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董家酒樓
長著一把美髯的“銀龍”宋魯風采如昔,而與他形影不離的柳菁也出落得更迷人,像顆隨時可滴出醉人汁液的蜜桃。宋魯訂的廂房位於董家酒樓頂層的南端,與南翼其他廂房以一個小廳分隔開來,益顯出宋閥在洛陽的聲望和地位。通道由五、六個宋閥的年輕高手把守,他們見到寇仲,神態恭敬不在話下,骨子裏亦透出心悅誠服的崇慕意味。事實上寇仲和徐子陵從無名小卒闖出名堂,成了天下有數的英雄人物,早是武林年輕一輩的欣羨目標,比之那些含著銀匙出世的門閥子弟,更使人覺得難能可貴。
寇仲不擺半點架子,有禮而親切地和把門的宋家高手打過招呼,在他們引領下進入廂房。原可擺設十桌酒席的南廂隻在臨窗擺著一席,窗外是橫過洛陽南北,舟船往來不絕的洛河,若坐在靠窗的椅子,探頭下望便是有洛陽第一橋之稱的天津橋。
寇仲跨過門檻,一名五十來歲,胖嘟嘟,滿身珠光寶氣,似個大商賈模樣的男子,正立在宋魯身旁喁喁細語。柳菁則小鳥依人般在另一邊半挨在宋魯身上,側耳細聽兩人說話,間中發出銀鈴般的嬌笑聲。宋玉致背門而坐,秀發似乎經過悉心梳理,高髻雲鬟,自有一種高貴秀麗的動人韻味。
柳菁瞥見寇仲,美目亮了起來,嬌笑道:“小仲來哩!竟長得這麽高大。”宋魯目光落在寇仲身上,站起來嗬嗬笑道:“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想不到我宋魯一向自負目光過人,亦對兩位看走眼。”
那一身俗氣的大胖子眉開眼笑的施禮道:“寇爺肯賞麵光臨,乃我董家酒樓榮幸。”
這麽一說,寇仲才知此人是董家酒樓的老板。
宋玉致紋風不動,也沒有回頭瞧他或與他打招呼。
宋魯離座迎上寇仲,伸手握起他兩手,雙目電芒爍閃,同時透出深刻的情懷,歎道:“自當年一別,隨即得聞君婥的噩耗,人生無常,令人難以排遣。幸好你兩人終不負君婥的期望,想她在天之靈,定感安慰。”
被他勾起心事,寇仲像變回當日在船上那不懂事的孩子,一對虎目紅起來,隻懂抓住宋魯溫熱柔軟的手,不懂說話。
坐著的柳菁微嗔道:“今天隻準說高興的話,小仲快罰你魯叔一杯。”
董老板拉開在宋魯座位旁的椅子,笑道:“仲爺坐下先喝口熱茶再說,徐爺不是和你一道來嗎?”
宋魯想起未為兩人引見,摟著寇仲肩頭朝座位走去,說道:“董方是董家酒樓的大老板,在洛陽無人不識,也是我宋魯三十多年的老朋友,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氣。”
寇仲連忙施禮,說道:“小陵他隨後便來。”
坐好後,柳菁笑道:“董老不是想練站功吧?為何不肯坐下?”
雙方顯是非常親熱,董老板笑道:“為了賺兩頓飯糊口,我是天生的辛苦命。今天不知刮的什麽風,三個廂廳都給不能不打個招呼的貴客訂了。唉!夫人該知道我坐下來便再不願起身的。”
眾人聽他語帶自嘲,說得有趣,都笑起來。連緊繃著俏臉的宋玉致亦綻出一絲笑容,但仍不肯迎上寇仲向她灼灼而視的目光。
寇仲笑道:“董老板真風趣,隻不知李世民小子訂的是那一個廂廳呢?”
宋魯顯是知悉他和李世民關係轉劣,沉聲道:“你剛才沒撞見他嗎?”
寇仲淡然道:“我撞到的是突利,李小子約了他在這裏共進午膳。”
董方有點尷尬地說道:“秦王本想訂這個廳子的,因可俯瞰天津橋一帶的美景,但我早預留給魯兄,當然不能答應他。”
柳菁擺出一個嬌媚可人的神態道:“那他該是移師西廳,那裏也可看到部分天津橋和朝西苑方向流去的洛河景致。”
董方歎道:“西廳也給人搶先一步訂了,所以秦王隻能屈就東廳,尚幸那裏雖看不到天津橋,仍有洛河東段的景色可供觀賞。”
宋魯嗬嗬笑道:“誰人如此有麵子?照我所知,董老板是為了怕來自各地的貴人臨時訂不到最高層的廂廳,寧可空著也不願隨便給人預訂了呢。”
這回宋玉致也露出注意的神色。
寇仲別頭瞧往窗外,洛河兩岸的壯麗景觀盡收眼底。耳內傳來董方的話聲道:“魯兄確是小弟肚內的蛔蟲,我一向抱著廣交天下英雄豪傑的心意,故哪一方都不想開罪。”
柳菁發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道:“那麽誰做皇帝,我們的董老板仍可大做生意了。”
董方和宋魯嗬嗬大笑,宋玉致微嗔道:“董叔尚未交代究竟誰要了西廳哩!”
董方答道:“訂的人是我們洛陽首富榮鳳祥大老板,他要招呼的客人是“知世郎”王薄和來自吐穀渾的王子伏騫,你說我敢否要他們換廳子呢?”
寇仲聞言,一震回過頭來道:“這下有好戲看了。”
徐子陵在一名知客的殷勤帶領下,拾級登樓。
知客介紹道:“宋爺訂的南廳在頂樓的四廳十二房中首屈一指,名聞全市。”
徐子陵正要敷衍兩句,後麵有人悄喚他的名字,愕然轉頭,赫然是久違了的美人兒師傅雲玉真。
徐子陵忙支走知客,待巧笑倩兮的雲玉真來到身旁,欣然笑道:“又會這麽巧的?”
雲玉真探出玉手挽著他臂彎,親切地道:“你是愈長愈俊,寇仲卻是愈大愈壞。你兩人若可作點交換就好了!寇仲有沒有告訴你曾見到為師呢?”
此時已踏足頂層,雲玉真領著他來到西廳外一個廂房門前旁,停步湊在他耳邊低聲道:“師傅有個重要的消息告訴你:王薄已與宇文化及秘密結盟,現在更全力拉攏伏騫,希望能借助吐穀渾這新興的力量來打天下。”
徐子陵本因雲玉真太過分的熱情而劍眉緊鎖,尤其是給她如蘭的嗬氣直鑽進耳鼓內,既富挑逗性又癢得怪難受的。不過聽得最後兩句,登時渾忘一切,虎目神光閃閃道:“果有此事?”
雲玉真香唇若有意無意,又似情不自禁的在他耳珠揩了一記,柔情似水地說道:“師傅就算要騙任何人,都舍不得騙子陵你。不過伏騫此人城府極深,這次到中原來主要是了解形勢,絕不會輕率地靠往任何一方的。”
徐子陵忍不住把頭挪開少許。在不足三寸的近距離瞧著雲玉真的俏臉道:“師傅你不是剛抵洛陽嗎?究竟是從何處得知這麽多秘密訊息?”
雲玉真正要答話,一個柔和悅耳的男聲從廂房內透門傳出來道:“玉真!你與誰在說話?還不快來。”
徐子陵立即認出是“多情公子”侯希白的聲音,雲玉真的俏臉飛紅,尷尬應道:“來了!”接著迅快地在徐子陵猝不及防下香了他臉頰一口,說道:“遲些再來找你們。”言罷推門進房。
徐子陵呆了半晌,朝南廳走去。
待董方去了招呼其他貴賓,南廳隻剩下四人的時候,寇仲道:“對榮鳳祥這個人,魯叔有多少認識呢?”
宋玉致終於正眼瞧往寇仲,冷然自若地說道:“榮鳳祥本身來曆神秘,雖從沒有人見過他出手,但亦沒有人不認為他武功高強。兼之他為人圓滑,故在黑白兩道很吃得開。你似乎很在意他呢?”
柳菁橫了寇仲一眼嬌聲責道:“小仲你究竟在什麽方麵開罪了致致,累得我們都要挨受她的冷言冷語。”
宋玉致嗔道:“菁姨!”
宋魯嗬嗬笑道:“女兒家愛使性子鬧玩兒,如此才見情趣。對了!榮鳳祥跟今天是否有好戲看,兩者為何會扯上關係?”
寇仲先向嘟長嘴兒、鼓著香腮的宋玉致笑嘻嘻地作揖賠罪,見她仍故意不瞧自己,才朝宋魯和對他大力匡助的柳菁說道:“榮鳳祥這家夥該和李小子有點關係,這次在此宴請伏騫和王薄亦非像表麵般簡單。隻看李小子訂廂廳的時間緊接在榮鳳祥之後,不難看出李世民和突利兩個小子是衝著伏騫、王薄而來。”
柳菁“噗嗤”嬌笑道:“小仲仍是童心未泯,什麽小家夥大小子的,想笑死人家麽?”
宋魯點頭道:“這麽說,李世民和突利的目標該是伏騫,此人在中原尚未有根基,所以倘能折辱他一番,他隻有暗然而退的結局。”
此時徐子陵進來了,宋魯欣然把他迎進席位,坐在宋玉致和柳菁之間,與寇仲對席而坐。
柳菁有點愛不釋眼地打量徐子陵,媚態橫生地說道:“小陵的樣子變得比小仲更厲害,清秀中透出挺拔不群的英雄氣概,誰家女子能不為你傾心呢?”
徐子陵對她騷媚入骨的神態湧起熟悉和親切的溫馨感覺,更勾起對傅君婥逝者如夢的傷情回憶!想起滄海桑田,人事更替,當年聚首長江巨舟上的一幕,像剛發生不久的事,不由應道:“菁姨亦是美豔更勝從前呢。”
柳菁被哄得眉花眼笑,宋魯欣然道:“這種動聽逗人的話,竟是從小陵之口說出來,真讓人難以相信。可知乃是有感而發。”
宋玉致盯了寇仲一眼,似在表示若說話的人是寇仲,就全不可信了。
寇仲以苦笑回報宋玉致像會說話的眼睛,問徐子陵道:“你滾到哪裏去了?竟敢遲到。”
徐子陵若無其事地聳肩道:“有什麽地方好去,隻不過是到淨念禪院打了個轉,跟師妃暄說了幾句話兒,為什麽要那樣瞪著我?”
事實上其他三人的瞳孔都隨著他的話不住擴大,一臉難以置信的神色。
寇仲失聲道:“你是否把事情全招了出來呢?”
徐子陵瀟灑地攤手道:“醜媳婦終須見公婆,把事情拖著於你我有什麽好處?”
寇仲大惑不解,仔細打量他道:“你現在是否表麵看來雖似好人一個,其實卻是受了嚴重內傷,隨時會倒地暴斃?”
宋魯和柳菁起哄大笑,宋玉致亦玉容解凍,垂首偷笑,那種忍不住被逗笑了的嬌憨神態,出現在這倔強驕傲的豪閥貴女臉上,尤為動人。
柳菁笑罵道:“去你的,這麽不吉利的話也說得出來。”
徐子陵忍俊不住,氣道:“所以常說你是以小人之心去度人家君子之腹,方外人豈會動輒講打喊殺。那純是王薄從中弄鬼,剛才我碰到雲幫主,證實王薄真的靠攏了我們的大仇人宇文化及,故……”
寇仲對王薄的事不露絲毫興趣,截斷他道:“師妃暄有什麽話說?有沒有恐嚇你?”
徐子陵失笑道:“你這小人之心的習慣何時能改掉?人家修的是禪法,專講因果機緣,豈同我們這兩個俗人般有仇必報。唉!真恨不得能立即去把宇文化及的臭頭割下來送酒。”
宋魯道:“恩怨分明有什麽不好?佛門也有除妖降魔的說法。宇文化及這種人若當上皇帝,為害處不下於楊廣。對了!了空怎會那麽輕易讓你見到師妃暄的?”
徐子陵道:“我本也以為見不到師妃暄,已準備離開,誰知師妃暄卻親身來會。”
柳菁訝道:“難道她看上你了?”
寇仲拍台道:“這正是我要說的話。”
徐子陵苦笑道:“這想法隻能是自作多情。師妃暄是個帶發修行的方外人,關心的唯有是萬民的福祉。”
宋玉致不解道:“但她仍沒理由肯放過你的?是否你把和氏璧還了給她呢?”
寇仲乘機瞧著她道:“和氏璧已給我們當飯般吃了,何來寶璧還給她?”
宋玉致終和他四目交投,沒好氣地道:“沒有一句是正經的,不跟你說。”
寇仲呼冤道:“我寇仲若有一字虛言,罰我這一世也得不到三小姐的青睞,不信可問你認為老實可靠的陵小子。”
宋玉致立時霞燒玉頰,氣得差點賞寇仲一記大耳光。
宋魯打圓場道:“小陵不妨來說說這是怎麽一回事。”
徐子陵扼要地解釋一遍,此時正酒菜羅列,眾人停止說話。
待夥計去後,宋魯歎道:“異寶果然是異寶,竟會有此情況出現,讓人意想難及。”
柳菁羨慕地道:“你兩個幸運的小子。”
寇仲殷勤地為各人添酒,到宋玉致時,這美女按著酒杯,冷然道:“今天我不喝酒。”
寇仲碰了一鼻子灰,正想改替她斟茶,宋玉致另一手提起茶壺,有點苦忍著笑地說道:“我自己來,不用勞煩你的貴手。”
寇仲知她隻是“虛有其表”,大樂含笑坐回椅子裏,還故作輕鬆地挨到椅背伸了個如釋重負的懶腰。宋玉致隻好“恢複原狀”,不再理他。
宋魯分析道:“名傳千古的和氏璧既已報銷,而你們又是陰癸派的大敵,那師妃暄放開此事,乃明智之舉。”
寇仲問道:“現時南方形勢如何呢?”
柳菁蹙起黛眉道:“你還敢問我們?把南方搞得天翻地覆後,你兩個一走了之,留下個爛攤子要人家去收拾。”
宋魯插嘴道:“幸好這爛攤子對我們有利無害。不過美中不足處是沈法興和杜伏威都因林士宏被削弱實力而坐大,直接威脅到我們嶺南宋家和巴陵幫的聯盟。”
寇仲興趣盎然地說道:“老蕭近況又是如何呢?”
宋魯苦笑道:“這是另一件頭痛的事。自鐵騎會煙消雲散後,他全力經略南方,土地幅員大增,兵力增至四十萬,現時對我們雖仍是客客氣氣,但誰都不知他明天會不會變卦。”
寇仲冷哼道:“爭霸天下,始終要看能否控製關外這片土地。我竹花幫的兄弟又如何了?”
宋魯想了想才道:“此事致致會比較清楚一點。”
宋玉致白他一眼道:“你真是關心你的兄弟,還是怕竹花幫從你的手心又飛走呢?”
寇仲笑嘻嘻道:“若我仍是在揚州和小陵玩石子泥沙的年代,關心的當然隻會是朋友。不過現在人長大了,自然要為自己的事業和將來著想,而朋友則是事業一個構成的主要部分,這麽說夠坦白了嗎?”
宋玉致深深看了他兩眼,有點無奈地道:“你的兒時玩伴桂錫良已成了竹花幫新幫主邵令周的快婿,手掌實權,滿意了吧!”
寇仲和徐子陵對視一眼,同覺愕然。
柳菁笑道:“還不多謝致致,她在此事上為你用了很多力氣哩!”
寇仲尚未有機會說話,頂層不知何處傳來“轟隆”的一聲巨響,接著是伏騫的長笑聲道:“如此功夫,竟敢在本人麵前班門弄斧,確是可笑之極。”
寇仲大喜道:“好戲終於上演了。我們究竟該留在這裏吃東西,還是去湊熱鬧呢?”
話尚未完,柳菁首先離座而起,嗔道:“還用多想嗎?”
董家酒樓有樓梯分於東南角和西北角貫通底下三層,而通往頂層的樓梯卻設在正中的位置,須經過第三層的走道始可由此登上四樓。梯井圍以雕花木欄杆,四周是個廣闊達三丈的空間,連接起通往各廳房的廊道,感覺上既有氣勢亦見通爽。當寇仲等從南廊擁到梯井,四條廊道外均擠滿人,李世民、突利和一眾手下打橫排開在北廊之外,人人虎視眈眈正卓立於欄杆旁負手俯視梯井下層盡處的伏騫。邢漠飛、王薄和一眾吐穀渾高手則散布在伏騫身後丈許處,都是臉露冷笑,頗有劍拔弩張的味兒,針對的應是李世民和突利的一方。東廊處看熱鬧的人群中,寇仲等認得的有“多情公子”侯希白和雲玉真,其他的該隻是適逢其會的客人。
寇仲等循伏騫目光下望,可見一人正伏身在兩層中間的階台上,動也不動,生死未卜,觀其服飾,該是隨突利而來的突厥高手。
寇仲湊到宋玉致小耳旁低聲道:“好致致,那個是否榮鳳祥呢?”
宋玉致秀眉輕蹙,似是有點受不住他帶點刻意的親熱,卻沒有挪開,皆因另一邊已緊靠柳菁,微一點頭,算是回答。
寇仲指的是立在王薄身旁一個保養得很好的中年男子,臉瘦身高長得頗像王薄,但神情嚴肅,一副難得露出笑容的樣子,卻能予人冷靜自若的感覺。他的目光銳利,鼻子高挺而直,嘴巴在比例上大了少許,額角高隆,確有大老板的格局。
此時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伏騫身上,此君卻無絲毫不自在的神態,嘴角露出一絲難以覺察的蔑視神色,冷然道:“突利你若要動手,何須遣手下先來送死?”
李世民踏前一步,淡淡地說道:“勝敗乃兵家常事,請問伏兄慕鐵雄生死如何?其他一切可遲一步再說。”
伏騫訝然朝李世民瞧去,眼中掠過驚異警惕的神色,皺眉道:“閣下何人?為何要代突利發言?”
突利冷哼道:“伏騫你連威震天下的秦王李世民都有眼不識泰山,卻仍到中原來淌這渾水,小弟也要為你抹一把冷汗。”
眾人雖仍未清楚伏騫為何會在此與“悍獅”慕鐵雄打鬥,但看突利現在的語態,均猜到是突利遺慕鐵雄故意挑撥生事,而慘遭“教訓”。至於突利為何如此不智,則除當事者外其他人都大惑不解。
伏騫發出一陣長笑,說道:“久聞秦王之名,今日在此得見,果是人中之龍,伏騫有禮了。”
他無論談笑舉止,均有種睥睨天下的豪雄氣概,懾人之極。最難得是他滿臉虯髯,相格粗豪,仍能令人感到他思慮精到細密,沒有獷漢粗心疏忽的缺點。
李世民含笑回禮,泱泱大度地謙虛答道:“伏兄過獎,世民愧不敢當,假若伏兄不反對,世民要派人去看視慕將軍的情況。”
伏騫哂然笑道:“不必多此一舉。慕兄躺一會該可自行起身。世民兄勿要怪小弟對這些下人狠施辣手,非是如此,亦難以把各位引出來。”
接著環目一掃,當眼光來到寇仲等人處,竟微笑頷首為禮,神態從容不迫,極有風度。
王薄於此時插嘴道:“請容王某說句公道話,慕將軍攔路之舉,已屬無禮,還公然辱及王子及族人,王子出手,合乎情理。”
突利點頭道:“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所謂合乎情理,大抵如是。但王老當知中原現時形勢,實沒有什麽情理可言,伏王子既敢率眾東來,自然知道現在並非遊山玩水的好時機。”
董方此時不知從哪裏鑽出來,說道:“各位有話好說,能否給老朽一點薄麵!”
他話尚未已,榮鳳祥介入道:“董老板可知此事非隻一般江湖爭鬥,貴樓有任何損失,一概由榮某人負責。”
此人說起話來霸氣十足,不留半點予人辯說的餘地。
董方乃圓滑至極的人,哪還敢多言幹涉,求助地瞥了宋魯一眼,口上卻道:“有榮老板的一句話便夠。就算把敝樓拆了,我董方也可重建另一座。”
他的語氣卑中顯亢,顯是不滿榮鳳祥大石壓死蟹的氣勢。宋魯排眾而出,寇仲、徐子陵、宋玉致和柳菁自然緊隨其後,登時惹起一陣混亂。待宋魯來到南廊人堆的最外圍處,這位宋閥的元老高手發出一陣含蘊內勁的震耳長笑,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
宋魯這才抱拳道:“在下嶺南宋魯,有些許愚見,望為各位接納。”
先不說他剛才憑笑聲顯露的深厚功力,又或他“銀龍”宋魯的威望,僅憑寇仲和徐子陵這兩顆像彗星般崛起於武林的新貴陪侍在側,已使他的話擲地有聲,讓人不敢忽視。
伏騫的目光掃過他們,落在宋玉致身上時倏地亮起清晰無比的讚賞神色,最後回到宋魯處,欣然道:“宋老譽滿天下,乃真正俠義中人,伏某當然要聽命。”
當他的目光凝定在宋玉致如花玉容上時,在她旁的寇仲感到她外表雖然沒有什麽,但心跳脈搏都生出加速的反應,心中不由泛起苦澀的味兒。知道宋玉致對這來自吐穀渾的皇族高手,非是能毫不在意。
宋魯雙目電芒爍閃,掃過李世民、突利等人,轉到榮鳳祥處,微笑道:“榮老板請勿見怪,我們這些慣走江湖的人,自愛暢意恩仇,隻求痛快。但董老板曾為這樓子下過一番心血,若在這裏動手始終有煮鶴焚琴,大殺風景之感,我們何不移師樓下廣場,再作計較?”
隻聽他這番說話,便知他並不賣榮鳳祥的麵子,但又讓對方難以反駁。
榮鳳祥出奇地沒有動氣,隻淡淡地說道:“宋兄教訓得好。小弟怎會有意見呢?”
寇仲和徐子陵卻是心中暗懍,此人能屈能伸,說話大方得體,確是個人物。
伏騫欣然笑道:“在何處動手都沒有問題,就算在這裏,伏騫也可保證能不損片木塊瓦,但對手的情況如何,就非我可控製。”
眾人一陣起哄,這等於伏騫自我限製了出手的方式。
一聲長笑,來自李世民的陣營中,隻見英偉挺拔的龐玉大步走出,微笑道:“伏王子此言,惹得龐玉心癢難熬,忍不住要領教高明。不如我們訂下規則,誰若失手損毀任何物件,便算輸了如何?”
若龐玉是來自突利的一方,眾人絕不會有絲毫奇怪。皆因突厥近年聲勢日盛,實行對四鄰侵略的擴張國策,故一向與吐穀渾結有深仇。但出言者竟是李世民天策府的一級高手,便讓人感覺事情並非是一般爭執那麽簡單,而是牽涉到爭霸天下的大業。
吐穀渾一方高手立時躍躍欲試,欲替伏騫出戰,卻給伏騫打手勢阻止,銅鈴般的巨目透出笑意,朝李世民道:“若龐兄一時失手,敗給在下,秦王是否親自下場?”
旁觀者立時止哄,變得鴉雀無聲,看李世民如何應付伏騫的挑戰。
李世民雙目寒芒閃閃,銳利如刀刃的眼神與伏騫毫不相讓地對視了令人心弦緊扯的片晌後,啞然失笑道:“王子果是豪氣逼人,既是如此,不如小弟和王子先玩一場,免得給旁人說我李世民使的是車輪戰術。”
連寇仲也對李世民的膽色風度深為傾倒。
這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要知從沒有人見過伏騫出手,不過隻看他敢挑戰曲傲,“悍獅”慕鐵雄則仍躺在梯階之間,便知此人絕不好惹。李世民敢親身犯險,與高深莫測的伏騫交手,豈是懦夫敢為的事。
旁觀者采聲四起,顯都為李世民心折。善玩言語手段的突利竟沒有插嘴,一派坐山觀虎鬥的曖昧神態。李世民一方的尉遲敬德等人,卻沒有露出絲毫不安之色,似是對李世民信心十足。
伏騫頷首讚許,負手從容道:“秦王不必有此顧慮,本人自創的“伏養氣功”,專講潛藏生息之法,一人十人都不會有多大分別,若與龐兄一戰僥幸勝出,反有熱身作用,占便宜的實是小弟而非世民兄。”
這番說話出口,立時惹來一陣嘩然。表麵聽是謙虛非常,骨子裏卻是傲氣淩人,隱有不可一世的豪氣。
龐玉哈哈一笑,踏前三步,離伏騫隻有丈許距離,施禮道:“王子既有此豪語,請恕龐玉大膽冒犯,請王子賜教。”
這天策府的高手長得如玉樹臨風,鋒芒四射,予人好感。
李世民笑道:“既是如此,世民自樂得在旁欣賞!”
大局已定,伏騫與龐玉一戰勢在必行。
突利此時長笑道:“如確有機緣,下一場秦王可否讓給我這對王子心儀已久的仰慕者?”
此著登時為手下被辱的突利挽回所有顏麵。
誰都想不到董家酒樓頂層的梯井處,突然間會成為各方領袖爭霸決勝的場所。假若伏騫或突利任何一方敗北,勢將聲勢大挫,動輒還有難以全身而退的慘淡收場。
就在李世民和伏騫尚未作出反應的一刻,寇仲大笑道:“真有意思,既然如此,王子可否把與秦王的一場比拚讓與小弟呢?”
徐子陵心中劇震,知道寇仲下了決心,絕不讓李世民生離此地。而李世民亦很難拒絕寇仲的挑戰。李世民方麵的高手人人臉色微變,目光齊集中到寇仲身上,顯是對他甚為忌憚。宋玉致亦芳心顫震,正是寇仲這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氣概,令她對他既愛且恨,六神無主。由刺殺“青蛟”任少名開始,直至在老虎頭上動土的盜取和氏璧,他表現的正是這種無畏的精神。
“咦!”一個女子的聲音從下麵傳上來,接著有人道:“慕將軍給何人封閉六脈,躺在這裏呢?”
事實上在下層亦圍滿了觀者,隻是沒有人敢接近梯階,此女於這要緊時刻走到慕鐵雄旁,又出言截住李世民對寇仲的回應,無不深合兵法之道;不但使李世民對寇仲的挑戰有緩衝之機,也削弱了寇仲的氣勢。眾人不由擁前數步,往下瞧去,剛好見到一位氣質獨特的美女,伸腳輕踢了伏身階台的慕鐵雄一記。慕鐵雄應腳劇顫呻吟,茫然坐起。
伏騫雙目奇光連閃,臉上掠過難以掩飾的訝異神情,問道:“姑娘能破在下手法,確是非凡,可否賜示芳名。”
美女仰起俏臉,右掌則迅快無比地在慕鐵雄背上連拍十多掌,後者兩眼倏地恢複神采,並閉目運功。眾人均心生驚異,才知剛才此女一腳並沒有全解慕鐵雄被封的經穴,隻能令他坐起半身,但已盡收先聲奪人的效應。兼之她現在目注上方,右手卻如有目助般準確命中慕鐵雄後背要穴,隻是這一手已讓人折服。
美女一點不讓地與高高在上的伏騫對視,冷然自若道:“妾身的過去已死,變成無名無姓的人,王子稱呼妾身作紅拂女又或李夫人,均悉從尊意。”
未待伏騫答話,緊接嬌叱道:“寇仲你我早前一戰尚未竟全功,你憑什麽向秦王挑戰?”
寇仲望向李世民苦笑道:“小弟服了,收回剛才的話,嫂子也請放小子一馬吧。”
他說話的內容語調均似示弱之極,卻沒有人認為他是怕了紅拂女。不知情者也猜到他是由於某些原因而不想與她動手。
徐子陵心中暗歎,他最明白寇仲的心情,盡管他們有恨李靖的理由,但兄弟情義始終難以一把抹去,怎能對他的嬌妻痛下殺手。而對著紅拂女這種高手,想手下留情可跟自盡沒有多大分別。
伏騫搖頭歎道:“女中豪傑,令人敬佩,李夫人請上!”
紅拂女臉容靜如止水的拾級而上,到她歸回李世民一夥,伏騫脫掉外袍,露出懾人的雄偉軀幹,長笑道:“不知龐兄用的是什麽兵器。”
龐玉淡然道:“兵器乃不祥之物,不宜在此地施用,何不讓我們玩兩手拳腳,王子意下如何?”
此子不愧名震關中的人物,話裏暗藏鋒刃,搶製先機,操握主動。
伏騫微笑道:“祥與不祥,隻在一念之間,龐兄既有此雅興,那伏某人另有一個提議。”
眾人隻覺奇峰突出,均靜心聆聽。
寇仲湊到宋玉致小耳旁道:“上戰伐心,下戰伐力,好致致有否為此人動心呢?”
“哎!”宋玉致一肘重重撞在寇仲脅下,沒有睬他。伏騫的目光應聲射到兩人處,露出莞爾神色,寇仲則報以苦笑。
龐玉的眼神沒有片刻離開伏騫,沉聲道:“王子賜示。”
眾人忙側耳恭聽。
伏騫在萬眾期待下,好整以暇地道:“我們何不以欄杆作戰場,誰被逼下欄杆來,作負論。”
眾人一陣嘩然,旋即又屏息靜氣,看龐玉如何回答。
龐玉卻是內心暗笑。他本身雖善於使劍,但在拳腳上卻下過一番苦功,創出“太虛錯手”,將劍招融進其內,與使劍沒有什麽分別,所以有剛才的提議。這作“凹”字形的木欄杆是用上等楠木製成,總長度約有五丈,寬達半尺,欄身雖縷雕花飾,卻非常堅實,縱使不諳武功的人,隻要手足靈活,在欄上亦可走動自如,對他們這種精於平衡的高手,與站在平地沒有多大分別。唯一是限製了他們活動的範圍,讓彼此能更準確把握對方的挪移。龐玉的“太虛錯手”遠近俱宜,假若能預測對方變量,威力之大,將更是驚人,所以他對伏騫的提議歡迎還來不及,哪會拒絕。
此人極富智計,深悉兵不厭詐之道,表麵卻故意微露猶豫神色,皺眉道:“此法確可保不致因一時失手損毀東西,在下隻好舍命陪君子。”
伏騫露出一絲漫不經心的笑意,說道:“龐兄請!”
話剛盡時兩人同時騰起,穩然落在欄杆上。旁觀者多人發出采聲,因兩人身法均快如電閃,最難得是不見半點提氣作勢的形跡。更讓人驚異處是他們並非先躍往欄杆的上空,再降下去,而是斜衝掠上,然後像釘子般釘在欄杆上,不見絲毫晃動。隻是這收發由心,要停便停的身法,便非一般江湖好手所能企及。
寇仲早預估伏騫身負絕學,故毫不奇怪,但龐玉厲害至此,卻非他所能料及,不由憶起李靖的警告。
此際龐玉單足佇立欄上,左腿翹起貼在右腿後,擺出金雞獨立的姿勢,卻比別人雙足立地更穩固安全。尤其是他的立點是一邊欄端至盡處,於穩中又見其險,形成一種非常特別的氣勢。
伏騫則定若泰山般兀然卓立於欄杆的中段,兩腳微分數寸,由於欄杆離地約有五尺的高度,在靠外的四麵梯井都是深下去的空間襯托下,他彷如立在崇山之巔,雄偉的體型,更使人有高山仰止的奇異感。
他麵向龐玉,從容笑道:“小弟到中原後,尚是首次正式與人交手,不過我例不作主攻,所以龐兄不須因小弟是客而多禮,龐兄請!”
他言談舉止雖是謙彬有禮,但自有一股淩人氣度,壓得人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更益顯高深莫測,使人心生畏懾。
龐玉心中暗笑,要知高手過招有若下棋,先手極為重要,如若功力相當,誰搶得先手主動,往往成為決定勝敗的因素。若在平地上,縱使失先手,也可借退避閃躲來部署反攻,但若活動被局限在長不過五丈闊不過半尺的曲形欄杆上,而又不準觸地,那麽先手一失,幾乎肯定有敗無勝。
旁觀者中登時發出一陣嗡嗡議論聲,暗評伏騫不智。
寇仲又湊到宋玉致晶瑩如玉的小耳旁,低聲道:“若爭天下是輪流在欄杆動手,小陵必可坐上皇帝小兒的寶座。”
宋玉致心底同意,若論在窄小的範圍內作近身搏擊,真沒多少人是徐子陵的對手。
她卻挪開少許,狠盯寇仲道:“你是否故意吹氣進人家的耳朵裏?”
寇仲老臉微紅,幸好此時龐玉一聲“冒犯”,登時氣勁作響,宋玉致再不理他,讓這小子逃過此窘。
龐玉像在腳底裝上輪軸般,以**之勢,滑過丈許的欄杆,來到伏騫的左側,兩手撮指成劍,左劈右刺,攻向伏騫,登時勁氣狂湧,聲勢駭人。場內立時生出一種慘冽的氣氛,龐玉用的雖是赤手,竟能使人生出劍刺的感覺。
徐子陵偷空觀察邢漠飛等一眾吐穀渾的高手,見到他們全神觀戰,卻沒有人露出緊張或不安的神色,似對主子信心十足,禁不住心中微懍。以龐玉目前表現的功力,即使換了自己在伏騫的位置,也要應付得非常吃力。
就在此時,場上再生變化。龐玉竟縱身躍起,鷹隼般淩空下撲,兩手撮指為劍的招式原封不動,隻變得改攻向伏騫的麵門。現在連瞎子都知道龐玉想要速戰速決,務必迫使伏騫在數招內離開欄杆。伏騫哈哈一笑,到敵招臨頭,往後仰身,其仰幅之大,如他忽然變成了一把彎弓,而右拳則似勁箭般往正麵斜上方的龐玉射去。全場人立時生出灼熱煩躁的可怕感覺,更駭人的是感覺不到絲毫拳風勁氣,便似人人忽然聾了,皮膚亦失去知覺,又或如在噩夢裏,驟見電閃,卻總聽不到雷聲。伏騫無聲無息的一拳,比之什麽拳勁掌風更使人心生寒意,無人不看得目瞪口呆,出乎意料外。李世民、突利等人同時現出驚異神色。
身在局中的龐玉更是苦不堪言,若在平地之上,他尚可在接招後退往遠處,但此刻隻能退往欄杆上其中一點。所謂行家一出手,立知有沒有。伏騫這種能收斂風聲的拳勁,龐玉根本未曾想過。拳風並非真的沒有,而是集束成柱,隻集中到自己身上。他似在一個別人感不到摸不著的風暴中,逆風而下,難受至極點。至此方曉得中計。
伏騫此種高度集中的功法,顯屬先天真氣的一種,實有無可抗禦之勢。
掌鋒先後刺中伏騫的右拳。在旁人眼中,還以為是龐玉故意變招封刺對手這驚天動地的一拳,隻有龐玉和像徐子陵、李世民、紅拂女那般級數的高手才看出伏騫簡單的一拳,竟能封死龐玉掌劍攻勢的所有變化。龐玉便像給萬斤大石轟中兩手,全身如遭雷擊,差點給衝得直彈上天,若撞破瓦頂,這筆“砸破東西”的糊塗賬恐怕誰都不知道該入龐玉的賬,還是歸伏騫的數。
龐玉臨危不亂,猛提一口真氣,逆改下射為騰衝之勢,此時伏騫的拳頭倏地擴大,直逼麵門。原來他的雄軀像彈簧般從彎變直,故拳勢加速,從封擋變成反擊。龐玉心叫不妙,忙兩手交疊成剪,險險架著對方鐵拳。
“砰!”氣勁交擊之音,像悶雷般響徹整個空間,震得人人耳鼓生鳴,連正調氣養息的慕鐵雄也忍不住睜眼從下方梯間翹首仰望。龐玉整個人像被狂風拂葉般吹起,直至中梁處伸腳一點,再疾射向仍在欄上穩立如山的伏騫。雖說伏騫所提的條件隻是不準觸地,而沒說不可碰及梁柱或瓦頂,但人人都感到龐玉該以輸論。不過卻沒有人敢小覷龐玉。伏騫一拳之威,震懾全場,顯示出足可向寧道奇那般級數高手挑戰的驚人實力。龐玉能硬擋他此一拳而毫無損傷,已是難能可貴。
李世民大喝道:“住手!”
伏騫哈哈一笑道:“領教了!”竟拳化為掌,作出相迎之狀。
灼熱翳悶的壓迫感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人人都有恢複輕鬆的感覺。龐玉亦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英雄人物,立即化去攻勢,改為與伏騫來個握手為禮,並借其力一起飄落樓板。
李世民歎道:“佩服佩服,此仗是我方敗了,王子有沒有興趣和在下玩一場呢?”
眾人雖知他這個秦王神勇蓋世,縱橫戰陣所向無敵,卻從未見過他以武林人士的身份跟人動手過招。此刻他在見過伏騫顯示出來深不可測的奇功後,仍敢搦戰,立刻全對他作出新的評估。徐子陵和寇仲則麵麵相覷,同時心想換了自己是李世民,怕亦會猶豫該不該動手。
伏騫放開龐玉的手,讓他返回本陣,正要說話,突利大步踏出,雙目神光迸射,注在伏騫身上,肅容道:“難怪王子近年能聲名鵲起,果非幸至。世民兄這一場不如讓給兄弟好嗎?”
全場靜至落針可聞,靜待伏騫的抉擇。
這來自吐穀渾豪邁過人的高手仰天長笑道:“痛快!痛快!我伏騫這些年來正為對手難求而引憾,忽然間竟遇到這麽多好對象,確是難得。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處實非宜於放手格鬥的戰場,兩位可另有提議?”
這番話直有不可一世之概,但自他口中道出,卻沒有人感到他是恃勢淩人,又或氣燄高張;反有理所當然、坦白率真的味兒。
王薄幹咳一聲,待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後,微笑道:“來日方長,不如我們先行各自回去喝酒,遲些再作計較如何?”
若論在江湖上的輩分身份,連杜伏威、李子通等都曾是他手下的王薄,在此實是無人能及,他這麽提議,誰都要賣點麵子給他,否則就可能先要應付他被譽為天下無雙的鞭法。
榮鳳祥附和道:“明晚是老夫壽宴之時,屆時再作較量如何?”
李世民欣然道:“兩位前輩的話,誰敢不從。”他的儀範風度,總是那麽恰到得體,令人心折。
當眾人都以為事情至此會告一段落時,有人柔聲道:“晚輩用的也是鞭,難得有此機會,希望王老指點一二如何。”
諸人循聲瞧去,原來是李世民天策府的高手尉遲敬德。他說得雖然客氣,但誰都知與正式搦戰沒有分別。在天策府的高手裏,論聲名尉遲敬德更在龐玉之上,與長孫無忌齊名,若尉遲敬德更勝龐玉,那誰都不敢懷疑他挑戰鞭王的資格。
王薄眼中殺機一閃即逝,換上微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王某和尉遲小弟終有再見機會的。”哈哈一笑,拂袖回廳房去也。
伏騫忙施禮告退,他的手下追隨其後。
李世民的目光從伏騫的厚背移到寇仲和徐子陵處,頷首淺笑後,再向宋魯等告退,偕突利返廳房。
寇仲和李世民目光交戰時,宋玉致卻感到有對能令她心生異樣的目光正對自己灼灼而視,轉眼瞧去,不由芳心微顫,心想世間竟有如此俊秀瀟灑的男子,比之徐子陵的飄溢出塵亦毫不遜色。然後才發覺到他身旁的雲玉真,忙向她微笑招呼。侯希白還以為宋玉致對他的劉楨平視作出正麵回應,立以微笑回報。宋魯此時轉身舉步,宋玉致知對方誤會,可是這種事怎可糾正解釋,隻好啼笑皆非又芳心忐忑的隨乃叔去了。
寇仲和徐子陵一臥一坐,在洛堤的青草岸樹蔭下享受午後懶洋洋的平和氣氛。這裏不但成了他們約好碰頭的地點,更是思索、聊天的好地方。後方雖有路人經過,但因遠隔垂柳,宛若兩個不同的世界。前方洛水舟船頻繁,右方遙處跨河的天津橋則車馬行人不絕,亦有河水不犯井水的安寧感覺。漫天陽光下,對岸房舍的人字瓦頂熠熠生輝,造成人工與天然合力營造的燦爛肌理。
當盤膝安坐的徐子陵以為寇仲睡著時,這小子突然歎道:“老跋走得太早哩!若給他見到虯髯小子那一拳,保證他會搶在李突兩小子前挑戰。世間竟有這樣的武功,婠妖女和師仙姑怕都沒那麽容易贏得了他。”
徐子陵莞爾道:“什麽師仙姑,說得她像七老八十的樣子。”
寇仲“哈”地笑道:“這麽快便搶著為她說話,可見你這小子情根深種,難以自拔,嗚呼哀哉。”
徐子陵沒好氣地不答他。
寇仲見師老無功,不能惹起徐子陵的反應,改變話題道:“你何不躺下來合合眼兒,我們這幾晚加起來還睡不到兩個時辰,做人真是辛苦。”
徐子陵卻掏出魯妙子贈他的天星學興趣盎然地翻閱,咕噥道:“你這小子在宋三小姐處碰足釘子,於是滿腔怨氣睡不著,卻來擾我的清靜。若再胡言亂語便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各自修行。”
寇仲連忙投降。不到片刻又忍不住道:“你看的是什麽東西?說來聽聽行不行?”
徐子陵氣道:“我在看測定一年長短的方法,你想聽嗎?”
寇仲愕然道:“這也可以測量的嗎?是不是唬我?”
徐子陵歎道:“這就叫前人智慧留下的瑰寶,若要我此時去想,恐怕想一萬年都想不到。但現在我隻需看三頁紙,立即清楚明白。”
寇仲忙坐起來,精神大振道:“教訓得好,以後我也要勤力點兒。究竟是怎樣測定的?”
徐子陵以心悅誠服的語氣道:“就是靠一根插在地上的直立杆子,名之為土圭,當正午太陽射到這杆子時,我們的祖先便作出量度。”
寇仲一呆道:“這有什麽稀奇?”
徐子陵有感而發道:“大道至簡至易,愈平凡的事物,其中自有愈不平凡之處,隻是我們因習慣而忽略了。原來太陽正午的位置沒有一日是相同的,當太陽走到最北而位置最高時,杆影最短,便是夏至;當太陽移至南方最低點時,杆影最長,冬至是也。前人就是從杆影長短的變化周期中,測到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日,明白了沒有?”
寇仲抓頭道:“嘩!古人真厲害,白老夫子都要靠邊站。”又躺回堤坡上,掏出魯妙子的手抄本,用神觀看。
徐子陵放下書本,凝視一艘駛過的風帆,腦海中幻出宋師道陪著沉睡的美女傅君瑜揚帆北返高麗的情景,歎道:“你是否定要作宋閥的女婿呢?”
寇仲用書本子覆蓋臉上,苦笑道:“致致使得我既感罪過,又意趣闌珊,不用你說我也想放棄了。何況現在就算沒有宋閥的支持,我也有信心闖出天下來,先決條件是必須起出寶藏。”
徐子陵點頭道:“你以後最好不要再惹玉致,我實在不忍心見到她為你傷心的日子。”
寇仲道:“你說的話我怎敢不聽。不過我對她並非如你想象的全無感覺和誠意,有時真想把她摟進懷裏悉心嗬護,隻不過她不肯合作罷了!”
徐子陵失笑道:“不要笑死我了!哪個美女你不想摟到懷裏親熱一番的?”
寇仲又坐起來道:“不要再提這些令人苦惱的事好嗎,告訴我,伏騫來中原究竟為的是什麽?”
徐子陵皺眉道:“你自己不會猜嗎?”
寇仲央求道:“這種事還是你在行些,你總能想到我想不到的竅要。”
徐子陵露出思索的神情,沉聲道:“他到中原是要觀察形勢,看看有什麽人可供他利用,再看該選哪種手段,來達到他的目的。”
寇仲拍腿歎道:“這叫英雄所見,定必相同。這小子野心極大,隻要覺得我漢人有機可乘,勢將大舉入侵,以擴張領土。假若無機可趁,便與未來的真命天子修好,攀上交情,以對付突厥和鐵勒人,這實是個非同小可的超卓人物。”
兩人默默坐了半晌,寇仲道:“我約了宋金剛,你要不要一道去見個麵。”
這回輪到徐子陵躺回堤坡去,閉目道:“我要睡覺了!回來時喚醒我吧!”
寇仲拿他沒法,自行去了。
寇仲解開縛在樹旁的馬兒,策騎趕赴宋金剛的約會。街上景況依然,但他已有點意興闌珊的感覺。王世充終是成不了大器的人,隻可做個地方性的霸主,而不像李密、李世民之輩,乃爭天下的人物。比之杜伏威,他亦遠未能及。自己雖算無遺策,但始終因他的窩囊難以暢展抱負。
李密現在有千百個理由須來攻打洛陽,但以他的忍功,隻要知道王世充仍能控製大局,他就不肯犯險。否則縱使戰勝,李世民大軍由關西掩來時,便是為李密敲響喪鍾的一刻。故李密寧願讓王世充多風光一會,好為他擋著李世民,而手下大軍則盡量爭取休養生息的時間,並補充軍員,好恢複元氣。
難道對付李密的大計就這麽功虧一簣?那種得而複失的感覺,等於明知手中的牌可穩贏時,對手卻忽然擲牌不賭般令人遺憾。洛陽現時的形勢每刻都在變化中,誰都不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麽幻變。鐵勒人的撤退,獨孤霸的被殺,會令獨孤閥產生什麽新部署呢?忽然間寇仲腦際靈光一閃,豁然而悟。
以沈落雁對李密的忠心耿耿,絕不會因私怨而殺死獨孤霸。隻看獨孤霸親自到鐵勒人的巢穴,便知獨孤霸縱非在獨孤閥內的親鐵勒派,至少也該是負責穿針引線的接頭人。沈落雁殺他,正是要破壞獨孤閥和鐵勒人的關係。跋鋒寒逼走曲傲,實是幫了李密一個大忙。假設能讓獨孤閥的人知道殺獨孤霸的真凶是誰,會有怎麽樣的後果?思索至此,旋即又大感頹然,心知獨孤閥絕不會信他的話。
馬兒此時來到天津橋的最高處,往下踱去。街上雖滿是行人車馬,但寇仲卻感到無比孤獨,像彼此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裏。他的思潮轉到李世民身上去。他的實力確是出乎意料的強大,天策府的高手無不是智勇雙全之輩,隨便點幾個出來都要叫人吃不完兜著走。
現在跋鋒寒走了,他兩人實力大減,雖解決了師妃暄的問題,卻補出個令他同樣頭痛的李世民,使他覺得隨時會有殺身之禍。在這種情況下,該不該立即撤走,趁李世民未返關中之前,起出楊公寶藏。抵洛陽後,他還是初次心萌退意。想到這裏,猛一咬牙,掉轉馬頭,下決心先往皇城設法找虛行之,連宋金剛的約會都置諸腦後。
“徐子陵!”徐子陵把秘本合起,納入懷裏,頭也不回地冷冷道:“這回又要怎樣害我們呢?”
沈落雁來到他旁,盈盈坐下,歎氣道:“蒼天為何如此作弄人,將你和我安排在敵對的立場上?”
她一身素白,消瘦了的玉容於清麗中帶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楚楚動人的風韻。徐子陵忽地怒氣全消。她說得對,值此天下大亂之際,不同立場的人拚智鬥力,無所不用其極,等於在賭桌上的人個個竭盡全力想把所有錢贏到自己袋裏去。有什麽可怪別人的。
沈落雁淡淡地說道:“走吧!王世充氣數已盡,遲點你們想走都走不了。”
徐子陵仍回味著剛才從魯妙子的巨著中得到的天文知識,心中一片寧和,思慮清明。從容道:“告訴我,我怎樣可以分辨你的提議是惡意還是善意?”
沈落雁幽幽道:“讓我告訴你一件事,獨孤霸的屍身已被發現,從他身上的傷痕,幾可肯定是你和跋鋒寒下手的。”
徐子陵微一愕然,旋即醒悟過來,苦笑道:“好一條嫁禍的妙計!”
沈落雁對他沒有勃然震怒大感奇怪,好半晌垂首低聲道:“每次要害你時,我心中的痛苦實不足為外人道,你明白嗎?你還是走吧!”
徐子陵大感不妥,偏又不知問題出在什麽地方。沈落雁若不是有把握在這場東都之爭中有必勝的把握,是不會以這種語調神態和自己說話的。他直覺感到她是經過內心的一番掙紮,才來勸自己離開,還透露了絕不該讓他知道的陰謀。獨孤閥若不顧一切為獨孤霸報仇,又在他們全無準備下,他和寇仲的小命確是危如懸絲。
沈落雁抬頭美目深注地瞧著他道:“要說的話已說了!不該說的也說出來,大丈夫能屈能伸。子陵保重!”
最後一句聲細如蚊蚋,說罷沈落雁似要逃命地走了。
徐子陵霍地站起,深吸一口氣。他現在唯一該做的事,是找到寇仲,看看應如何應付盛怒下的獨孤閥。
寇仲正思量著如何可以不惹人注意地找到虛行之,宋蒙秋在後麵叫著他道:“寇兄弟,尚書大人正要找你。”
寇仲在尚書府入門的台階上停下,轉身施禮道:“宋將軍這兩天定是很忙,否則我怎會有很久沒見過宋將軍的感覺?”
宋蒙秋來到他旁,挽著他的手朝內走去,入門後停下來道:“這些日子我們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所以尚書大人也要找些東西來鬆弛一下。”
寇仲從開始便對這人沒有好印象,總覺得他圓滑虛偽,口不對心。不過為了找虛行之,心想從他入手怎都好過直接問王世充,不得不先敷衍道:“我真想不到有什麽事情可令我們這些沒一覺好睡的人忘憂無慮。”
宋蒙秋故作神秘地湊在他耳邊道:“當然是女人,還得是最標致的美人兒,聲色藝俱全,美得能令人忘掉老爹姓什麽。”
寇仲差點忘掉虛行之,大奇道:“誰家美人兒有這種魅力和威力?”
宋蒙秋欣然道:“當然是有天下第一名妓之稱的尚秀芳,除了她誰還配稱聲、色、藝俱全呢?”
寇仲忖道原來是她。伏騫第一次約戰曲傲於曼清院,王薄本請了她來當眾獻藝的,卻給他和徐子陵、跋鋒寒三人破壞了。而他們亦因要帶走上官龍,致和她緣慳一麵,對她是否有過表演都弄不清楚,想想都覺得好笑。
宋蒙秋得意道:“王大人知她明晚唱完榮鳳祥那台戲後便要入關中,所以千方百計把她請來,還擺了兩桌酒席,囑我們找你去湊熱鬧。”
寇仲摸著肚子道:“現在是什麽時候,我剛剛飲飽唱醉,想多塞半個包子亦無能為力。”
宋蒙秋哪知他是想趁王世充無暇分身之際去找虛行之,啞然失笑道:“寇兄弟是否在說笑,醉翁之意,豈在酒菜?尚美人出名愛睡午覺,所以若要約她,隻能在未時之後,來吧!”
寇仲陪他走了兩步,停下來道:“我要先去方便一下。免得入席後看得精彩之時卻欲離難離就不妙之極了。”
宋蒙秋隻好點頭道:“待會見吧!”
寇仲暗叫天助我也,脫身而去。
徐子陵來到馬兒旁,一邊憐愛地撫弄馬兒的頸子,一邊思索該如何著手去找寇仲。
要找寇仲,首先要弄清楚宋金剛目前在洛陽的落腳地點,此事唯有聯絡青蛇幫的任恩,在洛陽他總比自己有辦法。正要飛身上馬,有人迅快接近。徐子陵別頭望去,隻見一個作仆役打扮的年輕瘦小子,從遠處迎麵走過來,眉清目秀的,頗為眼熟,卻一時想不起曾在哪裏見過。
那青年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待來到他身旁才道:“徐爺不認得彤彤了嗎?那天徐爺和劉帥見麵,人家還給你斟茶哩!”
徐子陵記起是與劉黑闥重逢後在他落腳處見到的清秀女子彤彤,她現在改穿男裝,所以一時想不起來,否則以他過目不忘的記憶力,怎會忘記。論豔色,她當然及不上沈落雁、宋玉致那種有傾國之色的美女,但勝在單純秀麗,爽朗可人,令人感到易於親近,另有一股獨特氣質。
微笑道:“你的裝扮術是否諸葛德威兄親傳?一點也沒有女扮男裝的破綻。我還記得劉大哥讚你的飛刀了得呢。”
彤彤一對明秀的美目亮了起來,欣然道:“想不到徐爺這麽沒有架子,初見你時,人家還有點怕你哩!”
徐子陵一呆道:“我有什麽可怕的?”
彤彤興奮地道:“不是真的怕,隻是覺得徐爺是那種不愛說話,永遠和別人保持一段距離那副樣子的人。你知道的啦!徐爺的名氣又那麽大。”
徐子陵見她神態天真,給勾起童心,笑道:“那隻是我裝出來唬小女孩的。”
接著皺眉道:“你沒有隨劉大哥北返嗎?這樣留你下來太危險了。”
彤彤此時仿佛記起什麽似的,環目一掃,說道:“此處太露形跡,徐爺可否隨彤彤到別處說話?”
徐子陵一來有點不忍心拒絕這清秀的美女,二來心想說不定可從她那裏探得宋金剛的住處,點頭道:“沒有問題,不過我有要事須處理,所以不能花太多時間。”
彤彤雀躍道:“隻一會便成。馬兒可留在這裏,我們自有人為你看管。”
聽她這麽說,徐子陵立知她並非一個人留在洛陽,欣然隨她去了。
寇仲來到尚書府設宴的正廳入門處,心中暗歎,才跨門內進。門衛肅然致敬。剛才他東闖西撞,差點問遍所遇見的人,最後從一位俏婢口中得知虛行之也是這遲來午宴的座上客。換了從前,他必會因虛行之益受王世充重視而欣悅,現在因心中已打響退堂鼓,這情況隻能平添煩惱。就算有方法通知虛行之他做好的決定,兩人同時或先後借故離席均是不很妥當的。
廳內果是筵開兩席,此時差不多滿人,並列於廳堂南端。在這華麗大廳東側處,十多位樂師模樣的男女肅坐恭候,顯是為尚秀芳伴奏的班子。加上侍候的婢仆,全廳雖接近五十人,但大多數人嚴守安靜,即使席間有人談笑,也小心翼翼,有種官式應酬的味道。
寇仲的來臨,立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居於主席的王世充哈哈笑道:“寇先生請到這裏來!”
寇仲似乎尚是首次給人稱作先生,立時渾身豎起雞皮。在詐作和各人打招呼時,目光迅速與位於另一席的虛行之傳遞了個不知他能否明白的訊息,然後朝王世充的一席走去。
坐在主席的八成是熟人,隻有兩名男子是不認識的,卻不見尚秀芳,也沒有董淑妮。
王世充吩咐下人拉開與他隔著一張空椅子的座位,打趣道:“還以為你會錯過盛會,見你這麽有緣,就賜你坐這鳳座旁的龍位,近水樓台,以後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除了玲瓏嬌外,席上所有的男人都發出曖昧的笑聲,連歐陽希夷都不例外。王世充此舉可說給足寇仲麵子。不過因他屢建奇功,又是客卿身份,兼之近來在洛陽聲威大振,誰都不會認為王世充的安排不妥當。
寇仲甫坐下故意埋怨道:“看來王公仍不是那麽夠朋友,若王公肯在今早告訴我約得尚小姐,那即使獨孤峰合家老少攔在皇城入口,我也要打進來了!”
他的話登時惹起一陣哄笑,打破先前嚴肅的氣氛。
王世充不知如何心情極佳,故意歎氣道:“小仲你有所不知了,秀芳姑娘直至個許時辰前才通知我肯來赴宴,你說我今早能通知你什麽呢?”
眾人附和的笑聲下,坐在寇仲對麵的王玄應欣然道:“爹現在的麵子比天還大,本來秀芳小姐這回到東都來隻肯唱兩台的,其他一概拒絕。此番破例,肯定會招來很多人的羨慕哩!”
寇仲這才知道尚秀芳的架子這麽大,不由也生出要一睹芳容的好奇心。
王世充聽了兒子的奉承老懷大慰,說道:“顧著說話,差點忘了給寇先生引見。”
在他介紹下,原來那兩人分別為顯洲總管田瓚和管州總管楊慶,乃王世充駐守洛陽外圍城市的得力手下。這兩人當然不會專為聽曲而來,可見王世充正不斷召回手下,作出部署。席上其他人還有王玄恕、王弘烈、王行本、玲瓏嬌、楊公卿和郎奉,加上未到的尚秀芳,剛好是十二人,卻不見可風道長和張鎮周。前者大概不願出席這種聲色場合,而後者則可能離開東都,往某處負責某一軍事行動。
另一席是較次級的官員和像虛行之那類幕僚,寇仲對其中數人曾點頭打過招呼。
坐在寇仲旁的歐陽希夷見王世充與旁座的楊公卿密語,湊近少許道:“仲小兄該怎樣謝我?”
寇仲一呆道:“前輩為小子做了什麽好事呢?”
歐陽希夷笑道:“你的座位是老夫特別讓出來給你的,你說該不該謝我?”
寇仲心中一陣感激,這前輩高手對自己實在嗬護備至,連忙道謝。
樂隊忽地弦管並奏,悠揚的樂韻,繞梁回**。尚秀芳終於來了。
徐子陵和彤彤穿過外鋪,重回當日與劉黑闥聚晤的房子。
坐下後,彤彤奉上香茗,坐在他旁道:“獨孤霸是否徐爺下手的呢?”
徐子陵苦笑道:“我本想殺他,但下手的卻是另有其人,但現在怎樣都脫不了關係了。”
彤彤若無其事道:“獨孤霸臭名遠播,他的死訊隻會大快人心。但這事最奇怪的地方,就是不覺得獨孤峰會有什麽顯著行動,令我反而為徐爺擔心。”
徐子陵心中不妥當的感覺更強烈了。究竟是什麽理由,可使火爆暴躁如尤楚紅者按捺得住?若看不透敵人的部署,他和寇仲可能要一敗塗地。
沉聲道:“他們是什麽時候發現獨孤霸屍身的?”
彤彤答道:“該是昨天三更時分,他的屍體被巡更的人發現,吊在天津橋。”
徐子陵心中一震,沈落雁的嫁禍之法確是非常毒辣,任誰都會想到是他們故意懸屍於此,好報複稍早之前在橋上被圍攻的仇怨。
彤彤續道:“有謂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徐爺和寇爺最好先發製人,否則必會吃虧。”
徐子陵苦笑道:“我正要找寇仲商量此事,你知不知道宋金剛落腳的地點?”
彤彤點頭,並爽快說出地點。
徐子陵訝道:“你的消息倒靈通。”
彤彤喜滋滋地道:“這正是我們留在此處的任務。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須知會徐爺,照我們猜測,王世充的陣營中應該有一個與獨孤峰暗中勾結的內奸。”
徐子陵愕然道:“何有此言?”
彤彤肅容道:“這是從一些蛛絲馬跡推測出來的。坦白說,宮城內也有我們的眼線,例如楊侗的大臣元文都一向貪生怕死,可是盡管王世充枕重兵於皇城,他仍是照樣風花雪月,談話間不但顯得毫無忌憚,還曾說過曉得王世充的整盤計劃。”頓了頓續道:“隻看獨孤閥要不擇手段地對付寇爺,便知獨孤峰清楚是寇爺為王世充運籌帷幄了!”
徐子陵終於色變。若事實如此,那不但他和寇仲陷身險境,連翟嬌等人也隨時有殺身大禍,甚至可能牽連到宋魯和宋玉致等人。
徐子陵倏地立起,斷然道:“我要立即去找寇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