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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龍泉之戀1

雙方在寬敞的帳內分賓主坐下,滿鋪的地氈柔軟舒適,帳壁以掛氈刺繡裝飾得色彩豐富,瑰麗堂皇,中間放著一籃籃各種鮮果。來自波斯的名貴飲食器皿,盛著大盤香噴噴的羊肉,顯示其主人奢華講究的生活習慣。一眾七名手下,全坐在馬吉後方處,人人麵無表情,與馬吉的談笑風生,殷勤待客迥然有異。馬吉不厭其詳逐一介紹手下,其中一位叫拓跋滅夫,是來自黨項的年輕劍士,最惹三人注意,不但因他長得軒昂英俊,更因他的氣度動靜,在在表現出第一流高手的風範和自信。術文說得不錯,馬吉絕非易與之輩。

一番客氣,馬吉舉杯道:“這一杯是我馬吉向三位大哥賠罪的,燕原集一事,我完全是身不由己。唉!人家是大草原不可一世的霸主,馬吉隻是一個為生活奔走的小商人,他要我東就東,西就西,馬吉有什麽辦法。不過我已堅拒參與其事,幸好三位本領高強,突圍而去,馬吉才不致終身為此抱憾。”

三人心中早有定計,由他自說自話,大家舉杯對飲。飲的當然是響水稻製的美酒。

跋鋒寒笑道:“我們今天來並非要和吉爺計較此事,而是想談兩宗生意。”

馬吉拔起插在烤羊肉上的匕首,割下三片羊肉奉予三人,欣然道:“聽到生意兩字,我馬吉立時精神起來。唉!生活愈來愈困難了!我又開支龐大,不努力賺錢,如何應付?”

他說話時仍是笑容可掬,臉頰兩大塊肥肉不住隨他豐富多姿的表情顫震。

寇仲暗罵肥狐狸,這麽說等於擺明不肯做蝕本的生意。微微一笑道:“做生意當然是有賺有蝕,不過吉爺放心,我們絕不會教吉爺連老本都賠出來的。”

跋鋒寒和徐子陵聽得心中好笑,寇仲雖說得客氣,事實上卻是針鋒相對,步步進逼。

馬吉嗬嗬笑道:“難得少帥這麽通情達理,有什麽事盡管吩咐馬吉,隻要馬吉力所能及,必為少帥辦妥。”

寇仲欣然道:“那我就直話直說,我們要把翟大小姐的八萬張羊皮和平遙商人那批貨買回來,吉爺盡管開個價錢。若我們囊內的金子不夠,亦該可向突利籌措不足的金額。”

馬吉絲毫不露出寇仲提到突利的威嚇的反應,愕然道:“我真的不曉得少帥指的是哪批貨?跋兄該比較清楚馬賊的手法和作風,例如他們手上有八萬張羊皮,肯定不會隻賣給一家,而是分散出貨,免得被人追查來源,且多透過中間人散貨。我馬吉則從不查問貨物的來源,隻知有生意就做,有錢便賺,真金白銀的交易。”

徐子陵心生鄙視,更知他不會輕易就範合作,冷然道:“那吉爺現在手上有什麽貨色?”

馬吉取起一個香梨,痛嚼一大口,好整以暇道:“徐兄要什麽貨色,我馬吉設法供應什麽貨色,這方麵我馬吉敢自誇一句,沒有人比我辦得更好,至於價錢,則由來價決定,我馬吉隻賺個三分利錢,便心滿意足。”

寇仲伸個懶腰道:“這兩單生意,看來該是沒法談得攏,吉爺確懂做生意之道,隻望吉爺能繼續賺下去,永遠不用賠本。”

馬吉微一聳肩,正要說話,跋鋒寒先一步道:“聽說拜紫亭現時嚴重缺乏弓矢,吉爺這麽懂做生意,當不會錯過良機,狠賺拜紫亭一筆吧!”

馬吉終於麵色微變,眯成兩線的眼睛猛地睜大,射出銳利的光芒,旋即又恢複原狀,拋掉咬去一口的香梨,沉聲道:“我馬吉從來不做兵器武備的生意,利錢雖然豐厚,卻不好做。龍泉多鐵匠,拜紫亭若缺貨,命人趕製便成。”

寇仲笑道:“吉爺勿要誆我們,龍泉的內部供應或可應付一般情況,卻絕不足應付隨時來犯的各路勁旅,吉爺最好走快點,若不幸遭池魚之殃將非常無辜不值,如被誤會成拜紫亭的武器供應商,那將來唯一出路就是希望拜紫亭能成為另一個頡利,否則吉爺的生計肯定出現問題。”

馬吉麵色再變。假若三人一口咬死他供應弓矢予拜紫亭,由於三人與突利關係密切,他必吃不完兜著走,何況他心中有鬼。

他按不下心中情緒地猛喘一口氣,歎道:“三位大哥請高抬貴手,放過我這小商人,三位也不想我賠本吧!你們要什麽貨,請開出一張清單,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去張羅,人家以什麽價錢給我,馬吉就以哪個價錢給三位,不賺半個子兒,三位大哥該滿意吧!”

跋鋒寒縱聲長笑,雙目神光電射,盯著馬吉道:“我們仍是談不攏,吉爺當我們沒有來過吧!”

三人同時起立。馬吉的手下怕他們動手,亦站起來,氣氛立時變得劍拔弩張。

馬吉忙道:“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三人心知肚明他怕的是突利,而非他們,憑馬吉現在的實力,雖留不下三人,但保護馬吉則綽綽有餘。

馬吉緩緩起立,雙目殺機一閃即逝,換上笑容,低聲下氣地說道:“若大家互相遷就,有什麽交易談不妥呢?三位請說出能令你們滿意的提議,馬吉再看看能否達到諸位的要求。”

跋鋒寒微笑道:“吉爺今晚睡覺前好好地想想,我們的要求並不高,該是我們的,就應是我們的,今晚打擾啦!”

說罷領頭出帳,三人頭也不回的離開營地。

三人伏在林內,遙觀馬吉的營地。

寇仲笑道:“你們猜馬吉被我們恐嚇後,會有什麽反應?”

跋鋒寒雙目殺機閃爍,寒聲道:“他現在唯一方法,就是不讓任何人抓到他販賣武器給拜紫亭的證據,那日後突利尋他晦氣,仍可砌辭狡辯。”

徐子陵道:“若管平所言屬實,那批弓矢該仍在運來龍泉的途上,馬吉應會立即派人去照應,改變路線,又或化整為零的分散運來諸如此類,為何我們在這裏等足兩個時辰,仍不見他有任何動靜。至少他該遣人通知拜紫亭呀。”

跋鋒寒解釋道:“馬吉是頭老狐狸,這許多年來,辛辛苦苦與各地大酋建立起利益關係,所以才這麽吃得開。你們可問突利,看看馬吉有沒有依時依候的向他餽贈美女珍玩。他絕不會因拜紫亭而開罪我們或突利,故而不會將我們的事告訴拜紫亭。此人貪婪成性,不會放過賺錢的機會,現在他唯一的希望是盡快與拜紫亭貨銀兩訖,然後找個僻遠處暫避風頭,這是他一向的作風。”

寇仲狠狠道:“馬吉不但狡猾,且非常小心謹慎,若他明天才有行動,我們豈非要待至天明?”

跋鋒寒微笑道:“弓矢的事包在我身上,別忘記我是用刑的專家,事後又可令人忘記發生什麽事。隻要摸清楚那批貨如何運來,我們可把馬吉和拜紫亭玩弄於股掌之上。”

徐子陵搖頭道:“我們共進共退,怎可要你一個人在這裏挨日子。”

跋鋒寒道:“我是個獵人,獵的雖是馬賊,卻要比任何獵人更有耐性,明天你們約了羅意和歐良材,又要去見越克蓬,怎可陪我在這處呆守。”

寇仲低聲道:“你小心點!我們在龍泉等你的好消息。”

寇仲和徐子陵以本來麵目抵達賓客滿堂的稻香館,羅意和歐良材正充滿渴望期待的等候兩人。對他們來說,寇仲等於是旱漠裏的活命甘泉,乃他們唯一的希望。

坐下後,四人邊吃邊說話。

寇仲道:“事情有點眉目,你們那批貨該尚未轉手,很大機會可以在短時間內給你們起回來。”

羅意和歐良材大喜過望,感激涕零。

徐子陵隨口問道:“今早見到管平嗎?”

羅意不以為意的答道:“今早出門時,碰到他從外麵回來,神情恍惚古怪,又沒有和我們打招呼,像看不到我們的樣子。”

兩人聽得麵麵相覷。能解他穴道者,除他們外,就隻“天竺狂僧”伏難陀一人。他能在一夜間破去跋鋒寒獨門的封穴法,實是大不簡單,對此人必須重新估計。

寇仲心中一動,詳細問明兩人所住賓館的形勢以及管平房間的位置,然後道:“有好消息時,我們會再來找你們。”拉著徐子陵匆匆離開。

踏入塞外的朱雀大街,擠進人流去,徐子陵皺眉道:“你不是又要去折磨管平吧!”

寇仲哈哈笑道:“陵少一猜即中。試想想,伏難陀這麽急著為管平解穴,肯定是以為有大仇家萬水千山的從天竺尋到這裏來,所以要弄醒管平來問個究竟。我們大有可能從管平口中逼出些有用的東西來。”

徐子陵不解道:“不怕會打草驚蛇嗎?若累及其他人,豈非弄巧成拙。”

寇仲摟著他肩膊道:“有老跋的用刑絕招,管平隻會當是做了個噩夢。”

徐子陵訝道:“老跋何時傳你那種鎖喉的用刑手法?”

寇仲得意洋洋地說道:“你當我們仍是揚州時那兩個小混混嗎?隻要知道其中道理,可來個依樣葫蘆。老跋的手法是減少血液上行至腦,隻要如法施為,事後又把他弄昏,保證他的小腦袋不能正常運作,把發生的事都忘記。”

又沉吟道:“記不記得在揚州有回我們和人打架,我給人在後腦打一記重的,事後把打架的事全忘掉,就是這個道理。人可能要在正常的情況下才能記牢東西。到年紀大了,記憶力更會衰退,全與腦子有關係。”

徐子陵拿他沒法,無奈道:“好吧!”

寇仲領著他朝賓館方向走去,說道:“如若真能把那批弓矢弄到手,我們可以分別從拜紫亭和馬吉處狠敲一筆,我們豈是好欺負的。”

徐子陵點頭同意。據管平說,這批弓矢數量極大,足夠龍泉守城一年之用,故對拜紫亭來說是關乎到渤海國的生死存亡,其價值亦該在八萬張羊皮加上平遙商人那批貨價之上。

寇仲皺眉苦思道:“不過這遊戲並不好玩,數百車弓矢,我們能藏到哪裏去。”

徐子陵道:“找別勒古納台兄弟幫忙不就成嗎?”

寇仲大力拍他一下,笑道:“還是陵少的腦筋靈活。啊!我忽然發覺小長安很可愛,且非常有趣。”

徐子陵低聲道:“你不是為尚秀芳煩惱嗎?”

寇仲頹然道:“因為我剛才想得興奮,一時間把她忘掉,你這小子真殘忍。”

徐子陵忽然虎軀劇震,不能置信地望向前方。寇仲隨他望去,亦立時變得目瞪口呆。一男兩女策騎沿街馳來,男的英俊,女的嬌俏,非常醒目。

那有美女伴隨左右的,竟是一直沒有任何音訊,生死難卜的段玉成。當年雙龍幫立幫不久,寇仲、徐子陵偕同從幫內眾兄弟精挑細選出來的段玉成、包誌複、石介、麻貴四人運鹽北上,途中變故迭生,最後包誌複、石介、麻貴被上官龍害死,段玉成則突圍而去,自此不知所蹤。怎想得到會在塞外這充滿漢土風情的異地與他重逢。

寇仲正要撲上去和段玉成相認,給徐子陵扯得退進橫巷,耳中響起徐子陵的聲音道:“這兩個回紇女很邪門,不宜輕舉妄動。”

寇仲留意看段玉成身旁的年輕回紇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寶氣,眉眼間風情萬種,顧盼生姿,果如徐子陵所言,絕非良家婦女,且是一流的武林高手。別人在打量她們,她們亦打量途人,不但不怕男性放肆的目光,還不住在馬背上交頭接耳,似是對街上好看的男子評頭品足。幸好沒朝他們的方向瞧來。

寇仲呆瞪段玉成在眼前策馬而過,口齒艱澀地說道:“我的娘!這是怎麽一回事?我們是否仍在做夢?”

徐子陵盯著段玉成逐漸遠去的軒昂背影,壓低聲音道:“你去找管平,我去看玉成在什麽地方落腳,然後回住處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動,如何?”

寇仲籲出一口氣道:“小心點!如果我沒有猜錯,此兩姝該是大明尊教的人。祝玉妍不是說過上官龍是大明尊教的人嗎?希望玉成沒有背叛我們。唉!怎會是這樣的?”

徐子陵安慰他般輕拍他肩頭兩下,閃出小巷,追綴段玉成三騎去。寇仲從巷子另一端離開。

寇仲抵外賓館,正要從後牆潛入,竟見到管平從後門溜出來,麵容蒼白難看,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該尚未從跋鋒寒昨晚的逼供手法恢複過來,不由心中苦笑。看來隻好放過他,否則再一次對他用刑,說不定會令他受不起一命嗚呼,那他寇仲就罪孽深重!好奇心又起,這家夥在身體如此虛弱的情況下,仍要溜到什麽地方去?管平顯是怕被人跟蹤,左顧右盼,寇仲忙避到一棵大樹後,待管平穿出橫巷,混入大街的車馬人流中,才追在後方,順道替管平查看是否有人在跟蹤他。

自懂事以來,寇仲和徐子陵像不停在玩著一個尋寶的遊戲,做小扒手時,尋的是別人囊內的銀兩,成為年輕一代出類拔萃的高手後,尋的卻是和氏璧、楊公寶藏,甚至皇帝寶座那樣的瑰寶。現在追在管平身後,他也有尋寶的感覺,他究竟要去見誰?會不會是“天竺狂僧”伏難陀?隻看此人能輕易破解跋鋒寒擺明向他示威挑戰的封穴閉脈手法,即知此人非同小可,絕非易與之輩。

管平忽然鑽進朱雀大街靠東的一間雜貨店去。寇仲得意一笑,功聚雙耳,立時把管平的足音鎖定,大街上其他所有足音輪聲蹄響全給隔絕,不能分毫影響他高度集中的聽覺。管平的足音變成他靈覺上遁去的一,就像在千萬幻影中掌握到敵人劍鋒所在。管平從鋪後穿出。寇仲暗呼狡猾,轉入橫巷,切入與朱雀大街平行的另一大街,管平的背影再次出現前方,轉進一間食店去,寇仲差些失之交臂。寇仲心中叫絕,若有人穿過鋪子尾隨追來,大有可能被管平撇甩。

來到食店外,有兩個人蹲在一邊下棋,另外尚有幾個圍觀者,寇仲湊前去詐作觀棋,暗裏運足耳力,竊聽管平在店內的所有動靜。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你的臉色為何這麽難看?”

寇仲心中一震,為何聲音如此耳熟,偏又想不起是誰?

徐子陵坐在東市主街一個露天茶水攤子所設的桌子旁,凝望斜對街段玉成和兩個回紇女子進入的羊皮批發店的入門處。龍泉有東市而無西市,但市況的熱鬧,媲美長安,主街人頭湧湧,牛騾馬車往來不絕,喧鬧震天,充滿生氣。忽然他感到被人注視,然後那人朝他走來,坐在他旁。

徐子陵看也不看,沉聲道:“祝宗主別來無恙。”

祝玉妍嬌媚的聲音響起,訝道:“子陵並沒有回頭張望,我走過來的路線,更是你雙目餘光難及之處,為何你卻曉得是我?”

徐子陵道:“每個人自有其特別的氣息,所以晚輩曉得是祝宗主。”

祝玉妍淡淡地說道:“我早運功收斂全身毛孔,不讓氣息外泄,這解釋分明是敷衍搪塞。”

徐子陵回過頭來,祝玉妍恢複漢裝,仍是臉覆重紗,縱使在光天化日的鬧市中與她同桌而坐,仍感到其詭異神秘的特質。路人紛紛對她投以好奇的目光,她卻是視若無睹。

徐子陵皺眉道,“這麽說,該是因我對祝宗主心靈感應下生出的感覺,就像看到遠處的美食,雖不能直接嗅到香氣,卻因記憶而像嗅到香氣的樣子。”

祝玉妍透過覆紗凝望他,似是設法看通他心靈有異於常人的稟賦,好半晌柔聲道:“你是個很坦誠的人,我喜歡坦誠的人。”

徐子陵當然不會誤會她的喜歡指的是男女之情。祝玉妍雖駐顏有術,仍能保持青春煥發的外相,事實上她卻屬寧道奇、石之軒、嶽山那一輩的人。飽閱世情,曆盡滄桑,足可作他的祖母有餘。

目光又回到那所羊皮店,深吸一口氣問道:“我可否請教祝宗主一個問題?”

祝玉妍帶點嬌嗲的柔聲道:“問吧!我們仍是戰友,對嗎?”

徐子陵點首作答,說道:“祝宗主因何要卷進爭天下的旋渦去?”

祝玉妍幽幽一歎道:“子陵為何不拿同樣的問題去質詢師妃暄?”

徐子陵別頭朝她瞧去,聳肩道:“因為我明白她為何要這樣做,她並沒有隱瞞。”

祝玉妍淡淡地說道:“好吧!這並非什麽了不起的秘密,說給你知又何妨。對所有魔門的人來說,無論是兩派六道,我們追求的就是十卷《天魔策》,隻有把十卷集齊,始有可能進窺魔道之極,乃至修成最高的‘道心種魔’大法。”

徐子陵動容道:“晚輩明白啦!祝宗主之所以要爭天下,是要統一魔道,使《天魔策》十卷歸一,完成魔門的夢想。”

祝玉妍沉聲道:“爭天下等於跟以慈航靜齋為首的武林作正麵交鋒,哪一方的人能占得上風,另一方就要找地方躲起來,變成外道。自漢代以來,我們在這鬥爭上一直處於下風。現在你該明白石之軒因何要覆滅大隋吧?”

徐子陵道:“可是祝宗主有否為萬民著想過?”

祝玉妍輕哂道:“這是否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不論任何人登上帝座,亦不得不為子民謀幸福,否則他的位子會坐不穩,曆史早有明鑒。你以為我們魔門的人當上皇帝,必定會殘暴不仁嗎?這想法實在太幼稚。我們魔門推崇的是真情真性,鄙視的是那些滿口仁義道德、侈言孔孟佛道的偽君子!幸好子陵不是這種人,否則我絕不會與你多說半句話。”

徐子陵尷尬地同意道:“多謝祝宗主指點,不過像李世民之流,確與你們在本質上有很大的分異。”

祝玉妍嬌笑道:“分異?什麽分異?他殺的人比我們少嗎?一天他不掉轉槍頭對付父兄,他休想能坐上帝位。爭天下者誰不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自漢武以來,我們受盡排擠迫害,若無非常手段,如何生存下去?”

徐子陵苦笑道:“我又明白啦!”

祝玉妍輕柔欣悅地說道:“你肯說這句話,我已非常中聽。”

徐子陵目光重投羊皮店,淡淡地說道:“祝宗主與大明尊教是什麽關係?”

祝玉妍道:“到現在仍是合作的關係,不過合作完全建基在利益之上。當年我從你手上救回上官龍,隻是履行合作的精神。”

徐子陵沉聲道:“榮姣姣是否大明尊教的人?”

祝玉妍嬌笑道:“給你猜個正著。”

徐子陵想不到祝玉妍如此輕易給他一個肯定的答案。回過頭來目光灼灼地審視重紗之內的絕世玉容,訝道:“祝宗主是否打算不再和大明尊教合作下去?”

祝玉妍聲調轉寒,緩緩道:“目前對我最重要的事,是殺死石之軒,其他的均為次要。”

徐子陵皺眉道:“大明尊教與石之軒有什麽關係?”

祝玉妍答道:“沒有任何關係。但若大明尊教能在中土落地生根,宣揚教義,終有一天會成我們兩派六道的另一大患。事實上他們的手早伸進中原,隻是不被覺察而已!”

徐子陵想起騷娘子和烈瑕,心知祝玉妍說的絕非虛語,順口問道:“大明尊教有什麽厲害人物?”

祝玉妍道:“大明尊教由大尊、善母和五明子領導,我隻曾與善母莎芳有一麵之緣,她精修鎮教秘典《娑布羅幹》中的《藥王經》和《光明經》,武功不在我之下,且精於用毒。隻是這個人,已夠你應付。”

徐子陵倒抽一口涼氣,以祝玉妍的身份地位,說出來的這番話誰敢忽視?善母莎芳之上還有個大尊,那他的武功豈非能與宋缺、寧道奇、畢玄之輩看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確有道理。

祝玉妍道:“你們在中土屢次破壞大明尊教的好事,他們肯定不會放過你們,你和寇仲要小心提防。”

徐子陵苦笑道:“多謝宗主提點,石之軒現在是否正在龍泉?”

祝玉妍答非所問道:“水姹女和火姹女出來了!”

徐子陵別頭瞧去,段玉成和那兩個回紇美女離開羊皮店,登馬續行。

一群穿著漢服的靺鞨少女嘻嘻哈哈的在街上走過,見到高挺英偉充滿懾人魅力的寇仲,無不秀目生輝,大膽的向他行注目禮。寇仲雖兩耳不聞,仍有暇衝著其中長得最美的妞兒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此時傳來管平坐入椅子的聲音,寇仲腦海中立即完整地虛擬出管平的坐姿,輕重緩急處,有如目睹。眾女拋過來的媚眼,他卻是沒空消受。

管平沉重地歎一口氣。老者有點不耐煩地說道:“究竟發生什麽事?”

管平咳聲歎氣道:“昨晚發生很奇怪的事。我隻記得踏出外賓館的大門,忽然失去知覺,醒來後就在宮城內,身旁站著拜紫亭和伏難陀,他們說我被人封閉穴道,又給丟在宮門外。”

老者默然半晌,緩緩道:“此事確實非常怪異,他們還有說什麽話?”

寇仲直到此刻,仍想不起在哪裏曾經聽過老者的聲音,差點忍不住探頭入店內看看。

管平道:“他們沒有說什麽,隻伏難陀反複問我在被點穴前,有否見到身穿寬大黃袍的人。唉!我真的記不起任何事?”

老者沉吟道:“從這句問話,可知伏難陀肯定是從你被封穴道的手法猜出對方是誰。問題是這麽多人可揀,為何偏要挑中你?此事必須立即上稟夫人。”

聽到“夫人”兩字,寇仲虎軀一震,終於記起老者是誰。夫人就是美豔夫人。店內的老人家,是她的右長老,那天在統萬城,右長老說的話加起來不足五句,所以寇仲一時鑒認不出來。不由心中大喜,隻要吊在右長老身後,不就可找到這狡猾的美女?剛閃起這念頭,心中忽生警兆,立朝對街瞧去。一位風姿綽約,衣白如雪,頭頂竹笠,垂紗掩麵的女子,正向他招手。寇仲心中叫苦,卻又不能不立即應召過去,雖看不到她的麵貌,不過縱使對方化作飛灰,他仍可一眼看出是傅君嬙。小師姨宣召,他哪能不乖乖遵從。

祝玉妍道:“不用追啦!她們落腳的地方是城南仁裏巷南泉橋頭的小回院,你這麽跟去,遲早會被人發覺。”

徐子陵感激地說道:“多謝指點。”

祝玉妍沉聲道:“若你輕視大明尊教,說不定一世英名,盡喪此地。”

徐子陵迎上她透紗射來的淩厲眼神,深吸一口氣道:“我明白,我們曾在花林與五明子之首烈瑕碰過頭,確是個不簡單的人。”

祝玉妍默然片晌,冷冷道:“你們住在什麽地方?”

徐子陵把落腳四合院的位置說出來,皺眉道:“祝宗主仍未回答晚輩先前的問題。”

祝玉妍道:“石之軒肯定在這裏。有新發現我再和你們聯絡,你的心上人來了!”

匆匆說出聯絡方法,起身離去。

寇仲追在傅君嬙身後,穿過一條窄巷,一道溫泉河橫亙前方,兩岸房舍對立,傅君嬙步上跨河石橋,停步轉身,嬌聲嚦嚦地說道:“你在那裏呆頭鳥般站著幹什麽?”

寇仲正暗歎失去尋得美豔夫人的良機,聞言不敢不答,裝出尊敬的神色道:“我在看人下棋嘛!”

傅君嬙嬌嗔道:“說謊!”

寇仲苦笑道:“小師姨真精明,我確在說謊。事實上我在偷聽食店內兩個傻瓜的對答。”

傅君嬙手握劍柄,寒聲狠狠道:“你再喚我一聲小師姨,我把你的臭頭斬下來。”

寇仲駭然道:“不喚啦!不喚啦!隻要師……隻要大女俠你明白宇文化骨的事隻是一場誤會,你要我喚大女俠你作娘都可以。”

傅君嬙出乎他意外的“噗嗤”嬌笑道:“誤會?虧你說得出口。”

一聲冷哼,從後方傳來。

有人大笑道:“少帥近況如何?”

寇仲一震回頭瞧去,兩人悠然來到橋下,把後路封鎖,其中一人,正是曾在大海與他交手,高麗王的首席武士金正宗。另一人比金正宗還要高出少許,一襲青衣,背上交叉掛著兩支各長三尺許的短戟,三十來歲的年紀,長得粗獷偉岸,意態風流,氣度非凡。

那人一揖到地,微笑道:“高麗韓朝安,向少帥請安問好。”

寇仲心中叫糟,曉得中了傅君嬙之計,陷進前後受敵的劣局去。三人任何一人,已夠他應付,何況是三人聯手。

傅君嬙嬌笑道:“這是否你們漢人說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卻闖進來呢?”

徐子陵正細味祝玉妍臨別贈言那一句“心上人”是意何所指,答案出現身旁,男裝打扮、神色平靜的師妃暄在他旁邊坐下,淡然自若地說道:“你和祝玉妍又有什麽交易?”

徐子陵心中一陣刺痛,師妃暄對他顯是誤解日深,所以這句看似平常的話,實帶幾分輕蔑鄙視,在以前更不會吐自她的香唇。

他把心內的情緒隱藏起來,目光落在她靜若止水的玉容上,聳肩灑然道:“隻是閑聊幾句吧!”

師妃暄秀眸一黯,打量他道:“子陵兄語帶不忿,是否心中有不平之事?”

徐子陵想不到她竟能窺破自己的心事,苦笑道:“有什麽語帶不忿的?事實上我們確和祝玉妍有單大交易,目標是殺死石之軒。”

師妃暄輕輕淺歎道:“我們的關係為何變得如此惡劣?”

徐子陵拿起放在桌子中間的茶杯,放在她前,為她斟滿一杯熱茶,說道:“在我心中,師小姐永遠是我尊敬的人。”

師妃暄秀眉輕蹙,露出一個“縱然尊敬又如何”的苦澀表情,這種神情罕得出現在她俏臉上,故而格外動人,舉茶淺嚐一口,柔聲道:“塞外給你們三人鬧得天翻地覆,途中遇上的人,總忍不住要提起你們。這回來龍泉,不是要把五采石送給拜紫亭吧?”

徐子陵心中湧起強烈的衝動!很想向她解釋自己並沒有違背與寇仲分道揚鑣,不會卷進寇仲爭霸大業的承諾。可是那等於暴露楊公寶藏的秘密,隻好把來到唇邊的話硬咽回去,說道:“五采石確在我身上,不過仍未決定該如何處置,師小姐又怎會來到這裏?”

師妃暄漫不經意地說道:“周老歎從大明尊教的人手上脫身,可惜金環真已給帶離山海關。幸好周老歎有一套追蹤他妻子的方法,直追到這裏來。我是今早進城的。”

徐子陵動容道:“竟又是大明尊教?他的什麽追蹤法竟能如此神乎其技?”

師妃暄道:“周老歎夫妻一直和大明尊教關係密切。當年為逃避陰癸派的追殺,曾到回紇托庇於善母之下。回到中原後,苦無他法下隻好向榮姣姣求助,故此有金環真被擒一事。”

徐子陵道:“你也曉得榮姣姣是大明尊教的人?”

師妃暄道:“我是從周老歎口中聽來的。榮姣姣是五明子中的妙風明子,屬大明尊教領導層的人物。辟塵則是大明尊教在中原最親密的盟友,彼此狼狽為奸,攪風攪雨。”

徐子陵道:“這麽說,大明尊教亦想染指邪帝舍利。大尊究竟是誰?”

師妃暄道:“大尊身份神秘,恐怕隻有大明尊教的領導層才曉得。善母莎芳現在的身份則為回紇時健俟斤最寵愛的大妃,時健對她言聽計從。”

徐子陵不禁為菩薩擔心起來,問道:“善母會不會親自來此爭奪舍利呢?”

師妃暄道:“這個可能性非常大。不過目前當務之急,是要從大明尊教手上把金環真救出來,這是我答應周老歎的事。”

徐子陵低聲道:“可否讓我們助小姐一臂之力?”

師妃暄迎上他的目光,深深看進他眸子深處,唇角溢出一絲輕柔的笑意,平靜地說道:“徐子陵啊!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徐子陵苦笑道:“你大可當我是個為求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唉!舍利落到石之軒手上,我事實上內疚得要命,所以縱使是和祝玉妍合作,隻要能殺死石之軒,奪回邪帝舍利,我也顧不得那麽多。”

師妃暄皺眉道:“若舍利落到祝玉妍手上又如何?”

徐子陵道:“希望祝玉妍沒有騙我們。她說過隻有與石之軒同歸於盡,始有殺死石之軒的可能。若這兩個魔門最頂尖的人同告完蛋,師小姐以後的日子是否會好過點?”

師妃暄露出深思的神情,輕輕道:“你仍未肯老老實實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徐子陵愕然道:“什麽問題?”

師妃暄盯著他道:“徐子陵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徐子陵啞口以對,迎著她深邃澄明的眼神,心中湧起難言的滋味,好一會艱澀地說道:“師小姐為何想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

師妃暄欺霜賽雪的雙頰微現紅霞,語調卻出奇的平靜,緩緩道:“因為妃暄很想知道。”

徐子陵抹過一陣強烈的渴望,假設能和這內外都純淨潔美、勝比天仙的美女並騎馳騁大草原,逐水草放牧,人生尚有何求?旋即又想到此事絕不會發生,歎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不應由我口中說出來。同樣的問題,也恐怕沒人能回答。我和寇仲出身市井,性情粗野難馴,在很多事情上沒能節製,否則師小姐不會那麽氣惱我們。”

師妃暄搖頭道:“確有一段時間我在生你的氣!可是剛才見到你,我的氣惱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否則怎肯出來與你見麵?”

徐子陵一呆道:“你真的不再生我的氣?”

師妃暄歎道:“我現在隻氣自己低估你和寇仲間的兄弟之情,有你助寇仲打天下,現在更有突利站到你們一方去,中土什麽時候有太平安樂的日子?”

徐子陵肅容道:“小姐可以放心,我絕不會介入寇仲的爭霸大業去。”

師妃暄道:“這又如何?寇仲背後有宋缺鼎力支持,他就算在北方失利,雄踞南方仍是遊刃有餘。想不到大隋一統之局隻能維持那麽短的一段時間,天下又重回南北對峙,互相攻戰之局。所以妃暄才想請問徐子陵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若真如我想象的那樣,是否該為這情況想點辦法?”

徐子陵被她銳利的辭鋒逼得無法招架,苦笑道:“待李世民坐上帝座,我們再討論此事如何?”

師妃暄白他一眼道:“記著你曾說過這句話。妃暄尚有一事相詢。”

徐子陵整個人輕鬆起來。皆因師妃暄現在對待他的神態,已恢複舊觀,灑然道:“小姐請說出來。”

師妃暄單刀直入地問道:“楊公寶藏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若你們不曉得庫內有庫,為何能把舍利偷出來?”

寇仲感到三人雖劍未出鞘,可是氣勢早把他鎖牢,隻要他有任何動作,例如要投入溫泉河水去,均會惹來三人全力聯擊,那可不是說著玩的一回事。韓朝安是翟嬌指定要他殺的三個人之一,現在終於碰頭,他反要恐懼會被他幹掉,確是令人氣餒的一回事。因傅君婥的關係,他下意識地不把小師姨傅君嬙視為敵人,所以全無防備之心,以致陷此進退兩難之局。如若動手,傅君嬙肯定手下不留情,他卻無法對她施辣手。此仗勝敗,不用打可預知結局。

聲稱用任何兵器亦能得心應手的金正宗,穿的是素白色的高麗武士服,不論頭巾、腰帶和馬靴無不素白,一身潔白,與攔在橋上的傅君嬙雙雙配對,令人感到高麗人不好華彩的民族風情。寇仲更留意掛在他腰間左右的兩把劍,一長一短,肯定不易施展,但若使得好,當是險奇兼備,非常難擋。當年與他交手,寇仲自問仍遜他一籌,幸好藉風浪從大海脫身。此時看他精神氣度,顯然功力大見精進,縱使一對一,鹿死誰手,仍是未可逆料。

韓朝安表麵上對他最客氣,踏前一步,微笑道:“少帥不是和跋兄與徐兄同行嗎?為何現在隻得少帥一人。”

欲過橋的行人,見到橋上劍拔弩張,大戰一觸即發的形勢,無不紛紛繞道,從附近左右的另兩道橋過河,亦有人駐足遠處看熱鬧。

寇仲笑道:“韓兄若想見他們還不容易,隻要隨小弟走幾步路便成。”

傅君嬙叱道:“仍然胡言亂語。現在給你兩條路走,一是交出五采石,並廢去武功,另一條路是濺血橋頭,伏屍此地。”

寇仲抓頭道:“娘並沒有教過我如何自廢武功,小師姨你不如先密傳法訣,然後大家再作商量。”

金正宗長笑道:“好膽色!少帥似乎並不把我們放在眼裏。”

寇仲苦笑道:“金兄說笑啦!你當我是傅采林或畢玄嗎?怎敢不把你們放在眼裏?問題是我真的不懂散功之法,身上更無五采石,看來隻好領教三位的高麗絕學。”

傅君嬙一聲嬌叱,長劍出鞘,朝他迎頭疾劈。韓朝安的雙短戟,金正宗的長短刃同時出鞘,朝他攻來。寇仲哈哈一笑,絲毫不理傅君嬙劈頭而來的一劍,更沒有拔出井中月,倏地前衝,硬要撞入傅君嬙的香懷去。傅君嬙大叫“無賴”,竟收劍後退。原來寇仲此一不成招式的招式,完全是針對她的弈劍術而設,靈感來自上回在宇文化及宮內他不依章法出刀,反令傅君嬙無法發揮弈劍術的威力。他也是不得不使無賴,如若讓傅君嬙展開劍法,肯定可把他纏死,教他無法分心應付韓朝安和金正宗的聯手猛攻。

在傅君嬙變招攻來前的少許空隙,寇仲一個旋身,羊皮外袍連著井中月脫下來,像一片白雲般往韓金兩人掃打,帶起的勁旋,若龍卷風暴般往他們襲去。如此淩厲奇招,兩人哪曾碰過。羊皮袍首先掃上韓朝安的雙戟,此人不愧是能與深末桓、呼延金分為名鎮三方的馬賊頭子,左戟劃往羊皮袍,另一戟電刺而出,直取寇仲麵門,心忖隻要能擋住寇仲此擊,金正宗將可乘隙切入,一舉斃敵。豈知“當”的一聲,左戟劃中的非是蓄滿氣勁的羊皮袍,而是藏在袍內連鞘的井中月,他的如意算盤立即打不響,硬給震得往後跌退,虎口發麻。袍尾抽打在他右手刺出的另一枝戟的尖鋒處,聲勢陡盛連環揮打掃擊正要撲向寇仲的金正宗。金正宗哪想得到韓朝安竟擋不住寇仲的一掃,駭然下抽身猛退,狼狽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