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造化弄人
徐子陵和寇仲避過武陽,直趨元城,豈知宇文化及的敗軍亦采同一撤退路線,且沿途大肆擄掠,燒殺搶奪,元城、莘縣、武水等三座位於許城之北的城池和附近鄉村的百姓紛紛逃往大河或避入山區,不幸天降大雪,使逃難者不少凍死途上,屍骸滿野,令人不忍卒睹。遇上燒村奪糧的散兵遊勇,兩人毫不留情,出手殲滅,搜得的財寶,盡濟難民,希望他們能在魏境外得到美好的生活,所以抵達許城外時,兩人已不名一文。寇仲不脫“神醫”本色,取出沙芷菁的九針,在徐子陵協助下,以長生氣為冷病受傷的難民治病。
大雪暫時舒緩魏軍的困境,令唐軍無法銜尾窮追。不過任誰都曉得宇文化及大勢已去,否則怎會縱容自己的部隊,任得他們荼毒地方城鄉,顯是人心離散,再不受軍紀約束,重演當年隋兵令人發指的暴行。照兩人觀察,魏軍在敗返許城途上,不斷有人離隊逃竄搶掠,能隨宇文化及返回許城者,恐怕隻剩下宇文化及的子弟親兵。兩人來到一座山丘之上,俯視坐落東方的魏京許城,途上所見的城池,以此城最具規模,城高牆厚,兼有護城河,雖遠比不上洛陽、長安那種大城池,仍有一定的防禦功能。通往許城的官道上不時有魏軍往返,卻再不見逃走的難民,當然更不會有商旅遊人。天上烏雲密布,似在醞釀另一場大雪,兩人在一處草叢藏身,靜候黑夜的來臨。
寇仲雙目凝注許城,沉聲道:“入城後我們立即找老侯,隻要摸清宇文化骨所在,覷準機會,全力擊殺,然後我們找個地方喝酒慶祝。”
徐子陵搖頭歎道:“我真不明白宇文化骨腦袋內想的是什麽東西?以前殺死煬帝後,率兵返北方時已是沿途搶掠,弄得自己聲名狼藉,不得人心,現在更變本加厲,究竟是他的性格使然,還是有別的原因?”
寇仲想起沿途所見的淒涼慘況,頹然道:“宇文化骨直接繼承了楊廣的軍隊,亦直接統承了舊隋軍暴戾驕橫、殘民以自肥的風氣。假若宇文化骨與李密之戰是勝方,他或可借此聲勢整頓軍隊,偏偏老天爺與他對著來幹,不給他這個機會。李密之戰後再有攻打我們梁都的大敗仗,宇文化骨根本沒有翻身的機會。”又道:“你看吧!這樣的城不要說比不上長安、洛陽,連梁都也將它比下去,既失人心又欠地利,你看他能守多少天?”
徐子陵歎口氣。
寇仲訝道:“你在想什麽?”
徐子陵苦笑道:“你曾想過宇文化骨會有這麽的一天嗎?”
寇仲給他勾起感觸,點頭道:“你說得對,無論是他當年追殺我們和娘,又或後來造反弒殺煬帝,都是氣燄衝天,不可一世的模樣,恐怕他自己也沒想過有這麽窮途末路的日子。雖說為娘報仇勢在必行,亦總覺有點不是滋味。”
兩人英雄了得,慣於與強權和惡勢力周旋,這麽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情況,尚是首次遇上。若非傅君婥之仇不能不報,說不定會掉頭就走。
徐子陵雙目閃過銳芒,沉聲道:“宇文化骨壞事做盡,今天是惡貫滿盈,死不足惜!別忘記言老大亦因他而死,揚州尚有不知多少人給他害了。殺了他,魏國冰消瓦解,說不定可免去百姓受戰爭之苦。唉!這隻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寇仲隻要想想樹倒猢猻散,亂軍四處流竄搶掠的可怕情況,當然明白徐子陵的心情。忽然一隊魏軍從城門開出,約二百之眾,隻看裝扮,便知準備作長途之行,朝西馳去。
寇仲道:“他們定是往西探查唐軍的動靜。”
徐子陵道:“認得他嗎?”
寇仲定神一看,說道:“原來由宇文智及領隊,我們要不要來個攔路突襲,好預作通知,獵羊的獅豹已大駕光臨。”
徐子陵哂道:“你有把握在曠野之地,應付二百人組成的騎隊?”
寇仲苦笑道:“那就放過他們吧!”
徐子陵“咦”的一聲,隻見宇文智及的隊伍忽然偏離官道,繞過他們的小丘,從另一邊往北奔馳。
寇仲一震道:“宇文化骨派宇文智及向竇建德投降了!否則何不由北門出城,正是要掩人耳目。”
徐子陵同意點頭。李淵身為舊隋大將,初入長安還擁立舊隋宗室,打著討伐宇文化及的旗號,在情在理都難接受宇文化及的歸順。可是竇建德卻沒有這心理的障礙,此乃宇文化及唯一生路。
徐子陵沉聲道:“我們必須在竇建德大軍南下前,先一步宰掉宇文化骨。”
天色逐漸暗沉下來,點點雪花,開始從天上降下。兩人正要行動,驀地四、五個漢子趁城門仍是敞開,吊橋未被拉上之際,狂奔出來,城樓的守兵眾箭齊發,逃走者未過吊橋,早給射成刺蝟般的慘狀,看得兩人睚欲裂,偏又援救無從。接著有守兵衝出,把屍身拋進護城河,然後若無其事的返回城裏,起橋閉門。
寇仲沉聲道:“我們討債去!”
許城一片蕭條,十室九空,店鋪關閉,僅餘的居民亦躲在屋內,街上不但行人絕跡,巡兵也沒多少個,沒有人清理街上的積雪,橫街窄巷更是烏燈黑火,部分民居商鋪都有被搶掠過的遺痕。兩人踰牆而入,來到一所民房頂上,觀察形勢。
寇仲環目四顧,低聲道:“魏縣一役,宇文化骨的部隊肯定折損嚴重,致沒有足夠人力守衛京城,否則我們隻是入城就要大費周章。”
徐子陵的目光落在穿過城心、蜿蜒曲折的河道上,房屋橋梁依著寬約三丈許的河道築在兩岸,在雪粉飄飛中隻有幾點燈火,死氣沉沉。暗忖在太平興盛的日子裏,此城當自有其風姿特色。現在則隻似個臨危的重病者,苟延殘喘至最後一口氣。輕歎道:“根本是士氣不振,毫無鬥誌,肯留下與宇文化骨共生死的,隻是宇文一族的子弟兵。”
寇仲道:“陵少請在這裏稍息片刻,小弟即去即回。”迅即翻下瓦麵,消沒在長街的暗黑裏。
道旁遍植鬆樹,在雨雪下配上靜似鬼域的長街,說不出的淒慘荒涼,掛在鬆枝上的雪團,仿佛被鬆針刺穿似的,活像整群爬到樹上去的白刺蝟。徐子陵不由得回想當日與師妃暄在雪地上並肩飛馳,趕往拯救雷九指的動人情景,更憶起在石之軒搶去邪帝舍利後,她對兩人說出充滿決絕意味的話,然後不顧而去。他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氣,卻揮不去縈回腦海的深刻回憶。
在這改朝換代,群雄競起爭霸的戰爭年代,天下再無樂土,充斥著殺人與被殺,有人掙紮求存,有人擴張侵略,陰謀詭計,血腥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不要說好友可以反目,甚至父子兄弟亦因利益要置至親於死地。麵對這座孤城的荒寒末日景象,他忽然感到所有名利權勢都沒有絲毫意義,沒有任何價值。腦海裏浮現跋鋒寒所描述的塞外千裏無人草原似海的美景,暗忖隻有到那裏去,或可忘情於草原大漠中。可是這種逃避的心態是否過於消極,旋即又想到留下來又可幹什麽?難道助寇仲去打天下?這豈非又置身於征逐屠殺之中!隻有到與中原消息隔絕的外域,始能避開一切。包括與他恩怨難分的師妃暄。徐子陵暗歎一口氣,隱隱感到自己的遠赴他方,除避世外,尚含有對師妃暄報複的複雜矛盾心情。
驀地心生警兆,朝城牆方向瞧去時,一道女子的身影鬼魅般從牆頭掠下,身法迅捷近乎婠婠那般級數,體型姿態亦優雅至完美無瑕,轉瞬沒入遠方暗黑中。徐子陵雖看不見對方麵貌,卻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覺,但肯定自己從沒見過她,心中驚疑不定。
片刻後寇仲回到他旁,興奮道:“找到小侯留下的暗記哩!”徐子陵把剛才所見說出來。
寇仲訝道:“誰家姑娘功夫如此了得?這處空城一座,有什麽熱鬧可湊的呢?”
徐子陵苦笑道:“我有種不祥的預感,這位姑娘與我們似有微妙的關係。”
寇仲皺眉道:“不祥?”
徐子陵聳肩道:“這純是感覺,沒有什麽道理可言,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我們最好莫與她碰頭。”
寇仲道:“讓小弟略作分析,陵少之所以生出不祥感覺,皆因她的身手出奇地高明,且因她極可能是衝著宇文化骨而來,所以渾身殺氣騰騰,令你老哥生出不祥的感覺,對嗎?”
徐子陵搖頭道:“她沒有半絲凶騰的味道,動作更美如行雲流水,悅人眼目。唉!可是她的姿態身法,卻總有點似曾相識的味兒,究竟在什麽地方見過?”
寇仲陪他苦思,喃喃道:“既是為宇文化骨而來,她的身法你又感到熟悉,會是誰?”
兩人同時劇震,麵麵相覷。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說道:“不會這麽巧吧!一說曹操,曹操就到。”
徐子陵道:“肯定是她,不過她比娘更要高明。”
兩人想到的正是傅君婥的小師妹,“弈劍大師”傅采林的關門弟子傅君嬙,隻有她符合條件。若非不久前張金樹說及她,他們怎樣都猜不到是她。傅君嬙也像他們般,要趁宇文化骨滅亡前尋宇文化骨的晦氣。
徐子陵扼腕歎道:“早點想起是她就好啦!現在卻是失之交臂。”
寇仲苦笑道:“別忘記你不祥的感覺,高麗人對我們漢人不會有好感的。何況更誤會是我們把娘累死,現在還多一條盜去寶藏的罪名。”
徐子陵道:“最怕她逞一時之勇,硬闖皇宮,碰上宇文傷便大大不妙,宇文化骨亦非好對付的角色。”
寇仲道:“多想無益,入宮找到我們的侯公子再說。”
宇文化及的皇宮,規模隻有洛陽宮城的四分之一,是由前隋的總管府擴建而成,特別把外牆加厚增高,設置哨樓。寇仲和徐子陵先依指示,在宮城後的一株樹旁起出埋下的魏宮形勢圖,展卷一看,左右赫然是兩條龍,其一威猛騰撲,另一逍遙雲端,好不自在的情景,繪得栩栩如生。
寇仲啞然笑道:“好小子,畫得我像要吃人的樣子,待會定要尋他晦氣,看看他的不死印法練出什麽東西來。”
徐子陵哂道:“你這叫做賊心虛,為何不認為騰雲駕霧那條龍是自己呢?”
寇仲苦笑道:“這既是做賊心虛,更叫有自知之明,我自幼便是有野心的人,終日慫恿你去投靠義軍,又迫你去偷學武功,聆聽白老夫子教人讀聖賢書,今天更卷進爭霸天下的鬥爭去,有啥資格作一條逍遙遊戲的舒適龍。”
兩人躲在樹影的暗黑裏,功聚雙目,研究魏宮的形勢和侯希白的所在。魏軍的兵力顯是嚴重不足,即使以宮城重地,外圍守衛隻是虛應故事,在兩人眼中等於毫不設防。寇仲和徐子陵踰牆入宮,仍不敢輕疏大意,因為侯希白在圖內標示出宮內十多個暗哨的位置,一個不小心就會被發現。片刻後兩人潛到侯希白住宿的北苑小築,精致的兩層小樓隱隱傳出人聲。他們越過一片柳樹林,來到屋後,定神竊聽,剛聽得侯希白的聲音道:“再有一天工夫,就可完成哩!”女子的聲音“嗯”了一聲,卻沒有說話,接著是離去的輕巧足音。
能這麽順利的找到侯希白,兩人均感興奮,待女子和侍從由正門離開,忙穿窗進入廳內去。廳堂東壁被一幅從天花板垂下的帛畫完全遮蓋,繪有以一真人大小比例的女子為主的彩畫,女子衣飾華貴,皺褶紋樣無不精巧細致,迎風而立,背景是生機勃勃的春夏郊野,點綴以鹿、羊、兔、鳥等溫馴的動物。美人圖完成得七八成,勾勒出麵形,獨欠眼耳口鼻的輪廓,留下麵部奇怪的空白。在侯希白的生花妙筆下,圖中美女盡展輕盈優美的體態風姿,雖未能得睹她的麵目,已感到是位非常動人的美女。
侯希白此時送走那衛夫人,跨入廳內,驟見兩人,大喜道:“兩位終於到了!”
寇仲指著帛畫奇道:“你是否要留到最後才畫她的樣貌?若稍有失誤差錯,豈非前功盡廢。”
侯希白來到兩人中間,歎道:“寇老兄你有所不知,小弟有個很壞的習慣,作畫必須一氣嗬成,始能得其神韻,可是一旦掌握得其神韻,便像一鼓作氣般再而衰三而竭,難以繼續下去,所以這回采取先形後神的策略,做好繁重瑣碎的工夫,最後摘取神韻,這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徐子陵道:“侯兄的美人彩畫又是一絕,不過我仍是比較喜歡你的水墨寫意美女像,似你的美人扇上的肖像那樣子。”
侯希白壓低聲音道:“這可能是掛在墓穴內的陪葬品,當然要色彩豔麗,極盡奢華。”
兩人聽得麵麵相覷。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宇文化骨要自殺嗎?”
侯希白道:“我隻是瞎猜,唉!那衛夫人……那衛夫人確是我見猶憐,難怪宇文化及對她如此眷戀愛惜。不瞞兩位,對著她作畫時,我曾有過能躲多遠就躲多遠的念頭,隻因不想見到當宇文化及給你們宰掉時她痛不欲生的淒慘景況。”
徐子陵體諒地說道:“真難為侯兄,無端端給卷進我們和宇文化骨的恩怨中,侯兄若要遠離此地,我們絕不會怪你。”
侯希白苦笑道:“此是老毛病,見不得女兒受難,兩位放心,我侯希白出身花間派,殺人算什麽一回事。人常有稀奇古怪的念頭,隻罕有付諸實行,我更曾有過拿起名貴易碎的古朝陶皿時,產生把它擲成粉碎的衝動,幸好純是在腦海中想想。還為這種瘋狂的念頭戰栗。”
寇仲拍腿道:“說得好,少年時在街上見到美女,我也有摸她一把的念頭,隻因感到後果嚴重,故不敢動手。與希白的想打碎寶皿如出一轍,還以為自己是大壞蛋,原來是人之常情,能抑製始算正常。”
侯希白同意道:“暴君就是這麽來的,皆因不怕任何後果,更沒有人製止他,最後遂變成像楊廣那般的狂人。”
徐子陵道:“宇文化骨在哪裏?”
侯希白答道:“他前天從魏縣敗返許城,我尚未有見他的機會。”
寇仲道:“宮內似乎沒多少人,嬪妃宮娥到哪裏去呢?”
侯希白道:“照我探聽回來的消息,宇文閥的上下人等,大部分移往武陽,看來駐守武陽的宇文仕及會投降唐室。”
寇仲道:“你猜個正著,宇文傷那老家夥有否隨著保命團趕往武陽?”
侯希白道:“宇文傷該不在這裏,此人武功在四大閥主中僅次於‘天刀’宋缺之下,遇上他時兩位大哥須小心一點。”
寇仲舒一口氣道:“宇文化骨肯定是惡貫滿盈,現在魏宮既乏高手,有如一座不設防的空屋,我們今晚就把他幹掉,與他還有什麽話好說的。”
侯希白待要說話,忽然宮內另一邊傳來鑼鼓鍾鳴,接著人聲鼎沸,更有人高呼“有刺客”。
寇仲一震道:“娘的厲害小師妹來了!”
在雨雪紛飛,燈火暗淡的魏皇宮內,一道人影彷似充滿無窮無盡的爆炸性力量,在瓦頂廊道間忽然閃掠如鬼魅,忽然對追截的魏軍狂攻猛擊,劍氣淩厲,招法出人意表,魏軍雖占盡地利和人多勢眾,一時間竟無法搶得合圍之勢,任那人縱橫宮殿亭閣園林之間,所到處,總有人中劍倒地受傷。借著雪光映照,此時看出來人赫然是個妙齡女郎,手底雖非常狠辣,可是她的舉手投足,均充滿力學的美感,優雅好看。最令人駭異者是她的進退移變,落點總是敵人追截網的弱點破綻處,有如弈棋,每步落子,均教敵手意想不到,把敵人牽著鼻子走。她的武技縱使在生死決戰中,仍透出一種閑雅自若,瀟灑輕盈,使人賞心悅目的味兒。
“當!當!”兩枝向她攻去的長槍給她以長劍**開,接著一個旋身,移入兩敵之間,左手掌尖先後掃中敵人麵門,兩敵同聲慘呼,滾下瓦脊,掉往地麵。在敵人兵器臨身前,她大鳥般衝天而起,連續三個翻騰,落在魏宮的主殿上,三名魏方高手緊躡其後,尚未站穩,竟給她反撲回來,重創其一,迫得其他兩人倒竄回地上。箭如雨發,從地麵和鄰近的瓦頂朝她立身處勁射而去。那女郎騰挪閃躍,輕輕鬆鬆的避過,最後卓立瓦背,掣起護身劍芒,箭矢無一漏網的被她擊落。雖說魏軍人手不足,士氣消沉,不過看那女郎的身法、劍術與戰略,無一不是高明至駭人聽聞的境界。箭矢稍歇,駐守皇宮的三百魏軍把高出附近其他建築物逾丈的主殿淩霄殿重重圍困,不過目睹她驚人的身手,誰都沒把握把她留下。失去士氣的魏軍,更沒人肯搶上淩宵殿頂冒險。那女郎俏立在大雪紛飛的殿脊處,有如天仙下凡,懾人與動人之極。躲在外圍遠處的寇仲、徐子陵和侯希白都看呆了眼,給她的花容風采所震撼。
此女年紀在十八、二十許間,生得嬌嫩若盛放的牡丹芍藥,烏黑如雲似瀑的秀發長垂至後背心,自由寫意的隨著動作在風雪中飄揚拂舞,瀟灑之極。身型更是優美高,風姿綽約。秀麗如彎月的長睫毛下修長明朗的美目靈光閃爍,更美得教人屏息,柔和的眼窩把她的眼睛襯托得明媚亮澤,秀挺筆直的鼻子下兩片櫻唇豐潤鮮紅,時盈笑意令她更顯眉目如畫,且帶點孩童的嬌稚。握劍的手膚色嫩白,手指修長,清秀美麗,若單獨去看,該似是一雙精於弄琴操箏的纖手,誰都想不到揮起劍來如此狠辣老到。
“住手!”正猶豫是否該搶上殿頂冒險的一眾魏軍中的好手正恨不得有這句話,忙散往鄰近樓殿較低的瓦麵。徐子陵和寇仲兩人交換個眼色,心中湧起無法抑止的仇恨,因這正是宇文化及的聲音。當年把傅君婥埋葬後,對宇文化及的仇恨亦深深種在他兩人內心的至深處。隻因其時人小力弱,報仇變成妄想奢望,故不得不把衝動以理智抑製下去,但殺死宇文化及以償還傅君婥在風華正茂的年華香消玉殞的血債那仇恨之火,卻從沒有一刻不在他們心中燃燒著。現在他們分別成為能與三大宗師頡頏,年輕一代中最出類拔萃的武學高手,如肯拚死力戰,即使在眼前的形勢下,他們仍有八成把握可擊殺宇文化及。縱然付出生命作代價,他們亦永不言悔。到這一刻,他們才真正體會到傅君婥在他們心中的地位,那是沒有任何東西能替代的!亦由此可推知他們對宇文化及的恨意之深,即使傾盡長江黃河之水,亦不能衝淨。
傅君婥為他們付出生命,他們也願為她作出同樣的回報。隻要能殺死宇文化及。
當他們露出一意出手的神態,首先大吃一驚的是侯希白,劇震道:“兩位老哥是在開玩笑吧!這裏的魏兵足有數百人,且有不少高手,我們殺得多少個呢?說不定尚有個宇文傷。”
寇仲探手摟上侯希白的肩頭,用力一緊,微笑道:“老子起始時雖看不順眼你這小子,但現在真的很喜歡你。哈,不要誤會或興奮,因為這隻是朋友式的喜歡。老白!不如我們約定在某處青樓碰頭,待我們斬下宇文化骨的臭頭後,再趕去與你會合如何?”
侯希白尚未及回答,一個清越嬌柔的聲音在漫天風雪的魏宮群殿上空響起道:“發言者何人?”雖字正腔圓,仍微帶外國口音,形成一種充滿異國情調的軟柔風格。
侯希白一時忘記回答寇仲,現出心神皆醉的模樣,搖頭晃腦的讚歎道:“聽其聲知其人,這是位才貌雙全的異族佳人。”
寇仲放開摟他肩頭的手,向另一邊伏在樹叢後的徐子陵苦笑道:“我肯定這傻子不會走,勸也是白勸。”
徐子陵聳肩道:“由他吧!隻要他懂四、五成不死印法,該不會有負《不死印法》的盛名。”
宇文化及的聲音,從內園後宮的遠方傳來,並沒有蓄意提高聲音,仍是字字清晰,氣脈悠長,如在每一個人耳邊訴說,可見他的冰玄勁確練至登峰造極的境界。道:“本人乃大魏之君宇文化及,姑娘硬闖我皇宮,是否欺我大魏無人耶。”他雖說得冠冕堂皇,但有心人都聽出他梟雄氣短,無複昔日叛隋弒帝時的迫人氣燄。
身穿緊身夜行勁裝,盡展嬌軀美麗線條的高麗美女發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道:“我是高麗‘弈劍大師’傅采林的弟子傅君嬙,這次來是要討回大師姐傅君婥的一段血債,宇文化及你是否敢依足你們中原的江湖規矩,與我單打獨鬥一場。”
寇仲和徐子陵均聽得熱血上湧,有如驟然碰上從未謀麵卻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宇文化及沉默下去,整座魏宮靜至落針可聞,等待他的答複。外則兵敗,內則刺客臨門,屋漏更兼逢夜雨,在這淒風苦雪的深夜,魏宮被末日的氣氛重重籠罩。
宇文化及的聲音再次遙傳過來,歎道:“姑娘走罷!換了令師親臨,我宇文化及必定奉陪。”
寇仲三人聽得麵麵相覷,一向霸道專橫的宇文化及難道在國破家亡的威脅突然轉性,竟肯在傅君嬙殺傷這麽多魏軍後,仍放走敵人。他如何向手下交代?
傅君嬙冷笑道:“就順帶向你說一聲,我師尊已決定南下中土,與‘散真人’寧道奇會麵,領教他的‘散手八撲’,我傅君嬙隻是師尊的先鋒小卒,就以你宇文化及的頭顱為師尊開路祭旗,以壯他老人家行色。”
寇仲等三人心中無不掀起滔天巨浪,傅采林乃名震天下三大宗師之一,若真的南來,加上漢族和高麗族間的許多仇恨,必會翻起幹戈風雲,令多事的中原更添風波。更從而推知高麗人立心推波助瀾,火上添油,使已被突厥虎視眈眈的中原更添亂勢。
宇文化及發出一陣長笑,說道:“姑娘既要自尋死路,我宇文化及尚有何話可說……”
寇仲和徐子陵於此時從藏身處長身而起,前者大喝道:“且慢!今晚來尋你宇文化及晦氣的,尚有我們兩兄弟。”包括傅君嬙在內,人人都大感驚異地把目光朝他們的方向投來。
侯希白哈哈一笑,起立道:“假使宇文兄肯賜戰,與我這兩位兄弟其中之一單打獨鬥一場,我侯希白保證隻作旁觀者。”
就在眾魏軍準備分出人手,應付三人時,宇文化及與八名宇文閥的核心高手,忽然現身在正殿對麵的鄰殿頂上,他先喝止手下,目光掃過傅君嬙,再投到三人身上,連說三聲“好!”他明顯消瘦了,麵容蒼白憔悴,但雙目仍閃爍有神,雖不像以前的盛氣淩人,仍有一定的威懾力。傅君嬙一對美目落在三人身上,閃動著好奇的采芒。
徐子陵目不轉睛盯著這死敵,心中掠過如在昨日才發生的與傅君婥相處時諸般令人肝腸欲斷的情景,想到一抔黃土,長埋香骨,沉聲道:“請問你做這皇帝究竟何好之有,童山、偃師、梁都三戰,早注定你宇文氏的敗亡。當日你殺我娘時,可想到會嚐今天之果。”
傅君嬙嬌軀輕顫,終猜到三人中有兩人是寇仲和徐子陵,一對秀眸晶光漣漣,對兩人顯然不像傅君瑜般深存誤會或惡感。
宇文化及雙目厲芒一閃,冷笑道:“我宇文化及殺的人多不勝數,哪有空閑每殺一人都去想想將來會有什麽後果。你們要報仇,我亦要為死去兄弟找你兩人算賬,難得你們送上門來,今晚一並解決吧。”
“鏘!”井中月離鞘而出。誰都知道此刻難以善罷,唯一的方法是以武力解決。魏軍齊聲呐喊,在宇文化及的激勵下,決意護主死戰。傅君嬙一聲嬌叱,人劍合一的翔空而下,化作芒虹,率先往宇文化及攻去。寇仲三人亦騰身而起,朝蜂擁而至的魏軍衝殺。刺殺終演變為毫無轉圜餘地的正麵硬撼。寇仲一方唯一取勝之法是速戰速決,否則若惹得城內守軍來援,他們隻有力戰而亡的結局。刹那間,寇仲和徐子陵萬念化作一念,一念化作無念,進入萬念一空的井中月境界。仇恨轉化成死戰的決心,再不縈繞在他們澄明清澈的心頭。
後方的侯希白頓生出非常奇異的感覺,在他眼中,兩人氣勢陡然間攀升至莫可測度的巔峰境界,每一個縱躍挪閃,以避開疾射而來的十多枝勁箭,都透出龐大的自信,隻有這種絕對的自信,能令他們浪費最少的氣力,恰到好處的避過箭雨。侯希白登時受到感染,亮出從不離身的美人折扇,倏地橫移,避開兩把迎麵刺來的長矛,落在長廊旁的草地上,扇子斜揮,**開橫腰斬來的一刀,借去三成敵勁,在丹田內化為己用,美人扇再張時,隨著他玄奧的步法,扇邊剛好割在另一名擊空的敵人頸側處。敵人應扇拋跌,告別塵世。他一出手就用上剛有小成的不死印法,因為隻有此法,才有希望令他保住性命奉陪至兩人殺死宇文化及的一刻。侯希白從沒想過自己肯為朋友付出生命,但他現在正那麽義無反顧的做著。四個人是絕沒可能勝過數以百計的武林高手且銳卒如雲的宇文閥子弟親兵團的。
寇仲、徐子陵和侯希白,在一道長廊處與敵人展開慘烈的遭遇戰,無盡的魏軍由前方和兩側潮水般湧過來。倘能走畢長廊往右轉去,就是淩霄主殿所在處。寇仲發出他第一刀,硬把敵劍斬斷,再劈中敵人胸口,來襲者應刀墮地,恐怕到了陰曹仍摸不清自己是如何死的。徐子陵深切體會到戰爭的殘酷。平時江湖間的打鬥招式在這裏全派不上用場,隻能采用最原始、最直接、最簡單而最見效的方法去殺人和避免被殺。那是一種看誰傷得更重的死亡遊戲。
沒有人能避免受傷的!徐子陵想到這裏,心中一動,一個旋身,竟嵌進敵陣去,身上最少中了兩刀一矛,但都給他的護體真氣彈開,大喝道:“少帥!什麽水是不會臭的?”說話時,擊出兩拳一腳,三名敵人立即中招倒地。寇仲的井中月在隻吸一口氣的高速下共劈出十三刀,刀勢淩厲無匹,但覺體內真氣生生不息,無有窮盡,十三名敵人竟無一幸免,立斃刀下。不過他心中並無快意,若可選擇,他絕不會殺第一次碰麵,且並無仇怨的人。這就是戰爭的本質和真麵目。背後一陣火辣,刺中他的是長矛,但尚未有機會戳破他的肌膚,已給他護體真氣的反震之力,震得滑離肩胛,隻能劃破他的衣服。這並非說寇仲到達刀槍不入的境界,那要看持矛的是誰,像這個矛手就夠不上傷他的資格。
徐子陵的聲音剛傳到,寇仲大笑道:“當然是滾動的流水,就像希白公子的不死印法。”
侯希白的聲音從遠處傳回來道:“內則周天之造化,外則鬥柄之循環,不死在其中矣。兩位老哥,我們是否應設法重歸於一呢?”
通往主殿的要道塞滿前仆後繼殺過來的魏軍,把原本聚在一起的三位年輕高手衝得各自為戰,兵器從四麵八方襲至,使他們沒有半分喘息調氣的餘暇,每一刻時間都要應付多件襲體的兵器,能閃躲活動的空間不住收窄,敵人雖剛吃過大敗仗,士氣低落,但平時的嚴格訓練和豐富的作戰經驗,就在眼前這關係生死存亡的時刻,展露無遺,組成血肉的長城,奮不顧身地對三人狂攻猛擊。三人因各有絕技,故在甫接觸下占盡上風,不過這種優勢並不能持久,一旦真氣的恢複緩於真氣的消耗,他們的真元在這種情況下會迅速損耗,而負傷流血,更會加快真元損耗的過程。所以侯希白有此提議。聚則力強,分則力散。
徐子陵一掌掃出,撥開敵人的大斧,同時送出螺旋真勁,震得那人中門大開,遂一腳蹴出,閃電般命中斧手胸口,此腳勁力十足,那人離地倒跌,撞倒後方另三名魏軍。大腿和肩胛一陣火辣,是給敵人兵器擊中,雖給護體真氣反震滑開,由於正全力集中對付斧手,仍是入肉半寸,肌膚受創。這樣纏戰下去確非辦法,終要力竭血盡而亡。徐子陵大喝道:“左方瓦麵。”側撞而出,硬生生把兩名魏軍撞得變作滾地葫蘆。
長廊左側是三丈許寬的草地花圃,此時鋪上厚軟的白雪,接連的是另一座建築物,魏方好手不斷從瓦麵躍下,加入圍攻他們的戰陣,情況慘烈至極點,死傷累累,鮮血濺得雪地斑駁驚心,生命似再不值半個子兒。寇仲的井中月旋飛一匝,刀光爍閃,黃芒耀目,殺得四周敵人心寒膽落,一仆一跌。他此際亦多處負傷,連運勁製止淌血的空閑也沒有,猛喝一聲,人隨刀走,往侯希白的方向殺去,所到處擋者披靡,竟無人是一合之將。侯希白立即壓力大減,拚著挨劍,美人折扇開合間兩敵應扇倒地,拔身而起,脫出重圍,翻騰至寇仲上方。寇仲長刀劃出,迫開敵人,拔身而上,一手抓著侯希白的腰帶,勢子已竭的侯希白給他帶得再往上升,朝徐子陵的所在投去。
徐子陵見兩人淩空而至,知道生死關鍵,就看此時,不理往他身上招呼的兵器,騰身而上,蓄意施為下,攻來的兵刃隻能劃破衣服,多添數道血痕。在此種埋身血戰的情況下,這是脫身必須付出的代價。三人在空中會合,徐子陵這生力軍兩手分抓兩人背心衣服,帶得他們改變落點,同往左旁樓房的瓦頂上方疾掠而去。十多名守在瓦麵的敵人正嚴陣以待,其中一敵長刀生出點點刀芒,迎著他們罩來,刀勢的淩厲,乃開戰以來敵人最有威脅的攻擊,三人知是遇上敵方的高手。徐子陵大喝一聲,淩空換氣,兩手送出真勁,寇仲和侯希白連忙借勢騰升,避過刀擊,投往敵人後方瓦麵。徐子陵卻往地麵落下,一旦再陷身敵人的重圍,就算以他的武功,亦休想能像剛才般輕易脫身,因為已變成孤軍苦戰之局。他拇指按出,正中敵人刀鋒,那人驚覺對手拇指生出黏黐貼之力,駭然下猛把刀回收,始知中計。徐子陵就借那麽一點黏力,翻越敵人,與寇仲和侯希白安然落在屋脊處。同時看清楚整個形勢。
宇文化及仍負手立在原處,身後高高矮矮地站著八名護駕高手,看樣子應是宇文閥的內圍精銳人物。傅君嬙仍采遊戰之術,飛馳於殿頂廊林之間,牽製著大批敵人,殺得伏屍處處,死狀千奇百怪,連樹上也掛有敵屍,可見戰情之慘烈,不過她剛才對宇文化及的進擊,顯是無功而還。這高麗美女身上亦多處負傷,情況並不樂觀。透過號角,宇文化及親自指揮手下對四人展開圍堵和攔擊。
三人掠上殿頂,在瓦麵相聚,立即出現另一局麵,當四下的敵人瘋狂來攻,三人亦往外迎戰,自然而然地形成一個三角戰陣,由於沒有後顧之憂,三人遂得放手狂攻前方殺至的敵人,殺得敵人屍橫遍瓦,血肉濺射,鮮血染紅了積雪的殿頂,包括從他們新舊傷口淌出的鮮血。“當!”寇仲一刀疾劈,殿頂積雪本就滑不留腳,攻來者雖是敵方中的好手,武功高強,勉強擋住寇仲一刀,但腳底卻不聽話,就那麽滑下瓦坡去,掉往地上。忽然間,瓦頂再無敵人,隻遺下令人怵目驚心的血跡和幾十具擱在屋脊瓦沿的屍體。
號角聲起,已趨散亂的敵人依令重新在主殿和宇文化及立身的殿堂前的廣場間布防,人數大減至百來人。廣場寬達四十丈,要殺宇文化及必須先硬闖此關。宇文化及確是老謀深算,見勢不妙,立即改變策略,寬敞開揚的廣場對有組織訓練的魏軍自然大大有利。雪花紛飛下,傅君嬙與追擊她者激戰的兵刃交擊聲從宇文化及立身殿堂的後方看不見處遙傳過來,顯示她亦暫時未能直接威脅這邊的宇文化及。火把在廣場中熊熊燃起,照得廣場明如白晝,更添淒風苦雪下魏皇宮的肅殺意況。寇仲、徐子陵和侯希白卓立瓦背,遙觀宇文化及指揮若定,心叫不妙。宇文化及擺明是采拖延的戰略,好待把駐守外城牆的魏軍抽調回來,隻要來上兩三千人,他們休想能夠脫身。
三人亦有苦自己知,殺到此處,單是剛才衝上主殿頂的激戰,使他們身上多添十多個傷口,雖是皮肉之傷,仍對他們的戰力大有影響,真元的虛耗漸趨加速,故不得不調息回氣,一時不能再發動第二輪猛攻。而更不利的情況,是在殺傷敵方近七十個高手後,銳氣漸消,打從心底泛起殺人後的惻隱與勞累,大幅削弱他們的鬥誌,假若戰爭仍在繼續下去,為求保命他們反沒暇產生這種感受。此刻血戰稍停,身心疲憊下,若非熾烈的仇恨在支持著,恐怕早突圍逃走,放棄殺戮。
忽然一道人影落到宇文化及旁,低聲說話,宇文化及立即色變,吩咐幾句後,報告者立即離開。寇仲心中一動,喝過去道:“宇文化及,是否唐軍已兵臨城下,無法抽調人手回來保你的狗命?”布陣廣場的魏軍立時一陣騷亂,顯是被寇仲這番話擾動軍心。
宇文化及發出一串隱含荒涼味道的笑聲,暴喝道:“就算我宇文化及要死,定會拉你們作陪葬,放箭!”
魏軍前排的二十多名箭手彎弓搭箭,弦聲急響,漫空箭矢穿破雨雪,朝他們射來。寇仲搶前,井中月化作萬道黃芒,一個人格擋射來勁箭,如非箭矢集中從前方射來,以寇仲之能亦無法如此威風八麵。
後麵的侯希白低聲道:“我們繞道攻去,他們的陣勢將不攻自破。”
徐子陵凝視隔著廣場另一殿堂頂上的宇文化及,不放過他任何微細的表情,沉聲道:“他正希望我們這般做,那他就可抽身向外城牆溜去。”
侯希白雙目亮起來道:“我有一將計就計之法,若我所料不差,宇文化及必會與衛夫人一並離開,子陵明白我的意思嗎?”
寇仲退到他兩人間,低聲道:“博得過!”
就在第二輪箭矢臨身前,三人翻下殿頂,往敵陣撲去。他們就像投進水麵的石塊,立即激起戰爭的浪花。前排的箭手往兩邊散開,後麵搶上十多名盾斧手,左盾右斧,在另二十名槍矛手助攻下,以雷霆萬鈞之勢往三人鉗形般攻至。三人至此更深切體會到戰陣的威力,這些巨斧每個重量不下百斤,鋒光爍閃,若給劈中,任他們護體真氣如何厲害,由於是正麵硬撼,絕不隻肌膚之傷。而他們的長盾卻把頸、胸、腹和下陰要害周密保護,令他們更能把力量集中在攻敵上。配合的槍矛手攻勢更使他們殺傷力倍增,一長一短,無論近搏遠攻,占盡優勢。
寇仲當先搶出,人隨刀走,刀化黃芒,像一道激電般斜刺入敵陣中央處,發出“當”的一聲巨響,聲震全宮,似為宇文閥的敗亡敲響喪鍾。鐵盾四分五裂,敵人大斧甩手,往後拋跌,兩名在他左右的矛手發覺失去盾牌的屏護時,尚未及時舉矛反擊,寇仲的井中月劃中他們頸側,立斃當場。這淩厲得令人難以相信的刀法,令敵人立即心膽俱寒,自問設身處地,亦隻有慘遭擊殺的下場。
寇仲井中月再展千百道光芒,迫退攻來的槍、矛和刀斧,長笑道:“我知來的是誰啦!竇建德是也!對嗎?皇上!”敵陣又一陣騷亂,既給寇仲的正麵強攻震懾,又因寇仲的話影響,竟齊齊後退。寇仲亦往後疾退,回到徐子陵和侯希白間。“鏘!”井中月回到鞘內,寇仲雙目射出兩道電芒,遙盯隔著廣場戰陣的殿頂上的宇文化及。
徐子陵冷喝道:“宇文化及你算哪碼子的人物,與其待竇建德掩殺,不如來碰碰機會能否殺死我們,尚能趁機逃走,但隻懂驅使手下來為你送死,確令人齒冷。”
侯希白同為才智高絕之輩,立時明白兩人在展開心理戰術,力圖擾亂宇文化及手下的軍心,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有多少人能真正置生死於度外。隻要這裏有一半人被影響,他們不但有可能殺死宇文化及,更能在事後從容逃生。不要看剛才寇仲一下子就在敵陣破開一個缺口,好像毫不費力似的,事實上寇仲付出很大代價,就是大量的真元損耗。在現時的情況下,要他依樣葫蘆的多來三幾次,保證他累得要躺下來。
既不能力勝,當然要智取。想到這裏,侯希白張開美人扇,瀟灑地為左右的寇仲和徐子陵搧涼,此動作於這苦雪淒夜是絕對不協調的,可是侯希白卻做得那麽自然閑雅,沒有絲毫造作。歎道:“隻有一個理由可解釋皇上不親自出手,就是竇建德正兵臨城下,皇上既可以從魏縣退回來,自然亦可從許城避往別的地方去,所以隻要待手下纏死我們,皇上將會乘機開溜。”這番話更是厲害,有力地點醒眾魏軍莫要做宇文化及的替死鬼。
寇仲暴喝道:“魏國已在剛才覆亡,你們還不逃命?”聲音在魏宮的上空回**。雪粉灑在廣場中眾魏軍的身上,人人呆若木雞,鴉雀無聲。寇仲的聲音過去後,仍在他們每一個人的心中激**著。
宇文化及雙目厲芒劇盛,動了真怒,“呸”的一聲喝道:“竟敢妖言惑眾,亂我軍心。有我宇文化及在的一天,大魏就沒有亡。”
徐子陵針鋒相對地說道:“皇上為何稱‘我’而不稱‘朕’,是否不敢再厚顏稱孤道寡呢?”
宇文化及差點語塞。在目前有分量的各方霸主間,以他的稱帝最為勉強,原因是自弒煬帝後,一直吃敗仗,能生存的呼吸空間,每日都在萎縮中,梁都一戰竟被兩個他以前不屑一顧的毛頭小子弄得铩羽而歸,且賠上宇文成都和宇文無敵兩條命,導致與親叔宇文傷反目,後者率眾離開,誓要找寇仲和徐子陵算賬,令他實力進一步削弱,眼下已到了日落西山,苟延殘喘的地步,哪還有顏麵稱皇稱帝。他愣了一愣,勉力擠出一絲自信的笑容,冷哼道:“本人沒閑情再和你們說廢話,上!”
寇仲叱喝一聲,如若平地起個焦雷,登時鎮住正不知該動手還是逃命的魏軍。連宇文化及亦覺得不妙,知道軍心已給對方動搖,故不立即執行自己發出的命令。
寇仲微笑道:“諸位請聽小弟一言,竇建德兵臨城下一事肯定千真萬確,所以你們的守城兄弟無法分身來援。我和……”
宇文化及見勢不妙,狂喝一聲道:“休要受他蠱惑,縱有敵人來攻,我們也可先幹掉他們才去應敵,殺!”
手下眾親兵你眼望我眼,卻再無人動手。自魏縣被唐軍所破,眾兵士氣已低沉至極點,現在更由宇文化及親口間接證實竇軍來攻,僅餘下許城的魏國在兩麵受敵的情況下,其結局路人皆見,再沒有任何希望。位於戰陣前列的戰士人人目睹寇仲剛才一舉擊斃己方三人的威勢,誰敢先攖其鋒?火把獵獵作響,雪花飄灑下,百多人組成的戰陣,泄了氣般呆在難堪的沉默中。傅君嬙與魏軍的追逐打鬥聲,仍不斷從宇文化及立身殿堂後的遠處間歇的傳過來。
“誰敢違背皇上的命令?”宇文化身旁的高手,其中之一厲喝道。前排的魏軍終於動了,緩慢地往三人推進,神色既不情願又是無可奈何。此時隻要有一個人帶頭開小差,保證整個戰陣立時一窩蜂般散去,偏是沒有這樣的一個引子。就在這戰雲再起的關鍵時刻。“咚!咚!咚……”密集有力的戰鼓聲,在城北方向震天響起,直敲進每一個人的心坎底裏去。剛移動的魏軍立即停下,人人麵麵相覷。鼓聲斂去。“咚!咚!咚!”戰鼓聲再起,這次來自城東遠處。
寇仲振臂大喝道:“還不快溜,你們的父母妻兒正在家中等著你們哩!”
徐子陵亦喝道:“大魏再沒有了,我們和宇文化及間的事,隻依江湖規矩解決。”
不知誰先帶頭,當西方鼓聲震鳴之際,廣場上這屬最後一支忠於宇文化及的親兵團,終於一哄而散,走得幹幹淨淨。再沒有打鬥聲音傳來,奇怪的是不見傅君嬙現身。三人無暇理會,宇文化及率八名親衛高手從瓦頂躍下,雙目凶芒電射,顯見他動了真火,再不理其他好歹,務要殺死三人。
待宇文化及逼近至三丈的距離,寇仲笑道:“尚有一事差點忘記告訴你,適才在城外見到令弟宇文智及領著二百多人先往西走,然後繞道往北,還以為他是要代你向竇建德講和投降,現在始知他是要出賣你。”
宇文化及終於色變,體會到當年煬帝眾叛親離的滋味,大喝道:“休再說廢話,這裏每個人都肯為我宇文化及拋頭灑血。”
八大親衛高手同聲叱喝,整齊如一,決意死戰。寇仲和徐子陵自傅君婥死後,一直等待這機會,哪還壓抑得下心中的滔天仇恨,同時搶出,向以宇文化及為首的敵方攻去。侯希白張開折扇,並不隨兩人加入戰圈,反往敵陣後方繞去,從後夾攻,造成更大的威脅。
宇文化及放開一切顧慮,身上龍袍寸寸碎裂,露出裏麵的黑色勁服和瘦挺威武的體型,兩手箕張,腳踏玄步,排眾而出,一無所懼地朝兩人迎去,獰笑道:“就看你們有否討命的資格?”
“砰!”“砰!”三人像三道電光般交擊在一起,宇文化及軀體劇震,雖封擋住兩人攻勢,卻承受不起兩人聯手無可抗禦的勁力。若非兩人真元耗泄,隻此接觸肯定可令宇文化及吐血受傷,現在卻隻能震得宇文化及踉蹌跌退。八大親衛分出四人,往寇仲和徐子陵攻去,阻止他們乘勢進擊,另四人攻向侯希白,以免陷腹背受敵的劣勢。寇仲和徐子陵心中大懍,試出宇文化及的冰玄勁不愧宇文閥的鎮閥絕活,即使兩人聯手,殺他亦要費一番工夫。攻來的四人無一不是真正的好手,其中使槍的中年留須大漢更是招數淩厲,功力深厚,一槍疾刺寇仲,帶起的勁冽風聲,足可令人膽寒,另一人運劍橫斬寇仲腰,亦是劍出如風,快如電閃,與中年槍手配合得天衣無縫。
寇仲心知肚明這是決定成敗的關鍵,若不能在宇文化及回氣之前,收拾兩名高手,不但會失去殺死宇文化及的機會,他們三人極可能反成敗亡的一方。攻向徐子陵的兩人一使鉤一用刀,年紀均在三十許間,太陽穴高高鼓起,功架步法無懈可擊,勁道十足。徐子陵打的主意與寇仲無異,明白掌握時機的重要性,竟一個翻騰,來到兩敵上方,左右兩手同時施出寶瓶印,化繁為簡的硬撼敵人。寇仲左手切出,強擋橫斬而來的利劍,右手健腕一抖,井中月化作黃芒,疾挑敵槍。宇文化及仍留不住勢子往後跌退之際,侯希白且戰且走,以遊鬥之術,把四名追擊他的高手引得遠離戰圈。複仇之鬥,終於拉開戰幔。
“當!”井中月挑中敵槍,那人非常了得,長槍隻**開少許,豈知寇仲的井中月竟趁刹那的空隙稍一回勢就奔雷掣電般疾劈進去,直取對手麵門,刀法迅快精妙得令人難以置信。長須漢魂飛魄散下長槍撒手,拚命後閃,直退至丈許開外,胸口才現出一道血痕,接著仰跌雪地上。宇文化及悲吼一聲,往寇仲撲去,喝道:“由我取他性命!”與死去的長須漢聯攻的劍手剛硬被寇仲以手刀震開,聞言改往援助進攻徐子陵的同夥。“砰砰”兩聲,兩敵吃不住寶瓶印高度集中的氣勁,鉤刀**開,人往外跌,眼耳口鼻同時滲出鮮血。
徐子陵與寇仲心意相通,均明白在眼前的形勢下,絕不容留手的餘地,必須以雷霆萬鈞之勢,務求在幾個照麵下清理宇文化及的護駕高手,趁敵方心神散亂下全力出手。如讓對方再站穩陣腳,勝負之數實難逆料。來援的劍手使同夥延長敗亡的時間,因徐子陵須放過乘勝追擊的機會,先要把他解決。一個筋鬥,徐子陵腳踏雪地,再一個旋身,以毫厘之差避過敵劍,來到敵人左側劍勢難及處,橫肘撞向敵人下去。刀手和鉤手又再攻來。劍手竟衝天而上,不但避過他的肘撞,長劍還從上疾刺而來,不愧宇文化及的親衛高手。徐子陵暗捏不動根本印,刹那間完全掌握到敵兵及體的時間、速度和位置,一拳衝天而上,硬撼敵劍。
那邊的寇仲卻陷於挨打的局麵,非因宇文化及武功比他高明,而是剛才折斧碎盾和擊斃長須漢先後消耗他大量的真元,尚未恢複過來就給被手下的死亡激起凶性的宇文化及狂攻猛擊,一時之間隻有仗著精妙的刀法支持,好待宇文化及的銳氣消減,再伺機反擊。寇仲進入井中月的武道至境,有如熊熊燃燒的戰場上一點永不融解的冰雪,無論形勢如何凶險,死神如何接近,他仍以冰冷自若的心境去應付化解。宇文化及恨不得在下一招置寇仲於死地,故每一招都是全力出手,且覷準寇仲弱點,逼他不住硬拚,務令他沒有回氣的機會。無論寇仲如何閃躍躲避,他或近身搏擊,又或隔空施勁,不予寇仲任何喘息的時間。寇仲則沉著應戰,且戰且退,移往離開另兩個戰場,亦即廣場間靠主殿的一方,每一刀擊出,他都把精氣神完全貫注其中,以全心全靈去應付這死敵驚濤駭浪式的強攻。卸氣借勁之法對著冰玄勁完全不起作用,皆因若讓冰玄勁進入經脈內,絕對有害無益。雙方的戰鬥愈趨激烈,沒有片刻緩衝的空隙,彼此見招拆招,以快打快,凶險淩厲至極點。
隻一口熱茶的工夫,掌刀交觸近三十招,井中月忽然劈往宇文化及左側前空處,正是寇仲井中月八大奇招的“棋弈”。以宇文化及的身經百戰,見慣場麵,心中亦湧起無比怪異的感覺。寇仲此刀有惑敵的作用,他亦看破是虛招,可是寇仲這一刀劈下處竟產生一個把他籠罩的渦漩和力場,牽製得他無法漠視。那就像大海裏的漩渦,在漩渦旁的魚兒都給牽扯進去。以宇文化及的見多識廣,尚是首次碰上如此奇異駭人的刀法,自然而然往橫移離刀勢所及的範圍,攻勢終緩了一線。這一刀可說是逼出來的,當日對上寧道奇,此招被對方舉手間輕易破解,使寇仲事後心生不忿,苦思下想出以螺旋勁配合施展的辦法,終在此刻派上用場。至此“棋弈”一招始告大成,讓他爭取到反敗為勝的契機。
一聲輕“咦”,從側旁某處傳來,寇仲不用看也知是傅君嬙躲在暗處觀戰,見自己此招深得“弈劍術”的神髓,故失聲驚歎。此時不容多想,否則機會一閃即逝,忙往後退開,井中月遙指宇文化及,變化叢生,由“棋弈”改為“不攻”。宇文化及首次生出寒意,感到寇仲雖不斷拉遠與自己的距離,而其遙製自己的刀氣刀勢,竟是不住增強,完全不合乎常理。無從抽身下,宇文化及一聲厲叱,騰空飛撲,淩空吐出兩股冰玄拳勁,照頭照麵向寇仲攻去。寇仲心內無驚無喜,一刀劈出,劈入兩股拳勁中央處,帶起另一個真氣的渦漩,竟硬把兩股拳勁融渾化解,發出勁氣交接的激響,精妙玄異。“砰!”寇仲借勢從後門飄進主殿內,朝後翻騰,躍上大殿北端的台階,落足點正是宇文化及麵向大殿的龍座。
刀鋒剛在他鼻端前分毫之外劃過,侯希白折扇張開,先往對方麵門搧去,惑其眼目,殺招卻是底下的一腳,正中敵人下陰。接著肩胛劇痛,給另一個敵人長劍刺中。侯希白卸開敵劍,使對方不能傷他筋骨,前方敵人已應腳拋飛,發出臨死前驚心動魄的慘嘶。侯希白雖付出代價,肩胛傷口深入盈寸,鮮血四濺,心兒卻安定下來。
圍攻他的四名高手,如若單打獨鬥,無人是他十合之將,但因合作慣了,聯手的威力遠超四人加起來的總和,殺得他差點支持不下去。猶幸花間派絕技層出不窮,配上魔門最厲害功法之一的不死印,苦心經營下,終於成功除去其中一名敵手。侯希白聽風辨位,向左旋**,美人扇由開變合,看似隨手打出,卻精確無倫的掃在攻來的長槍鋒尖處,不死印先汲取敵人勁力,刹那間反輸回去,槍手硬是給他震得踉蹌側跌。侯希白哈哈一笑,展開美人扇法,殺得早已心寒膽裂的三名敵人左支右絀,再無還手之力。
“叮!”長劍寸寸碎折。完全出乎使劍高手意料之外,長劍是全力下插往徐子陵的天靈穴,遇上的卻非徐子陵名震天下的赤手而是他從袖內探出的一對短護臂,這招袖裏乾坤要比杜伏威名列奇功絕藝榜上的成名絕活更上一層樓,護臂一端黏上劍鋒,完全化掉對方劍內貫注的真氣,接著另一手的護臂閃電橫掃在劍鋒上,硬把沒有真氣保護的敵劍擊碎。敵人魂飛魄散,給徐子陵再送出的另一股力道帶得往高處拋滾,還是徐子陵手下留情,否則必然立即嗚呼哀哉,不保小命。
徐子陵護臂建功後回到袖內,以內外獅子印應付左右攻來使鉤和使刀兩大高手狂風暴雨般的攻勢,這兩個宇文化及的親衛高手武功高於其他各人,僅次於被寇仲斬殺的長須漢之下,但要勝徐子陵仍未夠級數,給他一一格擋,隻要待他們銳氣過後,立可製敵取勝。
寇仲就在龍椅的窄小空間移動,一步不讓的硬擋宇文化及全力以赴的淩厲攻勢,長笑道:“這張龍椅有點眼熟,是否就是老煬被殺前在江都坐的那一張?”
宇文化及冷哼一聲,並不答他,心底暗叫不妙,隻喘幾口氣的時間,此子功力立即大幅增強,像換了另一個人似的。寇仲“唰唰唰”連劈三刀,刀刀妙至毫顛,再次把宇文化及逼開,搖頭歎道:“化骨你為何如此不智,此乃不祥之物,你竟還千裏迢迢的從江都抬到這裏來,令自己步上老煬的後塵,太蠢了!”“砰!”忽然出拳,迎上宇文化及的拳頭,兩人毫無花假的硬拚一招。冰玄勁氣給寇仲的螺旋真勁迫得往四外激濺,一時勁氣橫空。寇仲被宇文化及震得往後仰晃,似要墮離龍椅。宇文化及大喜,矮身探手,抓往寇仲下陰。
寇仲哈哈一笑,真勁從腳底送出,龍椅四足立斷,井中月黃芒迸射,疾挑宇文化及陰險毒辣的一抓。宇文化及哪想得到他不但能硬拚他積四十年功力的冰玄勁,還令他看不破的施出誘敵之計,改變高低位置下,變成自己把手往對方刀鋒送過去,駭然下抽身急退。寇仲雙目電芒激閃,厲喝一聲,井中月化作長虹,人刀合一的施出井中月八法中的“擊奇”,反客為主地往宇文化及攻去。宇文化及正退下龍座的台階,驀感寇仲的刀氣把自己完全緊鎖籠罩,避無可避下隻好全力格擋。“轟!”宇文化及應刀踉蹌退落台階,兩人嘴角同時滲出鮮血,戰況慘烈。看著宇文化及往殿心退去,寇仲卓立台階最上的一級,井中月遙指死敵,另一手拭去嘴角血漬,心中豈無感慨。想起自己由當年不配跟宇文化及提鞋的小子,到今天成為直接導致宇文化及敗亡的人物,其中經曆的曲折,變化的多姿多彩,就他本人亦難以逐一描述。
宇文化及終於退至殿心,距寇仲達四十步之遙,可是寇仲的刀氣仍隱隱把他鎖緊,如此內功刀法,已臻駭人聽聞之境。心中湧起絕望的感覺,曉得自己銳氣已竭,心誌被奪,兼受內傷,雖仍有一戰之力,卻肯定沒有勝望。長歎道:“罷了罷了!想不到我宇文化及英雄一世,最後竟失手在兩個小混混手上。”舉掌就往天靈蓋拍去。寇仲哪想到他有此一招,大吃一驚下收刀往大仇人衝去,連他自己亦不曉得能幹什麽。宇文化及一聲長笑,在擺脫寇仲的刀氣下,騰身而起,撞破殿頂,橫空而去。一聲嬌叱,躲在一旁的傅君嬙淩空截擊,兩人在空中擦身而過。傅君嬙給他的冰玄勁震得從空中墮下,宇文化及左臂亦給她寶劍刺個正著,傷上加傷,往後宮方向投去。
寇仲來到主殿頂時,侯希白仍給敵人纏著,徐子陵則成功擊倒敵人,忙喝道:“小陵快來!”領先往宇文化及遠遁的背影追去。
兩人從瓦麵躍下,來到一座位於後宮庭院的月洞門前,均心中訝異,不明白宇文化及為何不有多遠逃多遠,竟隻躲進後宮的庭院去。進入月洞門後是個小庭園,雪花紛飛下,一片雪白寧和,使人怎樣都沒法把眼前景物與血腥暴力聯想在一起。三進的樓房中門大開,燈火通明。雖摸不清內裏玄虛,但兩人武功蓋世,又在仇恨火燄的催動下,哪管得這麽多,並肩入屋。十多名宮娥太監軟倒地上,瑟縮一角,麵無人色。徐子陵看得心中不忍,柔聲道:“不關你們的事,我們絕不會傷害你們,走吧!”說罷追在寇仲身後,直入內堂。
麵色慘白的宇文化及呆坐在西窗旁的椅子上,雙手緊擁著伏在他身上,身穿妃嬪麗服的一名女子,再無其他人。兩人麵麵相覷,怎想得到會是這麽一番情景。英雄氣短的宇文化及,像是另一個人似的,心神全放在懷中女子身上,似茫不知死敵臨門而至。
寇仲一振手上井中月,喝道:“是漢子的就站起來一戰,我兩兄弟可保證不傷無辜。”
宇文化及露出慘笑,把手移到女子香肩處,似要把她推開,女子緩緩起立,別轉嬌軀,麵向兩人,身上沾滿宇文化及臂膀淌下的鮮血。寇仲和徐子陵虎軀劇震,同時失聲道:“貞嫂!”
竟是當年在揚州,不時以菜肉包子救濟他們,在南門開膳食鋪子賣包子老馮的妾侍貞嫂。煬帝入城,把老馮征召入宮,而老馮後來因開罪煬帝被處決,貞嫂則不知所蹤,哪想得到今天竟成為宇文化及臨死亦不忘一見的愛妃。在華服襯托下,貞嫂更是姿容秀美,氣質高貴。她玉容出奇的平靜,柔聲道:“小陵、小仲,你們終於來了!”
寇仲和徐子陵頭皮發麻,完全失去方寸。在他們的生命中,與他們關係最密切的三個女人,就是貞嫂、傳君婥和素素,後兩者均香消玉殞,而貞嫂竟變成他們恨不得食其肉煎其皮的大仇家宇文化及的愛妃,他們該怎麽辦。
風聲驟響。兩人駭然後望,傅君嬙終於尋至,俏麵含煞的提劍而來,目光落在呆坐椅上,半邊身被血染紅的宇文化及,奇道:“你兩人為何不取他狗命?”他們不知從何說起,被她質詢得啞口無言。以前兩人無論遇上什麽場麵,總有方法解決應付,獨是眼前死結,卻令他們一籌莫展。
“衛夫人!”侯希白現身在傅君嬙後方,失聲呼叫。他的呼喚像一把鐵錘般痛敲在兩人心坎上,原來貞嫂竟是宇文化及最寵愛的衛夫人,宇文化及還特別邀侯希白來為她造像,讓她的花容能永遠地留在畫帛處,其中充盈著至死不渝,繾綣纏綿的悲壯滋味。傅君嬙停在兩人身後,回頭先瞥侯希白一眼,像首次看到貞嫂般對她打量起來。
恍如忽然衰老十多年的宇文化及從椅子站起,右手溫柔地按上貞嫂香肩,深情地說道:“一人做事一人當,唉!我本不該回來看你的。”接著望向寇仲和徐子陵,冷然道:“我們的事到外麵解決。”
戰鼓聲再起,這次非是在某處傳來,而是集中在城北的一方,不斷逼近。
貞嫂堅定地搖頭,張開一對纖手,平靜地搖頭道:“不!要死我也要和皇上一塊兒死,小仲小陵,你們可以成全我們嗎?”以這種語氣說出這番話,比任何呼天搶地更要令聞者心酸震撼,何況寇仲和徐子陵對她有著崇高的敬意和感激之情。
傅君嬙終發覺到兩人和宇文化及這妃嬪關係大不尋常,玉容一沉,輕描淡寫地說道:“她是誰?”
戰鼓聲不住接近增強,壓得人心頭煩躁,以毫不含糊的形式,喻示大魏的國運,正往盡頭靠近。
寇仲苦笑道:“她可算是我們另一個娘。”
徐子陵頹然點頭,忽然間他對宇文化及再硬不起報仇雪恨的心腸,這個一手令大隋覆滅、曾叱吒風雲的人物,和很多人一樣,在狠辣無情的形象下竟有其溫柔多情的一麵,隻因他和寇仲從未接觸過,故從不認識這樣的宇文化及。現在他已家破人亡,眾叛親離,下場悲慘,難道他們此時還要當著貞嫂眼前置他於死地嗎?
傅君嬙冷冷道:“你們既下不了手,就讓我來成全他們吧!”劍光疾閃,從兩人間穿出,朝貞嫂後的宇文化及麵門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