕有的笑意,與他並肩而行道:“昨晚你們在天津橋之戰的確很精彩。”

寇仲愕然道:“嬌姑娘真厲害,竟能瞞過這麽多人的耳目,潛到近處。”

玲瓏嬌恢複冷漠神色,淡然道:“若沒有這點本事,怎替尚書大人當探子?”

此女肯和他有問有答,已代表態度有所改變。

剛要再找話題,虛行之從內廳匆匆走出來,見到寇仲,打了個勿要說話的眼色,然後施禮道:“大人在書齋等寇爺。”

言罷擦身去了。

玲瓏嬌止步道:“尚書大人該有話要和你單獨說的,待會見。”

片晌後寇仲來到書齋,王世充待室門關上,著他在左旁的太師椅坐下,說道:“幸好你昨晚沒有被敵所乘,我曾想過遣人往援,但此舉會正中敵人下懷,時間上更難以趕及,最後隻好按兵不動。”接著冷哼道:“楊侗和獨孤峰太可惡了。”

寇仲違心讚道:“尚書大人此著非常高明。現在我們務要示敵以弱,方符合上兵伐謀的兵家要旨。論實力,獨孤閥縱使聯結外人,仍奈何不了我們。所以隻能靠陰謀詭計來施冷箭,隻要我們小心一點,獨孤峰絕不能得逞。”

王世充皺眉道:“鐵勒人因曲傲的敗北,可以撇開不論。但假若陰癸派、突利和楊侗連成一氣,我們是否仍要維持被動挨打的局麵呢?一個不好,我們可能要連東都也賠掉。”

寇仲好整以暇地說道:“突利也可以不論。皆因吾友跋鋒寒剛離洛陽,突利和畢玄的兩個徒弟怎都要追上去熱鬧一番。陰癸派則因要應付師妃暄這個頭號大敵,絕不敢公然卷進這場紛爭去。何況在某一程度上,她們都希望你能收拾李密,那時杜伏威取得江都,可沿運河北上。”

王世充訝道:“你怎知杜伏威要攻打江都?”

寇仲當然不會把宋金剛招出來,說道:“我和宋家有點交情,待會還約了宋魯在董家酒樓見麵。”

王世充釋然道:“這確是令人頭痛的事,杜伏威和沈法興的關係一向不大好,現在忽然連成一氣,可見他們北上之心是如何焦急。”

寇仲點頭道:“目下局勢明顯是黃河與運河之爭,誰能同時取得關中、洛陽兩大重鎮,等於半壁江山落進他袋子去。我們則先取虎牢、滎陽,再挺軍西進,那時聖上你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王世充撚髭微笑,眼中射出充滿希望和企盼的神色,正容道:“假若我王世充成為新朝之主,你寇仲就是新朝宰相,你準備好了沒有?”

寇仲暗忖信你的才是白癡。表麵卻裝出陶醉之色,欣然道:“尚書大人這麽瞧得起小子,我自然是萬二分感激。不過我想先破李密以立功,那時尚書大人重用我,旁人亦無話可說。”

王世充嗬嗬大笑,接著故作神秘地說道:“是否能引李密出兵,便要看明晚的安排,讓我先給你見見我的替身。”

了空身穿灰色僧衣,外加深棕色的肩掛,空廣的堂宇寂然無聲。徐子陵負手卓立,像變成這高僧外的另一尊石像,沒有半絲不耐煩。

好一會後,了空柔和的聲音輕輕道:“洛陽的寺觀窟三大名勝,徐施主不知是否都到過了?”

徐子陵心中錯愕,無論了空說什麽,甚至佛語禪機,他亦不會奇怪。偏是這麽提及洛陽的名勝,與眼前的事風馬牛不相關,頓使他摸不著頭腦。

無奈下虛心問道:“請大師詳加賜示!”

了空悠然道:“寺是白馬寺,乃中原第一所佛寺,建於東漢永平十年,由於當年從天竺迎回兩位高僧攝摩騰和竺法蘭時,佛經佛像均是用白馬馱來,故以白馬為名。此為中土佛教之始,故該寺又有“釋源”和“祖庭”之譽。信佛者,若不到該寺一遊,每引為畢生憾事。”

徐子陵道:“多謝大師指點,但不知白馬寺坐落何處。”

了空淡淡地說道:“徐施主若是有心人,自會知道。”

不待徐子陵說話,續道:“觀為老君觀,位於城北數裏外邙山翠雲峰之巔,相傳乃老子李耳練丹的聖地,可惜現在為妖魅把持,聖地成了邪窟。”

徐子陵大奇道:“怎會如此?”

了空平靜答道:“有很多事,老衲實不方便詳言。隻不過見徐施主所學來自道家始祖廣成子,故順帶一提。”

他的話字字暗含玄機,深奧難明。

了空續道:“窟則為龍門石窟,位於我寺南麵十多裏外伊水之濱,由於該處兩山相對,望之若闕,故又名“伊闕”,兩岸峭壁上大小神龕石窟延綿數裏,令人歎為觀止。”

接著訝然道:“是了!徐施主今次究竟為何事而來,老衲早忘記了。”

徐子陵出乎他意料之外地說道:“我也忘記了,多謝大師指點。”

說罷飄然離殿。

一名無論外貌體型都與王世充有七、八分相像的人,入齋後拜倒請安。隨之而入的是歐陽希夷、玲瓏嬌、可風道人、陳長林一眾高手,還有王世充的兩個兒子王玄應、王玄恕,與大將張鎮周和楊公卿。隻看陣勢,便知是有要事商討。眾人分左右坐好,變得寇仲居於左方首席,與右方第一席的歐陽希夷遙對,下首始是張鎮周等人。

王世充把替身喚起,向寇仲得意地道:“怎樣?”

寇仲點頭道:“確能魚目混珠,但在明晚那情況下嘛,”

王世充知他有話要說,先命替身離開,欣然道:“現在全是自己人,有什麽話放心說吧!”

王世充那一副酒色過度樣子的大兒子王玄應得意地道:“這叫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年許前玄應從管州物色得此人回來,經我親自指導訓練,保證無人能夠識破。”

隻看他唯恐怕別人不知此功歸他的神情,便知此子難成大器。

歐陽希夷皺眉道:“此人不懂武功,內行人隻要看他舉手投足,又或走多兩步,立可看破非是世充兄本人。”

王世充胸有成竹道:“若有人要來行刺我,最佳時機莫如在赴會途中,又或是返歸的路上,範成他隻需在車上作個樣兒便成。”

至此誰都知道王世充是絕不肯去冒這個險的。

可風道人皺眉道:“這回是要讓敵人行刺成功,而世充兄則要佯作受傷,始可引得李密倉促出兵。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範成輕易就給人宰掉,誰都會生疑的,此計怎成?”

王世充欣然道:“這正是關鍵所在,以假作真後我將藏在馬車暗格內,若敵人實力真個強大至可破車殺人,我便暴起發難。最好來的是晁公錯又或尤楚紅之輩,讓我傷得其中一人後,再詐作力拚受傷,如此將更能令對方入信,當然尚需各位再加配合。”轉向寇仲道:“寇小兄還有什麽話要說?”

寇仲問道:“為何敵人不會在宴會中下手呢?”

王玄應代答道:“這個道理很簡單,榮鳳祥這回盡邀各地前來洛陽的名人赴宴,到時高手如雲,其中又不乏與我們有交情的,在這種情況下,公開挑戰不會有問題,若要行刺暗算則變量太多,說不定鬧個灰頭土臉,吃不完兜著走。”

寇仲心中暗歎,頹然道:“我沒有話說了。”

他本有滿腹妙計,但見到王世充擺明不肯以身犯險,還有什麽話可以說的。

徐子陵踏出方丈室的大門,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蒙蒙細雨剛開始從天上灑下來,遠近不見人跡。淨念禪院處處隱含禪機佛意。像自己本為他們的敵人,但他卻絲毫覺察不到敵意。似如和他們之間從未發生過任何事。

見不到師妃暄乃理所當然,可以得見才是出人意表。不過他為了心之所安,故仍要稍盡人事吧!他要的是能麵對麵與師妃暄解決和氏璧的問題。直到此刻,他仍不認為盜寶是壞事或錯事,而隻是有關爭霸天下的手段。像和氏璧這種神物,惟有緣者居之。

他緩步走下台階,正要朝佛道的方向走去,心中忽生感應,像有某種事物在等待著他的樣子。環目四顧,方丈院左端有一片竹林。徐子陵想了想,放步走去。來到近處,另一條石道在竹林間蜿蜒伸展,曲徑通幽,在雨絲綿綿中,特別引人入勝。

徐子陵沿道而行,拐了個彎後,整個空間倏地擴闊至無限,原來路盡處是山崖邊沿,不但可俯瞰遠近山野田疇,還可遠眺坐落東方地平盡處的洛陽城。漫天細雨下,在這如詩如畫的美景裏,一身儒服男裝的師妃暄正盈盈俏立崖沿,悠然神往的俯瞰著崖下伸展無盡的大地。

徐子陵恭敬地朝她玉背施禮,誠懇地道:“小姐肯破例賜見,徐子陵感激不盡。”

師妃暄輕輕歎一口氣,伸出纖美的玉指,遙指遠方的洛陽城,以充滿悲國傷時的語調道:“自魏晉南北朝以還,洛陽屢成兵家爭戰之地,多次被毀傾頹,累得百姓流亡,中原蕭條,千裏無煙,饑寒流隕,相填溝壑。除此之外,徐兄可知我們尚損失了什麽呢?”

徐子陵雖自負聰明才智,此刻隻能茫然搖頭。

師妃暄像腦後長有眼睛,可看到他搖頭的動作,淡然道:“洛陽之稱,始見於戰國文獻《戰國策》,內有“蘇秦過洛陽”之語。自此屢被選為都城,為我國文化經濟的中心,北魏時隻是佛寺便有一千三百六十七間。”

徐子陵咋舌道:“竟有這麽多?”

師妃暄續道:“洛陽向為我國文化薈萃之處,隻藏書達七千車之多。且人傑地靈,曆代名家輩出,蔡倫於此試製“蔡侯紙”;張衡創製“渾天儀”、“候風儀”和“地動儀”;馬鈞發明“指南車”;王充作《論衡》;班固兄妹著《漢書》;陳壽撰《三國誌》;《洛陽伽藍記》和《水經注》均成書於此,洛陽城對我國的貢獻,有何處可能比擬。”

徐子陵聽得肅然起敬。若非他有翻閱魯妙子傳給他的筆記卷,這時定要聽得一腦子茫然。現下雖仍未能完全諳識,但至少亦知道師妃暄的確是學究天人,博古通今。換了他和寇仲,無論對著洛陽城看多少遍,也不會有師妃暄的感觸和聯想。她正為洛陽過去百多年的曆史而傷懷。

師妃暄悠然神往地說道:“徐兄到過北市的新潭嗎?”

徐子陵暗忖自己來來去去都是洛河、天街和天津橋,或間中因事到過南城的裏坊,卻從未到過北市去。苦笑道:“尚未去過!”

師妃暄道:“那麽徐兄定要去見識一下這被稱為天下舟船所集的地方,全盛時期大小船隻可達萬艘之數。”

接著低吟道:“古今興廢事,還看洛陽城。”

聽著她若如天籟仙音的聲音細訴洛陽的興替盛衰,徐子陵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幅洛陽的圖畫,似乎千多年的曆史,倏忽間閃過腦海,那感覺既悲愴又感人。雨點溫柔地飄灑在他們身上。像師妃暄這種悲天憫人,有著菩薩大慈大悲心腸的超卓人物,他尚是首次遇上。忽然間,他徹底明白了師妃暄要找尋真命天子,以拯救萬民於水深火熱的偉大情懷。

歐陽希夷、可風道長與寇仲一道離開書齋。

可風道長問寇仲道:“看寇小兄的神情,似乎不大欣賞尚書大人有關替身的安排。”

寇仲苦笑道:“這證明了我道行尚淺,藏不住心事。”

可風道長微笑道:“人在年輕時,誰不是如此,我和希夷兄是過來人。”

歐陽希夷笑道:“在小兄弟的年紀,我哪有這麽本事。”

可風道長道:“現在輪到我當值,希夷兄最好養足精神,這幾天惡戰難免。”

言罷停步施禮。

歐陽希夷與寇仲並肩朝大門走去,說道:“世充兄的麵子真大,竟請得動可風這等高手來助陣,可見他跟老君廟關係不淺。”

寇仲順口問道:“老君廟是什麽家派,為何有個這麽古怪的名字。”

歐陽希夷奇道:“你給人的感覺是神通廣大,卻竟然不知洛陽北邙山翠雲峰頂的老君廟,此實讓人難以相信。”

寇仲在門檻前停下來,瞧著雨粉飄飛的戶外,從容道:“所以前輩至緊要多提點小子,我可以是很糊塗的。”

歐陽希夷低聲道:“我第一趟見你們,便心中喜歡,覺得你們很合眼緣。不過昨晚收到你們被人在天津橋圍攻的訊息,卻是老夫力主不要妄動。一來是我相信你們定有脫身之法,另一個原因是這明顯是個陷阱。”

寇仲道:“小子怎會不曉得呢?”

歐陽希夷道:“此事若我不說,你定不會知道。而我特別要提起此事之意,皆因力主出戰者正是可風,可見他對你頗有憐才之心。”

寇仲皺眉道:“以他的智慧,難道看不出是精心布下的陰謀嗎?”

歐陽希夷道:“當時是誰都覺得有點不合情理,對付你們,獨孤閥何需派出近千禁衛去封街截道,卻都沒時間去想清楚整件事。幸好世充兄手下一個叫虛行之的莫僚私下提醒老夫,否則恐怕已中了敵人的奸計。”

寇仲心中暗喜,虛行之果然是個人才,這麽快掌握到歐陽希夷是可以信任的人。

歐陽希夷拍拍他肩頭道:“現在老夫要回房打坐靜修,今晚你若回來,可以來找老夫聊天喝酒。你懂下棋嗎?”

寇仲道:“隻看別人下過。”

歐陽希夷大笑道:“世事如棋,若我是棋場中的高手,你便是棋盤外的下棋高手,小心點。想要你項上頭顱的人,橫衝直撞都可碰上嗬!”

言罷欣然返回府內。

寇仲也覺好笑。自己現在該下哪一步棋呢?跨過門檻,兩旁侍衛肅立致敬,無不現出尊敬神色。

寇仲自知已在洛陽建立了威名,問其中一人道:“小姐是坐車還是騎馬的?”

那人衝口而出地答道:“小姐騎馬走了。”

寇仲心中大快,想象著董淑妮質問楊虛彥後這對狗男女知道中計的絕妙情景。楊虛彥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他不似是肯屈居人下之徒。假若王世充跟李世民談成交易,董淑妮將成為李淵的妃子。那楊虛彥豈非先拔了董王妃的頭籌,這筆賬該如何算?想到這裏,寇仲頓時糊塗起來。

徐子陵瞧著師妃暄那令天下男子傾心拜倒的動人背影,沉聲道:“那晚在天津橋上,小姐是否根本沒有被傷?”

師妃暄終於緩緩轉過嬌軀,清麗無倫的玉容首次露出驚訝之色,仔細打量他半晌,柔聲道:“徐兄是憑空猜想出來,抑是眼力高明至可看破我的地步?”

徐子陵淡然自若道:“純粹是一種直覺。”

師妃暄道:“那徐兄就真是具有慧根的人。不過我的確受了點內傷,隻不過絕非我裝出來的那般嚴重,當我步下天津橋時,已完全複原過來。”

頓了頓露出個帶點天真味兒的甜美笑容,秀眸深注地說道:“徐兄知否妃暄為何要耍這種騙人的手段?”

徐子陵因這罕有出現在她臉上的神態而心弦劇烈抖顫一下,瞬又平靜下來,微笑道:“小姐是否想要婠婠上當呢?”

她那對眸子勝比一泓秋水,於嫣然一笑中,動人至極點。

師妃暄見徐子陵在她目光的逼視下,仍是那麽飄逸瀟灑,神態動作宛如發自天然,芳心更是訝異。換了以前所遇的男子,除侯希白外,在這種情況下,若非手足無措,便是心慌意亂,哪像此人般完全不受自己懾人心神的目光所影響。

師妃暄淡雅清豔的玉容露出一個大有深意的淺笑,緩緩道:“沒有人可以騙她,我要騙的隻是你徐子陵,若非如此,妃暄便沒有撤退的借口。”

徐子陵終於招架不住,俊臉微紅道:“小姐這番話的確是出人意表,小姐難道認為我與和氏璧失竊的事真個無關嗎?”

師妃暄徐徐道:“剛好相反,打開始我便知和氏璧是你偷的。”

徐子陵大惑不解道:“如此讓在下更不明白了,為何小姐故意放過我呢?”

師妃暄欣然道:“你終於肯承認是盜寶賊哩!”

徐子陵苦笑道:“這正是我來拜見小姐的原因。什麽賬都可算到我頭上來。可是我卻絕不會束手待斃,但也不會傷害寺內的任何人。”

師妃暄泛起憐憫的神情,歎道:“《長生訣》雖令你步上一流高手之列,但仍差點火候。這裏除妃暄外,了空大師亦穩有置你於死之能。徐兄可否告訴我,為何明知是送死,仍要來此?”

徐子陵聳肩道:“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你們都是為萬民盡心竭力,但本身又不追求任何私利的人,使我感到欺騙你們是一種罪過。”

師妃暄步步進逼道:“盜寶不是過錯嗎?為何徐兄明知故犯。”

徐子陵啞然笑道:“我想反問小姐一句。李世民會否因對手是個善長仁君,而放棄與他爭地盤打天下呢?”

師妃暄不但不以為忤,反饒有興趣地說道:“想不到徐兄竟是雄辯滔滔之士,言歸正傳,和氏璧究竟在哪裏?”

徐子陵頹然道:“坦白說,假若和氏璧在我手上,說不定我真會還給你,可惜和氏璧已完蛋了!”

師妃暄玉容不見半絲波動,靜靜地注視他好半晌,最後嬌歎道:“想不到千古以來,經過無數賢人聖士殫思竭慮仍解不開的兩個秘密,先是《長生訣》,接著是和氏璧,都給你們揭破了,這不是緣份是什麽呢?”

徐子陵大訝道:“隻這麽一句話,你便明白了。”

師妃暄溫柔地道:“早在橋頭初遇,我已生出感應,卻是難以置信,到現在始能證實,還有什麽話可以說的?即使殺了你又是於事何補。”

徐子陵奇道:“是否我的錯覺?小姐似乎根本不把和氏璧的存亡放在心上。”

師妃暄淡淡地說道:“天下之事,莫不有數,像和氏璧這種稀世奇物自有其氣運定數,絲毫勉強不來,徐兄請走吧!”

她肯下逐客令,徐子陵本該額手稱慶才對。但這刻他卻彷有寧願被她痛打一頓或狠狠教訓一番的渴求,苦笑一下,施禮離去。

在雨粉中走了五、六步,終忍不住停下來道:“小姐可否賜示,那晚為何要詐傷放過我們?”

師妃暄平靜的優美聲音從後傳來道:“皆因妃暄生出憐才之意,這樣說夠坦白了嗎?”

徐子陵啞然失笑,灑然去了。

師妃暄定睛瞧著他孤傲不群的背影,直至沒進林路深處,才收回目光。

寇仲策騎奔出皇城,心中總像多了根刺似的,心情鬱悶,難以排遣。最令他困擾的,是王世充的畏首畏尾,原本是天衣無縫的計劃,卻弄得不湯不水的,讓人啼笑皆非。王世充本身乃一等一的高手,在有心防備下,又有他寇仲和徐子陵在旁護駕,在遇刺下佯作受傷,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沈落雁的武功在他現時眼中雖不算怎樣,可是對她的狡詐多智,寇仲卻是深深顧忌。若非陰差陽錯,加上機緣巧合,恐怕他們兩兄弟早栽在她手上。所以用兵必須如臂使指,否則孫武複生,武侯再世,都成不了事。想到這裏,已轉上天街。

董家酒樓矗立橋頭,與另三座高樓相映成趣。天街人車絡繹不絕,河上則船楫往來,細雨徒添某種難以說出來糾纏不休的氣氛意趣。現在離午時尚有半個時辰。小陵是否能及時趕回來陪他赴會?想到這裏,早過了天津橋,往南門馳去。

寇仲一口氣趕過三輛騾車,又在兩輛馬間穿過,痛快之極。如此在鬧市中策馬奔馳,昔日在揚州時隻有羨慕別人的份兒,哪想到自己亦有機會享受這種風光。這時左方行人道上有幾個結伴而行,打著各式彩傘的標致胡女,正對他行注目禮,秋波拋送。寇仲連忙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以燦爛的笑容回報,惹得她們更秀目發亮,嬌笑作態。寇仲大感有趣,示威似的快馬加鞭,連過兩名騎士,風馳電掣間,心中忽生警兆。

一道微僅可察的黑影,從右方行人道電射而來,斜斜穿過兩輛奔行的馬車和騾車間的空隙,以驚人的準繩和速度朝他射來。當寇仲察覺是一條長而閃亮的頭發,它已鑽進馬兒的右鼻孔去。暗算者最高明的地方,是利用兩輛車子作掩飾,待被襲者察覺,已不及應變。若頭發的目標是寇仲本人的話,他定可及時避過,現在則是馬兒慘遭暗算。

馬兒一聲痛嘶,人立而起,接著往右傾摔。寇仲在隨馬兒一起跌個灰頭土臉前,彈了起來,越過馬車,往暗器來處撲去,心中勃然大怒。街上的交通立時亂作一團,人人奔走側目。馬兒掙紮下又爬起來,此根頭發擺明是作弄性質,並沒有真的傷及馬兒。但寇仲正在意氣風發的當兒,更感麵目無光。

足尖點在對麵車馬道微靠行人道那一邊奔至的另一輛馬車頂上,借力騰升,剛好捕捉到一個優美的女子背影,閃進一道橫街去。此女穿上紅色勁裝,目標明顯。

寇仲猛提真氣,顧不得驚世駭俗,就在行人的頭上掠上一間雜貨鋪的瓦麵,追趕敵人。如此當眾失威的事,這些日子來他尚是首次遇上,一口惡氣怎都硬咽不下去。遠處瓦麵動人的紅影一閃而沒,像是誘他追去的樣子。寇仲現在藝高人膽大,明知可能是個陷阱,仍夷然不懼,全速追去。一口氣掠過十多間房舍,奔落一條橫巷,女子倏地出現前方。

寇仲一震停了下來,愕然道:“原來是你!”

赫然是把李靖從素素手上搶了過去的紅拂女。紅拂女不知是否鍾愛紅色,不但手上的拂麈血紅似火,與紅衣互相競豔,烏黑閃亮的秀發處更插著一朵紅白相間的簪花。配合著她的冰肌玉骨,不但沒有絲毫俗氣,還出奇地顯得冷豔秀氣。

寇仲不知如何,心中的怒火消斂大半,正思忖誰人可穿紅衣比她穿得更好看,紅拂女冷笑道:“這回我使手段引你來此,純是為了私人間的恩怨,與秦王完全無關,所以你不用擔心會有旁人插手。”

寇仲踏前一步,皺眉道:“我和你之間有什麽恩怨?”

紅拂女一對動人的美目射出淩厲的神色,語氣卻出奇的平靜,徐徐道:“若非你兩人顛倒黑白,不辨是非,我夫君何須為你們終日長嗟短歎,困苦惆悵。大義當前,你們現在若能迷途知返,尚為時未晚。否則休怪我下下無情。”

寇仲大感頭痛。隻看剛才她以秀發作暗器的手段,足見她名不虛傳。無論內功、手法、眼力均達到頂級高手的境界。寇仲自問便辦不到,而她卻是一擊功成。他並非真的怕了她,皆因他從沒有在暗器此項上下過功夫。最大的問題是無論他如何痛恨李靖,亦難以狠心下殺手來對付他的美豔的嬌妻,除婠婠外,他對女人都是容易心軟的。在這種情況下,對方是全力出擊,而他則是心有顧忌,自然是大大不利。紅拂女還以為他在認真考慮她的忠告,耐心的等候著,哪知他心中想的竟是這麽回事。

好半晌後,寇仲歎道:“夫人究竟是怎樣遇上李靖的呢?”

紅拂女不悅道:“你先答我剛才的話。”

寇仲頹然道:“我不想和你動手。”

紅拂女玉容轉冷,沉聲道:“你是一意孤行,執迷不悟了。”

寇仲哂道:“這不是執迷不悟,而是人各有誌。試問誰不認為自己所做的乃最正確的事?”

紅拂女雙目閃過殺機,一字一字地緩緩道:“若非看在你們曾是夫君的兄弟份上,我早出手宰了你們。大是大非之下,尚要砌詞狡辯。隻是你們盜取和氏璧一事,已是死罪難饒。”

寇仲一點不讓的與她鋒利似劍的目光對視,沉聲道:“今次你來找我,李靖是否知情?”

紅拂女眼中露出痛心的神色,拂麈揚起,嬌叱道:“看招!”

寇仲哈哈一笑,往後飄退。隻退半丈,便知自己因無心作戰,致犯了非常嚴重的錯誤。上策府的第一高手,果是非同等閑。

城門在望,徐子陵快馬加鞭,以免因遲到而失約。對俠義豪情的宋魯,他一直保持著祟敬之心,何況他是宋師道的族叔。他從來沒有想過宋師道是這麽情深義重的人。由於出身的關係,他對高門大族的子弟向來沒有什麽好感,但宋魯和宋師道卻改變了他的想法。宋玉致也是個好女子,可惜……正思索間,十多騎迎麵而至,還一字排開,攔著去路。徐子陵連忙勒馬,原來是拓跋玉師兄妹和一眾突厥好手,人人臉色凝重,殺氣騰騰。徐子陵心中叫苦,這時避之已不及,隻好策馬迎上。

紅拂女速度之高,身法之美,無不在寇仲意料之外。最頭痛是她手上的紅拂與曼妙的身法配合得天衣無縫,使寇仲根本無從閃躲,而後退隻是讓對方得以展開有如長江大河般奔騰而至的淩厲攻勢。一時拂影大盛,旋風般把寇仲卷進狂濤駭浪似的強大攻勢中。

而無心戀戰的寇仲此時已來不及掣出井中月,隻能靠雙手應付這紅衣美女排空而至的淩厲硬攻。

更糟是她的紅拂可剛可柔,拂隨意轉,長達三尺的拂絲被她控製得像長有眼睛,更賽如靈蛇般專鑽敵手的空檔。連麈拂把手都能刺穴戳脈,無所不用其極,非常淩厲。

甫開始便是一場以快攻快的近身拚搏,使對手沒有喘一口氣的時間。

寇仲則完全陷進挨打的劣局中,隻能見招破招,苦待反擊的時機。

“霍!”

拂絲在寇仲的左臂掃了一記,登時衣袖粉碎,現出十多道血痕。還是寇仲知機,在對手這狠辣的一拂戳上胸口之前,憑旋身橫移才堪堪避過要害。

為了抵擋對方不時配以像奇兵突擊般的淩厲腳法,終於被紅拂女水銀瀉地式的拂招覷得可乘之機。十多絲火辣辣的勁氣侵體而入。

寇仲知道若任由如此形勢持續發展下去,自己最終隻有伏屍小巷的結局。忙猛提一口真氣,不但化去對方入侵的氣勁,還聚運全身功力,一掌劈出。在這生死關頭,寇仲把來自《長生訣》與和氏璧的功力發揮致盡。

紅拂女雖穩占上風,可是寇仲看似平平無奇的一招,卻使她有無從擋卸的感覺。

寇仲這一掌實際上是由一連串動作組合而成,通過無數惑敵的變化,才抵達最終的方位,讓她完全無法掌握其突發的掌勢。而所有動作均妙若天成,合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而且以全身配合,令人感到他把全身的功力和整體心神全投進一掌之內。

最要命是她本想回拂乘勝掃打他的麵門,可是因寇仲這切在空檔間的一掌,卻把她進攻的路線完全封死。

她無可奈何下隻能變招迎敵,改而沉腕下戳,以虛實幻變手法相迎。

虛的是擺出挺拂掃往小腹氣穴的姿態;實則是拂絲上揚,掃打對方右手腕脈。

寇仲哈哈一笑,掌勢不變,卻倏地斜移前標,掌尖變成刺往這美女線條優美的粉頸,勁氣嗤嗤。

紅拂女哪想得到寇仲有此反守為攻的應變奇招,雖不服氣,卻知已被對方看破了自己的拂法,嬌叱一聲,收回麈拂,底下閃電的踢出五腳。

寇仲直到此刻首次找到反擊的機會,一聲長笑,一個倒翻到了紅拂女頭頂上,雙掌下按,不著半點痕跡便避過了此姝使他自愧不如的腳法,避強攻弱。

螺旋勁帶出的狂飆,像一股龍卷風暴般把紅拂女籠罩其下。

紅拂女冷哼一聲,麈拂揚起,同時抽打寇仲正迎頭下壓的雙掌掌心處。

“砰!”

勁氣交擊。

紅拂女嬌軀劇震,寇仲已在大笑聲中,騰空而去,叫道:“嫂子果然厲害,小弟自愧不如,唯有逃命去也。”

橫空而去,消沒不見。

紅拂女氣得猛一跺腳,偏又知道追之不及。可是給他叫了聲嫂子,終想到他一直沒有拔刀,心中對他的惡感不由消減了幾分。至此方明白夫君李靖為何如此重視與他們兩人的兄弟情義。

拓跋玉拍馬趨前,來到徐子陵馬側,苦笑道:“徐兄和寇兄實是在下抵達中原後最看重的人物,豪爽而有情義,本意一心結交,豈知最後卻鬧至如此地步,讓人惋惜。”

徐子陵暗裏鬆一口氣,他本以為對方會動手,但聽他口氣顯無此意。

點頭道:“人生總難事事稱心遂意。不過縱使彼此立場不同,但我徐子陵仍當拓跋兄是朋友,答應過的事更不會反悔。”

拓跋玉當然知他指的是借《長生訣》一事,欣然道:“我從沒想過徐兄會悔約,因為你根本不是那種人。”接著壓低聲音道:“我說出來你或許不會相信,突利可汗其實對你們非常欣賞,隻不過礙於有跋鋒寒這小子夾在其中,以致難以論交。現在跋鋒寒已去,大家該可以坐下來談談了。”

徐子陵先是愕然,旋即想到突厥的意欲是中原愈亂愈好。而寇仲明顯是一個亂源和破壞均勢的高手,登時明白突利示好的另有用心。

岔開話題道:“拓跋兄的消息真靈通,我們剛送走鋒寒兄,你們立即銜尾追上來了。”

拓跋玉冷哼道:“若連這點能耐都沒有,怎樣回去向師尊交待。”接著歎道:“真讓人難以相信,每次再見到這小子,他的功力都精進一層,現在曲傲也敗在他手上。我隻想問一句,他是否也在與曲傲一戰中受了嚴重內傷呢?唉!我實在不該作此詢問。”

徐子陵對這陰陽怪氣的突厥年輕高手更生好感,苦笑道:“讓我怎樣答你呢?”

拓跋玉精神大振道:“你已告訴我答案了。坦白說,若他沒有受傷,我們縱使追上他亦難以拿他怎樣,現在則似可盡盡心力。”

徐子陵尚未有機會回話,那邊的淳於薇不耐煩地揮著馬鞭嬌呼道:“師兄啊!輪到人家說話了嗎?”

寇仲從屋頂躍下橫巷,轉往天街,左臂中麈拂處雖止了血,但整條左臂仍是陣陣麻痛,傷口則是一片火辣。對紅拂女那使得出神入化的麈拂,實是猶有餘悸。救他小命的是悟自傅君瑜的“奕劍術”。在紅拂女那使他眼花繚亂的拂法下,他根本格擋得非常吃力,更遑論預估其出手的後著與路線。可是當他中拂的刹那,她的拂法反出現一絲令他重振旗鼓的空隙,搶回少許主動之勢。那是一閃即逝的時機,卻給他準確地把握,並盡其全力運掌一擊,不但扭轉了形勢,更搶回主動,故能施出奕劍術的手法。那確等如下棋,使出一招令對方不能不應的妙著,從而拿捏到對手的“應子”。對弈劍法的認識,他又深進一層。

此時他隨著人流走過天津橋,來到董家酒樓的院門前,正要入去,後麵有人叫道:“寇兄請留步!”

淳於薇俏臉微紅地說道:“自昨晚開始,我開始有點喜歡你了。”

在馬背上凝神細聽的徐子陵嚇了一跳道:“什麽?”

幸好拓跋玉已回到遠在五丈外的突厥騎士陣中,否則給他聽到才叫尷尬。此女煞有介事的要和自己說話,哪想得到說的是這種話。

淳於薇對他的反應顯然不大滿意,嘟長小嘴道:“有什麽稀奇的,人家最喜歡精靈透頂的男人,不用像呆頭鵝般被人左哄右騙。隻因你不似寇仲般擺出個狡狡猾猾之相,所以人家沒曾注意你而已。”

接著“嘻”的露出雪白整齊的可愛貝齒,眼中射出迷醉神色,柔聲道:“哪知道原來你的狡猾是藏在肚裏麵的,使得我們隻能眼睜睜地瞧著你們從容溜掉。”

徐子陵既啼笑皆非,又大感頭痛,苦笑道:“我隻是為求生存而想辦法脫身罷了!怎可以用狡猾來形容我,你不喜歡寇仲了嗎?”

淳於薇橫他一眼道:“兩個我都喜歡,唉!人家要走了,你不向人說兩句親熱話兒嗎?你會否到突厥來找人家呢?”

徐子陵狼狽答道:“照我看你是找錯對象。若我真夠狡猾,現在就懂得該怎樣哄你。可惜我卻是招架不來。你有沒有什麽話兒要我轉告寇仲的。追人急如救火,姑娘似不應為我這呆頭鵝延誤時機。”

淳於薇不但不大發嬌嗔,反喜滋滋的雀躍道:“這番話說得真好。有本事的男人總愛不把女人放在眼內。遲些人家將會回來找你們。唉!事實上跋小子也不錯,他若沒有殺大師兄,該有多好呢!”

徐子陵大生好感,這天真多情的小姑娘最可愛的地方是率直坦白,熱衷追求人生美好的一麵。

淳於薇甜甜一笑,又特別壓低聲音道:“告訴寇仲要小心突利,他是個既奸又狡的陰謀家。師尊一向不歡喜他。於薇要走了!嘻!很少樣貌好看的男人能像你和寇仲般還那麽有英雄氣概的。”

徐子陵正擔心會遲到,聞言如獲皇恩大赦般,道聲珍重,拍馬去了。

寇仲回頭瞧去,赫然是突利和一眾突厥高手,正甩蹬下馬。

突利讓手下牽馬,像老朋友般來到寇仲身旁,微笑道:“寇兄若隻是自己一個,不如一起吃頓便飯,我約好世民兄在此見麵的。”

寇仲與他並肩朝酒樓的台階走去,故作欣然道:“可汗的好意心領了。先不說我確是有約在身;由於昨晚我剛和世民兄鬧翻,現在同席吃飯說不定會影響他的胃口,以後總有機會的。”

心中暗自奇怪,怎麽算突利跟他也是敵非友,為何竟會如此和顏悅色。以突利這種心高氣傲、自恃身份的突厥王族,肯如此低聲下氣,想來必有所圖。

突利停下步來,低聲問道:“跋鋒寒是否走了?”

寇仲隨他立定,訝道:“可汗到洛陽沒多少天?耳目卻這般靈通。”

一眾突厥高手環立四周,擺出阻擋旁人走到兩人置身處的陣勢,累得要入酒樓的客人須多繞步路,行藏頗為霸道。

突利笑道:“實不相瞞,像洛陽這種天下重鎮,怎可沒有我們的耳目。何況寇兄三人故意張揚,公然策馬出關。假若我們仍茫然不知,還用來中原混嗎?”

寇仲微笑道:“可汗既能看穿我們故意張揚其事,當知跋兄是另有妙法,不怕被人跟蹤了!”

突利雙目殺機一現即逝,從容道:“跋鋒寒可以避過任何人,卻絕避不開芭黛兒。一來因她熟知跋鋒寒的所有伎倆,其次是她精通追蹤術,故跋鋒寒的如意算盤肯定打不響。”

寇仲笑道:“即使追上又怎樣呢?”

突利灑然笑道:“我們這麽說下去,定要再次針鋒相對。坦白說,我對寇兄的行事作風非常欣賞,希望大家化敵為友。至乎看看彼此有否合作的可能性,那對雙方均有利無害。”

寇仲淡然應道:“可汗這麽看得起小弟,實令我受寵若驚。日後有機會盡可把酒詳談,想想有什麽能令雙方皆可獲利的大計。”

突利欣然道:“寇兄果是識時務與形勢的人,將來必大有可為。時機成熟時,我自會專誠拜訪。”

寇仲乘機告辭登樓。但心中仍在盤算和揣測突利可圈可點的“時機成熟”這句話。

徐子陵隨在一群約有七、八騎的大隊之後進入董家酒樓寬敞的外院,入門後才看清楚其中一人赫然是李世民,卻不見李靖或紅拂女。此時避無可避,唯有希望李世民看不到他。豈知李世民一行人似乎人人同時生出警覺,朝他瞧來。

徐子陵硬著頭皮道:“竟然這麽巧,世民兄亦是到這裏來。”

李世民露出一個略帶驚喜的笑容,趨上來道:“正要找子陵兄詳談,想不到在這裏遇上。”

他的手下人人臉含笑意,沒有半絲劍拔弩張的味兒。但徐子陵卻感到他們的目光在找尋自己的破綻和弱點,無有遺漏。

李世民欣然道:“讓小弟為子陵兄引見,這位是尉遲敬德兄,不但精通兵法,且擅使長矛鋼鞭,名震江淮。”

年約二十五、六的尉遲敬德踏前一步,拱手為禮。乍看下此人的體格既不高大也不魁梧,故而並不十分引人注目。可是卻能予徐子陵入目即深刻難忘的感覺,原因是他穩立如山的氣度,自帶一股殺氣騰騰的迫人氣勢,顯示出非凡的功力和氣質。而且信心十足,乃是能於千軍萬馬中視敵人如無物的猛將。他的麵容有種樸拙厚重的味道,但雙目精靈閃爍,使人知他絕非可以輕易相欺的人物。

徐子陵打量他時,他亦還以注目禮,微笑道:“相信很快可以向徐兄討教來自《長生訣》的超凡絕技了!”

徐子陵當然明白他說話背後的含意,微笑不語。

另一人踏前一步自我介紹道:“在下龐玉,見過徐兄。”

徐子陵頓時眼前一亮。此人長得高大漂亮,更難得是體型勻稱,沒有任何可被挑剔之處。且風采明朗,給人舉止文雅,擅於辭令但又不會多作廢言的印象。

這兩人都是李世民天策府的中堅人物,更是他和寇仲的勁敵。

立在龐玉後側是個表麵看來文質彬彬的儒服書生,白皙清秀的臉上常掛著一絲似是胸有成竹的笑意,說起話來則慢條斯理的,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態。

當李世民介紹這人就是長孫無忌,徐子陵記起此人和尉遲敬德都是寇仲特別提過的人,不由心中暗懍。

尉遲敬德不怒自威的霸氣、龐玉的英挺瀟灑和長孫無忌的深不可測,均使他生出警惕之心。

接著其餘兩人分別是史萬寶和劉德威,均是達至精氣內蘊的高手。隻是這五名手下,已可略窺李世民驚人的實力。

介紹過後,李世民親熱地挽著徐子陵的臂彎趨往一旁,低聲道:“昨晚小弟與李靖先生竟夜詳談……”

聽到李靖之名,徐子陵頓時按捺不住,截斷他道:“人各有誌,不能相強,世民兄莫要看寇仲平時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態,事實上卻極有主見,立定的決心絕不會因別人而動搖的。”

李世民放開他的手彎,灑然笑道:“如此小弟可省回很多說話。將來如有得罪之處,子陵兄勿要見怪,小弟亦是逼不得已。”

深深望了徐子陵充滿感情的一眼,斷然揮手,含笑領著一眾天策府的高手自行入樓去了。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知道他已錯過了最後一個與李世民修好的機會。自這刻開始,李世民將會成為他們最可怕的大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