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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蟲鳴蟬唱2

寇仲笑道:“我們究竟算是誌同道合還是臭味相投?一說起女人,我再不覺得你是我的敵人。”

可達誌失笑道:“什麽都好,不過聽說拜紫亭和宗湘花暗裏有一手,所以宗湘花從不對其他男人假以辭色,第二件要弄清楚的事是什麽?”

寇仲湊近點故意壓低聲音道:“你這小子是否情不自禁地愛上尚秀芳呢?”

徐子陵在南門附近的一間食店與陰顯鶴碰麵,店內鬧哄哄的擠滿客人,孤傲不群的陰顯鶴與這環境更是格格不入。

兩人在一角說話,陰顯鶴道:“出乎我意料,許開山獨自離開朱雀大街杜興的騾馬店後,直赴城西一所華宅過夜,整個晚上沒有離宅半步,我來前他仍在那裏。”

徐子陵大惑不解,若他真是大明尊教的人,沒有理由不找莎芳等見麵商量,除非宅內有秘道,他可偷偷溜到別處去。

陰顯鶴道:“徐兄是否猜想宅內有暗通別處的秘道?這可能性並不大。不瞞徐兄,我對跟蹤躡跡頗有一些心得,昨晚連地底的動靜也沒有放過,他若從地道離開,該瞞不過我。而且我查出那華宅屬龍泉一位名妓慧深所有,應與大明尊教沒有關聯。”

徐子陵頓感迷失,一時間再弄不清楚許開山是怎樣的一個人。

陰顯鶴道:“我有個提議。”

徐子陵欣然道:“蝶公子賜示。”

陰顯鶴道:“我明白徐兄是怕冤枉許開山,卻讓真正的凶手逍遙漏網,對嗎?”

徐子陵點頭同意。

陰顯鶴道:“隻要找到狼盜,便有可能找出他們背後的指使者是否許開山,不如我們暫時放過許開山和杜興,全力偵緝狼盜,會是對症下藥。”

徐子陵給他提醒,喜道:“好主意,我現在有九成把握肯定狼盜是拜紫亭的人,但問題是沒有人見過崔望的真麵目,如何把他找出來?”

陰顯鶴冷笑道:“假若崔望是拜紫亭的人,值此立國在即的時刻,崔望就算不在龍泉也該在附近。此事確令人費解,飲馬驛被殺的全是回紇人,那崔望本身肯定亦是回紇人,回紇人怎肯為靺鞨人賣命?”

徐子陵心中一動,說出城外那深藏穀內的大莊園位置,說道:“這地方頗為邪門,說不定狼盜是躲在那裏,否則大批回紇人在龍泉現身,會惹人懷疑。”

陰顯鶴道:“這是一條線索,我不信崔望能永遠躲起來。”

徐子陵道:“若有什麽發現,千萬勿要獨自行事,你要當我們是兄弟才行。”

陰顯鶴露出一絲罕有的笑意,說道:“兄弟?這名詞對我非常新鮮,放心吧!若有發現,我定會先通知徐兄和寇兄。”

兩人商量好一切配合行事的細節,各自離開。徐子陵順步走到南門,沿城牆巡視,終有發現,在一株大樹見到段玉成以利刃畫下的暗記,說明見麵的地點和位置。徐子陵將暗記抹毀,匆匆離開。

可達誌在廳內來回踱步,最後在一張椅子頹然坐下,又示意寇仲坐在他旁,搖頭苦笑道:“你這句話比你的井中月更難擋。當日我受命保護秀芳大家到龍泉來,心底裏決定即使要付出性命,亦絕不容秀芳大家受到任何傷害,那會是令我終身抱憾的事。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對秀芳大家從沒有非分之想,但對她的技藝和才華確實佩服得五體投地。唉!小弟並非守身如玉之輩,事實上還非常風流,但見到她時,心裏卻隻有崇慕尊敬之意。所以分外不能忍受像烈瑕這種人接近她,因為他根本不配。”

寇仲動容道:“我相信你。因為你是那種高傲得視任何人為無物的人,不屑說謊。”

可達誌呆看他半晌,緩緩道:“多謝!想不到你這麽明白我。”

又道:“我尚未弄清楚少帥為何要到龍泉來?”

寇仲把狼盜和八萬張羊皮的事說出來,笑道:“你的大汗恨不得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你老哥卻來與我合作,不怕大汗不高興嗎?”

可達誌灑然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的目的是要好好保護秀芳大家,誰敢怪我?他日我若與少帥交手,絕不會留情。”

寇仲道:“彼此彼此!”

兩人對望一眼,相視大笑。

寇仲喘著氣笑道:“我那三個方法,都不太見得人,可兄勿要笑我。第一個窩囊的方法,就是我們兩人陪伴秀芳大家時,由跋鋒寒和徐子陵下手殺烈瑕,那我和你可把事情推個一幹二淨。”

可達誌皺眉道:“勿要誤會我取笑你,隻要秀芳大家曉得是跋兄和徐兄下手的,你又怎脫得了關係?”

寇仲道:“所以說這方法不太見得人,但仍非全無可取之處,隻要沒人曉得是老跋和陵少幹的便成。最大的問題是烈瑕這小子神出鬼沒,不容易在既定的時間內找到他,且要讓人曉得他是在哪段時間內被宰掉。”

可達誌道:“我不能親手取那小子狗命,會是很大的遺憾。”

寇仲道:“那便不選此法,唉!恐怕第二個方法你亦聽不入耳,我就跳到第三個方法。”

可達誌截斷他道:“何不說來聽聽?”

寇仲道:“第二個方法是由老子我收拾他,而你則置身事外,還裝作與小弟勢不兩立的樣子,那秀芳大家怎都不會懷疑到你可達誌身上。”

說罷暗歎一口氣,這麽做等於與尚秀芳一刀兩斷,以後隻能反目相向。

可達誌搖頭道:“這怎麽行!第三法如何?”

寇仲暗鬆一口氣,說道:“第三個方法是搞大來做,把大明尊教的人殺個人仰馬翻,逼烈瑕出手反擊,我們裝作迫於無奈下把他幹掉,秀芳大家該難怪責我們。”

可達誌沉吟片刻,點頭道:“這不失為一可行之計。不過若胡亂殺大明尊教的人,加上大明尊教到現在仍沒有什麽特別惹人注目的惡跡,似有點說不過去,少帥有什麽妙計?”

寇仲道:“這個包在我身上,你要負責的是好好監視烈瑕,不讓他有單獨接觸秀芳大家的機會。今晚我們見麵再說。”

可達誌微笑道:“現在我的心情好很多啦!在龍泉我還有點影響力,有什麽事要辦,少帥盡管吩咐,我可達誌以狂沙刀作保證,絕不會壞少帥的事。”

寇仲起身送他出門,欣然道:“若有事情須你老哥出馬,我是不會客氣。”

可達誌剛上馬離開,宋師道即駕到,說道:“你托我的事,有點眉目啦。”

師妃暄聽畢,秀眉輕蹙道:“趙德言和周老歎夫婦暗中勾結,仍可以理解。但為何周老歎要殺周老方?更令人不解是金環真大可直接引我到龍泉來,何須中途換上周老方,橫生不必要的枝節?其中定有些關鍵的地方我們沒有想破。”

徐子陵很喜歡看師妃暄用心思索的神情,她深邃莫測的美眸,射出發自內心的智慧光輝,俏臉像蒙上一層聖潔的霞彩,形成一股凜然不可侵犯,超俗脫塵的仙姿美態。兩人坐在亭內,偌大的寺院杳無人跡,隻主殿方向傳來木魚敲擊的清音。

師妃暄見徐子陵默然不語,訝道:“子陵兄在想什麽呢?”

徐子陵很想說正在飽餐秀色,當然不敢說出口。探手輕撫冰涼的桌麵,說道:“不知是否與寺有緣,我在寺院裏的遭遇總是不平凡的,使我對寺院的感覺特別深刻。剛才我步入寺門,忽然被寺堂宏偉的規模震懾,覺得這座寺堂是宇宙的化身,自亙古以來就是這樣子,以後亦不會改變。進入寺堂後,等於把過去和將來連起來,因為我正是它們的現在。”

師妃暄露出深思的神色,輕歎道:“有時真有點害怕和你交談,因為你總能說出些引得妃暄思索的話,令我生出微妙的感應。所以才說你是妃暄唯一的破綻,假若我能以平常心來待你,我或可臻達劍心通明的境界。”

徐子陵微笑道:“若妃暄有意為之,恐怕永難成功。唯一的方法是任由事情自然發展,憑妃暄的智慧和多年修行,必能在某一刹那進入劍心通明的至境。”

師妃暄靜若止水地說道:“子陵很少這麽放開懷抱地坦白說出心想的話,不過卻說得隱含奧理。”

徐子陵靈台一片清明,湧起這宇宙舍師妃暄再無他物的奇異感覺,所有其他事物,包括什麽石之軒、狼盜、塞外各族生死存亡的鬥爭,群雄爭霸的中土等,全不關重要。此刻他最想探索的,是眼前這仙子芳心內的奧秘,把心神放在其他事上純屬浪費。這感覺如汪洋大海般把他淹沒,幾令他窒息,強烈得教人難以相信。忽然間,他醒悟到自己終嚐到愛情既痛苦又迷人的滋味。以前他一直抑製自己,可是經過這兩天來的親近,終於決堤。

師妃暄柔聲道:“因何又裝啞巴?”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裝啞巴?不!而是小弟有時心神恍惚,有時則缺乏表達之詞,所以被妃暄你誤會。”

師妃暄現出一個沒好氣,充滿少女氣息的表情,說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和寇仲日夕相對,所以沾染不少他說話的壞習慣,真想揍你一頓。”說到最後一句,罕有地毫無戒心地甜甜淺笑,宛如盛放的鮮花般的燦爛。

徐子陵一震道:“看來你很快可抵達劍心通明的境界,你剛才那笑容肯定是從那境界降到這凡間來的。”

師妃暄出奇地沒霞生玉頰,淡淡地說道:“我要修正剛才的話,你徐子陵青出於藍,超越寇仲。”

徐子陵失笑道:“這算不算惡評如潮?”

師妃暄香肩微聳,搖頭道:“不是惡評,而是恭維。純瞧你徐子陵從什麽角度去看。就像那個踏蟆或踏茄的故事。”

徐子陵開懷笑道:“縱使隻能和妃暄多相處幾天,無論代價是分離之痛,又或永誌在心的深刻苦楚,仍是值得的。”

師妃暄平靜下來,秀眸像兩泓深不見底又清澄得不含半絲雜質的潭水,深深地凝注他,柔聲道:“當幫妃暄一個忙好嗎?不要騎騾找騾,更不要騎上騾子後不肯下來。因為十方世界空曠清淨,本無一事,哪來騾子?”

徐子陵一呆道:“沒有騾子的心是什麽心?”

師妃暄道:“是平常心。假若子陵能把分離視作相聚,失正是得。妃暄將可無牽無掛,探窺天道。否則不如放棄清修,長伴君旁,免受相思的折磨。”

徐子陵聽得虎軀劇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自和師妃暄相識以來,這仙子首次坦白說出愛上他徐子陵,而非“你是人家唯一破綻”那類可作任何詮譯譬解的禪語。更令他震撼的是師妃暄把脆弱的一麵展露在他眼前,暗示假若他要像俗世男女般矢誌要得到她,她大有可能拋棄一切以身相許。當然她並沒有鼓勵徐子陵這樣去做,否則無須有請幫她一個忙的軟語。騎騾找騾者,並不知要找的騾正給自己騎著,且不懂下騾,最終當然一無所得。男女的繾綣纏綿,生死不渝,無論使人如何顛倒沉迷,到頭來仍像生命般隻是一場春夢。師妃暄追求的是某一永恒而超乎徐子陵理解的目標。

徐子陵發呆好半晌後,緩緩道:“我忽然覺得很輕鬆開心,感到不論是什麽心事,都可拿出來說給你聽,而妃暄你則不會怪我無禮。我徐子陵隻是個凡夫俗子,像一般人因感到生命的無常,美好的事物錯過就永不回頭,遂因驟聞妃暄決定返回靜齋一事後,不顧一切地向妃暄提出這連自己都感到過分的要求。可是我卻沒有感到後悔。”

師妃暄微笑道:“當然不用後悔,除師尊外,徐子陵你是我在修行之道上最深刻的遇合;以前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亦如此。妃暄走時,不會向你道別,因為妃暄不想我們間有個刻意的分離,如你所說的一切順乎自然,有若天成。”

徐子陵灑然笑道:“既分離過一次,當然不須另一次,希望我不是那永遠騎在騾背不知下騾,更不曉得要找的東西就在**的呆子。妃暄你會是我生命中最美麗的一片回憶,沒有這段回憶,生命隻是空白。”

師妃暄喜滋滋地道:“子陵的話很動人,妃暄會銘記心中,就如佛經襌偈。還記得蟬蟲鳴唱的事嗎?既可以是茄,也可以是蛤蟆;可以是騾,可以非騾。妃暄可否貪心點,再托子陵另一件事?”

徐子陵隱隱感到師妃暄下定決心,隨時會告別塵世返回靜齋,不再踏足人間,欣然道:“隻要不是逼寇仲放棄爭霸大業,我必盡力為妃暄辦到。”

師妃暄秀眸射出令徐子陵心顫的深刻感情,緩緩道:“請好好照顧石青璿,不要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徐子陵愕然道:“妃暄這麽說,是否認定合我們和祝玉妍之力,仍沒法除去石之軒?”

師妃暄目光緩緩掃視園林內的花草樹木在朝陽斜照下投射地上的蔭影,秀眸異彩漣漣,使人聯想到起她高溢出塵的內心世界,深情地說道:“在敝齋山門入口處的牌坊有一對對聯,寫的是‘家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妃暄不知為何要告訴你,卻想讓你知道。或者是因妃暄再沒有什麽可傾訴的事。”

徐子陵長身而起,一揖到地道:“感謝妃暄,我徐子陵絕不會有負所托,今晚辦不到的事,終有一天徐子陵會給你辦妥。”說罷灑然而去。

師妃暄平靜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寺院的行廊盡處,香唇溢出一絲動人的笑意。

寇仲把宋師道迎入南廳,心中想的卻是尚秀芳。雖有徐子陵屢次提醒警告,可是當見到尚秀芳後,他再不能控製自己的情緒,烈瑕隻是個引發燎原大火災的火種。可達誌顯然也像他般不濟,故而兩人有合作對付烈瑕的行動,想想也覺荒謬。若給徐子陵曉得,不被他責難才怪。他感到正徘徊於險峻高崖的邊緣,一個不好,將會失足掉下萬丈深淵。

坐好後,宋師道喝著寇仲奉上的香茗,說道:“我費盡唇舌,始能勉強說服君嬙,她要和你們兩人三口六麵的談一次。照我看她該是有條件的,你最好和子陵商量妥當才去見她。”

寇仲道:“時間地點如何?”

宋師道道:“正午外賓館,我會出席作你們間的緩衝。”

寇仲苦笑道:“隻要不是逼我們自盡,我們隻有乖乖答應的份兒,哪有資格和她討價還價?”

宋師道歎道:“問題若這麽容易解決當然皆大歡喜。隻是你們要找的深末桓夫婦,有極大可能確實托庇於韓朝安翼下。”

寇仲一震道:“你老哥查到什麽呢?”

宋師道道:“我一向看不起憑武力掠奪的人,故與韓朝安沒什麽話好說。昨晚我暗中留意,韓朝安所居的一座賓館,確多出一批不懂說高麗話的生麵人,其中還有個相當冶豔的女人。”

寇仲心中叫苦,深末桓乃是他們不能放過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如何與傅君嬙和解?歎道:“韓朝安與傅采林究竟是什麽關係?以傅采林的名聲,怎會容許弟子與馬賊同一鼻孔出氣?”

宋師道道:“嚴格來說,韓朝安並非馬賊,而是海賊。”

寇仲愕然道:“海賊?”

宋師道道:“這要從整個朝鮮半島的形勢說起。半島上有三個國家,就是高麗、新羅和百濟,自楊廣三征高麗慘敗後,半島上的國家自身間展開變化無常的複雜鬥爭。新羅王金真興是類似拜紫亭既有野心又雄才大略的君主,力圖統一半島,故不斷擴張。新羅位於南部偏東處,占有漢江口之利,遂大力發展海上貿易,主要與中土沿岸名城大做生意,使國力大增,惹得居半島南部偏西的百濟和國力最強占據半島北部的高麗聯手對付他。韓朝安就是高麗王高健武派出來專在海上攔截打劫新羅商旅的人,目的是破壞新羅的經濟。”

寇仲恍然道:“我明白了!高麗這麽支持拜紫亭,除了是希望有個強大的渤海國作她和契丹與突厥間的緩衝,更須在新羅與中土間取得賊船維修和補給的海口據點。唉!真令人頭痛。”

宋師道分析道:“新羅一向是親中土的,現在中土大亂,新羅失去依靠,若非有金真興支撐大局,早給仇視漢人的高麗和百濟瓜分。不過高麗本身並非沒有內憂,近年在高麗以東崛起的一個地區大酋叫蓋蘇文,外號‘五刀霸’,高麗王高健武也要忌他三分。”

寇仲大感興趣,說道:“五刀霸?是否沒有人能擋他五刀?”

宋師道笑道:“隻因他愛隨身攜帶五把長短不同的寶刀,因而被稱為五刀霸。此人殘忍好殺,視人命如草芥,在高麗東有龐大的勢力,高健武也不得不看他的臉色。若非有傅采林坐鎮,恐怕蓋蘇文早起兵造反。”

寇仲頭痛地說道:“天下烏鴉一樣黑這句話確沒有錯,何處始有安樂和平的土地?”

宋師道拍拍他肩頭道:“你和子陵仔細商量,千萬不要爽約。我沒得交代事小,以後再難有機會心平氣和地坐下說話事大。”

寇仲依依不舍道:“你要到哪裏去?為何不待子陵回來大家齊去吃點東西?”

宋師道起立道:“我要去見秀芳大家,想一道去嗎?”

寇仲心叫饒命,連忙推辭,送他到門外。

徐子陵滿懷連自己都弄不清楚的滋味,趕回四合院去。忽然一輛馬車駛至身旁,垂簾掀開,露出美豔夫人巧笑倩兮的如花玉容,嬌呼道:“徐公子移駕登車如何?”

徐子陵心中苦笑,心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麻煩再次臨身。

美豔夫人收回投注窗外的目光,別過頭來嫣然一笑,微聳香肩道:“終於到龍泉了!真好!”

徐子陵於登車後直到坐在她香軀旁的此刻,仍弄不清楚她葫蘆內賣的是什麽藥!事實上他的心神正緊係在之前與師妃暄的“話別”,一時難以容納其他物事。師妃暄終於要離開他重返仙山。“家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這兩句鎮門偈語恰是他和師妃暄愛情的最佳寫照,既實在又虛無。在瞬那間發生,在同一瞬那結束。令人再弄不清楚如何開始,如何終結,既無始,亦無終。因為開始和結束融為一體。我的娘!誰能不魂為之銷?自己究竟是傻瓜?還是體會到愛情最高境界的幸運兒?恐怕他永遠難以斷定。

美豔夫人訝道:“徐公子有心事嗎?”

徐子陵淡淡笑道:“龍泉確是座令人難忘的奇異城市,敢問夫人有何指教?”

禦車者是位體格魁梧健碩的年輕漢子,觀其氣度神采,絕非平庸之輩,應是這位伊吾美人兒貼身護衛一類的人物。此時他把車子緩緩駛進橫街,朝這泉橋交織的城市東麵開去。美豔夫人今天打扮樸素,淨黃色的衣裙配上繞項纏膊的肩掛,秀發在頭上束成美人髻,玉簪橫貫,另有一番清新美態。不過她的美麗與師妃暄的不食人間煙火是截然不同的,她有種打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狐媚和含蓄的野性,對男性有極大的煽動和引誘力。

美豔夫人忽抿嘴輕笑,瞟他一眼道:“徐公子長得真好看,奴家從未見過有男人比公子更文秀瀟灑的,誰家女兒見了能不心動?”

徐子陵為之愕然。雖說大草原上的女子風氣開放,大膽熱情,說話直接,可是像她這般肆無忌憚的當麵對初識的陌生男人品頭論足,還直言自己心動,則坦白至令人大吃一驚。徐子陵苦笑道:“夫人隻因尚未見過‘多情公子’侯希白,他才真是儒雅多才的風流人物,小弟隻能算是勉強作數的。”

美豔夫人“噗嗤”嬌笑道:“徐公子說話很有趣,公子你坐在奴家身旁,奴家哪有空去想別的人?”

馬車駛離車道,在一座石橋旁的河邊林蔭裏停下。駕車漢子默然安坐,彷似變成一具石像。徐子陵雖沒有心情和她調笑,心底卻不得不承認這伊吾美女確是顰笑生春,非常誘人。劍眉輕蹙道:“夫人有什麽話,何不坦白點說出來?”

美豔夫人野性的美目水波流轉,含笑道:“徐公子不耐煩啦?讓奴家長話短說,五采石是否在公子身上?”

徐子陵心叫來了,歎道:“是又如何?”

美豔夫人香肩微聳,說道:“公子為何不把五采石交給拜紫亭?”

徐子陵灑然道:“今晚我們見到拜紫亭,當會如夫人所托把五采石交給他。”

美豔夫人舉起纖柔潔美,能令任何男人生出遐想的潔白玉手,攤開道:“奴家改變主意了!請徐公子物歸原主。奴家會對三位的仗義幫忙,永記於心。”

徐子陵目光不由落在她動人的玉掌上,隻見紋如刀割,整而不亂,當得上紋理如花的讚語。同時大感頭痛,皆因五采石是他們與拜紫亭討價還價的其中一項重要籌碼,還她不是,不還她更不是,一時間進退兩難。

美豔夫人見他呆望自己玉掌,柔聲道:“公子若想把五采石據為己有,奴家絕不會怪責公子,隻會怪自己瞧錯人。”

這番話比大罵徐子陵更淩厲,徐子陵心念電轉,暗歎一口氣,探手外袍內袋,掏出五采石,放到她掌心上,仍以兩指捏著不放,微笑道:“夫人是五采石的原主嗎?”

美豔夫人露出一個動人的甜蜜笑容,五指收束,捏著五采石下方,指尖與徐子陵輕觸,欣然道:“公子可知這顆五采石的來曆?”

徐子陵迎上她那對散發野性和異彩的美目,微笑道:“願聞其詳。”

美豔夫人道:“這是波斯正統大明尊教立教的象征,原名‘黑根尼勒’,意思是‘光明之石’,五十年前被光明使者拉摩帶到大草原來,之後發生很多事,輾轉多手,到最近落進奴家手中。”

徐子陵不眨眼的正視著她,皺眉道:“那原主豈非是拉摩?”

美豔夫人欣然道:“拉摩正是家師。”

徐子陵一呆鬆手,美豔夫人以充滿歡喜欣賞的神色橫他一眼,取去五采石,納入香懷中柔聲道:“謝謝徐公子,更感謝少帥和跋鋒寒,奴家絕不會忘記此事。”

徐子陵苦笑道:“夫人可否給小弟一個較為滿意的解釋?起初因何要托我們把五采石送給拜紫亭?若五采石成為裝飾拜紫亭王冕之物,如何還可物歸原主?”

美豔夫人嬌嗲道:“都是尊神的指示嘛!公子對這解釋滿意嗎?”

徐子陵愕然以對,這也算是解釋?不過五采石已安返她手上,確是不爭的事實。忽然間他隻想離開這個能令人頭痛的美女愈遠愈好。她令他想起紀倩,美豔夫人比紀倩少去那份江湖氣,卻另多一股使人迷惑的氣質。歎道:“夫人請小心,回紇大明尊教的人傾巢而來,你現在的處境未必會比在統萬時好上多少。在下告退啦!”

寇仲在南廂屁股尚未坐熱,敲門聲再度響起。術文前去應門,寇仲則移到窗前,凝神望去,心想假設來的是石之軒,自己究竟該逃走還是硬著頭皮應戰?

門開,術文一震施禮道:“原來是禦衛長大駕親臨。”

寇仲心忖誰是禦衛長,旋即虎軀亦微震一下,隻見尚秀芳在長腿女劍手宗湘花陪伴下,跨進院落來。寇仲此時反希望來的是石之軒,因為至少尚有一拚之力。卻又大感奇怪,她不是一夜沒睡?為何還有精神氣力來找他?且宋師道豈非要撲空?這回真是硬著頭皮直迎上去,笑道:“秀芳大家和宗禦衛長鳳駕光臨,令小弟蓬蓽生輝,請賞光進來喝口熱茶。”

術文移到一旁,以免阻擋著從與大門相對的南廂廳中昂然步出的寇仲與尚宗兩女的視線。尚秀芳像剛從溫泉浴後走出來的樣子,不施半點脂粉,身穿湖水綠色的裙褂,秀發披肩,仍是美得那麽令人心醉,白他風情萬種的一眼,說道:“你的好兄弟呢?”

寇仲心叫救命,尚秀芳的鑿穿戰術比他的更要厲害得多,隻用眼瞟兩記已打得他潰不成軍,七零八落。這樣下去,究竟如何了局?苦笑道:“我也想找他,進來再說吧!”

宗湘花道:“秀芳大家有約在身,隻是湊巧路過來和少帥打個招呼。”

她的態度雖客氣有禮,但仍有種冷冰冰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感覺,且隱含敵意。寇仲的眼順道下掃她那對長腿,故意氣她,這才回到尚秀芳令他再難移離的俏臉上,微笑道:“我是否該說今晚見?”

尚秀芳微嗔地橫他一眼,轉向宗湘花道:“宗侍衛長請稍待片刻,我和少帥有幾句話說。”

就那麽輕移蓮步,來到寇仲旁,牽著他少許衣袖,朝前方的南廂走去。寇仲像中魔法般乖乖隨她而去。

徐子陵茫然在街道上的人潮中舉步,返回四合院去。開國大典一天一天的接近,大草原各族來賀的使節團與靺鞨各族來湊熱鬧的人從四麵八方湧入龍泉,情緒氣氛不斷高漲,禍患危機亦同步醞釀。可是他卻發覺自己對眼前一切失去思索和深究的興趣。假設他現在立即趕往聖光寺去,懇求師妃暄永遠不要離開他,以後的日子會是怎樣?旋即又暗歎一口氣!因為他曉得他絕不會將這妄想付諸實行。

師妃暄的離去,最大的問題是使他感到再沒有什麽事情可戀可做,甚至於大草原也失去吸引他的魅力。在統萬城當他初遇美豔夫人,他確感到她秀色可餐,看著她不但不會沉悶,且是賞心悅目。但剛才他卻隻想快點離開她,這使他明白到沒有人或物能彌補師妃暄離開後留給他的空缺。他沒有情緒低落,隻是生出空虛無聊的感覺,無論幹什麽事情,均不能分散他心裏孤獨和遺憾的失落感覺。這是他“犧牲”自己,“成全”師妃暄必須付出的代價。忽然間他曉得自己正陷身在曾說過的愛情陷阱中,沒有氣力爬出去!那是失去一切後的孤獨。他不如也就那麽消失掉,以後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裏,甚至以為他已死了。這可怕的想法令他湧起不寒而栗的震懼,他搖頭把這想法送走。以往縱使一人獨處,他也從沒有寂寞的情緒,可是此刻無聊和寂寞正侵襲他的心神。

石青璿倏地浮現心頭。唉!他是否真如師妃暄所說的,不肯為自己的幸福去爭取,去奮鬥和努力?一切都會過去,時間可令人從不習慣變為習慣。他也有點恨自己,為何不能像師妃暄般看破一切。世上所有事物均如春夢秋雲,瞬息幻變,轉眼後了無遺痕。然後他想起“蟲鳴蟬唱”,刹那間喧嚷的人聲車馬聲,潮水般湧進耳鼓內去。他改向朝聖光寺舉步。

甫跨進門檻,尚秀芳把寇仲扯停,在宗湘花和術文視線不及的門旁,香肩輕柔地偎進他懷內,柔聲道:“少帥還有空想人家嗎?”

寇仲心中苦笑,記起在赫連堡麵對金狼兵的千軍萬馬,自以為必死的一刻想起她的情景,不過問題是當時他還想起宋玉致和楚楚,登時生出肝腸欲斷的痛楚。這色藝雙全的美女就像一團烈火,可以將他融化,將鋼鐵煉成繞指柔。他感覺到她香肩柔軟嫩滑的肌膚內充滿生機和活力的灼人青春,鼻內更滿是她誘人的芳香氣息。眼前的小耳朵晶瑩潔白,圓美耳輪的弧線和渾圓的耳珠造成全無瑕疵的結合。天地旋轉起舞,忽然間他發覺雙手把她緊摟懷內抵著自己,且重重痛吻在她香唇上,銷魂蝕骨的激烈感覺直把他送到九霄雲外。尚秀芳嬌軀抖顫起來,玉手似拒還迎無力地按上他寬敞肩膀,香唇卻作出熱烈的反應。好片晌後忽然扭動身子,把他推開。

唇分。尚秀芳急劇地喘息著,紅霞滿臉,嗔道:“你……”

寇仲呆若木雞,仍未從剛才的迷人滋味恢複過來,更不明白自己為何失控至此,心中亂成一團。

尚秀芳舉手理好給他弄得散亂的秀發,神色逐漸恢複平定,又風情萬種的嫣然一笑,以能令天下男子顛倒迷醉的風姿露出個怪責他大膽冒犯的清晰表情,右手探前輕拍他臉頰,柔情似水地說道:“不說啦!今晚見!”

徐子陵駕輕就熟穿林過園,來到師妃暄聖光寺幽靜雅樸的禪室外,立刻聽到有若天籟的甜美聲音傳出來淡淡地說道:“子陵是否有話漏掉呢?”

徐子陵微微一笑,背著靜室在門外石階第二級油然坐下,閑話家常道:“小弟適才遇上大明尊教的美豔夫人,不知如何竟然想通一些事,很想與妃暄分享。”

師妃暄欣然道:“妃暄正留心聽著。”

徐子陵麵對聖光寺林木蔭深不染俗塵的寧靜後院,說道:“妃暄說過不明白金環真夫婦為何不直接引你到龍泉來,還要詐作雙雙被殺,後更畫蛇添足的找個周老方來掉包。”

師妃暄的聲音從後方室內傳來,卻仍似在耳旁輕語的柔聲道:“此事與美豔夫人有何關聯?”

徐子陵道:“這要從美豔夫人的來曆說起,她的師尊是五十年前從波斯來的拉摩,拉摩本身是波斯正統大明尊教的人,攜來代表該教的五采石。五采石原名‘光明之石’,是大明尊教的立教之寶。”

師妃暄的聲音再在身後響起道:“拉摩攜此寶東來大草原,當然有重要的理由,對嗎?”

徐子陵沒有回頭,曉得冰雪聰明的師妃暄猜到他的想法,沉聲道:“拉摩是要對付一個或多個從波斯逃到大草原來的叛教者,不過拉摩的任務顯然失敗,因為那些叛徒在回紇落地生根,創立另一個大明尊教,還計劃入侵中原,榮姣姣和上官龍便是他們的先頭部隊。現在的大尊,若非那叛徒本人,就是他的繼承者。”

師妃暄來到他身後,神態自如的在比他高一級的石階坐下,微笑道:“子陵的猜測雖不中也不遠矣,可是我尚未看到與金環真夫婦的關係。”

徐子陵別過頭瞧著她淡然道:“關鍵就在周老方身上,因為他是回紇大明尊教五類魔之一。這代表頡利和大明尊教無論是攜手合作,還是各自行動,他們均有一個共同目標,就是務要置妃暄於死地。”

師妃暄露出用心思索的動人神情,沒有理會徐子陵凝注在她俏臉上的目光,說道:“請你繼續說下去。”

徐子陵把視線投回院落去,再移往在寺院上空飄過的一朵浮雲,說道:“金環真和周老歎的任務是要把妃暄引到山海關加以殺害。他們夫婦之所以要詐死,正是為了可在事後脫身卸責。豈知這麽巧,我們剛好在同一時間出現山海關,登時破壞了頡利的計劃。假若杜興肯說實話,他或會告訴我們頡利當時大有可能正暗藏在山海關某處,否則如何能安排那次在燕原集差點使我們三人中伏的陷阱?”

師妃暄點頭道:“你把複雜的事情看得很通透,既準確又有想象力。”

徐子陵苦笑道:“我該是遲鈍才對,想這麽久才想通這麽多。金環真夫婦當時該是潛離山海關,繼續追蹤石之軒,所以唯有靠周老方出馬,引妃暄到龍泉來。”

師妃暄皺眉道:“周老方扮周老歎告訴我金環真給大明尊教擄去,豈非硬要嫁禍自己所屬的教派嗎?”

徐子陵悠然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何況大明尊教根本不怕背上殺死師妃暄的罪名,這隻會令他們一舉成名,他們就像頡利般,不怕任何壞後果。”

師妃暄道:“如此說子陵是否認為大明尊教在此事上是與頡利合作?但為何周老歎又要殺周老方?”

徐子陵搖頭道:“大明尊教肯定和頡利是對立的。”不由想起烈瑕向尚秀芳獻樂卷一事。

師妃暄訝道:“那為何周老方能配合得如此完美無瑕?”

徐子陵沉聲道:“他是依一個深悉頡利計劃的人的指令行事。這個人很可能有明暗兩個身份,暗的身份就是大明尊教的大尊或原子,明的身份是東北的黑道大豪和杜興的拜把兄弟,集黑暗和光明於一身。”

師妃暄輕籲一口氣,說道:“許開山!”

徐子陵雙目亮起精芒,緩緩道:“安樂幫幫主因發現他的秘密,故遭到滿門滅口的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