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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江湖激戰1

小陵仲在艙廳軟綿綿的墊褥上被小婢和奶娘逗著玩兒,不住發出陣陣嘹亮愉悅的笑聲,坐在一隅的徐子陵表麵上含笑注視,心內卻是絞扭作痛,呼吸不暢。

幸好此時卜天誌來了,兩人從旋梯登上望台,卜天誌說道:“收到最新的消息,仲爺把自己正名為“少帥”,麾下的眾兵將叫少帥軍,十多天前攻取下邳,又大破窟哥的契丹馬賊,把以前本是附從徐圓朗或李子通的城鄉收歸己有,現在山東除了東海外,盡是少帥軍的天下,仲爺果沒有辜負我們的期望。”

徐子陵暗忖寇仲終於發威。看來天下間除李世民、杜伏威、竇建德、劉武周和蕭銑這幾個特別出眾的軍事霸主外,碌碌餘子實難是他的對手。問道:“那現在他是否仍在下邳?”

卜天誌說道:“這個可能性很大,所以我們正想改變行程,沿淮水東行,經洪澤湖和成子湖後,北轉泗水,再越淮陽後便可抵駱馬湖,下邳就在駱馬湖的西北處,如他已返梁都,我們可折往西去。”

徐子陵皺眉道:“這樣走路程會遠了兩天,更須闖過鍾離城一關,你有把握嗎?”

卜天誌微笑道:“李子通的水師力量本就薄弱,又屢受挫於杜伏威,故並不足懼。兼且我們一向和他有交易往來,他怎都要賣點麵子給我們。”

徐子陵說道:“蕭銑和李子通關係如何?”

卜天誌說道:“蕭銑一直在暗中支持李子通,目的在拖杜伏威的後腿。但子陵不用擔心李子通做蕭銑的走狗,因為李子通頂多隻是一頭自顧不暇兼絕不稱職的走狗。我們雖然隻是區區三艘戰船,但性能超卓,又有駕船高手把持,鍾離的水師唬唬一般商船漁船或者綽有餘裕,絕攔不住我們。”

若在平時,徐子陵根本不用考慮安危的問題,可是為了小陵仲的安全和免致素素的遺體受到驚擾,卻不得不謹慎小心。他再問清楚卜天誌種種應變之法,終於放下心來,點頭同意。當日黃昏,船抵鍾離,出乎徐子陵意料之外,鍾離水師沒有留難,任他們揚長而過。到達洪澤湖時,麻煩來了。

船隊緩緩拐個彎,轉入直道,河麵突然收窄,水流變得急促。寇仲的帥船領先航行,他和焦宏進立在望台上,凝視前方。大地隨西沉的太陽逐漸昏暗。半個時辰前他們駛過沐陽,進入寇仲判斷為最危險的河段,隻要三個時辰,可通抵大海,朝北沿岸再駛個許時辰,就是東海城。

在沐陽時,船隊作過短暫的停留,跟登船的李星元商議進攻東海城的大計,互相欺騙一番後,船隊即兼程趕路。

焦宏進低聲道:“這河麵似乎靜得有點不合情理,為何不見一艘漁舟,這時該是出海捕魚的漁夫趕著回家的時刻呢。”左方燈光亮起,忽明忽暗,發出約定的其中一種訊號,顯示敵人的水師正做某種部署,並沒有像預期的前來搦戰。

焦宏進和寇仲麵麵相覷,均大感不妥。

寇仲環目一掃,問道:“前麵是什麽地方?”

焦宏進沉聲道:“四裏許處是毒龍峽,峽內兩邊山勢陡峭,崖岸盡是礁石,水流湍急,不過洛將軍早派人埋伏在那裏,敵人若有任何布置,絕瞞不過我們耳目。”

寇仲搖頭道:“情況不妙之極,我們該是低估了童叔文這家夥。”

焦宏進皺眉道:“他們在前方既沒有埋伏,水師船也沒有開來搦戰,能怎樣對付我們?”

寇仲神色凝重地說道:“正因我們猜不破他的布置,所以非常不妥當。”接著發出命令,著船隊泊岸。

焦宏進低聲道:“我們會不會冤枉了李星元?他真的是想投靠我們。”

寇仲斷然道:“我絕不會錯看此人。咦!”

焦宏進跟他回頭後望,在日沒前的昏暗裏,其他六艘船艦已隨帥船減速,準備泊岸,河道看來安寧平和。

寇仲忽然笑道:“好家夥,這回我們的水師船要完蛋哩!”

洪澤湖上戰雲密布,彌漫緊張的氣氛。在星空的覆蓋下,這名列中原第四大的淡水湖向四周無邊無際地擴展開去。十多艘不懷好意的戰船以扇形陣勢出現湖麵上,形成包圍合攏之勢。洪澤湖最大的特色,是蘆葦處處,幾乎遍布全湖,繁茂處船隻難以航行,且湖底淺平,坭坡起伏,最深處不過兩丈,一般的水深隻在十尺之內,所以縱使跳水逃生,亦難避過敵人的強弓勁箭。敵人此舉,顯是深謀遠慮,計劃周密的行動。至此他們才恍然明白,為何鍾離城的李軍肯這麽輕易放行,因為來到這裏隻能在茫無邊際的平湖中作混戰,而於敵眾我寡,抵擋不住時即難以離水登岸尋路逃生,正是針對徐子陵這特級高手而布的陷阱。

卜天誌一震道:“來的竟是大江會的船。”

徐子陵皺眉道:“是否由“龍君”裴嶽和“虎君”裴炎主持的大江會,而非鄭淑明當家的長江聯?”當年他和寇仲舍常熟的雙龍幫“賊巢”運私鹽入長江,給裴炎偕王薄的兒子“雷霆刀”王魁介銜尾追來,全賴噴放黑煙,才能脫身,想不到今日再次遇上。

此時陳老謀來到徐子陵另一邊,代答道:“正是“蛇犬二君”這兩個無惡不作的家夥,料不到他們竟蠢得會投靠李子通這走下坡的一夥,真令人難解。”

卜天誌搖頭道:“這兩個小人最勢利,投靠的隻會是蕭銑,哼!我們和他們打場硬仗吧。”

徐子陵說道:“可否施放黑煙惑敵,再伺隙逃走?”

陳老謀搖頭道:“風太猛兼又在湖上,放煙幕隻是徒費精神人力。”接著振臂大喝道:“弟兄們!準備作戰。”戰鼓立時轟鳴震天,遠遠傳開。

寇仲湊到焦宏進耳旁道:“你看看我們的船身靠水的地方。”接著大喝道:“繼續航行,愈慢愈好!”

焦宏進定神看去,劇震道:“好家夥!竟在我們的船上弄下手腳。”隻見浸在水中的一截船身,沾滿火油,不問可知是在沐陽附近某處,給人把火油傾倒河上,船過時被沾上了。

焦宏進說道:“若這是產自巴蜀的火油,可入水不熄,更不怕水澆。這一招果然非常厲害。”

寇仲整個人輕鬆起來,笑道:“最厲害處是我們中招後仍懵然不知,不用說東海的水師船隊必是躲在沐陽附近的分支水道,現正銜尾追來,我們的計劃隻需改個方向便行,準備棄船!”

三艘巨鯤幫的戰船燈火倏滅,速度則不斷提升,朝湖西的方向品字形駛去。

卜天誌古拙修長的麵容冷靜如常,淡淡地說道:“流往洪澤湖的河水集中灌入湖的西部,主要有我們途經的淮河,其他則是濉河、汴河和安河,出湖的水道有三條,分泄入長江和入海的主要河道,敵人封鎖我們東去之路,我們就和他們來個追逐戰,比比誰對洪澤湖更熟悉,看看誰的夜航本領更高明。”

陳老謀補充道:“洪澤湖的整個形狀很像一頭昂首展翅的大鵝,據古書所載,湖的前身乃泄水不暢的低窪地,後渚水成湖,故湖底淺平多泥,是舟師作水戰大忌之一。”

徐子陵瞧著正從後方追來的敵船,問道:“還有那些是水戰大忌?”

卜天誌如數家珍道:“大勝小、堅克脆、順風勝逆風、順流勝逆流,防淺、防火、防風、防鑿、防鐵鎖,此水法九領,若犯其一,亦要落得舟覆人亡之禍。”

徐子陵恍然道:“難怪誌叔要先逆流朝西駛去,搶到湖西水道入湖之處,再掉頭迎戰,變成順流勝逆流了。”

陳老謀微笑道:“子陵果然是孺子可教。所謂據上流以借水力,欲戰者難以迎水流,等於陸戰的居高臨下,明顯占盡優勢。不過我們從未試過與大江會的裴氏昆仲交手,他們當不是易與之輩,天誌必須小心。”話猶未已,湖西的方向現出七點船影,赫然是長江聯的戰船。

忽然間整個形勢又逆轉過來,變成前方的來敵占盡上流水利,而後無去路,陷入腹背受敵,敵強我弱的劣境中。

三十多艘戰船快似奔馬的出現於後方,順流朝寇仲的少帥水師追來,若依其速度,剛好在毒龍峽中追上寇仲,由於少帥軍水師的船體本身早沾染火油,隻要再以火箭攻擊,保證能使勞師遠來的少帥水師全軍覆沒,計算精確,手段狠辣。就算遠攻不成,因為順水順風,兼之東海的水師船大且堅,自可勝寇仲方麵小而脆的弱小船艦,若再乘風勢與水流下壓,將如車輾螳螂,鬥船力而不鬥人力,穩操勝券。可見東海水師待少帥軍過沐陽後順流追來,實深符水戰之法,掌握致勝的關鍵。

此時李子雲、童叔文和李星元站在帥船的看台上,瞧著正逐漸被追近的七艘敵船,均是烏燈黑火,隻在船首處掛上照亮前方水道的風燈,船上旗幟如林,使人看不清船上的情況。

李子雲年在三十許間,長相高大威武,戟指笑道:“人說寇仲如何厲害,照我看隻是蠢蛋一個,那有人並排行舟的,豈非一心要方便我們聚而殲之,弟兄們準備。”

戰鼓聲起,最前頭的三艘戰船上人人點燃火箭,彎弓待發。

李星元卻湊到童叔文耳旁低聲說道:“似乎有點不妥!”

乍看似是長得道貌岸然,仙姿飄逸,卻生了對壞盡一切的三角眼的童叔文冷冷笑道:“似有不妥又如何?即使他們岸上布有伏兵,我們船上有生牛皮和擋箭鐵板足可應付,何況毒龍峽兩旁山勢險峻,縱想設伏亦隻是癡心妄想。所以這回我們是立於不敗之地,問題隻在能否把寇仲殺死,好根絕禍患而已!”

李星元細想之下也覺是自己多疑,隻好乖乖閉口。

此時前方寇仲的少帥水師駛臨峽口,水勢轉急,雙方追逃的船隻均呈**之勢。

眼看勝利在望的一刻,最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了。

七艘少帥戰船忽然在湍急的河麵停步不前,一字排開,硬把整條沐河像橫江船鎖般攔著,不但船與船間鎖連一起,更有纜索把此條船鏈縛往兩岸的大樹處,封閉了入峽的水口。

李子雲、童叔文等瞠目結舌時,七艘敵船同時起火焚燒,烈燄衝天。

雖明知是自投火海,但前方的七、八艘船那收得住勢子,驚呼連天中,硬是撞往火船去。緊隨在後方的東海水師忙往兩岸靠去,以為可避過險境,兩岸殺聲震天,由當代第一巧器大師魯妙子原創的“火飛抓”和“十字火箭”,雨點般從岸上往送上門來的敵船擲射,火燄火屑四濺,燃亮了黑夜中的河道,兼之轟隆有聲,熱鬧壯觀,但對東海和沐陽聯軍來說,卻是敲響催命的符咒。

李子雲等終於知道誰是真正的蠢蛋。

巨鯤幫的三艘戰船改往北行,試圖在對方完成合圍之勢前,從缺口溢出去。

徐子陵大訝道:“不是順風勝逆風嗎?為何我們卻要逆風往北,而非順風南逸?”

卜天誌一邊細察變得從兩邊合攏過來的敵艦,從容道:“敵人先前既猜到我們會搶占上流,自亦可猜到我們會順風逃走。我們就來個反其道行之,讓他們所有布置均派不上用場。”

陳老謀大喝道:“豎板降帆!”鼓聲響起,傳遞命令。

徐子陵微一錯愕時,以百計的擋箭鐵板已豎立在上下層艙壁的兩側,大大增強對矢石火箭的防護。

當風帆落下時,巨大的船身露出掣棹孔,每邊各探出十八枝長槳,快速起落下劃進水裏去,充盈著節奏、力氣和動感,煞是好看。

少了風帆的阻礙,三艘戰船輕鬆地逆風疾行,倏地超前,隻需片刻便可從缺口逃出敵人的包圍。

徐子陵至此才明白水戰實是一門很深的學問,甚至可把不利的形勢變為有利,非是表麵看來那麽簡單。現在沒了船帆這易於被火燃燒的最大目標,根本不懼對方的火攻。

敵方戰鼓響起,放下五十多艘快艇,銜尾窮追,槳起槳落,速度比大船快上近倍,且進退靈活,更不怕會給巨鯤幫的戰船仗船大木堅所撞沉,戰略巧妙。

卜天誌發出命令,三艘戰船從品字形變為一字排開,似是沒有應付良策時,陳老謀大喝道:“撒灰!投石!放箭!”

戰鼓響徹星夜覆蓋下的湖麵。

三艘戰船首先在船尾處於夜色掩護下撒出大團大團的石灰粉,隨著湖風似一堵牆壁般朝敵艇卷壓過去。同一時間矢石齊發,狂襲追至十丈內的敵人。慘叫痛哼之聲不絕響起,猝不及防下有泰半敵人被石灰滲入眼去,餘者掩眼別頭之際,矢石已像雨點般往人艇招呼侍奉,本是來勢洶洶的快艇群,立即被打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艦上戰士歡呼喝彩時,三船終溢出重圍,朝北逃逸。

卜天誌喝道:“升帆!”

徐子陵此時對卜天誌和陳老謀的水戰之術佩服得五體投地,暗忖難怪巨鯤幫能成八幫十會的一員,尊敬地問道:“為今是否要改為順風行舟呢?”

卜天誌點頭道:“若不順風南行,如何可往下邳去,不過若不再施點手段,始終會給敵人追上。”語畢發出連串的命令。溢出包圍網的三船向東彎出,直往蘆葦密集的東岸駛去。

在陳老謀的指示下,三船均在兩舷處加設浮板,形如雙翅伸延,大大增加船體所受的浮力,以應付淺平的湖底。

卜天誌鬆一口氣道:“成哩!”

風帆猛地張展滿盡,順著湖風,往東南方近岸處迅疾馳駛,船頭到處,蘆葦散碎,三船有如在綠色的水波紋上滑行,轉瞬遠遠拋離對手,沒入湖光與星光的水波交接處。

毒龍峽口一役,東海、沐陽聯軍全軍覆沒,李子雲、李星元和童叔文戰死當場。少帥軍則氣勢如虹,進軍沐陽,居民開門迎接。東海郡的殘軍亦知大勢已去,乘船逃往江都,把這對外貿易的重鎮,拱手讓與寇仲。

至此寇仲真正確立他王國的根基,領地東抵大海,西至梁都,南迄下邳,北達方與,把微山、駱馬諸湖附近富饒的農田區置於轄境內。

將東海、沐陽交與焦宏進管轄後,寇仲與宣永、洛其飛立即趕返梁都,準備應付盛怒下的李子通。

船抵梁都,才知虛行之應召來了。寇仲大喜,忙與他到總管府的書齋商議。

聽罷寇仲詳述這些日來的發展,虛行之卻眉頭大皺道:“少帥擴展得太急太促,很可能會出問題。”

寇仲吃了一驚道:“那怎麽辦才好?”

虛行之說道:“幸好少帥沒有攻取鍾離,否則定會惹來江淮軍的攻擊。現下唯一方法,是要與李子通修好,助他擊退杜伏威和沈法興的聯軍,再利用他作南麵的防衛;那時就算王世充或竇建德揮軍來攻,我們也不用兩麵受敵。唉!目前我們少帥軍雖似威風八麵,事實上仍是不堪一擊,根本沒有足夠的防守或進攻能力。”

寇仲苦笑道:“我剛宰掉李子雲,李子通怎肯和我修好?”

虛行之微笑道:“即使你是他的殺父仇人,在形勢所迫下,他也不得不作修好談和之計。”

寇仲點頭道:“我們可用之兵,大約在一萬五千人間,不過絕算不上精兵,還需一段時日訓練。照行之意見,是否該停止攻占土地,先設法鞏固領土的防衛?”

虛行之搖頭道:“現在我們有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既然不能往南北發展,我們就來個橫麵的擴張,明擺出來的目標是竟陵,暗裏真正圖謀的卻是襄陽。用的是從竟陵退往飛馬牧場的精銳。那我們便可不怕因空巢而出以致防守薄弱。”

寇仲拍案叫妙,順口問道:“飛馬牧場和商場主那邊情況如何?”

虛行之說道:“那邊的情況異常複雜,簡言之就是三大寇跟朱粲和飛馬牧場之爭再加上虎視眈眈的蕭銑和杜伏威來的壓力。但這形勢對我們卻是有利無害,說不定還可借機把一向中立的飛馬牧場爭取到我們的陣營來,那將是另外一個局麵。飛馬牧場的上下人等,均對少帥和徐爺有很好的觀感,認為你們是真正的英雄好漢。”

寇仲眉頭大皺道:“聽得我有點糊塗了。行之可否把我們該做什麽,依次序先後作個詳述。”

虛行之沉吟片晌,斷然道:“我是打算固內攘外兩方麵的事同時進行,固內是建立一個對新舊領地完善的管治與防衛係統,務使百姓安居樂業,政令通行;攘外就是避強取弱,用一切辦法避免與李子通、杜伏威、竇建德又或王世充等正麵交鋒,把矛頭指向我們力所能及的襄陽,隻要能在東都之南奪得據點,我們便有機會北上爭霸,不用退守一隅。”

寇仲待要說話,敲門聲起。

宣永略帶抖顫的聲音傳來:“徐爺……回來……”

寇仲豹子般從太師椅彈起拉開房門,看到宣永蒼白的麵容,色變道:“發生什麽事?子陵是否受了傷?”

宣永含淚搖頭,哽咽道:“不是他,是素素……”

寇仲猛地探手抓著他肩頭,搖撼道:“是素姐……啊!”倏地從他身旁搶往大堂。

宣永在後方悲泣道:“素素仙去了!”

寇仲如若觸電,眼中射出不能相信的神色,雙腿一軟,跪倒廊道之中。

素素火化後第二天的清晨,徐子陵和寇仲神色木然地坐在大堂內。

翟嬌容色冰冷地在兩人對麵坐下,沉吟片晌,苦歎道:“想不到我翟嬌遠有喪父之恨,近有失妹之痛,蒼天待我何其不公!”

寇仲立時熱淚盈眶,垂首啞聲道:“我終有一天會揮軍渡江,血洗巴陵,為素姐追討血債。”

翟嬌冷然道:“報仇還報仇,但切不可意氣用事。素素的骨灰暫時歸我保管,至於小陵仲,我會帶返北方,視如己出,你們可以放心。”

徐子陵往她瞧去,欲語無言。

翟嬌長身而起道:“宣永已安排好我北返之路,為避人耳目,你們不用相送,當我安置好小陵仲後,自會派人通知你們。”兩人慌忙起立。

翟嬌終忍不住蘊在眼內的淚水,撲前與兩人緊擁後,揮淚匆匆去了。兩人頹然坐回椅內。

不知過了多久,寇仲忽地苦笑道:“人對生死的感覺真奇怪,本來好像該是永不會發生的,但忽然間卻成為不能逆轉的事實,難有分毫更改。雖說不能指望天下所有的好事都給我們占盡,但為何老天先已收回了娘,現在卻再是素姐,一坯黃土埋葬了我們所有的期待和希望。”

徐子陵歎道:“我早想得腦袋似不是屬於自己的那樣子,所以也要勸你節哀順變,現在你的皇圖霸業尚是剛起步,百廢待舉,最緊要振作起來,不要隻懂頹喪悲苦。”

寇仲霍地立起,扯著徐子陵往外疾走道:“說得好!我們找個地方喝杯解慰酒,喝一個天昏地黑,不知世事,之後再重新振作,把什麽楊公寶藏起出來,直殺進巴陵去。”

“砰!”酒杯掉到地上,破成碎片。徐子陵駭然瞪著寇仲,隻見他臉上再無半點血色,失聲道:“這次糟了!”這間他們屢次光顧的飯店尚未啟門營業,最適合給他們征作私用。徐子陵放下酒杯,皺眉道:“什麽事這麽大驚小怪的?”

寇仲歎道:“你真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試聯想一下,把魯妙子、邪帝舍利、祝玉妍,楊公寶藏這四方麵綜合起來,隻有一個結論,就是我們中了婠妖女的奸計,辛辛苦苦都隻是替奸人作嫁衣裳。”

這次輪到徐子陵色變道:“你說得對,我定是因素姐的事而神智迷糊,其實一直以來沒有人能找到邪帝舍利,皆因魯先生把它放到楊公寶藏內去,但祝玉妍怎會知道呢?恐怕隻是瞎猜吧!”

寇仲取過另一隻酒杯,自斟自飲後,沉吟道:“是猜對或猜錯也好,假設那邪帝舍利果真在寶庫內,我們是否向婠婠履行諾言?”

徐子陵舉酒盡傾口內,平靜地問道:“你說呢?”

“砰!”寇仲把另一酒杯擲往地上,長笑道:“我們兄弟是何等樣人,答應過的絕不反悔。管他婠妖女得到邪帝舍利後能夠遁地飛天,我也不怕。”

徐子陵豎起拇指道:“這才是我的兄弟。”

寇仲舉起酒壺,對著壺嘴連灌幾口,任由嘴角瀉下的酒滴濺濕衣襟,淒然道:“可惜素姐走了,否則若有她在此陪我們喝酒,該是多麽痛快的一回事!”

徐子陵頹然道:“終有一天你和我也會步她後塵,假設死後什麽都沒有,便一了百了;假設仍有點什麽的,我們不是仍有相聚之時嗎?”

寇仲苦笑道:“問題是機緣難再,譬如真有輪回,到我們死時,素姐早投了胎,經曆另一個生命,這就是陰差陽錯的真義。”接著輕輕說道:“坦白說!我真的很感激你,留下半個香玉山給我可快意雪親仇,使我的悲痛不致沒有宣泄的地方。”

徐子陵搖頭道:“到現在我仍弄不清楚為何素姐會給惡疾纏身,此事我們定要查個明白。”

寇仲灑淚道:“自從在滎陽再見素姐後,她從未有一天真正快樂過,遇上的總是無情無義的男人。”

徐子陵為他斟滿另一杯酒,說道:“現在是來喝解慰酒的,哭喪是昨天的事。”

寇仲一手拭淚,一手喝酒時,徐子陵說道:“侯希白這人有點問題。”遂把卜天誌和自己的懷疑說出來。

寇仲點頭道:“打開始我便不大喜歡他。初時還以為是自己心胸窄嫉忌他,現在始知原來是有先見之明。石青璿說的什麽‘邪道八大高手’,除祝王妍、尤鳥倦、左遊仙外,還有何人?”

徐子陵苦惱道:“不知是否她蓄意耍我,什麽事都隻說一半,其中有一個肯定是化身榮鳳祥的辟塵,其他四個嘛,恐怕要找師妃暄問問哩!”

寇仲再幹一杯,奇道:“為何我愈喝愈精神,沒半點醉意,究竟石青璿比之師妃暄如何?她的娘可真是師妃暄的師伯。”

徐子陵無奈道:“她連樣貌也隻肯讓我看到一半,縹緲難測,不過和她在一起日子倒不難過。”

若換了以前,寇仲定會硬派他愛上人家,但眼前哪還有這種心情,默然片晌後,說道:“現在我少帥軍唯一的出路,就是攻下竟陵和襄陽兩重鎮,順道找朱粲和三大寇開刀,而欲要完成如此艱巨的目標,必須有楊公寶藏到手才成,你說我該怎麽辦呢?”

徐子陵說道:“坦白點說出來吧!答應過你的事,我絕不會反悔的。”

寇仲長身而起道:“我正在等桂錫良和幸容兩個小子的消息,收拾邵令周後,便是我和李子通談條件的時刻。”

當日黃昏,竹花幫固然有人來,卻不是桂錫良或幸容,而是由副堂主升作堂主的駱奉。

寇仲忙在大堂接見,坐下後,滿臉風塵的駱奉神色凝重地說道:“江都形勢危殆,隨時會陷落,杜伏威和沈綸聯手進逼江都,輪番攻城,照看李子通挨不了多久。”

寇仲懍然道:“老杜和小沈的兵力形勢如何?”

駱奉答道:“杜伏威駐軍清流,兵力達七萬之眾;沈綸屯駐於揚子,兵力也有五萬人。李子通盡調各方兵馬,軍力亦隻在四萬人間,若非江都城牆高壁堅,早已失守。”

寇仲暗忖這場仗如何能打,自己就算傾全力往援,亦隻是白賠的份兒,杜伏威乃身經百戰的老狐狸,絕非等閑之輩。不過若李子通完蛋,下一個將是他的少帥軍。

駱奉濃眉上揚,說道:“這回老哥是奉有邵軍師密令,來和少帥作商議,看看可否借助少帥的力量,以解江都之危。”

寇仲點頭道:“自家人不用客氣,我隻想知道此事是否李子通授意的。”

駱奉說道:“這個當然,否則我豈肯作說客。”

寇仲記起虛行之的話,啞然笑道:“李子通果然是為求保命,不顧親仇的人。不過此事他仍是存心不良,希望借杜沈聯軍削弱我的實力,駱大哥怎麽說呢?”

駱奉點頭道:“老哥曾和沈老、錫良商量過,均知這叫借刀殺人,可是一旦江都陷落,少帥恐也難保辛苦得來的江山,這才讓人頭痛。”

寇仲沉吟道:“我怎樣都要保住江都的,否則就把領地盡獻老杜,免致無辜的百姓平民受兵災的**。”

駱奉動容道:“少帥確是真正的英雄豪俠,能為百姓不計較本身的得失利益。”

寇仲想起魂兮去矣的素素,歎道:“得得失失,便如短促的生命,彈指即過,隻要能行心之所安,已可無憾。”

駱奉猶豫片晌,猛下決心道:“事實上我和沈老兩人都反對邵軍師與李子通過從太密,李子通此人性格多變,非是可與長共事的人,隻是他不肯聽我們意見罷了!”

寇仲乘機問道:“駱大哥覺得麥雲飛此人如何呢?是否有做堂主的資格?”

駱奉苦笑道:“不用我說,少帥也知麥雲飛是什麽料子。錫良至少人緣比他好,兼又是先幫主的嫡係,又有玉玲夫人全力支持。麥雲飛則全賴邵軍師一手捧起來,沈老曾為此與邵軍師激烈爭辯。”

寇仲心忖原來桂錫良也有那麽一點點的名望地位,淡淡地說道:“知道沈老和駱大哥的心意就成啦!現在我幫幫主之位仍然虛懸,而小弟則不宜坐上這位置,駱大哥可有好的提議?”

駱奉說道:“現在最有資格坐上幫主位置的人,不是邵軍師,就是沈老,錫良現時無論才具德望仍難服眾,隻是礙於宋閥的意向,才把幫主之位懸空。卻引致邵軍師靠向李子通,使我幫陷於分裂的邊緣,整件事異常複雜,甚難處理。”

寇仲說道:“假若由沈北昌他老人家坐上幫主之位,錫良則出任副幫主,駱大哥認為是否行得通?”

駱奉愕然道:“邵令周怎會答應?”

寇仲雙目寒芒電閃道:“生死存亡之際,那容他不答應。錫良現在差的隻是顯赫的功績,若我讓他去破杜沈的圍攻,他由此威名大振,便理所當然的可成其副幫主,誰敢異議?”

駱奉難以置信地瞥他一眼,說不出話來。寇仲當然知他以為自己在吹法螺,微笑道:“駱大哥可否答我一個問題?”駱奉點頭。

寇仲淡淡地說道:“假設江都被攻陷,那究竟是杜伏威的江淮軍乘勝北上,還是沈法興的江南軍揮軍北進呢?”駱奉為之啞口無言。

杜伏威和沈法興之所以肯聯手對付李子通,皆因他占領了南北最重要的重鎮江都,雙方均希望能除掉這絆腳大石和眼中釘,一旦攻下江都,便輪到雙方因利益作正麵衝突。

寇仲哈哈笑道:“這正是我們致勝的關鍵。麻煩駱大哥回去向李子通、邵令周坦白說出此議。若他們首肯,立即著錫良來與我商議大事,若說隻有錫良才可解開江都的困局,他們也會像駱大哥一樣不肯相信,所以定會答應,如此不可能的事也變得可能,真有趣!”駱奉瞠目以對。

寇仲送走駱奉,返回總管府,原來陳長林剛趕回來,正和徐子陵在大堂內敘舊,大喜道:“長林兄回來得正好,這回你報仇有望哩。”

陳長林精神大振,連忙追問。

寇仲解釋形勢後,陳長林頹然道:“李子通現在自身難保,我們的實力又不足應付杜伏威或沈綸任何一方的勢力,我如何可以報仇?”

寇仲使人去請虛行之,順便問及陳長林回去征召族人的事宜。

陳長林見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又知他足智多謀,有鬼神莫測之機,信心回增,奮然道:“我此行形勢大好,比我想象中好得多,尤其風聞少帥奪得東海,族人紛紛乘船北來,估計至少有兩千少壯來參加少帥軍,另外族中操船高手和造船的巧匠要來投效者絕不少於五百人,我隻是先一步來向少帥報訊,待會兒須連夜趕赴東海,接應他們。”

寇仲喜道:“那兩千少壯曾否服過兵役?”

陳長林說道:“大部分均曾在舊朝參軍,現隸於沈軍麾下的亦不在少數。”

寇仲欣然道:“這就成啦!長林兄務要把他們盡數遣來梁都,愈快愈好。”

此時虛行之來了,聽畢後拈須微笑道:“少帥此計大妙,以江南人打杜伏威,當杜伏威誤以為被沈綸偷襲而還擊,我們再乘機攻打沈綸,江都之圍自解,對吧?”

寇仲歎道:“虛先生果然是諸葛武侯複生,一眼看破小弟的用心。”

徐子陵亦點頭表示佩服。

陳長林一對眼睛亮起來,霍地立起道:“我現在立即趕往東海,如攻打沈綸,長林願作先鋒。”

寇仲扯著他衣袖道:“且慢!長林兄先要指導我們的衣匠如何製作沈軍的軍服才成。”

虛行之笑道:“若沈綸真要偷襲杜伏威,怎肯讓自己的士卒公然穿著沈軍的招牌軍服去行事,隻要是江南人便成,那更能使杜伏威入信。”

寇仲拍額道:“是我糊塗,這次連製衣費都可省回。”

陳長林神色激動地去了。

陳長林走後第三天,桂錫良和幸容風塵仆仆地趕來,寇仲和徐子陵設宴為他們洗塵,陪客尚有虛行之、陳家風、謝角和從彭城回來匯報情況的任媚媚。

酒過三巡後,寇仲說道:“席上全是自己人,說話不用顧忌。”

桂錫良臉色立時沉下去,說道:“那我也不用客氣。你硬把我擺到台上去,說什麽我能解江都之圍,累得我終日給邵令周的人冷嘲熱諷,日子難過到極點。現在好啦!邵令周已正式公告全幫,假若我可辦成這根本不可能的事,那我桂錫良就不隻是副幫主,而是榮登幫主之位。,你讓我這次怎麽下台。”

幸容也不悅道:“邵令周此舉擺明要羞辱大哥,雖沒說過辦不到又如何,但誰都知道若江都城陷,良哥隻有自動引退一途。”

寇仲微笑道:““根本不可能的事”這句話究竟是邵令周在公告上白紙黑字寫的還是錫良老哥你湊興補上去的呢?”

桂錫良氣道:“是我補的,難道補錯了嗎?”

任媚媚等為之莞爾,知他們自少相識,故可坦誠對話。

寇仲好整以暇道:“假設以前我告訴你可幹掉任少名,大破李密,趕跑宇文化骨,你是否會以相同的言詞去形容?”

桂錫良漲紅了臉,額現青筋的怒道:“這些事與眼下的形勢怎可相提並論。唉!你來告訴我有什麽方法可解江都之圍好了!”

看到徐子陵忍俊難禁的模樣,寇仲笑道:“由小陵來告訴你吧!你信他多過信我吧!”

徐子陵擺出置身事外的態度,聳肩道:“又不是我把良哥擺上台的,解鈴自須係鈴人,少帥請!”

任媚媚終忍不住“噗嗤”嬌笑,媚態撩人,看得初睹她豔色又不像桂錫良般“心有所屬”的幸容呆上半晌。

任媚媚勾引男人的經驗何等老到,立時順便再拋他一記欲拒還迎的媚眼。

寇仲笑徐子陵一句“小子又耍我了”後,湊到桂錫良耳邊說了整刻鍾,到桂錫良容色舒緩,更不住點頭,寇仲才坐直身體,左手舉杯,右手猛力重拍桂錫良肩頭,哈哈笑道:“各位太守將軍、江湖好漢、鄉親父老、兄弟姊妹,讓我們為竹花幫未來的桂幫主喝一杯。”眾人連忙起哄祝賀。

徐子陵雖有舉杯,卻沒說話,暗忖無論是娘的過世,到素姐的病歿,寇仲總能比他更快從打擊中恢複過來,這或者就是要作天下霸者其中一個必具的先決條件吧。

翌日桂錫良和幸容神采飛揚船返回江都,與來時的垂頭喪氣,有著天淵之別。同行的尚有扮成疤臉大俠的徐子陵和洛其飛,一個是要十二個時辰貼身保護這位未來的竹花幫幫主;另一個則負責組織偵察隊伍,以熟悉當地情況的竹花幫眾為骨幹,配之以十多個少帥軍中的探察高手,好收集有關杜沈兩軍的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