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後通牒2
可達誌朝他望來,銳目內再無絲毫敵意,歎道:“假設杜大哥真的如少帥所言般,我希望少帥能看在我份上,放他一馬。”
寇仲大訝道:“這不像可兄的一貫作風,你大可站在你杜大哥的一邊,甚至掉轉槍頭來對付我們。”
可達誌搖頭道:“因為你不但是我尊敬的敵人,更是我欣賞的朋友。或許終有一天我們仍要生死相搏,卻絕不會在龍泉城中發生。唉!我剛才開始時是一時氣在心頭,才有言語冒犯,後來氣消意會,遂順勢裝模作樣的給拜紫亭等人看看。”
寇仲啞然失笑道:“好家夥!”旋即又皺眉道:“你是否也有點懷疑杜興呢?”
可達誌沉聲道:“杜大哥這樣去找許開山,確令人生疑。不過我仍不相信他會出賣我。現在我的心很亂,少帥可教我該怎麽辦嗎?”
寇仲斷然道:“看在你老哥的麵上,我們放過杜興又何妨,問題是現在占得上風的是他們而非我們。你該比我們更清楚杜興的厲害,一個不好,我和陵少都要掉命,哪來資格談放過人。”
可達誌道:“你信任我嗎?”
寇仲毫不猶豫地點頭,說道:“絕對信任!”
可達誌雙目閃亮起來,點頭道:“好!我可達誌以本人的聲譽作誓,絕不辜負寇兄的信任。今晚應作如何應變,請寇兄吩咐。”
寇仲心中一陣感動,以前在長安,可達誌給他的印像是強橫霸道,可是經過這幾天來的接觸,始看到他多情重義的一麵。微一沉吟,說道:“我們對敵人的構想是這樣的,韓朝安、深末桓和呼延金是一黨,你的杜大哥和許開山是另一黨,兩批人並沒有聯係,卻有相同的目的,就是在我們傷愈前剪除我寇仲和子陵。剛才烈瑕故意陪我們走進宮的最後一段路,正是要令刺殺之舉隻能在我們離宮後發生。而你杜大哥對我們的行動計劃都了如指掌,故可輕易從中取利。”
可達誌像被判刑地說道:“真希望你猜錯。不過你若猜對,那杜大哥會詐作引路帶你們到深末桓的巢穴,而事實上那卻是杜大哥和許開山設下的死亡陷阱。唉!我真怕麵對這可能性,因為我很可能控製不住自己,親手取杜大哥的命,我最恨是被朋友欺騙出賣。”
寇仲愕然道:“你剛才不是央我放他一馬嗎?”
可達誌頹然道:“我哪想到這麽快可揭開謎底?還以為至少拖個一年半載,甚或永遠找不到真相。”
寇仲同情地說道:“待我想想,說不定會想出個能兩全其美的方法,既可殺深末桓,又暫不須與老杜作正麵交鋒。”
可達誌雙目電芒亮閃,恢複他那種從容自信的神態,冷然道:“方法隻有一個。我們定下另一套聯絡的辦法,而深末桓又確是用飛雲弓射出他的箭,我可保證深末桓見不到明天的日出。”
寇仲開懷笑道:“與你這小子合作,確省下不少唇舌氣力。我們尚有一個幫手,那也是發現你杜大哥去與許開山大吵一場的同一個人,人稱‘蝶公子’的陰顯鶴,乃中土東北出類拔萃的劍手,相當了得。”
可達誌訝道:“我在什麽地方聽過這個怪名字?”
寇仲助他一臂之力道:“是否聽杜興說的?”
可達誌搖頭,旋即又雙目射出奇怪的神色,說道:“記起啦!宗湘花曾向秀芳大家提及這名字。”
寇仲不由別頭望向燈火通明的大廳,目光落在宗湘花修長優美的健康背影,心湖浮現出陰顯鶴這孤傲不群的劍客。他和宗湘花究竟是什麽關係?
尚秀芳在宗湘花的幫助下打開錦盒子,一枝竹簫出現徐子陵眼前。縱使他對樂器沒有認識,也從其精美的造型與手工上,看出是簫中的精品,與中土流行的簫形製有異。
尚秀芳又把錦盒合上,遞給徐子陵,正容道:“徐公子可否為秀芳把這管天竹簫送予青璿小姐?她是秀芳崇慕多年的人,隻恨尚未有緣拜見。”
烈瑕欣然道:“原來秀芳大家搜尋天竹簫的目的,背後有此意義。”
徐子陵恭敬地接過錦盒,訝道:“秀芳大家怎曉得我認識青璿小姐?”
尚秀芳瞟他一眼,抿嘴淺笑道:“今早秀芳因烈瑕公子慷慨贈送樂卷,往聖光寺酬謝神恩,忽得啟示嘛!”
徐子陵心中恍然,明白尚秀芳今早到聖光寺是去見師妃暄,從她那裏曉得自己是有資格到巴蜀幽林小築探訪石青璿的人。唉!師妃暄擺明是想撮合他和石青璿,卻不知石青璿對男女間事已心如枯木,根本沒有絲毫興趣。自己多見她一次,隻是多心傷一次。又想起尚秀芳見過師妃暄後,回宮途中往訪寇仲,給這家夥半強迫的親過嘴兒。當時是聽過便算,但現在麵對這天生麗質的動人美女,親身體會她強大的**力,對寇仲情不自禁的魯莽行為,不由生出體諒和“同情”。當日在成都解暉城堡的小樓內,石青璿在窗台處為他奏簫的動人美景,重現腦海,那時他也有把石青璿擁入懷裏輕憐蜜愛的衝動,隻是沒像寇仲對尚秀芳般付諸實行。
尚秀芳秀眸閃閃地瞧著麵容忽晴忽黯的徐子陵,有點促狹意味的微笑道:“秀芳不是勾起徐公子的心事吧?那秀芳真是罪過了!”
徐子陵尷尬一笑,將錦盒收進袖內,心中激起強大鬥誌,暗忖今晚定不能給人幹掉,否則如何為尚秀芳完成心願?肯定的點頭道:“秀芳大家請放心,此簫必會送到青璿小姐手上。”
烈瑕卻不放過他,笑道:“徐兄尚未回答秀芳大家有關徐兄心事的問題。”
徐子陵心中暗罵,開始明白為何寇仲和可達誌均欲幹掉這小子,因為此人實在可惡。微笑道:“誰能沒有心事?隻在肯否說出來罷了!”
尚秀芳幽幽一歎,目光投往仍在平台說話的兩人去,螓首輕點的柔聲道:“秀芳懂得駕馭樂器,你們曉得駕馭兵器;但我們恐怕永遠都學不會如何去駕馭自己的心,那是無法可依的。”
烈瑕微微一怔,露出深思的神色。
此時拜紫亭偕馬吉回到廳內,登時把分作兩堆說話者的注意力扯回他身上去。
拜紫亭先瞥仍在平台憑欄密斟的寇仲和可達誌一眼,哈哈笑道:“尚有一位拜紫亭心儀已久的貴客大駕未臨,各位如不介意,我們再等一刻鍾才入席如何?亦可讓少帥和可將軍多點說話的時間。”
尚秀芳欣然道:“大王說的貴客,是否指宋二公子?”
徐子陵這才知道宋師道在被邀之列,不過此事順理成章,因拜紫亭一向崇慕中土文化,宋師道來自堅持漢室文化正統南方最有權勢地位的門閥,自然是拜紫亭心儀的對象。卻有點擔心,宋師道究竟被什麽事纏身而致遲到?
拜紫亭轉向傅君嬙、韓朝安和金正宗三人道:“看三位與國師談得興高采烈的樣子,所討論的必是引人入勝的話題,何不說出來讓大家分享?”
傅君嬙欣然道:“國師論的是有關生死輪回的問題,啟人深思,君嬙獲益匪淺。”
尚秀芳興致熱烈微笑道:“竟是有關這方麵的事情,真要請國師多指點。”
徐子陵暗中留意烈瑕,隻見他望向伏難陀時殺機倏現,旋即又斂去。
伏難陀悅耳和充滿感染力的聲音再度在廳內響起,徐子陵終可親耳領教這來自天竺的魔僧如何辯才無礙,法理精湛。
寇仲問道:“宗湘花說過什麽關於陰顯鶴的話?”
可達誌坦白道:“除非她們說的是烈瑕那王八蛋,否則我不會費神去傾聽。我依稀記得當時正離開宮門,秀芳大家見宗湘花特別留意道上的行人,遂問她看什麽,宗湘花就是在這情況下提起陰顯鶴三字。”
不過他對宗湘花與陰顯鶴的關係毫無興趣,隨即道:“隻要你和子陵能自保不失,我那方麵可安排得妥妥貼貼,既不讓深末桓知道我跟在他身後,又可令……唉!假設杜興真的如你所說的那樣,我會使他看不破我和你們另有大計。”
寇仲沉吟道:“現在還有一個非常頭痛的問題,如弄不清楚,我和陵少極可能沒命和你去殺深末桓。”
可達誌皺眉道:“什麽事這般嚴重?”
寇仲道:“就是崔望、許開山和拜紫亭這三個人的關係。”
烈瑕待伏難陀說過兩句自謙的話後,從容道:“大王可否容愚蒙先請教國師一個問題?”
徐子陵心叫來了,烈瑕終忍不住向伏難陀出招。若能在辯論中難倒這天竺狂僧,跟以真刀真槍地擊敗他沒多大分別。因為伏難陀最厲害的是他的辯才,而他正憑此成為能操縱靺鞨族的人物。
拜紫亭深深地瞥烈瑕一眼,啞然失笑道:“有什麽是不容說的?大家在閑聊嘛!”
烈瑕欣然道:“如此愚蒙不再客套。”
轉向正凝視他的伏難陀,微笑道:“請問國師為何遠離天竺到大草原來?”
伏難陀目光先移往徐子陵,微微一笑,再移向尚秀芳,深邃得像無底深淵的眸神精芒一閃,又回到烈瑕處,油然道:“我伏難陀一生所學,可以‘生死之道’四字概括之。而談論生死之道最理想的地方,就是戰場。隻有在那裏,每個人都是避無可避的麵對生死,死亡可以在任何一刻發生,生存的感覺分外強烈!故這亦正是最適合說法的地方。舍此之外難道還有比生死之道更誘人的課題嗎?”
可達誌大訝道:“宮奇竟會是崔望?真教人難以猜想。我今早曾見過此人,相當精明厲害,武功方麵收藏得很好,使人難測深淺,確有做狼盜之首的條件,你肯定沒看錯他的刺青嗎?”
寇仲回頭一瞥,湊到他耳旁道:“老伏開始說法了!我們要不要返廳一聽妙諦?”
可達誌沒好氣道:“虧你還有這種閑心,伏難陀其身不正,說出來的隻會是邪法。假設狼盜是拜紫亭一手培養的生財奇兵,與許開山又有什麽關係?”
寇仲道:“今天我和陵少抓著三個有九成是狼盜的回紇漢,他們都自稱是烈瑕的手下,由此可知狼盜確屬大明尊教的人。我們想不通的地方是,大明尊教與伏難陀該是敵對的,為何宮奇卻會為拜紫亭辦事?此中定有我們不明白的地方。現在我們最害怕的,是拜紫亭在宴後派宮奇送我們離開,若我們拒絕,韓朝安定會生疑,徒添不測變量。”
可達誌籲出一口氣道:“我現在必須離開片刻,為今晚的事預作安排,同時設法查證宮奇是否長年不在龍泉。以少帥和陵少隨機應變的本領,今晚定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寇仲提醒道:“你離開時,謹記裝出怒氣衝天跟我談不攏的樣子。不,這樣太著跡,還是表麵沒什麽事,但眼裏卻暗含殺機似的。”
可達誌啞然失笑道:“放心吧!沒有人肯相信我們能像兄弟般合作的。”
尚秀芳大感興趣地說道:“秀芳尚是首次聽到戰場是最宜說法的地方,國師倒懂得選擇,現在中土四分五裂,兵荒馬亂,大草原各族更是沒有一天的安寧。隻不知何謂生死之道?”
伏難陀法相莊嚴,此刻從任何一個角度看他,隻能同意他是有道高人,而不會聯想到他是魔僧與**賊。
他露出傾神細聽尚秀芳說話的神色,頷首道:“生死是每一個人必須經曆的事,所以關乎到每一個人,無論帝王將相,賢愚不肖,都要麵對這加諸他們身上無可逃避的命運。不過縱然事實如此,要我們去想象死亡,是近乎不可能的事。甚至生出錯覺,認為自己會是例外,不會死去,遂對終會來臨的死亡視如不見。我們若想掌握生死之道,首先要改變這可笑的想法。”
徐子陵暗叫厲害,與四大聖僧相媲,伏難陀說法最能打動人心之處,是直接與每個人都有關係,平實近人又充滿震撼性。比起來,四大聖僧的禪機佛語雖充盈智慧,但與一般人的想法終較為疏遠,較為虛無縹緲,不合乎實際所需。
此時可達誌臉色陰沉地回到廳內,打斷伏難陀的法話,先來到徐子陵旁,壓低聲音道:“勸勸你的好兄弟吧!大汗對他已是非常寬容。”
徐子陵還以為他和寇仲真的決裂,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聳肩作出個無能為力的表情。這比任何裝神弄鬼,更能令人入信。尤其韓朝安等必自作聰明地以為可達誌之所以要和寇仲到平台說私話,是要勸寇仲歸附頡利,像劉武周、梁師都等人般作頡利的走狗。
可達誌再向拜紫亭告罪,說道:“小將有急事處理,轉頭回來,大王不必等我。”說罷徑自離閣,連徐子陵也以為他是要把與寇仲談不攏的消息,囑手下送出去,其他人更不用說。
可達誌離開後,馬吉笑道:“該輪到我和少帥說幾句話了!”說罷穿門往仍憑欄立於平台處的寇仲走去。
眾人注意力回到伏難陀身上。
金正宗道:“國師看得很透徹,這是大多數人對死亡所持的態度,不過我們是逼不得已,因為所有人都難逃一死,沒有人能改變這結局。與其為此恐懼擔憂,不如幹脆忘掉算了。”
伏難陀從容一笑,低喧兩句沒有人聽懂的梵語,悠然道:“我的生死之道,正是麵對死亡之道。不僅要認識死亡的真麵目,還要超越死亡,讓死亡變作一種提升,而非終結。”
烈瑕淡淡地說道:“然則那和佛教的因果輪回有何分別?”
徐子陵也很想知道伏難陀的答案,假若伏難陀說不出他的天竺教與同是傳自天竺的佛教的分別,他的生死之道便沒啥出奇。
馬吉來到寇仲旁,柔聲道:“少帥在想什麽?廳內正進行有關生死的討論。”
寇仲環視湖岸四周的美境,淡淡地說道:“我在思索一些問題,吉爺又因何不留在廳內聽高人傳法?”
馬吉歎道:“俗務纏身,哪有閑情去聽令人困擾的生生死死?跋兄因何不出席今晚的宴會?”
寇仲朝他望去,兩人毫不相讓的四目交鋒。
馬吉微笑道:“少帥不用答這問題,那八萬張羊皮已有著落,少帥不用付半個子兒即可全數得回。至於平遙商那批貨,則有點困難,我仍在為少帥奔走出力。”
寇仲暗罵馬吉狡猾,他和拜紫亭的密切關係,恐怕頡利也給瞞著,要討回羊皮和平遙商那批貨,隻要馬吉出得起贖金,加上有批弓矢可要挾拜紫亭,該是舉手之勞。但他偏說成這個樣子,正是“落地還錢”,希望寇仲放棄追究是誰劫去八萬張羊皮,不再為大小姐喪命的手下討回公道。
寇仲皺眉道:“我想請教吉爺一個問題,就是拜紫亭究竟有什麽吸引力,竟可令吉爺心甘情願陪他殉城。”
馬吉色變道:“少帥這番話是什麽意思?”
寇仲灑然聳肩道:“因為直至這刻你仍在維護拜紫亭。雞蛋般密仍可孵出小雞,何況殺人放火那麽大件事。假設突利因此不放過你,你認為頡利肯為你出頭嗎?”
馬吉不悅道:“我怎樣維護拜紫亭?少帥莫要含血噴人。”
寇仲轉過身來,輕鬆地挨在欄杆處,淡淡笑道:“我知道些吉爺以為我不曉得的事情的真相。這可說是吉爺你最後的機會,可決定吉爺你是不得善終,還是安享晚年。現在天下之爭,已演變成頡利、李世民和我寇仲之爭,沒有人能逆料其結果,可是吉爺你卻一點也把握不到最新的形勢,隻顧及眼前的利益。時機一去不複返,若讓我今晚宰掉深末桓,明天我將再沒有興趣聽吉爺說任何話。”
寇仲這番話非常淩厲,擺明不接受馬吉的討好安撫,逼他決定立場。以馬吉的老謀深算,也要招架不住,呼吸不受控製的微微急促起來,雙目卻精芒大盛,閃爍不停。
伏難陀正容道:“任何一種宗教思想,在發展至某一程度,均會變成一種權威,不容任何人質疑。我國最古老的宗教是婆羅門教,建基於《吠陀經》和瑜伽修行。可是當婆羅門教變成一種不可質疑的權威,便出現了與她對立的沙門思潮,其中包括佛祖釋伽牟尼,耆那教的大雄符摩耶,生活派的領袖末伽梨...俱舍羅,順世派的阿耆多.翅舍欽婆羅等開山立教的宗主。可惜他們並不能擺脫婆羅門教的陰影,例如同樣著重業報輪回,又吸收其神祇。他們雖看到有改革的必要,但仍是換湯不換藥,使後世重蹈婆羅門崇拜多神、實行繁瑣祭祀的覆轍。”
徐子陵湧起新鮮的感覺。他雖非佛的信徒,但總感到佛是高高在上,完全超越凡人的理解。現在他親耳聽到來自天竺的人,說及同為天竺人的佛祖的生平事跡,還作出批評,不由生出佛祖也是個人,或至少曾經是“人”的奇妙感覺。
尚秀芳不同意道:“佛教禪宗講的是‘頓悟’,不重經文和祭祀,國師的指責,似乎偏離事實。”
徐子陵心中暗讚,尚秀芳並沒有因伏難陀的地位和權勢而退縮,還為自己的信念辯護。他曾接觸過禪宗四祖道信大師,對禪宗那種“直指人心,頓悟成佛”的超然灑脫、不滯於物、閑適自在的風流境界,大有好感。
伏難陀不慌不忙的微笑道:“秀芳大家說得不錯。不過禪宗是中土化了的佛教。禪的梵語是‘禪那’,意即‘靜慮’,發展成中土人皆有佛性的‘禪’,正代表中土的有識之士,看到從我國傳來的佛教的諸般戒條缺點。可惜禪宗尚差一招,就是將個人的‘我’看得太重,但已比重頌經、重崇神、重儀式高明得多。”
尚秀芳蹙起秀眉,雖未能完全接受伏難陀的論點,亦找不到能駁斥他的話。
伏難陀沒有直接回答烈瑕的問題,卻借題發揮,指出佛教的不是處,使人更希望知道他本身的思想。
拜紫亭負手立在伏難陀旁,沒有加入討論,隻作壁上觀。
徐子陵終忍不住道:“若不重我,還有何可倚重?重我正代表直指本心,放棄對諸天神佛的崇拜,遠離沉重的典籍和繁瑣的禮儀,無拘無束地深入探索每個人具備的佛性真如。”
伏難陀長笑道:“‘真如’兩字說得最好,難得引起徐公子的興致,不知可有興趣聽我趁尚有少許時間,簡說‘梵我如一’之法?”
傅君嬙動容道:“大師請指點迷津。”
馬吉不眨眼的狠狠凝視寇仲,呼吸逐漸恢複平常的慢、長、細,然後嘴角露出一絲帶點不屑的冷笑,淡淡地說道:“我馬吉在大草原混了這麽多年,從沒有人像少帥般以生死來威脅我馬吉,因為他們都明白我隻是個做生意買賣的人。少帥若想要我的命,悉聽尊便,但若要我跪地求饒,卻是休想。”言罷轉身便去。
寇仲心叫有種,更大感奇怪,馬吉在目前對他不利的情況下,為何仍要站在拜紫亭的一方,照道理若與他性命有關,馬吉該是那種可出賣父母的人。冷喝道:“吉爺留步。”
馬吉立定離他七步許處,頭也不回地哂道:“還有什麽好談的?”
寇仲注意到廳內的拜紫亭朝他們望來,柔聲道:“吉爺可知呼延金已打響退堂鼓,拿深末桓來和我說條件講和。”
馬吉胖軀一顫,說道:“這和我馬吉有什麽關係?”
寇仲知道自己擊中馬吉弱點,微笑道:“怎會沒有關係?若深末桓幹不掉我們,吉爺以後恐怕沒多少好日子過。這是何苦來哉?”
馬吉的胖軀出奇靈活地轉回來麵向寇仲,哈哈笑道:“我從沒見過比少帥更狂妄自大的人,且是欺人太甚。要殺我馬吉的人,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但我還不是活得好好的。仍是那句話,我的命就在這裏,有本事就來拿吧!”
寇仲失笑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以前你有頡利作後台,又與深末桓、呼延金、韓朝安、杜興等互相勾結,確沒多少人能奈何你吉爺。可惜現在形勢劇變,首先頡利再不需要深末桓這條走狗,因為深末桓已成頡利和室韋各族修好的最大障礙。呼延金的形勢更好不了多少,阿保甲第一個想除去的人正是他。至於杜興,吉爺你自己想想吧!”
馬吉聽得臉色數變,忽明忽暗,顯示寇仲的話對他生出極大的衝擊和震撼。
寇仲神態輕鬆地說道:“至於你老哥嘛!弊在立場曖昧,與拜紫亭更是糾纏不清,不識時務。明知頡利不惜一切的與突利修好,目的是要聯結大草原各族南侵中土,卻仍陽奉陰違,與拜紫亭眉來眼去。頡利不是著你無論如何要將八萬張羊皮還我的嗎?還要在老子麵前耍手段弄花樣,是否真的活得不耐煩了!”
馬吉的臉色變得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肥唇顫震,欲言又止。
寇仲終使出最後的殺手,說出曉得頡利命馬吉把八萬張羊皮還給他一事。要知馬吉是昨晚才從趙德言那裏接到此一命令,而寇仲卻像早曉得此事般,肯定可使馬吉疑神疑鬼,弄不清楚寇仲現時與頡利的關係,甚至有被出賣的感覺,再沒有被頡利支持的安全感。來完硬的又來軟的,寇仲幾可肯定深末桓能與呼延金聯手來對付他,全賴馬吉在中間穿針引線,否則兩方沒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碰頭成事。唯一他不明白的地方,是馬吉為何明知頡利因要與突利修好暫時停止所有對付他寇仲的行動,而馬吉仍敢膽大包天般務要置他和徐子陵於死地。
寇仲柔聲道:“我寇仲說過的話,答應過的事,從沒有不算數的。我也是因尊敬吉爺才這般大費唇舌,以後大家是朋友還是敵人,吉爺一言可決。”
馬吉麵容逐漸恢複冷靜,雙目芒光大盛,且露出其招牌式的虛偽笑容,平和地說道:“少帥從來不是我的朋友,將來也不會是我的朋友。但我亦不願成為少帥的敵人,至於少帥怎麽想,我馬吉管不到。八萬張羊皮的事再與我無關,失陪啦!”就那麽轉身離開。
伏難陀雙目閃耀著智慧的光芒,語調鏗鏘,字字有力,神態卻是從容不迫地說道:“要明白何謂‘我’,先要明白‘我’的不同層次。最低的一層是物質,指我們的身體,稍高一層的是感官,心意又高於感官,智性高於心意,最高的層次是靈神,謂之五重識,‘我’便是這五重識的總和結果,以上禦下,以內禦外,靈神是最高的層次,更是其核心。”
尚秀芳一對美眸亮起來,點頭道:“秀芳尚是首次聽到有人能把‘我’作出這麽透徹的分析。國師說的靈神,是否徐公子剛才說的佛性真如?”
此時沉著臉的馬吉回到廳內,向拜紫亭施禮道:“馬吉必須立即離開,請大王恕罪。”
這麽一說,眾人無不知馬吉和寇仲談判破裂,撕破臉皮,再不用看對方情麵。
拜紫亭目光先掃過徐子陵,再投往平台遠處的寇仲,然後回到馬吉身上,點頭道:“馬吉先生如此堅決,拜紫亭不敢挽留,讓我送先生一程。”
馬吉斷然搖頭道:“不煩大王勞駕。”接著轉過肥軀,朝尚秀芳作揖歎道:“聽不到秀芳大家的仙曲,確是馬吉終身憾事。”言罷頭也不回地匆匆離去。
眾人均感愕然,不明白寇仲和馬吉說過什麽話,令他不得不立即逃命似的離開龍泉。徐子陵則心中劇震,猜到馬吉違抗頡利的命令,已將那批弓矢送交拜紫亭,否則拜紫亭怎容他說走就走。跋鋒寒究竟到哪裏去了?
看著馬吉背影消失門外,廳內的氣氛異樣起來,寇仲神態悠閑地回到廳內,站到徐子陵和尚秀芳中間處,打個哈哈道:“國師不是正在說法嗎?小子正要恭聆教益。”
伏難陀微笑道:“我們隻在閑聊罷了!”
傅君嬙冷笑道:“少帥得罪人多稱呼人少,尚未開席已有兩位賓客給少帥氣走。”
寇仲施禮道:“傅大小姐教訓得好,不過事實上我是非常努力,處處為吉爺著想,豈知吉爺偉大至不怕任何犧牲,小弟也拿他沒法。”
烈瑕失笑道:“少帥說得真有趣。”
尚秀芳不悅地瞥寇仲一眼,回到先前的話題道:“國師正在說關於‘我’的真義,指出‘我’是由五重識構成,由下至上依次是物質、感官、心意、智性和靈神,而以靈神為主宰的核心。”
寇仲隨口道:“這意念挺新鮮的,但那靈神是否會因人而異?為何有些人的靈神偉大可敬,一些人卻卑鄙狡詐?”
伏難陀淡然道:“靈神就像水般純粹潔淨,隻是一旦從天而降,接觸地麵,便變得混濁。靈神亦然,人的欲念會令靈神蒙上汙垢。”
寇仲心叫厲害,領教到伏難陀的辯才無礙,不怕問難。
拜紫亭道:“大家入席再談。”
宴會的熱烈氣氛雖**然無存,卻不能不虛應故事,眾人紛依指示入席。拜紫亭和伏難陀兩位主人家對坐大圓桌的南北兩方,寇仲和尚秀芳分坐拜紫亭左右,伏難陀兩邊是徐子陵和傅君嬙,烈瑕是尚秀芳邀來的,有幸坐在尚秀芳之側,接著是金正宗,居於烈瑕和傅君嬙中間處,徐子陵另一邊是韓朝安。馬吉和宋師道的碗筷給宮娥收起,隻剩下可達誌那套碗筷虛位以待。宗湘花在寇仲右側相陪。侍從流水般奉上美酒和菜肴。酒過三巡,在拜紫亭表麵的客氣殷勤招待下,氣氛複熾。烈瑕不知是否故意氣寇仲,不時和尚秀芳交頭接耳,更不知他說了些什麽連珠妙語,逗得尚秀芳花容綻放,非常開心,其萬種風情,隻要是男人都會禁不住妒忌烈瑕。寇仲卻是有苦自己知,崇尚和平的尚秀芳肯定對他在龍泉的“所作所為”看不順眼,遂予烈瑕乘虛而入的機會。
說了一番不著邊際的閑話後,傅君嬙忽然道:“可否請國師續說梵我如一之道?”
眾人停止說話,注意力再集中在伏難陀身上。徐子陵特別留意拜紫亭,自他和伏難陀聯袂而來,拜紫亭從沒有附和伏難陀,後者說法時他總有點心不在焉,不似傳說中他對伏難陀的崇拜,更有點貌合神離,令人奇怪。
伏難陀欣然道:“難得傅小姐感興趣,伏難陀怎敢敝帚自珍?首先我想解說清楚靈神是怎麽一回事。”
烈瑕笑道:“國師的漢語說得真好,是否在來大草原前,已說得這麽好的?”
伏難陀微笑道:“烈公子猜個正著,我對中土語言文化的認識,來自一位移徙天竺的漢人。”
烈瑕含笑點頭,沒再追問下去,但眾人均感到他對伏難陀的來曆,比席上其他人有更深的認識。
伏難陀毫不在意的續道:“靈神雖是無影無形,形上難測,卻非感覺不到。事實上每天晚上我們均可感應到靈神的存在,當我們做夢,身體仍在**,但‘我’卻到了另外一些地方去,作某些千奇百怪的活動,從而曉得‘我’和身體是有區別的。晚上我們忘記醒著時的‘我’,日間我們卻忘記睡夢中的‘我’。由此推知真正的‘我’是超然於肉體之上,這就是靈神。”
伏難陀說的道理與中土古代大聖哲的莊周說的“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可謂異曲同工,但伏難陀則說得更實在和易明。
伏難陀續道:“我們的身體不住變化,從幼年至成年、老朽,可是這個‘我’始終不變,因為靈神是超乎物質之上,超越我們物質感官的範疇,超越我們心智推考的極限,觸摸不到,量度不到。生死隻是一種轉移,就像甦醒是睡覺的轉移,令人恐懼害怕的死亡,隻是開啟另一段生命,另一度空間,另一個天地的一道門。那不是終結,而是另一個機會,問題在於我們能否掌握梵我如一之道,也是生死之道。”
寇仲訝道:“國師的法說得真動聽,更是發人深省。我自懂事以來,從沒想過這問題,還以為多想無益,就如杞人憂天。這什麽梵我如一似更像某種厲害的武功心法,不知國師練的功夫有什麽名堂?”
眾人為之啼笑皆非,誰想得到他一番推崇的話後,忽然轉往摸伏難陀的底子。徐子陵則心中暗懍,曉得寇仲找不到他說話的破綻,故來一招言語的“擊奇”,插科打諢,看伏難陀的反應。撇開敵對的關係,伏難陀說的法確如生命黑暗怒海裏的明燈,教迷航的人看到本來睜目如盲的天地。
伏難陀啞然失笑道:“我的武功心法無足論道之處,梵我如一更與武功無關,有點像貴國先哲董仲舒說的‘天人合一’,隻是對天的理解不同。梵是梵天,是創造諸神和天地空三界的力量,神並非人,而是某種超然於物質但又能操控物質的力量,是創造、護持和破壞的力量。這思想源於我國的《吠陀經》,傳往波斯發展為大明尊教,烈公子為回紇大明尊教的五明子之首,對這段曆史該比本人更清楚。”
尚秀芳是首次聽到烈瑕的明子身份,訝然朝他瞧去。
烈瑕目露銳光,迎上伏難陀的眼神,微笑道:“國師此言差矣,我大明尊教源於波斯‘祖尊’摩尼創的‘二宗三際論’,講的是明暗對待的兩種終極力量,修持之法是通過這兩種敵對的力量,由明轉暗,從暗歸明,隻有通過明暗的鬥爭,始能還原太初天地未開之際明暗各自獨立存在的平衡情況,與國師的梵天論並沒有雷同之處。”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眼色,開始明白烈瑕和伏難陀間是宗教思想的鬥爭。但也更添疑惑,為何大明尊教的狼盜崔望,會成為拜紫亭的手下。
伏難陀不以為忤的微微一笑,顯示出極深的城府,淡然自若道:“純淨的雨水,落到不同的地方,會變化成不同的東西,卻無損雨水的本源。梵我如一指的是作為外在的、宇宙終極的梵天,與作為內在的,人的本質或靈神在本性上是同一的,所以隻有通過對物質、心意、感官、智性的駕馭,我們才有機會直指真如,通過靈神與梵天結合。而駕馭靈神下四重識的修行方法,就是瑜伽修行,舍此再無他法。”
寇仲和徐子陵表麵雖不露聲色,事實上均感伏難陀說的話極有吸引力,因為他們練“長生訣”的過程,確如伏難陀說的梵我如一殊途同歸,隻是沒像他所說般係統化而條理分明。兼之他們曉得換日大法,正是瑜伽修行的一種方式。由此推之,伏難陀極可能是石之軒那級數的高手。
烈瑕正要說話,步履聲起。眾人朝大門瞧去,去而複返的可達誌神情肅穆的昂然而入,手上捧著一個木製的長圓筒子。隻看他神情,即令人感到事不尋常,目光不由落到他手捧的木筒去。
他筆直來到拜紫亭旁,奉上木筒道:“剛接到大汗和突利可汗送來的國書,著末將立刻送呈大王過目。”
眾人同時動容,心叫不妙。拜紫亭臉色轉為陰沉凝重,雙手伸出接過,長身而起,沉聲道:“敢問可將軍,大汗聖駕是否已親臨龍泉?”
可達誌直視拜紫亭,緩緩道:“這封國書由敝國國師言帥親自送來,送書後立即離開,沒有透露其他詳情,大王明鑒。”
拜紫亭在眾人注視下緩緩拔開塞子,取出一卷羊皮書,目光投向伏難陀。伏難陀雙目立時精芒劇盛,顯示出強大的信心。拜紫亭露出一絲笑意,打開羊皮卷細看。廳內靜至落針可聞,人人屏息靜氣,各自從拜紫亭閱卷的表情試圖找出羊皮卷內容的蛛絲馬跡。
在沉重至令人窒息的氣氛下,拜紫亭終讀畢這封看來十有九成是戰書的羊皮卷,緩緩卷攏,忽朝寇仲望去,沉聲道:“這封由大汗和突利可汗聯押的信,著我拜紫亭於後天日出前,須把五采石親送出城南二十裏處鏡泊平原,否則大汗和可汗的聯軍將會把龍泉夷為平地。”
尚秀芳“啊”的一聲驚叫起來。寇仲和徐子陵均聽得頭皮發麻。五采石乃拜紫亭立國的象征,後天日出時正是拜紫亭渤海國立國大典舉行的時刻,這封國書不啻是對拜紫亭的最後通牒,逼他放棄建立能統一靺鞨諸部的渤海國。立國之事,已是如箭上弦,勢在必發,拜紫亭如向突厥屈服,以後休想再抬起頭來做人,遑論要稱王稱霸。更嚴重的是五采石並不在拜紫亭手上。
寇仲和徐子陵下意識的望著伏難陀,前者道:“大王勿要看我,我們今早剛被美豔那妮子將五采石討回去。”
拜紫亭厲芒一閃,眼神移向伏難陀,傅君嬙、烈瑕等知情者亦把目光投向這辯才無礙的天竺魔僧,看他如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