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九章 難解死結2

馮跋兩旁大漢同聲怒叱,幸好馮跋攔住,沉聲道:“兄台是哪條在線的朋友?”

寇仲啞然失笑道:“當然是管老板的親戚線。”說罷肩脊一挺,登時生出一股令人膽戰心寒的氣勢,包括馮跋在內,無不下意識的後移半步。

寇仲灑然道:“規矩是人訂出來的,亦會因形勢而改變,否則就是食古不化,因循苟且。我們蔚盛長的馬先生因病不能成行,中途退出,所以表嬸命我兩人日夜兼程趕上來隨侍表叔,此事天公地道,合乎情理。不過最後決定權當然在二當家手上,如不獲接納,我們蔚盛長立即退出團夥,那時二當家可不要怪我們不識分寸,隻知討回公道。”他的話暗示如一旦反目,將會把馮跋的奸謀公諸其他商號成員,令大道社聲名掃地。大家都是聰明人,管平沒理由冒開罪大道社的嚴重後果,指控和誣蔑大道社。

馮跋臉色再變,悶哼道:“你敢威脅我大道社?”

寇仲裝作謙恭地答道:“二當家萬勿誤會,小弟隻是依江湖規矩行事。”

馮跋旁的大漢雙目凶光迸射,陰惻惻地說道:“你依的是哪門子江湖規矩?”

寇仲皺眉道:“這位老哥是……”

大漢傲然道:“本人是大道社‘左手劍’孟得功。”

寇仲欣然道:“既有‘左手劍’,必有‘右手劍’,對吧?”他這句充滿戲謔的話,立時激起馮跋一方人馬的怒火,個個躍躍欲試,反是馮跋不敢輕舉妄動,約束手下。

馮跋另一邊的大漢道:“本人就是‘右手劍’蘇運。”

寇仲說了幾句言不由衷的江湖人相見時什麽“久仰”一類的廢話後,回應孟得功剛才的話道:“我所依的江湖規矩就是你敬小弟一尺,小弟敬你老哥一丈,明白嗎?諸位大哥要對付的是來劫鏢的人,而非小弟,倘若我們一旦動手,任何一方若有死傷均非好事,對吧?”

馮跋臉色陰晴不定,顯是猶豫難決。敵人處處透出莫測高深的味道,令他難知其深淺,且來人又精於江湖門道,辭鋒占盡上風。就在此僵持不下之際,一老一少兩人從艙口步出。老的一個年紀在五十上下,神態隨和自若,既不畏縮,也不盛氣淩人,自然而然透出一股大商家的身份,中等身材,頭發稀疏,他開口打圓場地說道:“老夫剛和管兄談過,他兩位表侄亦非外人,二當家可否給老夫點麵子,破例讓兩位小哥兒中途加入?”年輕的一位頗有公子哥兒的味道,年紀和寇仲相若,隻比寇仲矮少許,也是身材高大,衣著講究,作文士打扮,額角寬廣,目光銳利,長得一表人才。接著道:“這位傅兄一臉正氣,二當家請……”

馮跋愀然不悅的打斷他道:“既然存義公和日升行都認為沒有問題,我馮跋還有什麽話好說,若將來真從他兩人身上出漏子,我大道社絕不負責。”言罷領著手下拂袖入艙。

寇仲這才曉得兩人分別代表存義公和日升行兩大商號,此時更肯定存義公沒有和大道社暗中勾結,連忙向兩人道謝。管平出來介紹寇仲與兩人認識,老的是日升行大老板的親弟羅意,年輕的是存義公老板的長子歐良材。

客氣話說過後,寇仲回房在徐子陵旁倒頭大睡,不管天塌下來的好好休息回氣。隻有在夢鄉裏,他們才能暫別這充滿傷心事和煩惱的人間世。

天尚未亮,貨船起錙開航。睡得天昏地暗的寇仲和徐子陵同時醒來,另一床的管平仍是鼾聲如雷,熟睡如死。

寇仲爬起來坐在床沿,反手拍拍徐子陵道:“輕鬆的就你做,粗活則由我幹,你這兄弟對我真好。”

徐子陵坐到他旁,呆望窗外永濟渠西岸的雪景,沉聲道:“昨晚我夢見娘。”

寇仲衝口問道:“娘好嗎?”

徐子陵搖頭道:“我不曉得,她在前麵走著,我追在她身後喚她,她沒理睬我,亦沒有回頭。”

寇仲道:“她或者在怪我們沒親手殺宇文化及!唉!就算事情重新發生一遍,我們仍隻是那個選擇。真奇怪,我對宇文化及似再沒有仇恨,事實上他和你我並沒有分別,同樣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亦像我們般有時會做些蠢事。”

徐子陵苦笑道:“蠢事?究竟現在我做的是蠢事,還是少帥爺做的是蠢事?”

寇仲歎道:“仍是那一句,輕鬆的你去做,粗活全是我的。你說誰蠢一點?但現在若我說放棄爭天下,你大概會勸我三思吧?”

徐子陵哂道:“說得可憐兮兮的,不過假若他日我和你並肩與突厥入侵的大軍決戰,會是很痛快的一件事。突厥的魔爪已伸進中原來,其他外族亦虎視眈眈,否則我們娘的師傅不會到中原來找寧道奇,真令人頭痛。由於娘的關係,我們除避開他外,尚有什麽辦法?”

寇仲痛苦地說道:“最怕是避無可避,所以最佳的方法,是自強不息,像天之行道,不斷邁進。天啊!有什麽方法可令我們在短時間內功力突飛猛進,進步至連寧道奇、祝玉妍、石之軒都不怕?”

徐子陵苦笑道:“我想到時,會第一個通知你。”

寇仲搖頭道:“這辦法隻有不怕幹粗活的人才想得到。”

徐子陵皺眉道:“說來聽聽。”

寇仲雙目明亮起來,壓低聲音道:“當然是老跋的武道修行,又或你陵少的以戰養戰。還記得那高開道的手下張金樹說的突厥人的馬戰多麽厲害嗎?耳聞不如目見,橫豎你陵少要到塞外去,我就送君一程,順道去跟頡利學點東西。”

徐子陵默然片晌,頹然道:“在昨夜的夢境中,我回到揚州我們廢園裏的破屋,貞嫂竟在那裏為我們收拾打掃,還罵我們的屋內亂七八糟。出門後竟見到娘在路上踽踽走著。唉!你明白嗎?我現在對什麽事都心灰意冷提不起興趣。”

寇仲苦笑道:“好吧!那就到樂壽後我們分手吧!唉!怎會變成這樣的。”仰身躺回**,以充滿苦澀味道的語氣輕輕道:“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有點恨你。”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你不是恨我,而是逼我,不過武道修行和以戰養戰是兩回事,前者是苦修,後者則是應敵的手段。所以跋鋒寒離開我們,形單影隻的進行孤獨的旅程,一個人去應付所有艱難的事,一個人去思索和內省所遇的事。我們的以戰養戰還不夠多嗎?現在該是修行的時候了!”

寇仲駭然坐起來,說道:“照你這麽說,我豈非沒法修行,在眼前的情況下,我是不可能獨自一個人的。”

管平仍在大扯鼻鼾,為他們的低聲私語提供最佳的掩護。

徐子陵探手搭著他的寬肩,搖頭道:“孤獨是一種心境,我們一天不分開,一天不能成為像寧道奇般那種獨當一麵的高手,以你仲少的資質才智,該明白我的意思。”

寇仲頹然道:“好吧!但你要流浪多久,才肯回來探我或為我收屍呢?”

徐子陵失笑道:“不要說得那麽可憐兮兮。我實在不曉得什麽時候回來?或者有一天,我忽然心中一動,便會回來。”

寇仲百般感觸地苦笑道:“我兩兄弟自懂事以來一直拍檔秤不離鉈的闖**,忽然就要分手,怎不教人惆悵不舍。”

徐子陵不悅道:“你怎能以‘忽然’來形容這件事,我們不是約好取得寶藏後,你去打你的天下,我則去過我夢想中的生活嗎?”

寇仲盡最後的努力道:“可是如今形勢有變,李世民隨時坍台,突厥則入侵在即,你陵少好該因應形勢作出改變,先陪小弟看清楚情況,始決定去留。”

徐子陵苦笑道:“好家夥,自己言而無信,還說得振振有詞。”

寇仲歎道:“我這叫不屈不撓,絕處求生,坦白說,縱使以前我被迫答應放你走,總覺得那隻是空口白話地說說而已,而不會真的發生。到現在分開一事迫在眉睫,當然又是另一回事。”稍頓後道:“送你一程亦遭拒絕,還算什麽兄弟?”

徐子陵苦笑道:“你等於有家室的人,整棚的人在彭梁待你回去,你更應作好準備,未來的一年將決定你少帥軍的存亡,你怎能置家室於不顧?”

寇仲聽了竟露出興奮神色,欣然道:“這個你倒不用擔心,準備工夫自有虛行之、宣永等給小弟辦妥,李世民要收拾宋金剛至少要一年半載的時間,我現在完全自由自在,適宜到外地旅行。”

徐子陵尚未有機會回應,船速陡增。兩人你眼望我眼,均曉得發生不尋常的事情。

三艘輕型風帆從後追來,速度遠勝大道社的兩艘吃水較深的貨船,雙方距離不住收窄。寇仲和徐子陵鑽出船艙,來意不善的風帆逼至五十丈內,每船載有七、八名武裝大漢,人數遠比不上大道社兩船合起來的百多名人數,不過隻要看對方來勢洶洶、有恃無恐,便知來人不把大道社放在眼內。馮跋在孟得功、蘇運等十多人簇擁下,立在船尾,神色凝重的緊盯著不斷接近的風帆。其他人均手執弓箭兵器,分布船上各處,進入隨時開戰的狀態,嚴陣以待。晨光照耀下的永濟渠,一時殺氣騰騰,形勢緊張得像繃緊的弓弦,一觸即發。把守艙門的兩名大道社鏢師因見識過寇仲的手段,不敢攔阻兩人,卻把其他商號的人勸阻留在艙內。

寇仲和徐子陵來到馮跋等人身後,馮跋揚聲喝過去道:“來者可是黃河幫的朋友,小弟大道社馮跋,敝社大當家丘其朋一向和貴幫副幫主‘生諸葛’吳三思吳先生有交情,有什麽事,貴幫隻要一句話,馮某自會登門請罪。”

寇仲和徐子陵當然聽過黃河幫的威名,乃黃河水域最大的幫會,名列天下八幫十會的第一幫,聲勢尤在海沙幫、巨鯤幫和大江會之上。他兩人雖不把這類幫會放在心上,亦知事情大不簡單。要知這種大幫大會,絕不會幹攔途截劫的盜賊勾當,且最注重江湖上的人脈關係,一切依足江湖規矩,隻有如此才能吃得開和財源滾進。

來船同時減速,保持在三丈許的距離,此時可清楚看到雙方的容貌表情。

敵船中間的風帆一名二十七八歲許的壯漢排眾而出,卓立船頭,抱拳道:“原來這回鏢貨是由二當家親自押運,那就更好說話。本人‘紅纓槍’奚介,乃敝幫主‘大鵬’陶光祖座下左鋒將,這次要來煩擾二當家,是情非得已,請二當家見諒。”

馮跋聽得眉頭大皺,訝道:“五湖四海皆兄弟,何況我們一向和貴幫有交情,有什麽事,奚兄請直言無礙。”

直到此刻,寇仲和徐子陵仍抱著看熱鬧的輕鬆心情,心忖必要時才出手,保證可殺得黃河幫的人夾著尾巴走。

長相粗豪的奚介叫一聲“好”後,說道:“此事實難一言盡述,二當家若真當我們是朋友,就請把敝幫死敵美豔夫人的手下段褚交出來,兄弟掉頭就走。”

馮跋下意識地回頭,瞥了寇仲和徐子陵各一眼,才向奚介道:“我們船上並沒有姓段名褚的人,不知他長得是何模樣?”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不知好氣還是好笑,曉得馮跋懷疑他們其中之一是段褚。不過美豔夫人的名字還是首次聽到,充滿**誘人的味兒,不禁大感興趣。

奚介道:“我們也是隻聞其名而未見過其人,消息來自敝幫一個可絕對信任的眼線,肯定此人會混進貴社的鏢隊內,陰謀不軌,如能把此人拔掉,對貴社實有利無害。”

馮跋哈哈笑道:“誰是美豔夫人的手下我不曉得,但疑人卻有兩個,奚兄可否移駕到船上來分辨。攔住他們!”後一句卻是向眾手下說的。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暗叫不好時,早給團團圍著,他們本可不顧而去,甚至帶走管平,但蔚盛長一舉開罪兩大幫社,後果卻是嚴重至極點,船上托運的五百疋綢緞是另一個頭痛的問題。馮跋更可肆無忌憚地進行他的“奸謀”。最大問題是兩人確心中有鬼,冒充管平的遠房表侄,一旦對質下必然無所遁形。這可不是以武力能解決的事。

風聲響起,奚介由五名手下陪伴,躍登貨船,來到馮跋身旁。假公濟私的馮跋戟指兩人暴喝道:“就是這兩個自稱傅雄傅傑來曆不明的人,硬要在中途加入,嫌疑最大。”

奚介雙目精光閃閃,用神打量兩人。寇仲迎上他的眼神苦笑道:“奚老兄找的那個段褚是什麽年紀,假若誤把馮京作馬涼,隻會白便宜奚老哥的仇家。”

奚介冷笑道:“休要賣口乖,我黃河幫一向恩怨分明,絕不會錯怪好人。”轉向馮跋道:“他們既是來曆不明,二當家怎會容他們在船上?”

馮跋道:“他們是這趟鏢隊其中一個客人臨時招攬回來的,還說是什麽遠房親戚?哼!我才不信。”

奚介皺眉道:“可否把貴客請出來說話。”馮跋點頭答應,自有手下應命入艙找管平。

寇仲和徐子陵你眼望我眼,一時想不到什麽應付辦法。徐子陵暗歎一口氣,最壞的情況就是動武,這隻會令誤會加深,害慘管平,盡最後的努力友善地說道:“奚兄究竟何時得到消息,曉得鏢團有奚兄的仇家混進來,因為我們是昨晚登船的,此事二當家和船上任何一個人都可作證。”

奚介冷然道:“不怕告訴你,我們收到的消息乃我幫一位兄弟臨死前說的,隻有一句話,就是段褚混在大道社這個鏢團內。”

寇仲愕然道:“誰人下毒手害死奚兄的幫中兄弟?是在什麽地方發生的呢?”

奚介聲色俱厲的喝道:“不要和我稱兄道弟,任你們舌燦蓮花,今天亦休想善罷。”

此時臉色青白的管平給押送到船麵來,顫聲道:“發生什麽事?”

寇仲忙提醒他道:“表叔莫要慌張,隻要把我們的關係照實……”

馮跋厲喝打斷道:“住口!”

奚介雙目凶芒劇盛,瞪著管平道:“本人黃河幫奚介,管先生若有一字謊言,我奚介絕不會放過你。現在你從實招來,這兩個人究竟是否你的親戚?”

管平嚇得差點軟倒地上,結結巴巴地說道:“大爺饒命,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瞠目結舌,他們一心一意來助管平,而管平竟在這關鍵時刻把他們出賣。而他表現出來的窩囊相,亦大出他們意料之外,與早前認識的管平像是兩個不同的人似的,心中暗叫不妥。馮跋大為得意,臉含冷笑。

奚介雙目更明亮了,叱道:“什麽不知道,給我說清楚些。”

管平顫聲道:“我是在城外碰上他們的,他們說要賺些盤川,唉!我見他們好眉好貌,又身強力壯,似乎會兩下子,於是……”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失聲道:“什麽?”

管平躲到奚介身後,大嚷道:“你兩人騙得我好苦,想累死我這正經的生意人嗎?”

“鏗鏘”之聲不絕如縷,包括奚介和馮跋在內,人人掣出兵器。

奚介一擺紅纓槍,大喝道:“你們還有什麽話好說?”

寇仲反而平靜下來,搖頭苦笑道:“還有什麽話好說的。請了!後會有期。”就在眾人一擁而上之際,兩人拔身衝天直上,不理他們叱喝震天,淩空換氣,往西岸投去。

兩人頹然在遠離永濟渠的一座雪林內坐下,四目交投,同時捧腹大笑,笑得嗆出淚水。

寇仲喘著氣道:“枉我們一向自負聰明才智,竟給個騙棍累得我們七葷八素,差些兒永不超生。”

徐子陵挨後靠著結霜的鬆樹樹身,歎道:“好家夥,說得七情上麵,感動了我們兩個傻子來給他背黑鍋。,我敢說什麽大道社要殺人吞貨,是由他生編白造出來的。除非大道社打算以後退出江湖,否則哪會蠢得自己去打爛自己的飯缽,鏢行講的是信用,為何我們偏深信不疑?”

寇仲思索道:“可是馮跋確像心中有鬼的樣子。”

徐子陵大力一拍他膝頭,微笑道:“管平肯定是我們所遇過的騙子中最高明的,騙得我們暈頭轉向,連他究竟是蔚盛長的老板還是受僱的這麽一個問題,都忘記去問。事實上我們對他真是一無所知。這是否叫輕敵呢?”

寇仲苦笑道:“我們從沒將他當過敵人,何來輕敵?唉!偏偏這正是最棋差一招的輕敵。!這口氣我肯定咽不下去的。照你看,管平是否正是奚介找的什麽美豔夫人的手下那個段褚呢?美豔夫人,好一個香噴噴色香味俱全的名字,聽聽已引死人。”

徐子陵失笑道:“窮心未盡,色心又起,別忘記我們的財政並沒有半個子兒的改善,仍是不名一文,幸好總算填飽肚子,可多挨幾天。到樂壽後我們再去找管平算賬,那是大小姐的地頭,我們做起事來亦輕鬆方便點。”

寇仲開懷笑道:“我們這回真是陰溝裏翻船,被人家窺見我們最大的弱點,就是行俠仗義的性格。”

徐子陵沒好氣地說道:“不要說笑了,啟程如何?”

寇仲打出要說話的手勢,沉吟道:“鏢貨本身是否會有問題?我是指杜興訂貨的事,貨根本不是杜興訂的。”

徐子陵點頭道:“這是個巧妙布置的騙局,團內有個騙子隨行,不知如何地這秘密給黃河幫曉得,而騙子亦知走漏風聲,於是找來兩個傻小子作替死鬼,管平啊!你厲害得教人難以相信。”

寇仲道:“他是否知道我和你是寇仲和徐子陵呢?今早在艙房內說話時,他可能隻在裝睡。唉!愈想愈不服氣,我們就以騙製騙,和美豔夫人玩一鋪。”

兩人兩手相握,齊聲喝道:“以騙製騙。”他們英雄了得,不屑憑武力對付段褚,故想出這別出心裁而公平的報複方法。在江湖上,最受憎厭鄙視的正是騙子。

樂壽位於沱水和漳水兩河之間,乃北疆著名山城,控製著廣大地區與兩河及永濟渠上遊的交通,地理位置頗為重要,緊扼通往漁陽和山海關的陸路官道。城牆四周連環,堅固雄偉,以磚石嚴實包砌,再以箭樓甕城加強防衛的能力,又把溪水引進,內則為河道,外則成護河,附近山巒起伏,其氣勢確非一般築在平原上的城廓可比。雖隻有洛陽、長安那種大都會一半的規模,卻自有其恢宏壯大的氣勢,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亂山環繞,山川夾流,崎嶇險阻,實乃邊方用武之地。城中更是廛裏繁盛,房舍鱗次櫛比,樓閣相望。兩人抵達樂壽,剛好是二月初二,天氣解寒,雪融後城裏城外樹木蔥蘢,一片大地春回的美景。隨著夏國的聲勢日強,樂壽商業發達,成為北疆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心,竇建德又於兩河一渠建造子城和堡壘,以道路與樂壽相連,自成一個貫通河渠的交通體係,益增其戰略和經濟上的重要性。城內最主要的是貫通四道城門的南北大街和東西大街,核心處就是夏宮所在的內城,其他較次街道依這十字軸心井然分布。

寇仲和徐子陵躲在一批農民隊伍的貨物中裏,避過繳稅,偷進城內。再依劉黑闥的指示,來到城北一所巨宅前,隻見門衛森嚴,不時有江湖人物出入,門庭熱鬧,顯見翟嬌在樂壽非常吃得開。兩人懷著興奮的心情,來到外院門處,把門的其中一名大漢,見到他們大喜欲呼,寇仲曉得對方見過他們,慌忙製止他喚出他們名字,說道:“我們這回行蹤保密,大小姐在嗎?”

大漢吩咐其他人幾句,立即領他們進入宅院,邊行邊道:“大小姐行動不便,小人領兩位爺兒直接到內堂見她,唉!兩位大爺能在這時候來真好,我們所有兄弟都非常景仰兩位大爺。”

徐子陵和寇仲吃了一驚,前者關心問道:“大小姐為何行動不便?發生什麽事?”

大漢完全把他們當作自己人,壓低聲音沉痛地說道:“大小姐在邊塞遇伏受了腿傷,又折損大批兄弟,所以心情極壞,唉!幸好兩位大爺駕到,可以為我們討回公道。”

寇仲雙目殺機大盛,狠狠道:“誰人如此鬥膽?屠爺呢?”

大漢慘然道:“屠爺為救小姐,受傷更重,其他的由大小姐親自告訴兩位大爺。”

寇仲和徐子陵大為懍然,要知屠叔方乃當年翟讓麾下的首席高手,武功高強,兩人的點穴截脈手法就是從他處學來,令兩人受用無窮。若他也落得身負重傷,那敵人的實力確是不可輕侮。且翟嬌的手下全是瓦崗軍舊部的精銳親兵,非一般烏聚的幫會可比,這麽慘吃大虧,敵人的厲害可想而知。

寇仲忽然有點尷尬地問道:“楚楚姑娘沒事吧?”徐子陵記起翟嬌的貼身美婢楚楚,當年在滎陽大龍頭府內與楚楚等年輕婢女擲雪球為樂的情景,登時重現腦海。

大漢答道:“楚大姐幸好因要照顧陵仲少爺,沒有隨行。”

三人此時來到內堂的石階前,翟嬌憤怒的聲音從堂內傳出叱道:“沒用的家夥,這麽一點小事也辦得一塌糊塗,給我滾。”寇仲和徐子陵聽她無論中氣、火氣仍是那麽盛,反放下心來,湧起久別重遇的歡悅,忙加快步伐,登上入門的長階。

五名漢子垂頭喪氣地走出大門,與三人撞個正著,見到寇仲和徐子陵,五人中有三人認出他們,無不露出驚喜神色,其中一人高呼道:“大小姐!是寇爺和徐爺來了!”

翟嬌的聲音暴喝出來道:“什麽寇爺徐爺,是否那兩個小子來了?”眾漢見翟嬌對這兩位名震天下的高手如此不客氣,又尷尬又興奮。

兩人哪還按捺得下關心思念之情,同時搶進堂內,眾漢急急追隨,鬧哄哄一片,氣氛熱烈。

翟嬌半躺在一張臥椅上,右腳包得似豬蹄,堂內充滿藥酒的氣味,而翟嬌臉上更有種失血後的蒼白,人仍算精神,背後立著四名壯漢,不失其派頭氣勢。見到真是兩人來訪,大喝道:“你兩個家夥滾到哪裏去?到今天才懂得來見我,信否我著人打斷你們的狗腿。”

寇仲一揖到地,恭敬地說道:“大小姐罵得對,我這兩個家夥探望來遲,請大小姐恕罪。”

徐子陵趨前道:“大小姐的腳傷……”

翟嬌長眼一瞪,打斷他道:“放心吧!我翟嬌豈是那麽容易死得去的。”

寇仲問道:“屠公傷勢如何?”

翟嬌道:“他當然也死不去。你兩個小子來得正好,我要你們去為我殺三個人。”接著目光掃過在兩人身後陪笑的大漢,怒道:“你們站在那裏嬉皮笑臉的想討打嗎?給我滾出去,以為他們來了你們便可白吃飯嗎?沒這麽便宜的事,滾。”眾人慌忙退出堂外。翟嬌又對身後四衛喝道:“你們也滾,有我這兩個兄弟在,誰還敢來行刺我。”

到內堂隻剩下三人時,翟嬌開恩賜兩人在她左右坐下。

寇仲問道:“大小姐要我們為你殺哪三個人?”

翟嬌沉吟片晌,語氣轉柔,說道:“聽說你們丟失了楊公寶藏,為什麽這般沒用?”

寇仲不敢騙她,壓低聲音解釋清楚。

翟嬌顯是為他們高興,點頭道:“這就算了吧!小仲你一定要爭爭氣氣的,勿要讓舊隋的貪官得到天下。”

兩人在翟嬌前隻有點頭的份兒,由於素素和小陵仲的關係,他們早視翟嬌為親人。

翟嬌忽然兩眼微紅,咬牙切齒的狠狠道:“我這回輸得真慘,死去十五個多年來追隨我的兄弟,又失去一批貨,還要賠錢。”

這次連徐子陵亦動火,沉聲道:“究竟是誰幹的?我們定會替大小姐討回公道。”

翟嬌再發脾氣,怒道:“世上有何公道可言!誰的拳頭硬誰就可橫行作惡,第一個要殺的是‘霸王’杜興,我要你們把北霸幫連根拔掉,否則怎出得我這口鳥氣。”接著罵出大串說慣粗話的他們仍聽得會臉紅的粗話。他們從翟嬌口中,始證實杜興確有其人,非是管平胡謅出來的。

寇仲道:“是否杜興的人伏擊大小姐?”

翟嬌不悅道:“草原上那麽黑,我怎曉得突襲我們的是什麽人?不過若非杜興,就是契丹的馬賊頭呼延金,還有是來自高麗的韓朝安,不出這三者之一,我要你們拿這三個狼狽為奸的人的首級回來見我。”

寇仲雖曉得事情不易辦,仍拍胸道:“此事包在你兩個好兄弟我們身上,大小姐失去的那批貨,我們定逼他們嘔出來。”

翟嬌毫不客氣地說道:“那就要快點上路,那批上等羊皮我是從回紇購回來的,至少可為我賺幾千兩黃金。現在不但沒有貨交給人,更要賠錢,氣死我了!”

徐子陵道:“我們明早立即啟程,今晚尚有機會從長計議,我們想先去看看屠公和小陵仲。”

翟嬌點頭道:“我也要為你們安排北上的事宜,晚膳時再坐到一起說吧!”

屠叔方身上多處負傷,但差點要他命的是拍在肩胛的一掌,重創他的五髒六腑,害得他要長臥榻上休息。見到兩人於此時刻駕臨,自是老懷安慰,放下心事。他最清楚翟嬌的性格,若非腿傷不良於行,早領人重返邊塞尋找敵人算賬。事有緩急輕重之分,寇仲和徐子陵雖急於見小陵仲這個他們的心肝寶貝,仍得先為屠叔方療傷,當下寇仲取出“神針”,在徐子陵輔助下,用大半個時辰為屠叔方療治受傷的經脈,打通淤塞的氣竅。

他們的長生真氣確是非同小可,治效神速,一番工夫,屠叔方立大見起色,著兩人把他扶得挨坐床頭,說道:“這次遇襲,我們實是損失慘重,大傷元氣,且對我們的生意影響深遠,最慘是不敢讓人知道,但紙終包不住火,到瞞無可瞞時,我們義勝隆辛苦建立起來的聲譽,將大受打擊。”

寇仲安慰道:“屠公放心,我們怎樣都會設法把那批羊皮奪回來,唉!希望那些賊子尚未把貨賣掉。”

屠叔方訝道:“大小姐沒告訴你們,杜興向我們開出價錢,要我們拿五千兩黃金去把八萬張羊皮贖回來嗎?坦白說,縱使過程平安順利,我們頂多隻能賺兩千兩黃金上下,現在若再付贖金,前前後後至少要白賠近萬兩黃金,實非我們所能負擔。”這等於楊公寶庫內藏金十分之一之數,確是筆大數目。

徐子陵憤然道:“這是欺人太甚。”

寇仲道:“羊皮既在杜興手上,當然是他派人劫走的,現在更來敲詐贖金,還有天理嗎?”

屠叔方道:“是否杜興所劫,仍是難下定論。表麵上杜興和我們義勝隆一向關係不錯,而每逢遇上賊劫失貨,杜興都充當中間人和事佬的角色,從中抽傭取利,不過五千兩確是獅子大張口,大小姐為此有兩天氣得睡不著。”

寇仲道:“杜興知否大小姐和我們的關係?”

屠叔方沉吟道:“這個很難說。”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神,隱隱感到事情非想象中般簡單,極有可能是針對他兩人的一個行動。

徐子陵道:“杜興背後是否有突厥人在撐腰?”

屠叔方點頭道:“突厥人和契丹人都在背後撐杜興的腰。不過杜興和契丹的呼延金關係較為密切,在山海關一帶,亦以契丹人的力量因較集中而比突厥更強大,尤其突利和頡利正內爭不休,契丹人遂恃勢橫行,任何想做塞外生意的人須看他們的臉色行事。”

寇仲想起被自己打得棄甲曳兵,狼狽逃返契丹的窟哥王子,心中大感不安,翟嬌極可能是被自己連累。故為翟嬌討回公道一事,更是義不容辭。

徐子陵沉聲道:“這可能是香玉山針對我們的行動,亦隻有他那麽清楚我們與大小姐的關係。”

屠叔方一震道:“香玉山!我倒沒想過是他從中弄鬼,他……他有那麽大的影響力嗎?”

寇仲把香玉山成為趙德言的弟子,以及突厥人和契丹人與他們的恩怨扼要地解釋一遍。

屠叔方道:“看來你們的猜測不無道理,回想當時的情況,敵人實有生擒大小姐之心,幸好給我和一眾兄弟拚死把她救出來,借夜色落荒逃走。現在他們要求贖金,正是一計不成又出一計,看死我們付不出來,隻好向你們求援。”

寇仲咬牙切齒道:“好小子,我不來對付你,你卻來算計我,我寇仲不殺你就誓不為人。”

屠叔方道:“既明知是陷阱,你們絕不可踩進去。”

徐子陵微笑道:“剛剛相反,現在就算前麵是刀山油鑊,我們也要硬闖。”

寇仲笑道:“屠公放心,用兵伐謀,我們絕不會隻逞匹夫之勇,何況突利是我們肝膽相照,曾同生共死的戰友。”

屠叔方喜道:“若突利肯站在你們一方,當然是另一回事。”

兩人暗忖就算沒有突利這外援,此事依然不能不管。屠叔方露出疲態,兩人不敢擾他休息,又想去見小陵仲,告辭而出。奉翟嬌之命專門侍候他們的是個叫任俊的後生小子,人相當精靈,是翟嬌的心腹愛將。見兩人出來,知機地說道:“小的立即領寇爺和徐爺去見陵仲少爺。”

寇仲探手搭著他肩頭道:“你聽過美豔夫人的名字沒有?”

任俊受寵若驚,不迭點頭道:“當然聽過。在北疆她可說豔名遠播,吸引了大批圍繞裙邊的不貳之臣。不過真正見過她的人絕不多,因她行蹤飄忽,居無定所。”

三人穿過花園,朝後院走去。

徐子陵問道:“她是否漢人?”

任俊道:“聽說她是伊吾族的人,武功非常高明,兩位爺兒不是和她有什麽過節吧?”

寇仲停步道:“現在還沒有,遲些卻很難說。我想小俊替我們辦一件事。”

任俊欣然道:“寇爺請吩咐。”

徐子陵道:“你是否熟悉平遙的情況?”

任俊恭謹答道:“凡做生意貿易的人都知道平遙,那是太原最富庶的城市,平遙人既有魄力又勇於冒險,生意做得很大。”

寇仲道:“平遙三大商號,其中蔚盛長的老板是否姓管的呢?”

任俊道:“蔚盛長的大老板該是李姓,據聞還與李淵有親戚關係。”

寇仲向徐子陵苦笑道:“果然不出所料,中了那家夥的奸計。”

徐子陵灑然道:“來日方長,橫豎我們要到山海關去,就看看他管平尚有什麽法寶。”

寇仲微笑道:“不再拒絕與小弟同行了嗎?”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寇仲何時變得這麽心胸狹窄,斤斤計較。”

寇仲歎道:“被自己兄弟傷害的滋味都不知有多麽難受,有機會當然要報一箭之仇。”

夾在中間的任俊聽得一頭霧水,但仍感到兩人間深厚的兄弟情意。

寇仲大力一拍任俊肩頭,指著前麵林木環繞的建築物道:“小陵仲是否在裏麵?”

任俊點頭應是,寇仲道:“你不用陪我們進去,我要你去查一件事,大道社由二當家馮跋帶頭,押一批平遙商家的鏢貨途經樂壽,小俊看看他們什麽時候抵達,樂壽哪個商號有貨附運,資料愈詳細愈好,我們在這裏等你的好消息。”

任俊見能為兩人出力辦事,大感光采,領命去了。

寇仲探手摟上徐子陵肩頭,微笑道:“這是命運,你不想和我一起去見識關外的風光也不行。”

徐子陵苦笑道:“我認命啦!”

兩人對視而笑,舉足往前邁步。

《大唐雙龍傳》第十二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