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交換人質
徐子陵和寇仲伏在重樓的瓦頂處,傾耳細聽下肯定樓內無人,探頭朝屋脊遠方三十丈許外的建築物瞧去,中間隻隔著水池、小溪和跨於其上的小橋,之外便是青石磚鋪成的地麵。環繞主內堂的半廊每隔十步便掛上八角宮燈,照得內堂外壁有種半透明的錯覺。最糟是更外圍的四角各有一座燈樓,與半廊的燈火互相輝映。
寇仲計算後道:“我們至少要躍至離這樓頂十丈上的高空,才可避免燈樓把我們的影子投在牆上,你仍是那麽有把握嗎?”
徐子陵尚未答他,人聲足音傳來。兩人連忙伏下,循聲瞧去。一群人沿著另一邊的遊廊朝主內堂走來,領頭者赫然是榮鳳祥和郎奉兩人,其他人都是曾於壽宴見過的在洛陽有頭有臉的人物。兩人大為失望,心忖難道馬車載來的竟是郎奉,雖說他平時總是騎馬,但若為避人耳目,坐趟馬車亦很合理。他們眼睜睜瞧著對方魚貫進入主內堂,頹然若失。
寇仲苦笑道:“怎辦才好?抓起郎奉怕也不會有什麽作用,王世充那種人我最清楚不過。”
徐子陵沉聲道:“還要不要去聽他們說話?”
寇仲歎道:“有什麽好聽的?不外官商勾結、瓜分利潤,苦的隻會是平民百姓。咦!”
笑語聲從後方飄來。兩人別頭瞧去,另一群人在四名持燈籠的武士開路下,正沿著穿過庭院的碎石小徑往他們藏身其頂上的重樓緩步而至。最搶眼的當然是花枝招展的榮姣姣,但吸引了他們所有心神,更令兩人喜出望外的卻是親熱地伴在她旁邊的王玄應。那是個比董淑妮更好上無數倍的最佳選擇。
那批隨馬車來的武士落後少許,人人神態悠閑,顯然誰都沒想到會有敵人伏在榮府內恭候他們。兩人交換了個眼色,不用說任何話已知道該怎樣做,齊齊扯下麵具,露出真麵目。獵物不住接近。
隻聽王玄應道:“李密的人現在紛紛歸降父皇,使他更是勢窮力蹇,隻要我們再攻下河陽,李密怕逃跑的地方都沒有了。”
兩人默默運功,蓄勢以待。
王世充既以這批武士保護自己的寶貝兒子,怎都該會有兩下子。一擊不中,便麻煩棘手多了。
寇仲打出手勢,表示由他活捉王玄應,徐子陵則對付其他人。
下方榮姣姣的嚦嚦鶯音嬌聲嗲氣地應道:“這回你們大勝李密,戳破了他戰無不勝的神話,威震天下,姣姣心中不知為你們多麽高興哩!”
王玄應得意忘形地哈哈笑道:“這全賴父皇詐傷誘敵,策略得宜!”
寇仲聽得無名火起,此時王玄應已來到重樓正門外四丈許處,正是最利於他們突襲的位置,兩掌一按瓦麵,整個人滑下人字形的瓦背,箭矢般朝王玄應滑去,又運功收斂衣袂的拂動,活似深海裏出擊捕食的惡魚,無聲無息地朝目標低潛而去。
徐子陵同時發動,騰空而起,連續三個空翻,緊追寇仲背後往敵疾撲。
當寇仲飛臨王玄應斜上方兩丈許高處,出乎兩人意料之外,首先生出警覺的竟非王玄應或護駕高手中任何一人,而是榮姣姣。
她翹起俏臉往寇仲瞧來,一對美眸異光亮起,手上同時幻起一片劍芒,朝寇仲的井中月迎上去,反應之快,劍招的狠辣老練,以寇仲之能,也大有手足無措,被她把全盤大計打亂的情況。
王玄應和一眾侍衛高手這才驚覺有刺客從天而降,且是新一代的兩大頂尖高手,駭得忙紛紛掣出兵刃,又呼嘯示警,急召榮府的高手來援。
寇仲麵對榮姣姣衝空而來的芒光劍氣,痛苦得想要自盡。要知擒拿王玄應的時機一瞬即逝,隻要讓榮姣姣截住自己,哪怕隻是眨眼光景,整個形勢必將逆轉過來,變成是他們要倉皇逃生的結局,一個不好還要飲恨於此。不要說惹出像楊虛彥那種高手,隻要在內堂那邊的榮鳳祥和郎奉趕過來,他們便不能討好。可是榮姣姣以驚人的準繩、時間和速度在半空截擊,讓他無從變招,隻有硬拚一途。王玄應已開始往橫避開,四周的親衛高手則往他合攏過去,一時刀光劍影,喊殺盈耳。
眼看功虧一簣的當兒,徐子陵後發先至,越過寇仲,頭下腳上的雙掌下按,強攻進榮姣姣的劍網去。在他和寇仲擦身而過時,反手推了寇仲一把。寇仲已使老的勢子本再難變化,這時得借徐子陵一推,一個空翻,井中月照頭蓋臉地朝想逸走的王玄應劈去。凜冽勁厲的螺旋刀勁,把王玄應完全籠罩其中,逼得他就地立定,揮劍格擋。
“砰!”榮姣姣一聲嬌呼,被徐子陵左右兩掌先後拍在劍身處,狂猛的螺旋勁先是左旋,接著是右旋,震得她差點經脈錯亂,駭然下往旁飛開,錯失了援救王玄應的良機。徐子陵亦心中吃驚。任何人初遇上螺旋勁這古今從未出現過的勁氣,誰都要吃點虧的。更何況他利用左右手先後的次序,巧妙地逆轉真氣,估計她怎都要兵刃脫手,豈知她不但沒有如他所料,還能借勁橫閃,從這點便可知她的武功是如何高明。有其女必有其父,照此看榮鳳祥實在大不簡單。
“篤!”王玄應全力劈中井中月,卻無金屬交擊的清響,反而如中敗革,毫不著力。王玄應登時魂飛魄散,寇仲這一刀橫看豎看都是勁道十足,哪知竟虛有其表,劈上去飄飄****的毫不著力。那種用錯力道的感覺,便像盡了全力去捧起輕若羽毛的東西那麽難受。王玄應慘哼一聲,硬是運氣收刀,差點吐血。
寇仲哈哈笑道:“玄應兄中計了!”井中月立時由無勁變有勁,猛劈在王玄應回收的劍上。王玄應終口噴鮮血,長劍甩手脫飛,咕咚一聲坐倒地上。寇仲的手按到王玄應天靈蓋處,大喝道:“全都給老子滾開!”眾衛駭然止步。
徐子陵落到寇仲之旁。
寇仲聽得內堂方向風聲驟起,知道榮鳳祥等人正全速趕來,忙挾起被封穴道的王玄應,與徐子陵騰身而起,大喝道:“今夜三更時分,叫王世充拿虛行之到天津橋來換人!誰敢追來,我就幹掉他的寶貝兒子。”
大笑聲中,寇仲挾著王玄應,與徐子陵迅速遠去。
鍾樓上。
寇仲拍開王玄應穴道,笑語道:“玄應公子好嗎?”
王玄應好半晌回過神來,狠狠道:“你們想怎樣?”
寇仲淡淡地說道:“公子若不想吃苦頭,最好有問有答。唉!我這人疑心最大,若你說話略有吞吐猶豫,我便會當你胡言亂語,說不定會捏碎你一隻手指的指骨,隻要說上十次謊話,公子以後隻能用腳趾去摸女人了!至於二十次後,連腳趾都不成。”
王玄應色變道:“你怎能這樣,爹絕不放過你的。”
這種色厲內荏的廢話,充分顯示出他庸懦的性格,貼壁坐在另一邊的徐子陵露出不屑神色,心罵又有這麽窩囊的。
寇仲訝道:“你爹算老幾?我若怕他,你這小子就不用臉青唇白的坐在這裏任從發落。閑話休提,記得有問必答,答慢了便終生後悔,你聽過我曾像你爹般言而無信嗎?”
王玄應頹然道:“你殺了我吧!”
寇仲拔出匕首,鋒尖斜斜抵住他頷下,說道:“你再多說一次好嗎?”
王玄應一陣抖顫,終不敵投降,忙道:“問吧!”
徐子陵不想再看,移到鍾樓的另一邊。
天上星月爭輝,夜風徐徐吹來。洛陽仍是一片平和,大部分人家均已安寢,隻餘點點疏落的燈火。
好一會後寇仲來到他旁學他般貼牆坐下,狠狠道:“他倆父子都不是東西,隻有王玄恕還似個人樣。”
徐子陵說道:“探悉虛先生的情況嗎?”
寇仲點頭道:“確是給他爹關起來,李小子猜到我們會返回洛陽就是為了虛行之,從而估到他對我們的重要性。虛行之錯在曾露過鋒芒,我們則錯在猜不到王世充這麽快動手。”
徐子陵說道:“還問得些什麽其他呢?”
寇仲說道:“夷老確是功成身退,返回南方,陳長林則給他調往金墉城。,真想一刀把這小子宰了。”
徐子陵沉吟道:“待會由我去接頭,他們就算想耍花樣我也不怕。”
寇仲知他怕自己舊傷複發,笑道:“那怎麽成?若李小子和王世充拿下你來逼我換人,我還不是要乖乖就範?隻要有王玄應這小子在手上,不怕王世充不屈服,我們一起去吧!我很想看看王世充這時的表情。”
徐子陵隻好同意。
兩人坐上偷來的小艇,押著王玄應朝天津橋駛去。王玄應平躺艇底,失去知覺。徐子陵坐在船尾,單手搖櫓,河水溫柔地以沙沙的聲響作回應。兩岸烏燈黑火,平時泊滿大小船隻的河堤不見半條船兒,天津橋則燈火通明,人影綽綽。
寇仲低聲道:“得勢不饒人,我們務必要占盡便宜。唉!我們終不慣做賊,否則怎會擄人後忘了勒索,否則可乘機狠敲王世充一筆,讓他心痛一下也好。現在再提出,似乎欠些風度了。唉!”
徐子陵笑道:“這等於窮心未盡,色心又起,我們若能偕虛先生安全離開這裏,好該謝天謝地,虧你仍要妄想。”
寇仲遙望天津橋,若有所思地說道:“剛才我審問王玄應那小子,他每說一句話眼珠都會轉動兩三下,你說是否很不妥當呢?但我又找不到什麽破綻。要我下辣手向他無端施刑,小弟偏辦不到。”
徐子陵沉聲道:“管他是真是假,總之一個換一個,若有不妥,就幹掉他然後逃亡,失散了就在約定地方會合。但在什麽地方會合好呢?”
寇仲提議道:“若在城內,就在聽留閣的魚池處見麵;如在城外,便相會於和氏璧完蛋那小丘好了!”
兩人再不說話,蓄勢運氣。小艇倏地增速,迅速地接近天津橋。
小艇穿過橋底,到了天津橋洛水的東段,悠然停下。
寇仲長身而起,大喝道:“王世充何在?”
身穿便服的王世充在橋上現身,旁邊尚有榮鳳祥、郎奉、宋蒙秋和六、七個他們認識的親衛高手,卻不見李世民方麵的人。
寇仲帶笑施禮道:“王公終能以自己一對狗腿走路,實是可喜可賀。”
王世充毫不動氣,沉聲道:“寇仲你也非是第一天到江湖行走,該深明少說廢話的道理。人已在此,你要怎樣交換?”
寇仲笑道:“說得好!王公既是明白人,自然想出了兩全其美之法,既保證我們可安然離開,又可互相交換人質,何不說出來大家研究磋商,看看是否可行?”
王世充說道:“這還不簡單嗎?我們就在橋上換人,之後我保證讓你們三人離城而去,絕不攔阻,榮公可作擔保。”
寇仲眯眼仰首瞧著橋拱上的王世充,搖頭笑道:“王公不是在說笑話吧?你的保證不值半個子兒,榮老板如何可作保?”
榮鳳祥沉聲道:“那就少說廢話,劃下道來。”
寇仲哈哈笑道:“這個簡單之極,你們把人交我,待我驗明正身,然後你打開水閘,讓我們離城,出城後我們便放人。”
王世充怒道:“你打的倒是如意算盤,不過此事萬萬不行,因為誰能保證你們離城後仍肯履行諾言?”
寇仲好整以暇地說道:“我寇仲何時試過言而無信,而且此事已不到你選擇,隻要你一句不行,我立即宰掉你的寶貝兒子,再看要殺多少人才能脫身,總好過讓你得回兒子後再指使手下來對付我們。”
榮鳳祥插嘴道:“寇兄弟可否聽老夫一言,現在的問題,皆因換人的地點是在城內,若在城外換人,寇兄弟便不用擔心了!”
寇仲與麵向他而坐的徐子陵交換個眼色,搖頭道:“榮老板好像不知世間有追殺截擊這回事。如此換人,我們的行蹤去向全在你們計算中,到那時始懂得後悔,是否晚了些呢?不必多言,要換人就依本人的方法,一言可決。”
榮鳳祥雙目殺機一閃而逝,扯著王世充退至橋上寇仲目光不及之處商議。
寇仲移到徐子陵旁,低聲說道:“水裏有沒有動靜。”
徐子陵搖頭道:“沒有!不過我總覺得有些不妥當,隻恨不知問題出在哪裏。”
寇仲沉吟道:“是不是因為見不到李小子和他的人呢?”
徐子陵點頭道:“這或者是其中一個原因,更主要的是若王世充誠心換人,不該讓榮鳳祥參與。”
寇仲一震道:“有道理!”
此時王世充和榮鳳祥等再次出現橋拱前。
寇仲冷笑道:“老子不耐煩了!”
王世充平靜地道:“我們姑且信你一次。但你需當眾起誓,保證履行諾言。若不答應,我王世充隻好傾盡全力為子報仇,虛行之則要受盡淩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們也要向天禱告不會落到我手上。”
寇仲不屑地道:“你王世充有多少斤兩,豈會放在我寇仲心上,先讓我見過虛行之再說吧!”
王世充喝道:“拿上來!”
徐子陵別頭瞧去,虛行之的上半截軀體現身橋欄處,隻見他披頭散發,臉上沾滿血汙傷痕,身上給粗麻繩捆個結實,雙目緊閉,似是昏了過去,隻能依稀辨認出他的輪廓。
寇仲疑心大起,喝道:“喚醒他來說兩句話!”
王世充冷喝道:“人交給你,驗清楚後再說吧!給我擲下去。”
兩名武士把虛行之提起,淩空擲往他們的小舟。
上身被捆個結實的虛行之在空中不住翻滾,看其勢道,仍差丈許才會落往舟上。徐子陵揮槳迎去。寇仲則全神貫注四周形勢。“伏”的一聲,虛行之應聲彈起,升高後再往小舟位置翻滾而來。
就在此時,異變忽起。“虛行之”身上粗索寸寸碎裂,兩手揮揚,發出縷縷勁厲的指風,疾襲兩人。同一時間小舟轟然劇震,化作多截碎片。兩人早嚴陣以待,但仍想不到敵人會雙管齊下,把形勢完全逆轉過來。忽然間他們再非立足小舟上,而是正沉入河水裏去。四周風聲疾響,兩岸十多枝勁箭朝他們射來之際,無數敵人從橋上飛身撲下來。兩人閃躲對方指風勁箭時,都心知肚明唯一平反敗局之法,就是再把王玄應控製在手上。兩人倏地加速沒入水中,登時出了一身冷汗。隻見王玄應不知被什麽東西卷在身上,斜移而去,當想起是尉遲敬德的歸藏鞭,一切都遲了。
兩人痛苦得差些在水裏大哭一場,以宣泄心中的怨恨自責。不過此時已無暇多想,兩邊同時現出無數穿上水靠手持弩弓的敵人,往他們合攏過來。在水中要躲避這些穿透力特強的遠程攻擊武器,幾是妄想。
兩岸此時燈火燃亮,直照河內。兩人直往河底漆黑處沉下去,隻要被敵人水中箭手把握到影蹤,休想活命,那種無奈和窩囊的感覺,像大石壓著胸口般難受。倘不是選擇在洛水上進行交易,他們將更是插翼難飛。
徐子陵先沉貼河底,觸到河床的汙泥,心中一動,忙運螺旋勁往四周雙掌連推。給螺旋掀起的泥槳卷旋而起,不片晌河水已混濁不堪。寇仲心叫好計,依法施為,同時往前貼著河底潛去,迅速離開。
兩人在城南伊水的一處橋底爬上岸,隻能相對苦笑。
寇仲歎道:“敵人真狡猾,那假虛行之弄得自己像個爛豬頭那樣,兼之披頭散發,身上又五花大綁,使我一時無從辨認,否則我們不會被水下的敵人所乘。”
徐子陵挨在橋腳處,沉聲道:“扮虛行之的該是長孫無忌,他一動手我便認出他的身法和體型。”
寇仲沉吟道:“照我看虛行之一是讓他們害了,一是趁機先行逃走,否則王世充絕不會讓自己兒子冒此殺身之險。因為此計並非全無破綻,當時若我夠狠心,又肯受點傷,仍有足夠時間取王玄應的小命。”
徐子陵點頭同意道:“我也是這麽想,天亮後是否該設法離城呢?”
寇仲咬牙切齒道:“這口氣我怎都咽不了。不過敵眾我寡,硬撼是自取其辱,你有什麽好主意?”
徐子陵說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們須暫忍這口氣。別忘記尚有祝玉妍在旁虎視眈眈,她可能比王世充加上李世民更可怕。”
寇仲頹然道:“難道這麽溜掉算了嗎?”
徐子陵說道:“隻要我們一天死不了,王世充就睡難安寢。待弄清楚虛先生的事再說吧!”
寇仲苦思道:“若虛行之趁機溜走,理該找我們,不如我們回偃師看看。”
徐子陵說道:“你不是聯絡上宋金剛的人,要由他們安排我們到江都去嗎?”
寇仲說道:“現在除了你外,我什麽人都不敢盡信,怎說得定是否又是另一個陷阱?現在我要改變計劃,自行到江都見李子通,到時再隨機應變,見機行事。”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趁天亮前我們最好先去偷兩套幹淨衣服,那逃命時也可威風神氣點。”
寇仲笑道:“請讓小弟領路吧!我和洛陽最大的那間綢緞鋪的老板是老朋友哩!”
密雲,大雨似可在任何一刻灑下來。徐子陵蹲在街市一個早點攤吃早點,想起不知所蹤的貞嫂,四周雖是人來人往,喧鬧震天,他卻有孤身一人的感覺。人事不斷變化,誰都沒法控製。幾天前他們還是王世充倚之為臂助的客卿貴賓,現在卻成了反目的仇人。李世民本可成為好友,眼前卻是水火不容的大敵。
此時寇仲來了,笑道:“疤臉兄你好,這裏的饅頭比之揚州如何呢?”
徐子陵把一個菜肉包子送到口裏,歎道:“沒錢買包子時的包子最好吃。找到宋金剛的人嗎?”
寇仲也把包子塞進嘴內,含糊不清地說道:“計劃有少許改變,我已說服宋金剛的人借條小貨船給我們,所有通行證件一切齊備,另有四名船伕,坐船總好過用腳走路吧?”
徐子陵聳肩道:“你愛怎樣便怎樣吧!”
寇仲一本正經道:“此話是否當真?”
徐子陵皺眉道:“你又有什麽鬼主意?”
寇仲伸手攬著他肩頭道:“我們明早才走。”
徐子陵苦笑道:“你是不肯死心的了。”
寇仲煞有介事地說道:“這回我真的不是要逞強鬥勝,而是事情有了新的發展。”
徐子陵懷疑地問道:“什麽新發展?”
寇仲說道:“剛才我沿洛河走來,看到一艘戰船駛往皇城,我敢肯定它是從偃師回來的,因為我們坐船回來這裏時,它仍泊在偃師對外的碼頭處。”
徐子陵說道:“這不是平常不過的事嗎?”
寇仲得意道:“但這船卻非比尋常,不但船上戒備森嚴,而且前後有十多艘快艇護航,岸上還有騎兵掠陣,你說為何如此大陣仗呢?當然是怕有人劫船,且怕的正是我們揚州雙龍兩位好漢。”
徐子陵一震道:“虛行之果然是溜到偃師找我們,現在卻被他們擒回來了。”
寇仲決然道:“不理皇宮內是否有千軍萬馬,今晚我們進宮救人。”
徐子陵搖頭道:“不要待今晚!我們現在立即入宮救人,你不是說宮內仍有很多楊侗的舊人嗎?隻要能潛進宮內,我們就可相機行事,設法把人救出來。”
寇仲抓頭道:“光天化日,兩個大漢翻牆越壁是否有點礙眼?從城門進去又怕人家不歡迎。”
徐子陵仰望天色,說道:“這回真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隻要這場雨下得成,我們便有機會入宮救人,但先要做好準備工作,再看看老天爺肯不肯幫忙。”
寇仲和徐子陵躲在城北道光坊匯城渠一道小橋下,遙望皇城的東牆。天上的烏雲愈積愈厚,雖為他們帶來希望,大雨卻始終沒灑下來。此時離正午隻有半個時辰。
徐子陵苦思道:“魯妙子曾在他的水道篇說過,凡皇宮一類規模宏大的建築,下麵必有水道係統,既需排汙,更用來供水給庭院園林洗濯灌溉等所需,照看這條匯城渠理當與皇宮下麵的水道相通,這叫因利乘便。”
寇仲眉頭緊蹙地仰首瞧天,點頭道:“魯妙子的話自然沒有錯,不過我們想得到的,別人也會想到。當日我和楊公卿等人研究如何攻入皇宮,楊公卿便指出所有主渠均設有多重鋼閘,除非變成小魚蝦,否則休想穿過,唉!還是求老天爺下場雨好了。”
忽然蹄聲轟鳴,十多名騎士自遠而近,奔往橋上。
寇仲探頭瞧了一眼,縮回橋底低聲道:“是巡邏的禁衛軍,要不要借兩套軍服來使用。”
徐子陵沒好氣道:“那隻會打草驚蛇,若穿套軍服便可入宮,那誰都可出入自如。”
寇仲頹然無語。
橋上蹄響如雷,倏又收止。兩人頭皮發麻,暗忖難道被發現了。
其中一名禁衛在上方歎道:“今天真倒黴,被派出來值勤,若能留在宮內就好多哩!”
另一人笑道:“你算是什麽東西,留在宮內又如何,難道你有資格聽尚秀芳唱曲嗎?”
其他人發出一陣嘲弄的笑聲。
蹄音再起,漸漸去遠。寇仲和徐子陵你眼望我眼,兩對虎目同時亮起來。
寇仲霍地立起,說道:“尚秀芳照例在午後才肯赴任何宴會,都說要借兩套軍服嘛!”
換上禁衛武服的寇仲、徐子陵,策騎來至曼清院大門處,喝道:“秀芳小姐的車駕起行了嗎?”
把門者連忙啟門,說道:“兩位官爺,秀芳小姐仍在梳洗,不過馬車已準備好了,隨時可以起行。”
寇仲大擺官款道:“給我引路!”
接著兩人躍下馬來,隨帶路者往內院走去,路上寇仲旁敲側擊,很快弄清楚尚秀芳所帶隨從和平常出門赴會的情況,心中立有定計。
天上仍是密雲不雨,壓得人心頭沉翳煩悶,院內的花草樹木,也像失去了顏色。
抵達尚秀芳居住的小院,尚秀芳的十多名隨從正在抹拭車馬,準備出發。
寇仲遣走引路的人,把那叫白聲的隨從頭子拉到一旁說道:“玄應太子特別派我們來保護秀芳小姐,白兄該知近日東都事故頻生吧!”
白聲打量兩人一會後,說道:“兩位軍爺麵生得很。”
寇仲故作神秘的壓低聲音道:“我們這些日子來跟玄恕公子到了偃師辦事,所以少有見麵。不過上次秀芳小姐到尚書府,我不是見過白兄嗎?隻不過我守在府內而已,還記得秀芳小姐第一首便是什麽“少年公子負恩恩”,我隻記得這一句,其他的都忘了!”
他說的自是事實,白聲疑慮盡消,但仍眉頭緊皺道:“我也聞得東都不大太平,玄應太子果是有心。不過小姐素不喜歡張揚,兩位軍爺這麽伴在兩旁,隻怕小姐不悅。”
旁邊的徐子陵心中好笑,心忖這麽十多個隨從前後簇擁,仍不算張揚嗎?可知隻是這白聲推托之詞。又或尚秀芳小姐想予人比較平民化的印象,不願公然與官家拉關係。
寇仲卻是正中下懷,拍拍白聲肩膀道:“這個容易,待會我們脫下軍服,遠遠跟在隊後便可以了!”
白聲哪還有什麽話說,隻好答應。
此時盛裝的尚秀芳在兩名俏婢扶持下出門來了。寇仲忙“識趣”地扯著徐子陵避往一旁,沉聲道:“現在隻要能過得皇城入口那一關,我們便是過了海的神仙啦!”
尚秀芳的車隊開出曼清院,朝皇城駛去。徐子陵和寇仲在隊尾處,瞻前顧後,裝模作樣。各人都不住抬頭望天,怕積聚的大雨會隨時傾盤灑下,且下意識地提高了車速。走了不到片刻,後方蹄聲驟響。寇仲和徐子陵警覺後望,立時心中叫糟,原來追來者竟是李世民、龐玉、長孫無忌和尉遲敬德四人。此時他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向天禱告,希望李世民並不認識尚秀芳的每一個從人,否則立要給揭**份。
李世民等可不同白聲,豈是那麽易被欺騙的。兩人連忙前後散開,又運功收斂精氣,佝僂身子,免致引起李世民等人的警覺,暗幸若非坐在馬上,隻是兩人挺拔的身形便可令敵人對他們大為注意。李世民領先越過他們,似乎心神全集中到什麽要緊事情上,並沒有對他們投上一眼。白聲等紛紛行禮,李世民則以頷首微笑回報。龐玉等緊隨著李世民,也沒有怎樣注意他們。
李世民追到馬車旁同速而行,說道:“秀芳小姐好!世民來遲了!”
兩人心叫好險,原來李世民竟預約了尚秀芳要陪她入宮的。
尚秀芳隔著下垂的簾幕還禮問好後訝道:“秦王一向準時,為何今天竟遲到了,秀芳並無任何嗔怪之意,隻是心生好奇吧!”
李世民仰望黑沉沉的天空,伴著馬車走了好一段路,歎道:“秀芳小姐可還記得寇仲和徐子陵嗎?”
後麵的寇仲和徐子陵正傾耳細聽,聞得李世民向尚秀芳提及自己的名字,都大感興趣,一方麵奇怪李世民的遲到為何與他們有關,另一方麵亦想知道這色藝雙全的美女如何回答。
尚秀芳尚倏地沉默下去,好一會始輕柔地道:“提到寇仲!秀芳曾與他有兩次同席之緣,印象頗深,總覺得他氣質有異於其他人。至於徐子陵呢!隻在聽留閣驚鴻一瞥的隔遠見過,仍未有機會認識。秦王的遲到難道是為了他們嗎?”
她的聲音婉轉動聽不在話下,最引人處是在語調中透出一種似是看破世情般的灑脫和慵懶的味兒。此時不見人而隻聽聲音,那感覺可更加強烈。透過她說話的頓挫和節奏,亦令人聯想和回味著她感人的歌聲,憂怨中搖曳著落寞低回的感傷,間中又似蘊含著一絲對事物的期待和歡愉,形成非常獨特的神韻。
李世民苦笑道:“秀芳小姐可知世民和他們本是好友,現在卻成了生死相拚的仇敵?”
尚秀芳“啊”地嬌呼一聲,好一會然後低聲道:“秦王這些時日來,是否為了此事弄得心身皆忙呢?”
李世民沒有正麵作答,岔開道:“我剛才正為他們奔波,原來隻是一場誤會。”
尚秀芳訝道:“寇仲不是為王公效力的嗎?”
李世民歎道:“那是以前的事了。秀芳小姐不要讓人世間的爾虞我詐玷汙了雙耳。”
尚秀芳似在試探地道:“他兩人雖是武功高強,英雄了得,但若要與秦王作對,是否太不自量力呢?”
蹄音的答中,車馬隊轉入通往皇城的沿河大道。洛水處舟船往來,與道上的人車不絕,水陸相映成趣。眾人都因她動人的聲音忘了黑沉沉的天色。
李世民籲出一口氣喟然道:“這兩人已不可用武功高強來形容他們那麽簡單,他們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天才橫溢的絕代高手,更難得的是智勇兼備。所以直至今天,仍沒有人能奈何得了他們。連想置他們於死地的李密最後都栽在他們手下,由此可想見其餘。”
語氣透露出濃厚的無奈和傷情,使人感到他確實很重視和珍惜這兩個勁敵。如此推崇敵手,亦可看出他廣闊的胸襟和氣魄,不會故意貶低對方。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泛起異樣的感受。想不到李世民這樣看得起他們,難怪會如此不擇手段的與王世充合作以圖殲滅他們。
尚秀芳低聲道:“他們如今是否仍在東都?”
李世民道:“這個非常難說,當他兩人隱在暗裏圖謀時,誰都感到難以提防和測度!”
此時車馬隊抵達承福門,守門的衛士舉戈致禮,任由車馬隊長驅直進。寇仲和徐子陵高懸的心終可輕鬆地放下來。
李世民與尚秀芳停止說話,在親衛的開路下,穿過太常寺和司農寺,在尚書府前左轉,入東太陽門,沿著內宮城城牆旁的馬道直抵內宮的主大門則天門,進入氣魄宏大的宮城。內宮城中殿宇相連,樓台林立,殿堂均四麵隔著高牆,牆間設有門戶,殿堂間連環相通。
徐子陵是首次踏足宮城,寇仲上回雖曾逃入宮城,卻是連走馬看花的時間和心情都沒有,故而此刻有大開眼界的感覺。隻是則天門,足可看出隋煬帝建城所投下的人力物力。此門左右連闕,闕高達十二丈,輔以垛樓,門道深進十多丈,簷角起翹,牆闕相映,襯托出主體宮殿的巍峨雄偉。入門後,衢道縱橫,位於中軸線上共有三門兩殿,門是永泰門、幹陽門和大業門,殿則幹陽、大業兩殿。幹陽殿為宮城的正殿,是舉行大典和接見外國使節的地方。幹陽門門上建有重樓,東西軒廊周匝,圍起大殿外的廣闊場地,此時已有幾隊車馬停在殿門外,可知殿內正舉行盛會。
幹陽殿不愧宮城內諸殿之首,殿基高達尋丈,從地麵至殿頂的鴟尾,差不多有二十丈,四麵軒廊均有禁衛把守,戒備森嚴。殿庭左右,各有大井,以供皇宮用水;庭東南、正南亦建有重樓,一懸鍾,一懸鼓,樓下有刻漏,到某一時刻會鳴鍾鼓報時。殿體本身則更規製宏大,麵闊十三間,二十九架,三階軒,柱大二十四圍,文棟雕檻,雪黴秀柱,綺井垂蓮,飛虹流彩,望之眩目。
寇仲隨著隊尾,與徐子陵並排而行。他們不再擔心李世民,卻擔心白聲。現在的情況是李世民以為他們是尚秀芳的人,而白聲則認定他們是王世充的人。所以隻要王世充的禁衛顯露出任何不把他們當是自己人的神態,白聲立即知道他們是冒充的。這結果似乎是不可避免。假若沒有李世民同行,他們或者仍可設法先行出手製著白聲,但現在當然辦不到。正頭痛時,車馬緩緩停下。宋蒙秋從殿台上迎下時,李世民躍下馬來,親自為尚秀芳拉開車門。四周全是禁衛軍,想溜掉亦沒有可能。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無奈的眼色,亦各自硬著頭皮下馬。禁衛過來為他們牽馬。“轟隆!”一聲驚雷,震徹宮城。狂風刮起,吹得人人衣衫拂揚,健馬跳竄驚嘶。接著豆大的雨點灑下,由疏轉密。宋蒙秋似早有準備,忙打開攜帶的傘子,遮著盈盈步下馬車的絕色美人兒。其他人隻好暫做落湯雞。
地暗天昏。尚秀芳和李世民等匆匆登上殿堂,雨勢更盛,傾盆而下。最高興的當然是寇仲和徐子陵,他們趁各人忙著避雨之際,展開身法,神不知鬼不覺的溜往東南的鍾樓處。
兩人望著幹陽殿典雅宏大的殿頂,生出曆史重演的奇異感覺,甚至有些兒不寒而栗。殿頂離開他們置身處的鍾樓遠約三十丈,和昨晚榮府的情況大致相同。而滂沱大雨亦把白天變換成黑夜。環繞大殿的圍廊滿布避雨的禁衛軍,而他們唯一入殿的方法是從上而下,由接近殿頂的隔窗突襲殿內的目標。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你不是有方法可渡過這樣的遠距離嗎?在這裏是否可重施故技呢?”
徐子陵點頭道:“當然可以,現在還更容易,因為我們多了條原來用來攀城牆用的長繩子。來吧!”
寇仲解下背囊,把長達十丈的繩子取出,遞給徐子陵道:“這回要看你的能耐!”
徐子陵胸有成竹地把繩子的兩端分別捆緊兩人腰上,說道:“若這方法到不了幹陽殿頂,那時便用來逃命好了!”
順手拔了他的井中月。
寇仲抗議道:“你至少該告訴我應怎樣配合吧?”
徐子陵說道:“非常簡單,我把你送往空中,你再運氣滑行,然後由小弟擲出井中月,你便學晁公錯踏著飛鈸般憑刀勢投往目的地,記著最要緊運功把刀吸住,若“叮”的一聲插在殿頂處,我們便要一起宣告完蛋。”
寇仲立時雙目發光,說道:“真有你的!”
徐子陵低喝道:“起!”
寇仲躍離鍾樓,徐子陵平伸雙掌,在他腳底運勁一托,登時把他斜斜送上遠達十丈和電雨交加的高空去。若在平時,驟然來個空中飛人不被人發覺才怪,但在這樣的疾風大雨中,縱有人肯望天,怕亦看不見他們。
一道閃電,裂破寇仲頭頂上的虛空。寇仲到勢子盡時,一個翻騰,像尾魚兒般朝殿頂方向滑過去。此時徐子陵亦斜衝而起,直追寇仲。
暴雨嘩啦聲中,寇仲“遊”過近十丈的空間,到離殿頂仍有近十五丈的距離,徐子陵運勁擲出的井中月,剛巧到了他身下。寇仲一把抓著刀柄,同時提氣輕身。“蹬!”兩人間的幼索扯個筆直。
寇仲被帶得直抵殿頂邊沿,徐子陵亦被幼索的帶動借力再來一個空翻,落往他旁。行動的時候到了。
兩人腳勾殿頂,探身下望。通過接近殿頂透氣窗隔,廣闊的大殿內燈火通明,擺開了十多個席位,分列兩排,向著主席。悠揚的樂聲和談笑的聲音,在雨打瓦頂簷脊的鳴聲中,仿佛是來自另一世界的異音。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李小子這麽公然出席王世充在宮殿內舉行的盛會,是不是等於間接承認王世充的帝位呢?”
徐子陵正細察形勢,見到王世充主席左邊第一席坐的是王玄應,接著是郎奉、宋蒙秋,榮鳳祥等人,右邊首席卻是尚秀芳,次席才是李世民,其他全是洛陽的官紳名人。沒好氣地答道:“虧你還有時間想這種事,李小子肯參加午宴,當然有他的理由哩!”
他說話時,雨水順著項頸流到他臉上口裏,使他有種痛快放任和隨時可豁出去的感覺。
整個天地被雷鳴電閃和雨響填得飽滿,對比起殿內溫暖的燈火,外麵就顯得特別狂暴和冰冷無情。雨水從瓦麵衝奔灑下,像一堵無盡的水簾般投到殿廊旁的台階去。衛士都縮到廊道靠殿牆的一邊,似乎整個皇宮就隻他們兩人吊在殿簷處任由風吹雨打。每根頭發都在淌水。
王世充可恨的聲音從殿內隱約傳上來道:“秀芳大家今晚便要坐船離開,讓我們敬她一杯,祝她一路順風。”
兩人這才恍然,明白為何宴會在午間舉行,又且李世民肯來赴宴。
寇仲湊過來道:“我詐作行刺王世充,你則負責去擒拿小玄應,如何?”
徐子陵搖頭道:“王世充由我負責,你去對付李小子,好把尉遲敬德那三個家夥牽製住。”
寇仲愕然道:“那誰去擒人?”
徐子陵脫掉麵具,說道:“當然是小弟,王玄應見到老爹遇襲,必會搶過來救駕,那就是他遭擒的一刻。”
寇仲學他般除下麵具,說道:“你小心點榮鳳祥,隻要他比榮姣姣厲害一些,夠你頭痛的了。你說我會不會一時失手把李小子宰掉呢?”
徐子陵沉聲道:“我們的目標是要救虛先生,你若貪功求勝,反被敵人擒下,我們便要全盤皆輸,那時要換的將不是虛先生而是你這蠢家夥,明白了嗎?”
寇仲苦笑道:“在你麵前,為何我總像是愚蠢的一個?”
徐子陵不再跟他胡扯,說道:“何時動手?”
寇仲沉吟道:“你說呢?”
徐子陵抹掉封眼的雨水,露出笑意,輕柔地道:“當然是當敵人的警覺性降至最低的時刻!告訴我,那該在什麽時候動手?”
寇仲燦爛地笑道:“這叫英雄所見略同,我們的秀芳大家開金口之時,就是我們出手的一刻哩。”
“平台戚裏帶崇墉,炊金饌玉待鳴鍾,小堂綺帳三千戶,大道青樓十二重……”
不知是否忽然被勾起心事,或由於別緒離情,又或為殿外的驚雷暴雨觸景生情,每音每字,明明是經由她香唇吐出,但所有人包括在外麵淋著雨的寇仲和徐子陵在內,都有她的歌聲像是直接從自己內心深處傳送出來的奇異感覺。她雖是活色生香的在殿心獻戲藝,但在座者都似乎感到她已整理好行裝,現在正在碼頭旁徘徊,隨時會登上即將啟碇開航的帆船。她的歌聲隨著雷鳴雨音婉轉起伏,柔媚動人,但最感人的是歌聲裏經極度內斂後綻發出來漫不經意的風霜感和失落的傷情。無論唱功以至表情神韻,均達登峰造極境界,更勝以前任何一場的表演。寇仲和徐子陵一時竟聽得呆了,幾至渾忘和錯過了出手的最佳機會。驀地掌聲驟起,兩人終於醒覺過來,立即出擊。
“砰砰!”殿內眾人仍沉醉在尚秀芳嫋嫋繞梁的餘音之際,近殿頂處木屑紛飛,兩團水花漫天灑至,幾疑是暴風雨改移陣地,轉到殿內肆虐。同一時間殿外近處霹靂震耳,其回響更使人像身懸危崖,駭然魂驚。眾人大吃一驚時,兩道人影分別撲向王世充和李世民。凜冽的勁氣,淩厲的破風聲,粉碎了尚秀芳早先營造出來那像是覺醒淚盡、萬幻皆空般的悲愴氣氛。
此時尚秀芳仍在殿心未曾歸座,驀見刺客臨空,駭得呆立當場,素手捧心,雖失常態,卻出奇地仍是風姿楚楚。
首先遇襲的是李世民。寇仲破入殿內,立即一個空翻,頭下腳上的筆直下撲,井中月化為眩目黃芒,像最可怕的夢魘般疾劈李世民天靈蓋。陪坐在李世民身後半丈許外的龐玉,長孫無忌和尉遲敬德,因事起突然,兼之寇仲速度迅疾,要救援時,已遲了一步。
反應最快的是李世民。他來不及拔劍擋駕或閃避,竟就那麽力貫雙臂,把身前的紅木幾提起過頭,迎向寇仲驚天動地的一刀。幾上的酒杯酒壺,全部傾跌在地。“轟!”紅木幾中分而裂。李世民得此緩衝,往後滾開。寇仲再一個空翻,井中月化作萬千刀芒,如影附形地朝在地上滾動的李世民卷去,沒有半點留情。
此時徐子陵已斜越殿堂上三丈多的空間,像雄鷹搏兔般滑瀉至王世充前方空際,一拳向滿臉駭容的王世充擊去。守在左右的禁衛雖疾撲過來,但都來不及攔阻。殿內其他賓客大多不懂武功,又或武功平常,隻能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郎奉、宋蒙秋、王玄應等先後縱身而起,但亦遠水難救近火。動作最快的是居於王玄應鄰席的榮鳳祥,左手輕按席麵,像一朵雲般騰空竄升,再橫移尋丈,雙掌連環發出劈空掌勁,疾攻空中的徐子陵左側,顯露出令人意外的絕世功力。
王世充終是一等一的高手,驚駭過後,知此乃生死關頭,猛地收攝心神,雙掌平胸推出,硬接徐子陵這霸道至極的一拳。“砰!”王世充舊創未愈,新傷又臨身,雖勉力架著徐子陵力能開山裂石的一拳,喉頭卻不聽指揮,噴出一砰鮮血。徐子陵亦被他渾厚的反震力道衝得身法凝滯,而榮鳳祥雄渾的掌風已排山倒海般側攻而至。
在電光石火的刹那間,他判斷出榮鳳祥的真正實力尤在他自己之上,其氣勢速度和拿捏時間的準確性,均達到了大家的境界,令人難以置信的可怕和厲害。冷哼一聲,徐子陵乘勢疾落地上,然後身往前傾,不但避過榮鳳祥的劈空掌,還在前胸觸地前,炮彈般改向正往他撲來的王玄應射去,變招之快,讓人歎為觀止。
“叮!”李世民於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不但倏地停止滾動,還彈起身來,拔劍掃在寇仲的井中月處。寇仲積蓄的螺旋勁像長江大河般攻入他經脈內,李世民有若觸電,蹌踉跌退到龐玉三人之中,但也保住性命。
寇仲落到地上,井中月隨手揮擊,挾著主動猛攻的餘威,逼得龐玉等寸步難移,這才疾往後掠,希望可與徐子陵會合。
徐子陵此際剛欺近王玄應身前。緊追在他身後的榮鳳祥是他成敗的最大影響力,他和寇仲因榮姣姣高明的身手,本已對他評價甚高,但仍想不到竟是這般級數的可怕高手。假若徐子陵不能在一個照麵的高速下擒住王玄應,就再沒有機會。而無論王玄應如何不濟,也不會無能至如此地步。人急智生,徐子陵雙目發出淩厲的神光,直望進持劍攻來的王玄應眼內,後者被他氣勢所懾,兼之又曾是他和寇仲手下敗將,果如徐子陵所願,心生怯意,改進為退,希望其他人能施以援手。榮鳳祥大叫不好,徐子陵增速撲前,兩手幻化重重掌影,連續十多記拍打在王玄應劍上。王玄應不住踉蹌,臉上血色盡退,忽然後小腿碰上長幾,兼之被徐子陵一波接一波的勁氣衝擊,那收得住勢子,長劍脫手,人亦翻倒幾上,杯壺傾跌。十多名禁衛從左右趕至,但已來不及救回他們的少主。
“砰!”徐子陵反手一掌硬封榮鳳祥一記重擊,同時借勁竄前,衝天而起,順手把封了穴道的王玄應小雞般提起來。榮鳳祥一聲厲嘯,改變方向,迎向寇仲。這時寇仲剛來到呆立殿心的尚秀芳之旁,竟順手捏了尚秀芳臉蛋一把,還在她耳旁低聲道:“小姐唱得真好!”井中月同時幻起黃芒,疾劈攻來的榮鳳祥。“砰!”兩人錯身而過,寇仲暗叫厲害時,徐子陵提著王玄應避往一角,厲聲喝道:“全部給我住手。”
整殿人呆在當場之際,寇仲像天神般落在徐子陵之旁,把井中月橫架在垂頭喪氣的王玄應咽喉處,大笑道:“世充小兒,世民小子,這次服輸了吧!”
在眾禁衛重重簇擁下的王世充,縱使沒有因失血受傷而引致麵孔蒼白,也是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一時竟氣得說不出話來。到現在仍沒有人知道他們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皇宮,發動突襲。“轟隆!”差點被遺忘了的雷聲,又再提醒殿內諸人外麵的世界仍是在老天爺的掌握中。
李世民踏前一步,風度依然地微笑道:“仲兄和子陵兄鬼神莫測的手段,的確令人不得不服。”接著愛憐地瞧著尚秀芳道:“尚小姐受驚了,請回座位稍息。”
尚秀芳像聽不到他說話般,直勾勾地瞧著寇仲和徐子陵,好一會才移到李世民之旁。
榮鳳祥似對截不住兩人心生盛怒,雙目殺機連閃,冷哼道:“你們是如何進來的?”
其他人則鴉雀無聲,也輪不到他們發話。
寇仲訝道:“哪來這麽多廢話!”
接著向王世充道:“不用我說聖上你也該知道怎辦吧!小弟一向都是沒有耐性的人哩!”
王世充氣得差點吐血,狠狠道:“把虛行之抓來!”禁衛應命去了。
寇仲微笑道:“快給小弟找條像樣點的快船,船過偃師後我便放人,其他條件均不會接受,明白嗎?”
王世充還可以說什麽呢?
風帆遠離京都,順流朝偃師而去。雨過天晴後的黃昏,分外詭豔迷人。王玄應被封了穴道,昏迷艙內。三人暢敘離情,大有劫後相逢的愉悅。
虛行之道:“我從王世充大封親族部下,卻獨漏了仲爺,知他要施展毒手加害兩位爺兒,於是趁著出差金墉,乘機溜往偃師找你們,豈知卻是失之交臂。”
徐子陵正掌舵控船,聞言道:“照我看王世充仍想重用虛先生,否則以他豺狼之性,該命人將你就地處決。”
寇仲冷哼道:“那他的寶貝太子也完了。”
虛行之往後方瞧去,一艘戰船正銜尾隨來,長長籲出一口氣道:“對這種刻薄寡恩的人,我寧死也不會為他出力。像仲爺和陵爺的義薄雲天,為了別人而不顧自身安危的英雄高傑,我虛行之就算要賠上小命,也心甘情願。”
寇仲猶有餘悸地說道:“這回其實險至極點,榮鳳祥的武功不但高得離奇,還有種詭異邪秘的味道,非是正宗的路子,差點讓我們功虧一簣。”
徐子陵訝道:“我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想不到你也有同感。表麵看他的手法大開大闔,但其中暗含詭邪的招數,且有所保留,像在隱瞞什麽的樣子,其中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寇仲露出思索回憶的神情,好一會才道:“我和他動手時,雖隻是兩個照麵,卻感到他的眼神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此事非常奇怪,為何我以前遇上他時,並沒有這種感覺呢?”
虛行之道:“那應是他平時蓄意斂藏眼內光芒,動手時由於真氣運行,再藏不住。如此推之,仲爺以前定曾遇過他,隻不過不是他現在這副麵孔而已。”
徐子陵點頭道:“虛先生這番話很有道理,榮鳳祥這人根本沒有立場,似乎何方勢大便靠向何方,心懷叵測。”
寇仲苦思道:“若是如此,那榮鳳祥的真正身份該不難猜,有誰是接近祝玉妍那種級數,又曾和我碰過頭的?”
渾身一震,瞧向徐子陵。
徐子陵茫然道:“是誰?”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我記起了!我的娘啊!定是辟塵那妖道,真是厲害。”
徐子陵愕然道:“怎會是他,不過也有點道理,這回王世充有難了。”
寇仲苦笑道:“好家夥,這麽看來,榮姣姣怕亦非是他女兒,而楊虛彥的出身更是可疑,甚至連董淑妮都大不簡單,李小子可能中計都不曉得。”
虛行之不解道:“辟塵是誰?”
寇仲解釋後道:“陰癸派想爭天下,辟塵妖道的什麽派亦想混水摸魚,手段雖異,其心一也,若辟塵知道這麽一動手便讓我們看破,定會非常後悔。”
虛行之遙望遠山上初升的明月,道:“過了偃師後,我便登岸趕赴飛馬牧場,兩位爺兒最要緊是小心點,李子通這人也不是好相與的,他手下白信、秦文超和左孝友三人,全是有名的猛將。”
兩人想起要對付杜伏威和沈法興聯軍這近乎不可能的任務,隻有頹然以對。
虛行之沉吟道:“杜伏威和沈法興隻是利益的結合,其中定是矛盾重重,若兩位爺兒能巧妙利用,說不定可不費吹灰之力,便破掉他們的聯軍。”
寇仲精神大振道:“先生的提議隱含至理,我必謹記於心,到時再因勢而施。”
風帆轉了一個急彎,駛上平坦寬闊的河道,全速順流放去。
船過偃師十裏後,緩緩靠岸。由於人少船輕,從京都跟來的戰船早被拋在遠方。岸上蹄聲轟鳴,老朋友楊公卿隻率十餘騎追至,然後隻身登船。
寇仲哈哈笑道:“楊大將軍果是有膽有識,竟敢孤身登船。”
楊公卿來到寇仲身前,瞧了平躺地上仍昏迷不醒的王玄應一眼,又與看台上的徐子陵虛行之打個招呼,歎道:“尚書大人這次是咎由自取,我楊公卿無話可說。”
寇仲道:“順便告訴大將軍兩件事,若大將軍高興的話,可轉告世充小兒。”
楊公卿奇道:“什麽事呢?”
寇仲遂把李世民可能向李密招降和榮鳳祥該是辟塵之事坦然相告,然後笑道:“不害得他們提心吊膽,難有寧日,我如何咽下這口氣。”
楊公卿色變道:“這兩件事均非同小可,我須立即以飛鴿傳書,向王世充報告。”
隻聽他直乎王世充之名,便知他對王世充的不滿已溢於言表。
寇仲湊過去低聲道:“大將軍盡管把人帶回去,不過須謹記王世充可這樣待我,他日也可以用同樣方法對待大將軍,侍候虎狼之主,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楊公卿苦笑道:“我早明白了!三位好好保重。”
提起王玄應,徑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