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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錯恨難返2

素素俯坐**咳得昏天黑地,每咳一次,手上的巾子便多灑上幾點怵目驚心的鮮血。憔悴的病容沒有半點血色,本是烏黑精亮的秀眸更失去昔日的輝采。徐子陵撲往榻沿,手掌按到她背心上,真氣源源輸入,熱淚盈眶,哽咽道:“素姐!”素素嬌軀一顫,奇跡似的停止咳嗽,刹那間美眸恢複神采,朝他瞧去,不能相信地叫道:“小陵!這不是真的吧?”

徐子陵強忍淚滴,搖頭道:“這一切應該都不是真的,我們實不該讓素姐離開我們身邊。”

素素雙目奇光迸射,探手愛憐地撫摸他英俊無匹的臉龐,像完全康複過來般平靜溫柔地說道:“終於盼到你們回來啦!小仲呢?不過即使他因事未及前來,有你在這裏已令素姐心滿意足。”

徐子陵的心直往絕望淒苦的無底深淵墜下去,一切都完了,從輸進素素的真氣,他探知素素生機盡絕,當他的手離開她背心的一刻,就是她玉殞香消之時。所有熱切的渴望和期待,都被眼前這殘酷和不可接受的命運徹底粉碎,盡成泡影。

素素別轉嬌軀,無限溫柔地邊為他拭淚,邊道:“好弟弟不要哭,姐姐一直在盼你們來,現在好啦!你知否那乖寶貝喚什麽名字?”

徐子陵瞧著她嘴角飄出那絲充盈著母性光輝的笑意,心頭卻似被尖錐一下一下無情地**,勉力收攝心神,輕輕道:“是陵仲嗎?”

素素歡喜地道:“這名字改得好吧?每次喚他,我都記起你們一對乖弟弟,將來他必定像你們那麽乖的。”

徐子陵差點要仰天悲嘯,熱淚再控製不住從左右眼角瀉下,淒然道:“為什麽會這樣,香玉山到哪裏去了?”

素素玉容沉下去,輕垂螓首低聲卻肯定地說道:“姐姐本早挨不下去,但為了等待你們來,勉強撐到這一刻,過去發生的事,讓它過去算了,姐姐走了後,小陵你給姐姐帶走陵仲,把他養育成像你們般英雄了得。姐姐是姓方的,他便叫方陵仲吧!”

徐子陵雙目閃過駭人至極的濃烈殺機,沉聲道:“香玉山究竟對你做過什麽?”

素素凝望著手上的血巾,淡淡地說道:“不要怪他,要怪就怪姐姐不信你們對他的看法,不懂帶眼識人。”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以所能做到最冷靜的神態語氣道:“他在哪裏?”

素素朝他瞧去,搖頭歎道:“他要姐姐給你們寫一封信,姐姐拒絕後,他對姐姐冷淡下來。唉!這些不提也罷。”

素素伏入他懷裏,柔聲道:“提來又有什麽意思呢?姐姐能遇到你們,已感沒有白活。人生難免一死,遲點早點並沒有什麽分別,姐姐現在很開心,死亦無憾。小陵!給我敲響幾上的銅鍾好嗎?”

徐子陵這才注意到榻旁幾上置有一座銅鍾,鍾旁放著一根敲打的小銅棒。

徐子陵發出一記指風。“當!”銅鍾的清音催命符的遠傳開去。

素素虛弱地道:“扶我坐好!”

徐子陵知她到了油盡燈枯,回光返照的時刻。強忍內心無可抗禦的悲痛,扶她坐好,手掌不敢有片刻離開她粉背。

足音拾級而上。

素素向入門處勉力道:“小致不用驚惶,我的好弟弟來探我哩!”

一聲驚呼後,戰戰兢兢的小婢抱著方陵仲出現在房門處,駭然瞧著徐子陵。

徐子陵伸手道:“把陵仲給我,然後回到樓下去,但不可以離開,明白嗎?”

小婢給他淩厲的眼神一瞥,立即渾身哆嗦,哪敢不從,忙把嬰孩交給徐子陵,自己則腳步不穩地走了。

徐子陵把熟睡中胖嘟嘟的小陵仲送入素素懷抱裏,心中湧起莫以名之的深刻情緒,就像這不知親娘快要離他而去的嬰孩和他的血肉已連接起來。

素素美目深注到懷內的孩子去,俏臉泛起聖潔的光輝,愛憐無限地說道:“你有兩個爹,一個叫寇仲,另一個叫徐子陵,娘曾想過嫁給他們,天下間隻有他們才配作你的爹。”

徐子陵猛地想起劉黑闥請他轉交素素的玉鈪“賀禮”,連忙取出,為她戴在腕上,心中又酸又痛的低聲道:“這是劉大哥托我送給姊姊的……唉!”

素素的美目亮起,摟著小陵仲歡喜地說道:“嗬!是李大哥送的嗎?”

徐子陵知她誤“劉”為“李”,欲言無語。

素素呼吸轉速,喘著道:“告訴李大哥,素素從沒怪過他。”說罷嬌軀一軟,含笑而逝。

徐子陵出奇地沒有表現出任何激動,輕柔地把素素的屍身平放榻上,抱起好夢正酣,茫不知發生了骨肉分離的人間慘劇的小陵仲,撕下布條,把他紮在懷裏。

他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每一個動作上,竭盡全力不去想素素的死亡。樓外靜寂無聲,素素的消逝是那麽寧謐和令人難以覺察。窗外廣袤深邃的天空嵌滿星星,似乎這人世間除去黑絲緞般的夜空,他受到打擊重創的破碎心,素素的遺孤和她的死亡外,再無他物。接著他以棉被卷起素素的遺體,本要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悲嘯,好把所有絕望痛苦的悲愴情緒,盡渲於遠近的夜空去,可是為怕驚擾懷內小陵仲的美夢,他隻能輕輕悲歎一聲,穿窗疾走。

當他把素素和小陵仲交給卜天誌安置時,就是他回來的一刻。香玉山必須以死來償還他欠的債。警告的煙花訊號箭在後方高空爆出朵朵光花,不過已錯失良機,本是天衣無縫的陷阱,因不能識破徐子陵的真麵目,又因徐子陵的聰明機智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宅內,使香玉山的卑鄙詭計終落得棋差一招。否則若徐子陵因素素母子的負累,在眾多高手的圍攻下,定難僥幸。

寇仲忽然心驚肉跳,坐立不安,送陳長林上路後,回到名為“少帥府”的大宅,召來洛其飛問道:“有沒有徐爺的消息?”

洛其飛見他神色有異,搖頭道:“徐爺究竟到哪裏去呢?屬下可派人去打聽。”

寇仲站起來在書齋內來回踱步,好一會兒才停下來歎道:“他到巴陵去,你知否蕭銑那小子的情況?”

洛其飛答道:“目下大江一帶,論實力除杜伏威、輔公祏外,便要數他,稱帝後蕭銑先後攻占鬱林、蒼梧、番禺等地,並不斷招兵買馬,兵力增至四十餘萬之眾,雄據南方,兩湖之地無人敢攫其鋒。”見他皺眉不語,忍不住關心問道:“少帥是否在擔心徐爺?”

寇仲心煩意亂地說道:“我也不知自己在擔心什麽,或者是徐爺,又或者是其他。唉!北方有什麽新的動靜?”

洛其飛如數家珍地答道:“現在最引人注目的當然是竇建德與徐圓朗之戰,剛收到的消息,是徐圓朗的主力大軍不敵劉黑闥,損兵折將無數,看來時日無多,若給竇建德盡取徐圓朗的屬土,杜伏威和沈法興的聯軍又攻陷江都,我們會陷進兩麵受敵的劣局。”

寇仲閉上虎目,收攝心神,好一會兒才輕描淡寫道:“立即給我喚宣永和焦宏進來,我要在十日內攻下東海,否則我們的少帥軍隻好解散了事。”

漁舟泊岸,陳老謀和十多名巨鯤幫的精銳好手從隱伏的樹林中湧出來,發覺徐子陵捧著素素的遺體,為之愕然。徐子陵像整個麻木似的,麵無表情地向陳老謀道:“有沒有辦法保住素姐的屍身,在不變腐壞前送至梁都?”

卜天誌把剛醒過來的小陵仲接過後,交給本是預備沿途侍候素素母子的奶娘和小婢,欲語無言。

陳老謀伸手抓緊徐子陵肩頭,惻然道:“小陵要節哀順變,這事可包在我身上,就算一年半載亦不會出問題。我立即使人去采辦需用的藥物香料,弄妥後立即出發。”

徐子陵親自把素素遺體安放在馬車上,再和卜天誌和陳老謀走到一旁道:“你們在這裏弄妥素姐的事後,不用等我,立即依原定計劃趕往梁都,若我死不了,自會追上你們。”陳老謀和卜天誌是老江湖,隻聽他的語氣,知勸之無用,隻好點頭答應。徐子陵強忍去瞧小陵仲的欲望,回到漁舟,轉瞬遠去。

焦宏進道:“現在東海附近懷仁、琅琊、良城、蘭陵、沐陽諸城均向我們投誠,東海的陸上交通完全斷絕,若換了別的城市,早要棄械投降,可是東海郡一向以海上交通為主,故實質上影響不大。”

寇仲向皺起眉頭的宣永道:“我們有多少可用之兵?”

宣永肅容道:“假設我們真可速戰速決,可盡起手上八千之眾,其中兩千是騎兵,隻是我們雖士氣昂揚,但在訓練和支援上仍是稍欠完善,所以嘛!”

焦宏進接口道:“李子雲有勇,童叔文有謀,兼且東海乃李子通的根據地,數年來不斷加強城防,以我們的兵力,短時間內絕無可能把東海攻陷,長時間則又非我們負擔得起;當務之急,該是鞏固戰果,集中精神在招募和訓練新兵上。”

寇仲道:“最好的訓練,就是戰場上的訓練,我的功夫就是這麽打打殺殺下練出來的。你們大可放心,我絕不會蠢得揮軍攻城,我們現在最大的缺點,是兵力薄弱,根基未穩,擴張過速,不過這也正是我們的優點。李子雲乃好大喜功的狂妄之輩,而童叔文則自負智計,兩個人加起來,恰是最理想的敵人,隻要善加處理,勝利可期。”

宣永歎道:“少帥總是能人所不能,聽少帥這麽分析,雖仍未知究竟,但已令人充滿信心。”

寇仲灑然笑道:“關鍵處在沐陽的李星元,若我沒有猜錯,他該是童叔文派來的奸細,因為照道理他怎都該先采觀望態度,看看我們是否真有前途,才會來歸降。要知沐陽與東海唇齒相依,李子通若信不過他,怎肯讓他坐鎮沐陽,至少李星元的親屬會被留在東海,若他背叛,李子雲可把他的家人殺得半個不留,故此事必然有詐。”

焦宏進訝然道:“我還以為少帥對李星元完全信任,原來少帥心中另有打算,表麵上卻一點看不出來。”

寇仲淡然道:“他最大的破綻,是親自前來見我,從沐陽到這裏,來回最少要三天吧?逢此大戰一觸即發的時刻,他怎能隨意抽身離開,又怎樣向李子雲交待解釋?竟敢把我寇仲當傻瓜辦。”

洛其飛大喜道:“既是如此,我們該如何著手?”

寇仲微笑道:“當然是來一招將計就計,引虎出洞哩。”心中卻無法按捺地浮起素素清美善良的玉容。

徐子陵伏在瓦背暗黑處,凝視下方街上剛入城的車馬隊。雲玉真的帥艦剛回來,現在極可能是被接往見香玉山,那他就可循蹤找到這忘恩負義的卑鄙之徒。逢此三更半夜的時刻,街上寂靜無人,隻有車輪與道路摩擦的響音,夾雜在馬蹄起落的嗒聲中,點綴了這長江大城的深夜。

徐子陵閉上眼睛,注意力全集中到那兩輛馬車擦地的音量上,迅快分辨出隻尾後的一輛載人,另一輛則是空的,音量的輕重雖微,卻瞞不過他這特級高手。他之所以會起疑心,皆因他清楚和了解香玉山的為人,其能得到素素芳心,全在他工於心計。如果可以這麽容易依從這些線索找到香玉山,是絕對不合理的。卜天誌的背叛,應使香玉山和雲玉真曉得奸謀敗露。現在他和寇仲已非昔日吳下阿蒙,誰人與他們結下深仇,都會是睡難安寢,香玉山豈能例外。

不過他也算厲害,看準徐寇兩人會不顧一切來找他,向他要人。於是布下天羅地網,又故意留下素素母子在羅網中作餌,使他遽然上釣。隻是棋差一招,想不到他會易容而至,更看破他的卑鄙手段。

一計不成另計又生。新的誘餌就是雲玉真。徐子陵幾可肯定車上坐的是雲玉真的俏婢雲芝,而雲玉真根本沒有登車。在數十名巴陵軍的護送下,車隊逐漸去遠。徐子陵深吸一口氣,靜伏不動。

到蹄聲輪聲都微不可聞時,兩邊風聲驟響,徐子陵心中大懍,定神瞧去,街心處多出兩個人來,身法迅如鬼魅。高的一個背負長劍,腰板筆挺,三十上下,眉清目秀,作儒生打扮,蓄著小胡子,麵容冰冷,不用見麵介紹都知這必是蕭銑新招聘的高手“素衣儒生”解奉哥,以一手掩月劍法,威震南方。矮的那個手持長棍,當是“牛郎”祝仲,他與解奉哥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五短身材,寬額大耳,蒜頭鼻子,眉濃膚黑,驟眼瞧去,頗有樸實鄉農的感覺,留意下才看到他眼神淩厲,渾身霸氣,不是好惹的人。

徐子陵在刹那之間,從對方微妙的動作中,精確地把握到兩人的斤兩。

此時“牛郎”祝仲冷哼道:“玉山爺這回似乎算錯,我早說那家夥不敢到我們這裏來撒野的。”

解奉哥微笑道:“隻要他聽得我們祝大哥在此,還不夾著尾巴有多遠逃多遠嗎?”

祝仲失笑道:“拍我馬屁有啥用,省點氣力去侍候自以為不可一世的包讓吧!”

解奉哥不屑道:“他也配?我們回去吧!”

祝仲點頭道:“不回去難道在這裏繼續喝西北風嗎?那小子累得我們真慘,這兩晚沒一晚好睡的,現在怎都要找個標致的娘兒暖暖被窩。”

浪笑聲中,兩人展開腳法,迅速遠去。

宣永和洛其飛離開後,焦宏進獨留下來,陪寇仲來到園子裏,這位少帥仰首凝視星光燦爛的夜空時,焦宏進忍不住問道:“原來少帥打開始便看穿李星元的居心。但當時我們真的半點不曉得,還以為少帥對他推心置腹,隻需試一試他即可完全信任。”

寇仲木無表情地說道:“若騙不過你們,怎騙得倒他。唉!這也隻是吹牛皮,當時我至少信了他九成,這李星元定是個一流的騙子,言詞懇切,音容具備。!”

焦宏進方知高估他,愕然道:“那少帥為何忽然又覺得他有問題?”

寇仲苦笑道:“今晚不知如何總有些心驚肉跳的不祥感覺,肯定是在某處出現問題。於是把這兩天的事逐一推敲,然後想到問題出在這家夥身上,若誤中奸計,我們必無幸免。”

焦宏進佩服道:“少帥果是非常人,故有此異能。”

寇仲岔開話題問道:“還有見秋月那美人兒嗎?她的歌喉挺不錯的。”

焦宏進不屑道:“不能共患難的女人見來幹嘛?”

寇仲點頭道:“說得好!貪戀美色的豈是創邦立業的人。夜啦!回去睡吧!明天將會是非常忙碌的一天。攻下東海後,李子通在北方的據點將盡喪落我們手上,那時我們說什麽話,他隻有恭聽的份兒。”

徐子陵無聲無息地從簷下斜掠而下,朝正要進入大宅的解奉哥和祝仲勁箭離弦般投去。啟門的數名大漢由於麵對徐子陵奔至的方向,首先察覺,可是徐子陵的速度實在太快,在他們臉現駭容,張口欲呼,尚未傳出聲音前,徐子陵掩至解祝兩人身後丈許處,發動攻擊。解奉哥和祝仲的反應完全在徐子陵意料之內,在勁風壓體下,左右竄開,好爭取反擊的空間與時間。把門眾漢當然是巴陵軍中的好手,紛紛掣出兵器,力圖阻截。

徐子陵冷哼一聲,晃身避過當胸刺至的穿心一劍。“叮!”曲指扣在另一刀處。持刀大漢觸電般退開,徐子陵如虎入羊群般殺進敵陣裏,在另一劍快砍上他右肩前,起腳踢中敵人下腹,震得那人拋跌遠方。在刹那之間,他隨著迅快和飄忽的步法,閃左避右,把門的七名漢子無一幸免的不是被拳打,就是應腳飛拋,重傷墜地。縱使在仇恨驅使下,他落手仍是極有分寸,對手隻傷不死。

院內一片昏沉,整個廣場隻靠掛在主宅台階上大門前的一個巨大燈籠映照,若非有解奉哥和祝仲引路,表麵看確難猜到香玉山會躲到這麽一所前後隻有三進的中等人家的宅舍中。叱喝連聲,宅旁左右各奔出十多人,往他撲來。這可說是殺死香玉山的最佳時機,因為巴陵軍最厲害的人物,不是守在以雲玉真為餌的那個陷阱處,就該是往保護更重要的人物蕭銑。隻要能解決正從後方追入門來的解祝兩大高手,他便有機會對付香玉山。

徐子陵一聲悲嘯,不進反退,刹那間嵌進解奉哥和祝仲兩人間的空隙去。解祝兩人立時魂飛魄散。

他們重整陣腳,穿門追來,已想過幾個會麵臨的可能性,但都估不到他會改進為退。那絕非他們蠢至想不及此,而是因對自己的眼力和判斷過於自信。任何人在疾衝的高速中,若要反向後退,必須經過換氣、減速、止衝三個階段,縱使是第一流高手,可使所有步驟發生在眨數下眼之間,但仍會有跡象可尋,那時解祝可立即作出應變。豈知徐子陵源自《長生訣》與和氏璧的真氣,完全不依常理,順逆隨意,要退便退。

兩人的反應已是一等一的快捷,掩月劍和齊眉棍迎勢攻去,希望可憑聯手之力,把徐子陵拒於劍棍圈外,再部署攻勢。

徐子陵的背脊似是長了眼睛般,僅以毫厘之差前晃一下,避過祝仲的齊眉棍,待他招式使老,背脊硬撞在棍子中央處,螺旋勁沿棍湧攻,震得祝仲慘哼一聲,橫跌兩步,露出足夠的空間,使徐子陵閃過直刺背心的掩月劍,嵌到兩人間稍後少許的死角位置。

看似簡單輕易的一個動作,其中實包含極高明的戰略、智計和玄妙的絕藝,也決定了解奉哥和祝仲兩人的命運。“砰!”“砰!”徐子陵在解奉哥駭然避閃前,身子往他挨去,左肘重重擊在他脅下。解奉哥掩月劍脫手甩飛,脅骨斷折,斷線風箏的橫拋一旁,重傷倒地。

徐子陵另一手閃電探出,抓著祝仲試圖為解奉哥解圍匆急下掃來力道不足的一棍,扭身起腳,在拖得祝仲失去平衡時,左腳撐在他的小腹處。祝仲被徐子陵以巧妙絕倫的手法抓到棍身時,已知大事不好,待要棄棍逃命,徐子陵的螺旋勁卻像隻隨棍而來的魔手般把他抓個結實,駭絕欲死下,小腹像給個萬斤重錘擊中,全身經脈似裂,鮮血狂噴下輕飄飄的離地倒飛,直跌出院門外去,再爬不起來。

徐子陵暗叫僥幸,隻看自己全力出手,兩人仍是隻傷不死,便知他們功底如何深厚,之所以有此驕人戰果,全因早先曾對他們有深入的觀察,又肯以命搏命,否則若纏鬥下去,勝敗仍是未知之數。一聲長嘯,徐子陵再次前衝,把攔截的二十多名大漢殺得左仆右跌,手下竟無一合之將。雖在盛怒之下,但徐子陵在動手時,心靈自然而然晉入井中月的境界,在刀光劍影中飄閃進退,敵人的兵器總是以厘毫之差而沾不上他半點邊兒,使他如入無人之境。

“砰!”“砰!”兩名敵人應拳飛擲,拋在台階處。他此時殺至台階下,四名本守在宅門外台階上的勁裝大漢猛撲下來,刀劍斧矛,四種兵器聲勢洶洶的殺至。

“砰!”宅院上方夜空處爆響煙花火箭,顯是香玉山知情勢危急,發訊求援。

這四人身手高明,遠勝其他守衛,且精通聯擊之術,若給他們硬拒於門外,那時不要說殺不了香玉山,連逃命都怕有問題。

對於應付群戰,徐子陵是經驗豐富,狂喝一聲,竟衝天而起。那四人兵器刺空,尚未弄清楚徐子陵到了上方何處,“卜”的一聲,大門處掛著那唯一照明的燈籠倏地熄滅,由明變暗,四人刹那間睜目如盲,徐子陵已落在四人身後。慘叫連起,四人紛紛倒在台階上。

“轟!”大門破裂,燈光透出。守在大門後是香玉山武功最高強的八名近衛,待要一擁而出,一名暈倒的大漢已給徐子陵以重手法擲進來,頓時撞得他們滾作一團,潰不成軍。

徐子陵旋風般衝入宅堂裏,在擊飛兩人後,大喝道:“香玉山何在?”

“砰砰!”兩個悍不畏死,從大門追進來的大漢,硬給徐子陵以淩厲無匹的隔空拳,震得旋轉拋飛,直跌出門階外去。此時門內門外遍地死傷,徐子陵挺立如山,確有不可一世的氣概。

臉色蒼白如死的香玉山退至後進入口處,十多名手下擋在他身前,人人麵露驚容,竟沒有人敢衝前動手。

徐子陵雙目殺機森森,遙瞪著人牆內的香玉山,一步一步逼過去。“砰!”他看也不看,飛起後腳,撐中朝他擲來的長矛尖上,長矛閃電般倒飛而回,插入偷襲者心髒要害,狂猛的衝力,帶得那人屍身仰後拋擲,撞倒另一個想衝進來的敵人身上,兩人同時滾往石階下,情況慘烈至極點。

香玉山再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懼,一聲發喊,掉頭便走。

“轟!”徐子陵騰衝直上,破瓦而出,一個空翻,疾電般投到兩進間的天井去。“砰砰!”徐子陵發出連續幾記劈空掌,擊倒香玉山左右護衛,落到香玉山之旁,長笑道:“香玉山你可想到有今天一日嗎?”

香玉山大駭橫移,手上短劍電疾急刺,又狠又毒。

徐子陵猛一旋身,衣袂飄飛下生出一股強大的氣旋,迫得其他人踉蹌跌退,這才從容不迫的一指點出,正中刃鋒。所有的憤怒不滿,盡泄於指勁之內。

香玉山短劍甩手墜地,人則拋跌開去,背脊猛撞在天井的西壁處,眼耳口鼻全滲出鮮血。

徐子陵如影附形,劈手抓著他胸口的衣服,把他整個人提得離地數寸,壓貼牆上,眾手下見主子被製,都不敢攻來。

“子陵不要!”雲玉真的尖叫聲從後傳至。

徐子陵狀若天神,雙目威稜四射,直望進香玉山的眼睛裏,頭也不回地喝道:“閉嘴!”

香玉山全身經脈受製,幸好尚有說話能力,忙道:“徐大哥請聽小弟一言,這純是……”

徐子陵內勁透入,香玉山頓時說不出話,臉上一片死灰色。徐子陵一對虎目射出深刻的仇恨,一字一字緩緩道:“枉我們還當你是兄弟,你卻打開始便居心不良。要對付我們,放馬過來好了,為何卻以卑鄙手段去害無辜善良的素姐。”

雲玉真在他身後丈許處顫聲道:“素素是自己染上惡疾,與玉山沒有關係。”

徐子陵發出一陣充滿悲愴的笑聲,然後冷冷道:“素姐的病是怎樣來的呢?放心吧!今天我隻報一半的仇,先取他半條命,另半條人命,會留給寇仲。雲幫主最好找遠一點的地方躲起來,因為寇仲絕不肯放過任何害死素姐的人。”說罷騰身而起,香玉山則渾身劇震,貼牆頹然滑坐地上。

叱喝四起,剛聞訊趕來包括蕭銑在內的巴陵軍高手紛紛追截,卻是遲了一步,給徐子陵淩空換氣,橫移往空虛處,消沒不見。

雲玉真搶前扶起仍不住抖顫的香玉山,急切問道:“你怎樣啦?”

香玉山慘然道:“他好狠!竟把我打回原形,變回他兩人治好我傷勢前的惡劣情況。”

雲玉真立時頭皮發麻,首次認識到徐子陵的真正實力,這種手段比之當年治好香玉山的傷勢,更要加倍困難。

商議好攻打東海後的三天,匯集在下邳的少帥軍緊鑼密鼓,整軍備戰。

這天早上,寇仲在宣永和焦宏進的陪同下,巡視隻有五艘較大戰船的薄弱水師,登上其中一艦時,寇仲指著船帆道:“水戰以火燒為主,不過火箭力強,射上帆蓆時一逕透穿,往往燒不起來,但隻要在箭身處用竹枝紮他一個十字交叉,可留附帆上,燒片帆不留。”眾皆稱善。

焦宏進心悅誠服地說道:“這麽簡單的方法,我們偏是想不到,少帥的腦筋實超乎常人。”

寇仲暗忖這隻是魯妙子的腦筋超乎常人吧!當然不會說破,欣然笑道:“還有更厲害的玩意兒,比火箭更厲害,是一種憑手力擲出的引火暗器,就叫“火飛抓”吧!”

宣永對水戰並不在行,訝然問道:“那是什麽東西?”

寇仲道:“那等於一個木製的大爆竹,作棒錘形,自頂上用刀將內中挖空,裝滿爆竹煙花的火藥,周圍共雕七八個孔用以出火,加以倒須釘釘之,外糊油紙以防水濕,臨敵時點燃藥引,用手擲去,或高釘帆上,或釘在艙板,保證可燒得敵人隻懂喊救命。”

宣永和焦宏進同時動容。

此時三人登上船樓望台處,寇仲朝東望去,深吸一口氣道:“東海郡乃臨海大郡,守軍必長於水戰,其人數規模更非我們能望其項背,所以如果我們似是蠢得以水師全力進犯,李子雲和童叔文必會傾巢以迎,那時我們這些把戲就可派上用場!”

宣永和焦宏進恍然大悟,至此方明白為何寇仲要檢閱根本不足一觀的水師艦隊。

寇仲苦笑道:“我們的水師船是用來作壯烈犧牲用的,該是找李星元那家夥的時刻啦。”

追上卜天誌和陳老謀等人後,徐子陵沒說過半句話,終日坐在靈車內陪伴素素用藥泡浸過的遺體,隻是間中去看望另一車內由婢子和奶娘侍候的小陵仲。每次看到這失去母親的孩子,他的心都在滴血。

素素淒慘的結局,他和寇仲要負上全責。傷心、絕望、自責、悔恨的情緒,像潮水般衝激蠶食他心靈的礁岸,使他痛苦之極。極度的失落和痛苦,使他很想借酒消愁暫作逃避,但又知必須振作,以應付等在前途的任何危險。人死不能複生,無論他如何悲憤,始終不能改變鐵般的現實。到抵達淮水,登上接應的三艘巨鯤幫戰船後,他的心才安靜下來。

起航後的翌日黃昏,他首次離開停放素素靈柩的艙房,來到船尾處,迎風默思。黑沉沉的濃雲垂在低空,幾隻寒鴉在岸旁林上盤旋哀鳴,更增添他的憂思。卜天誌大著膽子來到他身後,關切地說道:“人生誰不是難逃一死!子陵最緊要節哀順變,不要鬱傷過度,壞了身體,影響得之不易的修為。”

徐子陵艱難地啞聲道:“我很想遠遠離開這個地方,到沒有人認識我的地域去,什麽都不去想,忘記一切已發生的事。”

卜天誌惻然道:“我明白子陵的心情,但逃避並非辦法,每一個人都會有難以避免的淒酸經曆,或者可以因日久而淡忘,但總會多多少少留下不能磨滅的痕跡,人生就是這樣的啊!”

徐子陵記起師妃暄所說煉丹僮的故事,苦笑道:“我不是逃避,而是在追求一種理想,跋鋒寒曾告訴我:西域有一望無際的草原和大漠,至熱至寒的天氣,長年冰封的山川,閃爍無垠的沙海,當你孑然一身踏足那些世間最奇怪的地方時,你會感到舍自己外世上再無他物,大自然會令你忘掉一切,包括自己在內。”頓了頓,歎道:“人的最大負擔就是自己,是這個“我”!”涼颼颼帶著水氣的河風從船首方向吹來,刮得兩人衣衫獵獵作響。

卜天誌怎想到他因憶起煉丹僮的故事有感而發,他的思考遠及不上徐子陵的深刻和透徹,一時間再不知該說什麽話。

幸好徐子陵岔開道:“副幫主是否準備正式和雲玉真決裂?”

卜天誌冷哼道:“如此不顧仁義的人,怎有資格當我們幫主,以後我們隨寇爺去打天下,幹些轟轟烈烈的大事。”

徐子陵皺眉道:“我始終覺得雲玉真的本質不是如此不堪。所以那天我明明有殺她的機會,最後都無法狠下心來,不過我看寇仲絕不肯饒過她。”

卜天誌歎道:“這兩年她變得很厲害,否則我們不會生出離意。”

徐子陵不解道:“她是否受到香玉山的影響?”

卜天誌眼中射出古怪的神色,不答反問道:“子陵覺得“多情公子”侯希白此人如何?”

徐子陵愕然反問道:“難道你覺得問題出在他身上嗎?”

卜天誌歎道:“這個我隻是懷疑,卻不敢肯定。自雲玉真與他湊巧地碰上後,雲玉真便失魂落魄,性情大變。江湖上像侯希白那樣在花月叢中打滾,遊手好閑的人比比皆是,但似他般守身如玉,又以護花使者自居;武功高明至那種地步,偏又出身來曆秘而不宣,卻是隻他獨家一號。你說我是否該懷疑他呢?”

徐子陵心中大懍。他心知肚明自己有個很大的缺點,是凡事總向好處中去想,對侯希白亦然。

卜天誌沉吟道:“能練成上乘武技者,都是心誌堅毅,百折不撓,有理想有抱負的人,侯希白能有今天的成就,絕非他現在表現出來的行為性格可以追求得到,表裏不一,實是非常詭秘危險。”

徐子陵點頭道:“誌叔的看法非常獨到,我記起來哩,跋鋒寒亦曾心中生疑,追問他美人扇製成的質料。我當時聽過便算,現在回想當時的情況,確有點問題。”

卜天誌道:“陳公曾猜測他要對付的是師妃暄,但再想又覺不是,因為他到處留情,任何女人也會覺得這類男人難以偕老。”

陳公就是陳老謀。

徐子陵皺眉道:“誌叔所說的“對付”,是否指奪取師妃暄的芳心,那不大可能吧?”

卜天誌沉聲道:“此人邪門之極,我們絕不可輕忽視之。且迄今為止,侯希白仍是唯一得到與師妃暄相偕共遊這份榮幸的年輕男子。假設侯希白確被我們不幸言中,那他定是出身魔門,是婠婠外魔門中新一代出類拔萃的高手。”

徐子陵苦惱道:“我真不明白世上怎會有專門做壞事的人,就算窮凶極惡的大盜,也總有諸般理由為自己開脫,不會當自己在做壞事的。”

卜天誌道:“我想魔門的人也從不會覺得自己在幹傷天害理的事。這很可能是練功的法門問題,又或與其信奉的教條或事物有關,才會出現慈航靜齋和陰癸派的分歧。”

徐子陵雙目精光爍爍,點頭道:“不管侯希白是正是邪,我也要提醒師妃暄,著她留神。”

一陣勁風吹至,雨點隨之灑下,淮水一片昏蒙。徐子陵歎一口氣後,低聲道:“誌叔回去休息吧!我還想在這裏多站一會兒。”

七艘戰船,開離下邳,沿沐水朝沐陽的方向起航。

寇仲傲立帥艦的看台上,自有一股君臨天下的氣概,旁邊的“小呂布”焦宏進雖亦是高大威武,體型驃悍,不過並肩相比,隻能是襯托牡丹的綠葉。這不單是寇仲特別的形象氣質,更因為他穩立如山、淵亭嶽峙的姿態和有如閃電而長駐於眼內的銳利眼神,及其傳遞出來的強大信心。對手下諸將兵來說,他既是一個戰無不勝的統帥領袖,更是所向無敵的絕代刀手,這兩個看法加起來,使他這少帥像天神一般的受到尊敬和崇拜。

驟眼看去,船上滿載兵員,事實上每船不過百人,合起來也未達一千之數。自三天前洛其飛聯絡上沐陽的李星元,告知進軍東海的大計後,駐在下邳的少帥軍便作出弄虛作假的動員,以騙過敵人的耳目。真正的作戰主力是由宣永率領的一千輕騎兵和洛其飛的探子隊,其他人隻是擺出佯攻的姿態,包括寇仲這支不堪一擊的水師在內。

朝陽在前方緩緩升高,大地充滿朝氣和生機。兩岸田疇處處,綠野油油。

寇仲的心神似是飛越往眼前景象外的某一遙遠處時,忽然問道:“你說童叔文是否會中計?”

焦宏進苦思片刻,答道:“若論實力,東海郡既有達三十艘大戰船的水師,總兵力又比我們多上數千人,兼之我們是勞師遠征,更不熟當地形勢,全賴李星元這根不可靠的盲公竹引路,假若我是童叔文,就算明知我們使詐,也樂於迎頭痛擊。”

寇仲點頭道:“說得好!所以這回我們製勝之道,全在險中求勝。除了奇兵和偵騎的完美配合外,最重要是選擇伏擊的位置,屈時再以秘密武器應敵。隻要能破去東海郡的水師船隊,就可把東海郡李軍的靈活性完全癱瘓,不但不能從水路迅速支援沐陽,還令他們的海防崩潰,使我們能在水陸兩路封鎖東海城,那時李子雲和童叔文隻有跪地求饒的份兒。”

焦宏進暗中舒一口氣,慶幸自己不是寇仲的敵人。任何超卓的統帥,即使是李密、李世民、杜伏威、竇建德之輩,其作戰方式總是有跡可尋。例如李密愛使詐用伏;李世民則是軟硬兼施,擅於把握形勢,以守為攻;杜伏威的江淮軍來去如風,以戰養戰。可是寇仲的作戰方式卻全無成法,彷如天馬行空,讓人全無方法測度,既集眾家之長,又別出樞機,膽大包天得叫人吃驚兼叫絕。如此敵手,誰不生畏?

寇仲搖頭笑道:“假若我沒有猜錯的話,敵人該待我們過沐陽後出海之前的河段迎擊我們,那時李星元斷去我軍後路,我們便隻有全軍覆沒的結局。不過我也正想到最好是李童傾巢而來,在兩岸伏下重兵,那我們不但可輕易偵知他們截擊的正確位置,還可一舉摧毀敵人的主力,那是多麽理想!”

焦宏進點頭應是。

表麵上,他們的計劃是分水陸兩路進逼東海,以沐陽作支援。水師在出海後,會配合陸路來的少帥軍和李星元的沐陽軍,把東海重重圍困。但骨子裏當然是另一回事。

寇仲露出一個充滿自信的微笑,伸手摟著焦宏進的肩頭,歎道:“說不定後天晚上我們便可在東海城喝祝捷酒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