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三章 霸王杜興2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老杜你不是第一天出來江湖行走吧!這世上有什麽事能難倒寇仲和徐子陵呢?他們根本不用求你。”

寇仲舉杯道:“敬杜霸王一杯,杜兄真的不用把劫匪的名字說出來,因為我敢肯定是崔望幹的,隻要抓著崔望,跋兄自然要他叫爹就叫爹,喚娘便喚娘,不會喚別的。喝!”

杜興和許開山表麵不露絲毫神色表情,但三人仍感覺到他們心中的震駭。那是高手的直覺。寇仲這著淩厲至極點,等於他井中八法中的棋弈,雖劈在空處,卻直接威脅到杜興和許開山。

五人舉杯飲盡。跋鋒寒道:“這種小賊小弟最清楚不過,無論得利失利,事後都立即避進大草原去,以為如此可永立不敗之地,豈知卻給人摸透他們行動的方式。我敢包保狼盜刻下正在出關途上,隻要我們銜尾窮追,他們逃不出多遠。”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封鋪毀店者正是他們,崔望本想到鋪子殺人泄憤,豈知李叔他們剛好到別處去,避過此劫。”

寇仲見杜興和許開山沉默下來,搞活氣氛地笑道:“為何還不見荊當家來呢?”

許開山道:“荊老去見王薄,要晚些才到。”接著歎一口氣,柔聲道:“四位可肯聽我這中間人多口說幾句話。”

各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許開山苦笑道:“北塞正處於大改變大動**的時代,由於頡利、突利對峙不下,整個東北失去重心和平衡。一向被突厥人壓得抬不起頭來較弱的小族,無不蠢蠢欲動,最明顯的莫如靺鞨中粟末部的立國,靺鞨共分粟末、白山、伯咄、安車骨、拂涅、號室、黑水七大部,七部中除白山和安車骨外,其他各部都反對粟末部自行立國,可見拜紫亭這回能否成功立國尚是未知之數。”

杜興接口道:“反對最激烈的是契丹人,這是可以理解的。”

許開山道:“不要怪小弟把話題岔遠,我隻是想說明現今的情況,關內外同值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非諸位根本不將八萬張羊皮放在眼裏。”

杜興道:“狼盜就交由我們處理,我杜興定會給少帥和徐兄一個公道。”

寇仲哈哈笑道:“兩位好像仍不知我寇仲是何等樣人?無論兩位如何暗示崔望不是劫去羊皮的人,仍不會動搖我的信念。換過兩位是我,肯放過崔望嗎?”

許開山微笑道:“那就預祝少帥馬到功成,把崔望生擒回來,揭開他的真麵目。”

徐子陵道:“我還想看看金環真和周老歎的遺體,望許兄賜準。”

許開山欣然答應。

杜興忽然沉聲道:“三位是否懷疑我杜興和狼盜有關係?”

這句話是三人一直想質問杜興的話,哪想得到最後會由杜興自己提出。

跋鋒寒一甩衣袖以突厥話哂然冷笑道:“以杜興對山海關控製之嚴,耳目之眾,怎會任由崔望與手下過境出關而一無所覺?且夠時間去找紅漆油來潑汙義勝隆?”

杜興冷哼一聲,露出鐵漢的本質,沉聲道:“每天出關入關的行人商旅數以千百計,我杜興若逐個調查,還有時間做人?何況崔望極可能是摸黑入城,摸黑出關的,關我杜興的鳥事。”

寇仲笑道:“崔望為何能瞞過杜兄,抓著崔望時不是可問個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嗎?”

荊抗的聲音傳來道:“這世上有什麽事是能真相大白,水落石出的呢?”荊抗終於駕到。

荊抗悠然坐下,神態又是另一副樣子。此時的他隻像個謙厚的長者,似是永遠不會動怒和發脾氣的,與先前在街上咬牙切齒說要令杜興陳屍街頭的荊抗,是兩個不同的人。起立迎迓的諸人紛紛入座,杜興表現得出奇恭敬有禮。

荊抗舉杯道:“老夫來遲,先罰一杯。”

眾人哪敢無禮,一起陪他把酒喝幹。

荊抗拍案歎道:“誰想得到手無縛雞之力的騷娘子竟是用毒高手,我們雖一直留意和追尋誰為崔望踩線,總沾不到半點邊兒,原來有騷娘子這個對關內外商旅往來了如指掌的人向崔望提供消息。可憐我們這些男人還因沒能被她看上為憾,豈知她陪人睡覺竟是另有目的。”

杜興幹咳一聲,神情頗為尷尬。寇仲三人立知騷娘子肯定陪過杜興,而荊抗卻是有意無意地揭他瘡疤。這老家夥真厲害。

許開山岔開道:“聽說‘天竺狂僧’伏難陀亦是用毒高手,不知會不會與騷娘子有關連?”

跋鋒寒皺眉道:“此人是誰?”

許開山道:“拜紫亭逆勢立國,與此人有莫大關係。伏難陀來自天竺,曾遍遊天下,識見廣博,辯才無礙,聽他傳道者罕有不對他信服的。且奇功異術,層出不窮。嗜愛女色,美其名為男女相修。若非他為拜紫亭占得今年乃立國的千載一時之機,拜紫亭怎會在這時機尚未成熟之際,匆匆立國。”

杜興唱反調地說道:“不過你又不能不說伏難陀有點本事。在拜紫亭宣布立國後,頡利和突利隨即連番衝突,以致無力幹涉,更令契丹王不敢輕舉妄動,保存實力以觀變。”

跋鋒寒微笑道:“天竺來的高手?想不到龍泉府忽變得如此熱鬧。”

荊抗道:“三位勿要見怪,難得杜當家和許當家在座,老夫要借此機會先和他們商量點家事。”

寇仲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麽藥,隻知對杜興和許開山不會是什麽好事,說不定荊抗還取得王薄的支持。突利和頡利關係惡化,影響的深遠,要親到北疆來始能深切體會得到。點頭道:“荊老不用客氣,請便。”

荊抗雙目熠熠生輝,來回掃視兩遍屏息靜氣的杜興和許開山,微笑道:“飲馬驛現成無主之驛,當然不能任其荒棄,這不但是必賺的生意,對往來商旅更是不可或缺,兩位老哥認為該由誰接管飲馬驛?”

三人暗呼厲害,荊抗選在這時刻倚老賣老地與杜興和許開山談判此事,是借寇仲三人的勢強壓杜興這對狼狽為奸的拜把兄弟,令他們隻能憑江湖規矩辦事,答允後更不敢反悔,否則變成食言的人,寇仲等正是人證。飲馬驛因溫泉名聞北疆,搶去另一條主要路線的生意,成為山海關與其他城鎮必經的中途站,無論在商業上或戰略上均是當地幫會覬覦的肥肉。寇仲更以鐵般的事實證明,堅固如堡寨的飲馬驛,隻要有數十把強弓勁弩,便可守得固若金湯,本身自具軍事上的重要作用。如若落入荊抗或高開道手上,可直接對山海關生出製衡的作用,是用兵者必爭的戰略點。

杜興從容微笑道:“荊老有什麽好提議?”

荊抗正容道:“老夫認為在現時杯弓蛇影的情況下,所有地方幫派均不宜插手,該由燕王暫時接管,兩位老哥意下如何?”接著微笑道:“這也是知世郎的意思。”

寇仲和徐子陵恍然大悟,眼前正是一場漢人與外族的鬥爭。高開道趁突厥內訌的難逢機會,力圖自力更生,並得到當地漢人為主的幫會門派鼎力支持。

許開山表麵不露任何不滿的神色,欣然點頭道:“這該是目前最好的解決方法。”

杜興雙目凶光一閃,旋即又斂去,輕籲一口氣道:“既然是荊老和知世郎擬定的解決辦法,我杜興隻會同意,不會有別的異議。”

荊抗像幹了件微不足道的事般,向寇仲道:“不知師小姐因何事法駕光臨?”

寇仲聳肩道:“她怎會告訴我?”

徐子陵長身而起,說道:“有勞許兄,趁尚有時間,我們想去驗看那三條屍體。”

許開山親自把他們送到燕山酒莊,告辭離開。回到莊內大廳坐下,任俊報告李叔五人因路途勞碌,已上床就寢。

坐下喝過兩口熱茶,寇仲向徐子陵道:“你怎麽看?”

跋鋒寒道:“即使我從未見過周老歎和金環真,也曉得那兩條屍體不是他們,這隻是惑人耳目,且肯定並非石之軒下的手,否則何須毀去他們麵目。”

兩屍均是被重手法痛擊臉部,弄至血肉模糊,難以辨認,不過衣飾體型年紀,則可亂真。

徐子陵沉聲道:“這手段太殘忍。”

寇仲點頭同意,要臨時匆忙找兩個人來頂替這對魔門的老夫老妻,隻能就地取材,在附近城鎮村落找兩個無辜的人來魚目混珠,若非三人湊巧碰上,等屍體被埋葬後消息才傳入師妃暄耳內,由於衣飾確來自真正的金環真和周老歎,確有很大可能令師妃暄相信兩人是被石之軒殺死。此計是倉促下針對師妃暄而發的。

徐子陵歎道:“我隻能想到陰癸派,這太像她們的作風。”

寇仲苦笑道:“陵少猜的雖不中亦不遠矣。曉得邪帝舍利落在石之軒手上的有多少人?橫數豎數不外趙德言、雲帥和祝玉妍三方。雲帥可以撇掉不理,因他對金環真的感應舍利奇術毫不知情。剩下的是趙德言和祝玉妍兩大魔門勢力,其中又以祝玉妍最不願見石之軒統一魔道。”

徐子陵道:“陰癸派該是傾盡全力暗裏跟躡金環真夫婦,目的是想讓師妃暄先打頭陣,好讓他們撿討便宜。但因石之軒大有可能逃出關外,他們的跟蹤之法在大草原大沙漠全派不上用場,隻好改變方法把金周兩人逮著,硬逼他們去追蹤石之軒,故來此以假亂真的一招。”

跋鋒寒微笑道:“都說過和你們一起必是多姿多彩,我們要不要延遲起程,並知會仙子一聲?”

寇仲搖頭道:“除非她肯來見我們,否則仙蹤難測,我們到何處找她?”

跋鋒寒道:“師妃暄落腳的地方說不定就是老許提過的棲賢寺,或可差人向她捎個信,我們也算盡過江湖道義。”

寇仲轉向任俊道:“現在山海關形勢微妙,你們在這裏的安全該沒有問題,你就留在這裏打點和曆練,而通知仙子的事,也交由你去辦。”

任俊難掩失望之色,垂首道:“三位爺兒何時起程?”

跋鋒寒斷然道:“立即上路。”

任俊愕然道:“若荊當家問起你們去向,我如何向他交代?”

寇仲微笑道:“就告訴他我們得趕著處理好契丹和突厥的事。至於杜興和許開山倘被證實確在暗裏縱容狼盜,那時要殺要剮,悉隨他老人家的意思。”

又記起大道社的事,說道:“你現在該像我們般清楚大道社的事,那就當作做件好事,通知大道社的人,讓他們曉得管平是如假包換的騙徒。”

跋鋒寒催促道:“我們若趕他一夜路,明天太陽出來時,橫亙在我們前方的該是有‘無峰不奇,無石不峭,無寺不古’之譽的千朵蓮花山,那是長白山脈內最秀麗的一座山。若兩位嫌光看不夠味,還可考慮到十裏許外的千藥溫泉,據傳泉水有活膚生肌的神效。”

寇仲大奇道:“關外竟有這麽精彩的地方?我的娘,千朵蓮花山上真的還有佛寺?”

跋鋒寒失笑道:“真是我的娘!你這未見過關外世麵的中土小子,你以為關外是僻處邊陲,人跡不至和水草不生的貧瘠之地嗎?關外其實同時擁有許多最美麗舒適和最可怕的地方,保證會令你大開眼界。”

徐子陵赧然道:“我也沒想過關外會有佛寺。”

跋鋒寒道:“千朵蓮花山上有三座名刹,人稱千山三大禪林,就是無量觀、西閣和龍泉寺。想想山峰重疊,層林夾護,古刹或倚岩而築,或深藏翠穀,實人間絕佳境致,非是親眼得睹,不能相信。”

寇仲大喜道:“閑話休提,我們立即動身,到塞外暢遊一番,過他奶奶的熊一段寫意逍遙的日子。”

滾滾河水流過廣闊的平原,朝渤海流去,氣勢磅礡,使人歎為觀止。經過三天日夜兼程趕路後,三人終於穿越燕山,走到遼北著名的燕原,抵達塞北遼河南岸。三人讓馬兒在岸旁吃草休息,又牽馬兒到河邊水淺處為它們洗刷,以酬謝它們的辛勞。

寇仲忍不住問跋鋒寒道:“究竟是你的‘塔克拉瑪幹’體質較勝,還是因我們的‘千裏夢’、‘萬裏斑’過於養尊處優,為何它倆疲倦欲死,獨你的馬兒仍是精神健旺,似能再多走百裏仍沒有問題?”

跋鋒寒微笑道:“我等你三天,到此刻你才提出此疑問,太不似你仲少的作風哩!”

徐子陵訝道:“聽鋒寒兄的口氣,其中難道確另有竅門?”

跋鋒寒回到岸旁坐下,拔出斬玄劍,作每天黃昏例行的抹拭,點頭道:“我跋鋒寒之所以能屢破諸方馬賊,皆因有獨門自創的禦馬法,並名之為‘人馬如一’,兩位能憑此聯想到什麽呢?”

寇仲喜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一套。是否把真氣輸進馬兒體內去?不過這可要對馬兒經脈和其承受力有精確的了解才成。”

跋鋒寒苦笑道:“我累死十多匹上等戰馬後,方成功創出此法,得來不易,心中更內疚得要命!故此特意待你提出,始傳你們此秘法,好讓你們曉得是珍貴非常。”

寇仲目光投往對岸一望無際的草原,歎道:“倘得此禦馬奇術,大草原啊!你還不是任我寇仲縱橫馳騁嗎?”

無垠的綠茵直伸向大地的盡頭,仿佛老天爺親手鋪下一塊碧綠的地毯。沃野千裏,大小湖泊猶如顆顆明珠點綴其上,河道交織其中,白雲悠悠下牛羊成群,徜徉於草浪披拂的天然大牧場中,野花綻放,色彩繽紛,夾雜在冷蒿、針矛、小禾草和小灌木叢中生長,豐富了草原的植物品種,更為蔥綠層層的草浪帶來多姿多彩的變化。除他們外,廣闊的草原再不見人蹤,偶爾有狼嗥聲從遠方丘陵起伏處傳來,令人感到這美麗的天地另有其凶險的一麵。三人在一個小湖旁躺下歇息,長風拂來,湖水**起粼粼碧波,魚兒暢遊其中,水鴨、天鵝、大雁在湖岸的範圍棲息覓食,充滿生機。

跋鋒寒目光在湖岸廣闊地區巡視一遍後,回到兩人臉上歎道:“我雖不願意承認,但的確把狼盜追丟了。崔望肯定是對大草原有深刻認識的人,更懂潛蹤匿跡的把戲。”

寇仲一震道:“怎會這樣?”

跋鋒寒坐起微笑道:“這萬裏追躡的遊戲變得更為有趣,若我所料不差,崔望已察覺我們追在他後方,所以來一招夾馬而行,再分頭逃散,令我們不知該追往哪個方向。”

徐子陵問道:“什麽是夾馬而行?”

跋鋒寒凝目遠方,說道:“崔望一眾四十多騎所以朝這個湖奔來,是因有大群野馬到湖邊來喝水。崔望遂驅趕馬群,往西馳去,然後再把馬群驅得四散奔逃,他們則夾在其中,如此我們再不能肯定哪些印跡蹄痕是他們留下的。”

寇仲道:“現在該怎麽辦?”

跋鋒寒哂道:“你們怎能隻靠我一個人動腦筋,你們到這裏來是要曆練修行。例如陵少可運用他超人的靈覺,感受一下崔望會逃往哪個方向,對嗎?”

徐子陵忽然打出手勢,著他們不要說話,緩緩閉上虎目。

寇仲和跋鋒寒熱切期待下,徐子陵張開眼睛,投向西北方,說道:“現在似有點感應啦。”

寇仲大力一拍他肩膀,大喜道:“還是你行。若能對這種潛蹤之術亦能生出感應,遲早你會變成不懂飛的神仙。”

徐子陵道:“我感應到的不是崔望,而是邪帝舍利。”

兩人同時失聲道:“什麽?”

徐子陵道:“那感覺若有似無,轉眼消失,有種殘留下來的味道。”

寇仲抓頭道:“你什麽時候學曉感應舍利的異術,為何沒告訴我?”

跋鋒寒雙目亮起來,說道:“陵少是因體內有來自舍利的異氣,加上本身的天然異稟,故能生出感應。殺石之軒,可比殺狼盜有趣得多。”

寇仲雙目殺機大盛,沉聲道:“小陵還記得小弟曾說過,若在大草原上圍攻石之軒,包保他沒法逃生。”

徐子陵皺眉道:“若放過狼盜,我們如何追回大小姐的八萬張羊皮?”

跋鋒寒指著西北方天際道:“子陵是否感到石之軒朝那方向逃跑?”

徐子陵點頭道:“肯定是朝那方向走。”

跋鋒寒拍腿道:“成!我有一兩全其美的辦法。”

寇仲喜道:“快說!”

跋鋒寒悠然道:“西北二百裏外有座大湖,湖旁是著名的燕原集,位於小戈壁東北邊緣,是各地民族交易的大墟集,更是各方勢力傾軋的戰場,從沒有人能取得絕對的控製權,所以流血事件無日無之。從那裏轉往東北,就是靺鞨、室韋和契丹,西去則進入突厥的勢力範圍,南下是奚人聚居的草原。”

寇仲道:“石之軒定是給陰癸派趕到那裏去,可是這跟追捕狼盜有什麽關連?”

跋鋒寒道:“記得許開山說過的‘贓手’馬吉嗎?他的手下葛米柯因要向他提供狼盜的消息致被殺,其中是否別有內情,我們暫且不管,但馬吉脫不掉關係則該無疑問。”

徐子陵道:“馬吉住在燕原集嗎?”

跋鋒寒淡淡地說道:“馬吉是那裏的名人,專做接贓的生意,利錢豐厚得教你難以相信。此人居無定所,燕原集隻是個隨季節定時交易的墟集,更是像馬吉那類人活躍的地點,從他這人便大概可想象到燕原集是個怎樣的地方。”

寇仲精神大振道:“假若馬吉是接狼盜贓的人,說不定可從他身上追回八萬張羊皮。”

跋鋒寒道:“這種事不能純憑武力解決,若我們恃強壓他,引起公憤,以後我們在大草原上將會寸步難行,對我們有害無利。”

徐子陵道:“有人來了!”

兩人朝東北方地平瞧去,塵土揚天而起,大批騎士正朝他們的方向奔來,不下百人之眾。

跋鋒寒長身而起,手握斬玄劍柄,嘴角溢出一絲笑意,說道:“是契丹人,這次我將不哼半句,試試你們的突厥話是否見得人?”

百餘騎全速馳至,騎士均把頭發束成一綰,以綠巾紮緊,身穿斜領左衽的武士服,卷袖露臂,腰環甲帶,佩帶刀、劍等物,一式棗紅色獐皮靴,斜插匕首,外披寬袍,控馬疾馳時寬袍像一片雲般朝後飛揚,對比起緊紮腰帶的勁裝,一動一靜,特別顯出清晰的線條美,精悍瀟灑。帶頭者頭頂銀冠,形似蓮花,不穿寬袍而穿鐵甲片綴製的背心,年紀在三十許間,體型驃悍,雙目神光閃閃,有種不怒而威的氣概。跋鋒寒吹響口哨,三匹馬兒立即從湖畔奔返,聚集到三人身後。

寇仲首次體會到大草原上大批騎士潮水般卷來的驚人威勢,心想隻是對方舉弓射箭,已是非常難擋,何況大草原的戰士人人有一套衝鋒陷陣的功夫,故雖是百多人,卻絕不可輕忽視之,喃喃道:“他們想幹什麽?”

跋鋒寒最是從容,微笑道:“看裝束可肯定他們是契丹大酋阿保甲最精銳的鷂軍,銀冠代表領隊的是一級的鷂將,戴金冠的才是統帥,你們留心看銀冠將士的問訊手號,他會在箭程外道出來意,必須給他個滿意答複,否則保不定就要拚個你死我活,沒有轉圜的餘地。”

話猶未已,契丹鷂軍領頭者交手胸前。

跋鋒寒淡淡地說道:“這是揖禮,等於你們的抱拳問好,算他們客氣和識相。”

鷂軍忽地同聲呐喊,勒緊馬頭,百多匹戰馬人立嘶叫,聲勢駭人。銀冠鷂將待馬兒前足著地,繼續放蹄往他們奔來,其他鷂軍就地結陣,動作迅捷好看。

寇仲苦笑道:“若曉得我們真正身份,問好將變成問難。”

跋鋒寒搖頭道:“未必!契丹族有百多個酋頭,阿保甲隻是其中一酋,呼延金則是馬賊,憑你們與突利的關係,阿保甲才不願跟你寇仲這樣的勁敵結下梁子。”

此時銀冠鷂將馳至他們三十許步外勒馬停定,戰馬仍在原地踏蹄,襯得馬背上的銀冠將更是殺氣騰騰,威風八麵。他以寇仲和徐子陵聽不懂的話嘰哩咕嚕說出一大串來。

寇仲見跋鋒寒毫無反應提示,抱著醜媳婦終須見公婆的心情,以剛學曉些皮毛的突厥話喝回去道:“兀那契丹兄弟,你懂突厥話嗎?”

銀冠將以突厥話應道:“原來是漢蠻子,你們到我們的地方來幹什麽?”

寇仲心懷大慰,暗忖自己至少聽得懂這幾句話,沒有辜負任俊和跋鋒寒的悉心教導,且曉得這群悍勇的契丹鷂軍不是衝著他們來的,否則第一句該問他們是否寇仲和徐子陵。精神大振下發出震耳長笑,先來個下馬威,才雙目精芒閃閃地說道:“我稱你為契丹兄弟,你竟喚我作漢蠻,我們再非朋友,更不會答你的話。”

跋鋒寒聽得暗裏點頭,心讚寇仲儒子可教。因為塞外諸族武風極盛,最重勇力,隻看重有膽色的英雄好漢,聲譽麵子是頭等大事,如若寇仲客客氣氣任人辱罵,對方隻會更看不起你。

銀冠將雙目凶光大盛,目光灼灼的打量三人,沒有回應寇仲的話,最後盯著跋鋒寒,厲喝道:“你是突厥人?”

跋鋒寒目光變得像箭般銳利,迎上銀冠將的目光,以突厥話冷然道:“我隻和朋友說話。”

銀冠將忽地麵色微變,緊盯著三人身後跋鋒寒的坐騎,說道:“那是不是塔克拉瑪幹?”

寇仲和徐子陵均大感光榮,可見跋鋒寒在塞外聲名之盛,契丹將領竟從他的馬兒認出跋鋒寒的身份。

跋鋒寒長笑道:“算你有點眼力,本人跋鋒寒是也,我這兩位兄弟就是寇仲和徐子陵。是敵是友,一言可決,不用浪費唇舌。”

銀冠將渾身劇震,忽然掉轉馬頭就走,聲音遙傳回來道:“我乃阿保甲座下右鋒將荒直昆,諸位後會有期。”

看著鷂軍旋風般遠去,寇仲哈哈笑道:“看來我們三個名字加起來頗值個子兒,不用動手就將百多契丹人嚇退。”

跋鋒寒哂道:“好戲尚在後頭呢,荒直昆隻因身有要事,不想節外生枝,才肯退去。在這等平野之地,一旦動手,我們要收拾他們,怕要付出慘痛代價。”

三人舒適寫意的再在湖旁坐下,馬兒悠閑地在肥沃的青草地大快朵頤,共度大草原美麗壯觀的黃昏。

徐子陵道:“荒直昆憑什麽認出你是突厥人?你現在身穿漢裝,與我們沒有明顯分別。”

跋鋒寒解釋道:“有些習慣是改變不來的,例如發髻的處理,所以他一眼看破我是突厥人。室韋人最易認,隻有他們是披發的,高麗人愛穿白衣,回紇人愛刺青,每個民族都有他們的風俗習慣。”

寇仲和徐子陵想起傅君婥的白衣,心中一陣感觸。

寇仲道:“那天你盤問許開山練馬的方法,究竟得出什麽結論?”

跋鋒寒道:“很難說,我猜他是蒙兀室韋的人,大草原的民族均稱他們為蒙人。此族在室韋人中勇力最著,他們每年舉辦的摔跤節和賽馬節,吸引很多人去參加。有人說將來統一大草原的最有可能是他們。”

徐子陵愕然道:“不是你們突厥人嗎?”

跋鋒寒歎道:“事實如何,要將來方可知道。我隻是想說明蒙兀室韋是室韋中最大潛力的一族,高手輩出,其中別勒古納台和不古納台兩個兄弟,稱雄額爾古納河,據聞從未遇過能在他們手底走上十合之將。”

寇仲笑道:“老跋你理該不會放過他們吧?”

跋鋒寒微笑道:“他們是小弟心儀的人,終有一天會碰頭的。”

寇仲道:“話說回來,照你猜,狼盜與許開山和杜興是否有關連?”

跋鋒寒搖頭道:“我真不敢肯定,希望明天到捕魚兒海旁的燕原集時,馬吉能為我們提供一個答案。”

燕原集不可以被稱為一座縣城又或村鎮,它隻是個在大湖捕魚兒海東岸附近各地遊牧民族交易的墟集,以一片廣闊的空地為中心,四周圍著近百個不規則分布的營帳,各色具備,色彩繽紛,蔚為奇觀。三人抵達時,空地上滿是人群,喧嘩熱鬧,觀其服飾,以契丹、奚族、突厥、回紇族為主,有男有女,均著意打扮,頗有節日的氣氛。

三人策騎在一座小丘上遙望過去,跋鋒寒道:“我們有點運道,碰著他們交易的日子,這情況會繼續十多天,不斷有人前來,亦不斷有人離開。對草原上的人來說,這是個重要的時刻,不但可換到自己所欠的物品財貨,甚至可換到女人。”

寇仲正瞧著一隊牛車進入燕原集的外圍,後麵還有一群數百頭羊組成的壯觀羊隊,咩叫聲不絕。聞言嚇一跳道:“什麽?怎會有這種野蠻的事?”

跋鋒寒聳肩道:“對你們漢人來說,塞外本就是蠻荒之地,不但有部落巢居樹上,更有藏身土穴,或將泥土摻合牛羊血築室。其中一些習俗,在你們會是難以想象,你們更會視之為倫常乖舛,例如兄弟共享一妻,又或以妻陪客。小弟已盡揀些你們較可接受地說出來,有些荒誕得你們都不肯相信。”

兩人聽得目瞪口呆。

跋鋒寒道:“在一般的情況下,女人的交易隻限於同族之內,但遇有戰爭搶回來的奴隸,則會帶到這裏換取馬、牛、羊、貂等更有用的東西。現在兩位該明白小弟為何不遠千裏地跑到中原去,正因仰慕你們的文化。在大隋興盛時,塞外各國的王族和部落的酋長,都學習你們的語言。”

寇仲很想問他的漢語是否由芭黛兒教的,終忍住沒問出口,點頭道:“在這裏交易劫來的賊贓,確是萬無一失。”

跋鋒寒道:“馬吉有個規矩,要和他談生意,必須到這裏。至於他本人的根據地,則從來沒人曉得,照我猜該是分布各處。他下麵養著大批匠人,可把贓物加工,就算賣回關內,給失主買得,亦認不出是自己那批貨物。”

徐子陵歎道:“難怪他的接贓生意做得這麽大。”

跋鋒寒道:“他必須這樣做,因馬賊是草原部落的公敵。小弟之所以去到哪裏,人人都給點麵子,正因我是馬賊的克星。”

寇仲笑道:“你真懂揀人來殺,既可除凶,又可練劍,真個一舉兩得。”

跋鋒寒欣然道:“該是一舉四得,我每到一地,便向該地的部落提供殲滅馬賊的服務,而他們則以當地最值錢的特產作酬勞,以維持小弟的生計,更重要的是,他們提供馬賊最詳盡的資料。一般情況下,馬賊都是跨部落作案,故受害部落很難追緝報複,反而我孤人單騎毫無顧忌。所以我不但可贏取聲譽,找人試劍,又同時得到酬金和各類意想不到的消息情報。”

徐子陵沉聲道:“我們該不該幹掉馬吉,斷去馬賊一個把贓物脫手的捷徑?”

跋鋒寒答道:“一雞死一雞鳴,殺馬吉沒有多大意義。待會見到馬吉,我們來個軟硬兼施,當他感到性命受威脅時,說不定會出賣狼盜,他也隻是另一種盜賊罷了。”

策馬馳下丘坡,大笑道:“你們心裏該有個準備,入集容易出集難啊!兄弟!”

寇仲和徐子陵牽著馬兒,置身在燕原集核心的墟集中,體會著塞外草原民族的風情,不論男女,人人背弓帶刀,坐在馬背上就像坐在椅內那麽安詳舒適。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方言、衣飾、裝扮,看得人眼花繚亂,更聽得一團糊塗。來這裏做交易的既有一般牧民,更多的是各方酋長、土豪、惡霸,但人人依成規辦事,討價還價,不見恃強欺弱的情況。墟集沒有其他漢人,使他兩人分外惹人注目,隻差尚未被人盤問。交易的貨色應有盡有,除各類牲口,牛皮、羊皮、獐皮、土酒、皿器等外,尚有中土來的絲綢、陶瓷等,看得兩人目不暇給,大開眼界。

寇仲避開一道不友善的目光,湊到徐子陵耳旁道:“真正的大交易該在帳內進行,你說崔望會不會在其中一帳之內。咦!你在想什麽,是不是感應到石之軒?”

徐子陵苦笑道:“我失去石之軒的蹤影,再無任何感覺。”

寇仲待要說話,忽然有人在身前大喝一聲,嚇得兩人一跳,循聲望去,說話者是個高踞馬上的大漢,長發披肩,頭戴狼皮製的圓帽,身穿牛皮對襟、無領、短袖的上衣,銅帶束腰,綁腿長靴,正用銅鈴般大的雙目狠狠打量兩人。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心知他是室韋人,隻不知來自哪一族。據跋鋒寒指示,室韋人遇到朋友或要示好,均脫帽為敬。眼前此君既不脫帽,且目露凶光,當然不會是什麽好來路。附近人密貨擠,吵得喧囂震天,所以縱使室韋大漢喝如雷震,並沒有惹人注意。室韋大漢指著他們的馬兒聲色俱厲的嚷叫,隻恨兩人聽不懂半句室韋話。

寇仲以手肘輕撞徐子陵笑道:“你見過想買馬的人這麽凶嗎?老虎不發威就會被當是病貓。”接著以突厥話回喝道:“不賣!給我滾開。”

突厥話果然是塞外流行的語言,室韋大漢立即聽懂,雙目凶光更盛,出乎兩人意料之外,竟就那麽拔出腰刀,策馬衝前,照麵朝寇仲劈來,刀風呼呼,威勢十足。驚呼四起,人人爭相避開。寇仲心道原來買馬不成會出刀子的,這算是哪門子的道理。快如電閃的刀勢,落在他眼中卻是緩慢非常,遂撮指為刀,提至左肩疾劈而出,正中刀鋒。室韋大漢一聲悶哼,連人帶馬給他震開,眼中露出不能相信的神色,刀垂馬肚側,兩人敢肯定他持刀的右手定酸麻不能抬起,這還是寇仲手下留情。室韋大漢繼續後退,雙目射出仇恨的火燄,怒瞪兩人,然後一抽馬韁,掉頭沒入人群內去。

兩人為之麵麵相覷。徐子陵呼出一口氣道:“似乎有點不妥當。”

此時跋鋒寒聞聲過來,見兩人神色有異,問知發生過什麽事後,絲毫不擺在心上,說道:“隨我來!”三人翻上馬背,離開墟集,朝捕魚兒海旁一組營帳馳去。

入集前在小丘高處望進去,各族的營帳像是密麻麻的擠在一起,置身其中,始知營帳竟依從屬分布,各組營帳間保持一段不會令人誤會的距離。真正的大交易正在營帳內進行,帳外聚集著負責保護帳內重要人物的各族戰士,三人經過時,引起他們警覺,紛對三人行注目禮。

跋鋒寒低聲道:“不要看他們,免節外生枝。”

寇仲奇道:“看一眼也會惹起爭端嗎?”

跋鋒寒道:“誰叫你們與楊廣同為漢人。老楊坐龍庭的年月,把漢人和草原諸族的關係弄得極差,若非見你兩人像打得兩下的樣子,保證會有人攔途生事。”

徐子陵笑道:“他們該是看在你這突厥人份上,不敢輕舉妄動吧!”

三人馳至馬吉那組營帳前,十多名突厥武裝大漢從營帳間擁出來,攔著去路,其中一人以突厥話喝道:“來者何人?”

跋鋒寒從容下馬,兩人隨之,前者微笑道:“我這兩位漢人朋友是從中土來的大客,要和馬吉談一樁大生意,煩請通傳。”

突厥大漢目光閃閃的打量三人,見三人神態輕鬆,形態軒昂,氣度沉著冷靜,知道非是等閑之輩,氣燄稍收斂,說道:“馬爺今天沒空見客,要見他明早來吧!”

跋鋒寒冷笑道:“你好像仍不曉得發生什麽事!我們肯依循禮數求見,是給足馬吉麵子,快滾去見馬吉,就說是我跋鋒寒來了。”

“跋鋒寒”三字一出,確是如雷貫耳,眾突厥漢無不色變,最接近的那組營地,擁出三十多個另一族的武裝大漢,似是爭看熱鬧,又像聲援馬吉的一方。

跋鋒寒雙目變得像刀鋒般銳利,大喝道:“馬吉!你是要我跋鋒寒硬闖進來,還是和平的來見你。”

聲音遠傳進去。馬吉一方的五個營帳同時有人衝出來,加入攔路的突厥戰士中,人數迅速增添至五十多人,以突厥族人為主,占去三十餘人,其他是來自各不同種族的戰士。

一個陰柔的聲音從主帳傳來道:“原來是跋兄大駕光臨,另兩位當是少帥和徐子陵兄,這麽遠道而來,乃馬吉的光榮,請入帳一敘。”竟是字正腔圓的漢語。

三人雖然不懼,仍暗呼不妙。馬吉不用出帳,已知有寇仲和徐子陵隨行,可見是早得消息,正嚴陣以待。跋鋒寒哈哈一笑,牽著馬兒,領頭朝主帳走去。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同時想起跋鋒寒“入集容易出集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