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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幽穀夜月

會議上眾人各陳己見,有人提議詐作撤離,事實上暗中潛往秘處;有人提議以船運走兵員,中途卸人,代之以石頭,保持吃水深度,船上紮布假人諸如此類。總合各方意見,竟沒有人支持一場大規模的行軍動員,讓少帥軍從西疆的梁都,橫過少帥國,到達臨海的東海郡。隻虛行之和宣永笑而不語,沒有說話。

任媚媚道:“梁都位於運河要衝處,屯駐重兵不但可迎擊循運河北上或南來的敵人,且可支援南北的城鎮,若真的抽空兵力,會影響我們少帥國的存亡。梁都可不像江都和洛陽那種堅城,若敵人準備充足,隻要四至五萬人即可把梁都重重圍困,日夜攻打,那時我們將進退失據,軍心大亂。”

卜天誌亦道:“若李子通兵分數路來犯,而我們的軍隊則因長途跋涉疲不能興,兼之敵人實力是我們的數倍以上,我們勢將無力反擊,坐看城池逐一陷落。故以詐兵為上著,同樣可達到少帥的要求。”

寇仲心中暗歎,諸將的意見均以穩紮穩打為上,不敢犯險,提出的理由均在情理之中,究其背後原因,皆因少帥國是由他們一手建立出來,剛辦得有點成績,故特別珍惜。可是戰爭卻是殘酷的,是一個看誰損傷更大的遊戲,有如下棋,舍此而得彼,著眼非是一隅的成敗,而是全盤的勝負。與座諸將除宣永外從沒有參加過大型的戰爭,多是幫會頭領出身,當然不會像他般處處著眼全局。

寇仲微笑向宣永道:“你怎麽看?”

宣永肅容道:“現在我們處於劣境,必須以非常手段才能突破難關。李子通與杜伏威和沈法興纏戰多時,仍能保江都不失,可知並非能輕易瞞騙的人。少帥在我心中是非常人,隻有非常人始有非常手段,下屬一切聽少帥的吩咐。”

寇仲首次發覺他這位首席大將於驍勇善戰、沉著穩重兩項優點外的另一長處,就是懂得如何配合作為最高領袖的他,令他在眾見紛紜中,說出來的話更有分量。事實上寇仲仍未想到如何在不傷害手下諸將的情況下,申述自己的看法。

虛行之欣然道:“宣鎮所言甚是,不論是黎陽之戰、慈澗之戰,少帥均是以奇兵製勝,說到用奇,天下恐無人能勝少帥。”

眾將全體露出心悅誠服的神色,因虛行之說的是天下公認的事實。從竟陵守城之戰,挫退宇文化及、大破李密、揚威塞外,到虛行之提及最近的兩場著名戰役,寇仲確立了他無敵的威名。不過“無敵”的稱譽並非永遠可靠,如李密一鋪就把所有籌碼輸掉,現在他們麵臨的情況更是凶多吉少。

陳長林恭敬地說道:“我們隻是各抒己見,最後當然由少帥定奪。”

寇仲哈哈笑道:“長林不必和我這麽客氣,大家是兄弟,自然是有商有量。”頓了頓從容道:“我們對目標並無二致,隻在達致的手段稍有參差。現在李子通高壘深城,按兵不出,令我們攻無可攻,也是守無可守。依孫子兵法,必須攻其必救之處,才可引他空巢而來。這必救之處就是我們騙他若形勢危急,我們少帥軍會放棄彭梁,撤往嶺南,這是李世民絕不容許發生的事。而因時間無多,洛陽城陷在即,所以我們隻有一個機會去騙李子通。勞師動眾似屬不智,但若我們視此為行軍演習的機會,將可一舉兩得。用兵首重行軍,即使在城外校場把軍隊訓練得如臂使指,沒試過長程行軍的隊伍始終稱不上是精銳。至於如何應付李子通的突襲,這將是另一個問題。眼前要務,是引李子通從高牆後走出來,救其所必救。楊公的軍隊就是我寇仲的奇兵,至於其中細節,我們再仔細商議。”

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眾人明白他的心意,更信任他的判斷,再無異議。寇仲不由懷念徐子陵,與他說話從不用費力氣,像眼前簡簡單單一件事哪須如此反複申明。更可知無論將和兵,他的少帥軍仍是中看不中用,而李子通正是供他練兵的最佳對象。終有一天,他的少帥軍會在他悉心栽培下,變成縱橫天下的無敵雄師。

洛其飛道:“剛接到長安來的消息,李密奉唐主李淵之命往山東招撫舊部,隨行者尚有王伯當等人,行兵途中忽接李淵詔命,令李密一人返長安議事,豈知李密抗命不返,繼續東行,被唐軍追兵斬殺。”

寇仲心想怎麽這麽巧,剛想起李密,就聽到李密的死訊。少帥堂內人人露出震駭神色,議論紛紛,有為他的下場惋惜,生出感歎。李密聚義瓦崗,在中原一枝獨秀,大有取隋而代之勢,可惜連續犯錯,先是殺翟讓使瓦崗軍內部分裂,未能乘勢西取關中,接著在元氣未複下對王世充用兵,被寇仲大破於北邙,竟棄李世勣於黎陽投奔大唐,種下今天殺身之禍。

宣永雙目湧出熱淚,顫聲道:“大龍頭在天之靈,可以安息啦!”

寇仲順口問道:“王伯當下場如何?”

洛其飛道:“聽說王伯當不但沒有陪李密死,且沒有獲罪。”

寇仲失聲道:“什麽?”他是目睹當時情況的人,王伯當怎能免難?除非他是私通李淵的內奸。

洛其飛見寇仲關心此事,繼續報告道:“李淵派魏征攜李密首級往河陰安撫李世勣,同行者尚有沈落雁,以示李淵對李世勣的信任。”

寇仲向宣永道:“立即把這消息以最快方法飛報大小姐,她會非常欣慰。”宣永忙著人去辦。

接著眾人再討論行軍細節,寇仲終於發覺他少帥軍最大的弱點,就是缺乏經驗豐富長於軍隊後勤補給的人才。軍隊的後勤補給由兩大條件決定,就是本身的生產力和運輸的部署,當軍隊遠征他方,軍需物資和糧餉的供應直接影響到遠征軍的成敗。突厥人去到哪裏搶到哪裏,以戰養戰,這方麵問題不大,他寇仲卻不能這麽做。

後勤補給又可大分為隨軍補給、就地補給和專線補給三方麵。隨軍補給是依賴軍隊征戰攜帶的軍用物資作應急性的補給,由輜重兵負起運輸、保管的重任。在他的少帥軍中,這方麵的兵種並不完備,隻是虛應故事,皆因少帥軍隻出征過一趟,遠程奔襲曹應龍、朱粲和蕭銑的聯軍,由於速戰速決,又不用攻城掠地,所以隻每人隨身攜帶足夠糧草便成。但當對付的是李子通的城池,當然不可如此馬虎用事。就地補給隻適用於境內用兵,由旗下城池供應補給;至於專線補給則是通過設定的路線,把物資從大後方送往遠離國境的前線,像李世民攻打洛陽,先沿大河設站,令物資可從關中送往關外。負責專線補給的補給軍與輜重兵同樣重要,對遠征軍是不可缺一。現在他少帥軍總兵力達四萬人,但真要出征,至少其中一萬人須負責輜重和補給的工作,加上須人留守少帥國的重要城鎮,實際上他可開往戰場的軍隊將不過二萬人。

寇仲全力補救此一破綻,調將遣兵,忙得天昏地暗,最後決定由卜天誌負責補給、牛奉義主管輜重。一名親兵匆匆入堂,稟告道:“宋家三小姐玉致求見少帥!”

寇仲整個人從龍座彈起,失聲道:“她竟來了?”

徐子陵終於進入幽林小穀,一個令他夢縈魂牽卻從未踏足的地方。他曾多次馳想幽林小穀是怎樣一處人間勝地,直至此刻身曆其境,始知是無法憑空猜想的。在群山環匯形成的寧靜幽穀內,溪水於林木中蜿蜒穿流,溪旁婆娑樹木間隱見幾間小石屋,若他推斷不錯,溪水該繞過屋前,流至穀口形成清澈的池潭,再流向穀外去。穀內楓樹參天,密集成林,鬱鬱湊湊,遮天蔽日,山崖峻峭,石秀泉清,能避世隱居於此,人生尚有何求?

值此紅日初升,小穀沐浴在晨曦之中,滿山紅葉,層林如染,陣陣秋風吹來,百鳥和鳴,清新之氣沁人心脾。池中大石從水底冒起,或如磨盆,或似方桌,清泉石上過,小魚結伴遊,充滿自由寫意,不染塵俗的意味。徐子陵耳聽流水淙淙,沿溪而行,繞過清池,踏著鋪滿楓葉的碎石小徑,心神升華,一切似幻疑真,就像在一個美夢中不住深進,每跨前一步,離開冷酷無情、充滿鬥爭仇殺的現實世界愈遠。

林路彎彎曲曲,忽然豁然開朗,一個優美的身形映入眼簾。在屋前溪水旁一方盤石上,一女子雙足浸在水內,正全神專意的洗濯衣裳,長發下垂,看不見玉容,但瞧其衣著神態,不是石青璿尚有何人?徐子陵卻一震隔溪止步,看著對岸似不知他存在的女子,雙目射出前所未有銳利淩厲的神光。石青璿在他心中形象的深刻,是外人難以理解體會的,縱使此姝體型神態、衣著有七、八成酷似,他仍一眼看破對方不是石青璿。他一顆心同時直沉下去,難道來遲一步,石青璿已被對方加害?想到這裏,立時殺機大盛。女子雙手一顫,顯然生出感應,緩緩抬起俏臉,朝他瞧來。

徐子陵心頭劇震。竟是大明尊教的妖女“毒水”辛娜婭,當日他在小長安城外荒郊,見過她和烈瑕同行,不禁暗怪自己疏忽,竟想不及此,且恐怕悔之已晚!先不說在慈澗附近闊羯因他被玲瓏嬌殺死,隻是石之軒辣手擊斃“善母”莎芳和盡戮其隨員,大明尊教絕不肯罷休。他們想殺石之軒不但力有未逮,且是無從入手,而石青璿遂成他們唯一的報複目標。他們能曉得幽林小穀的正確位置,當是得楊虛彥指點,由此可知楊虛彥終與石之軒劃清界線,再不認他為師傅。這更可解釋石之軒為何對侯希白這剩下的徒兒如此和顏悅色,愛護有加。

辛娜婭美目透出冰冷的神色,神色卻出奇的平靜,緩緩起立,手上多出兩把短劍,柔聲道:“徐子陵!你今天死定了!”

徐子陵感到身後有三人逼近,仍是神色如常,雙目殺機斂去,把一切雜念排出腦海之外,因為他已準備大開殺戒,為石青璿討回公道,天下再沒有人能阻止他。淡然道:“石青璿是否死了?”

背後傳來女子聲音道:“石青璿已落入我們手上,識相的就自廢武功,我們可網開一麵,讓你們活下去。”

徐子陵忽然整個人輕鬆起來,不但聽出此女之話言不由衷,更曉得石青璿得石之軒和碧秀心真傳,要殺她容易,想生擒她是沒有可能的事。且以她的性格,寧死亦不肯落在敵人手上。微笑道:“我從未學成自廢武功這麽高深的功夫,勞煩姑娘指點。”

身後響起男性的冷哼。徐子陵一震道:“玉成!是你嗎?”

一股冰寒陰冷的劍氣迫背而來,段玉成的聲音像來自地獄的陰風般響起道:“我和你徐子陵再無任何關係,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徐子陵仰天長笑道:“好!段玉成!是男子漢的就告訴我,你們把石青璿怎樣了?”

對溪的辛娜婭冷笑道:“你既想知道真相,我們就讓你知道,石青璿死了!”

徐子陵不為所動,一邊抗拒段玉成淩厲特異的劍氣,幾可肯定他因練成《禦盡萬法根源智經》的武功,已脫穎而出,成為新一代的原子,沉聲道:“玉成答我!”

段玉成以沒有絲毫感情的聲音道:“她確已死了!”

徐子陵雙目殺機一閃而沒,雙手負後。

辛娜婭發出一陣得意的嬌笑聲,冷豔清美的玉容露出不屑神色,喘著氣道:“仍不相信嗎?還你香屍又如何?”

徐子陵心神如被雷擊,井中月的境界終於失守,後方三敵在氣機牽引下殺機大盛,同時出手,往他後背攻至。值此一刻,辛娜婭背後屋內一人穿門而出,雙手捧著極似石青璿的女子,手足軟垂,在臂彎內頭往後仰,長發披臉散垂。這突然出現的人以黑布罩頭,一身夜行黑衣,隻露出雙目,但徐子陵卻可肯定對方是大明尊教的“大尊”許開山。除烈瑕外,大明尊教武功最高強的幾個人盡集於此,可知他們要殺石青璿和他徐子陵的決心。他終是低估敵人,安胖子的所謂“知會”更充滿誤導的成分,但已無暇分辨他是無心之失還是蓄意陷害。

許開山一言不發,把手上似再沒有任何生機的女子照頭往他拋來,同時追在其後,一拳轟至。

辛娜婭躍到半空,越溪殺至。徐子陵刹那間陷進前後受敵,不知該伸手去接可能是石青璿的遺體,還是應付敵人雷霆萬鈞的強猛攻勢的劣境。隻要許開山有接近石之軒的身手,而辛娜婭則不在烈暇之下,不要說難為石青璿報血海深仇,恐怕自身亦難保。

徐子陵曉得自己已掉進大明尊教精心布置的陷阱,對方一計不成又施另一毒計,務要令他無法突圍,置他於死地。先是以辛娜婭假扮石青璿誘他上當,若他貿然以假作真,大有可能被對方猝下殺招,暗算成功,倘不幸受傷,自難抵擋對方的必殺圍攻。接著是把這未知真假的石青璿遺體往自己拋來,而敵方五大高手則同時向自己發動最狂猛的攻擊。

他雖沒有機會回頭張望,卻推斷出與段玉成襲背而來的另兩把劍是屬於火姹女和水姹女的,三把劍織成鋪天蓋地的劍網,把他的退路完全封鎖,其巧妙處更令他無法往左右橫移避開,隻能向前硬闖。段玉成的劍對他產生最大的威脅,劍氣不斷轉移,攻無定點,顯示出他學成《禦盡萬法根源智經》後可怕的實力。即使一對一,他要收拾段玉成仍要費一番工夫,何況在他四麵受敵之時,兼有水、火兩姹女的圍攻,使他更陷於絕對的劣勢。

後路不通,前方更是極度凶險。似失去生命的女體在空中不住翻滾,敵方最厲害的大尊許開山從下方掠至,拳擊徐子陵下盤方位,拳勁帶起無數股充滿殺傷力和邪惡的氣勁,翻騰不休的襲迫而至,即使沒有其他人的威脅,要封格此拳仍是非常吃力。辛娜婭兩把短劍盤旋飛舞,幻化出重重劍影,從上方壓頂而至,斷去他上竄之路。大明尊教五大高手,刹那間把他所有逃路完全封死,隻餘硬拚一途,那和要他送死完全沒有分別。

值此生死存亡之際,徐子陵把對石青璿的生死顧慮排出腦海之外,心神進入井中月的至境,心內暗凝不動根本印,喝出真言。“臨!”聲震全穀。真言印法乃佛門最高之秘,對邪魔外道更有先天相克的神妙效用,兼之徐子陵以融合道家長生真氣、和氏璧奇氣與邪帝舍利內蘊異氣的真勁喝出,如有實質的同時貫進敵方五人十隻耳朵內。此著防無可防,且大出對方意料,登時包括許開山在內,無人不受直接影響,全部軀體一震,本是雷霆萬鈞的夾擊之勢立緩一線,威力驟減。最精采是“女屍”亦聞言劇震,令徐子陵得知女屍是由敵人假冒,從而推得心愛的石青璿該仍安好無恙,登時精神大振,激起挫敵求生的強大鬥誌。

在電光石火間,他記起石之軒闖出禪室的策略,哪敢猶豫,從不動根本印改為大金剛輪印,喝出另一聲轟天動地,能令邪魔妖魅心驚膽戰,退避三舍的真言。“兵!”一拳往假扮石青璿的“女屍”轟去,置其他人的攻勢不理。許開山不愧為大尊,看穿徐子陵的策略戰術,更知在如此情勢下喬扮女屍的己方成員無法及時躲避徐子陵全力一擊,足尖點向冒出溪心的一方尖石,放棄攻擊徐子陵,斜衝而起,往“女屍”掠去。“女屍”則複活過來,變成榮姣姣,一臉驚駭神色,雙拳欲封擋徐子陵把她鎖緊籠罩的螺旋拳勁。

在快至常人無法看清楚的高速下,許開山表現出宗師級的身手,先一步攔腰摟著榮姣姣斜衝而起,右腳往徐子陵的拳頭踢去。徐子陵哈哈一笑,錯身脫出許開山的龐大威脅,整個人輕鬆起來,使出真氣速換的獨家本領,倏地前移兩步,拳化為掌,與另一掌會合成蓮花狀,一團高度集中的螺旋寶瓶氣立即在掌蓮內形成,朝上一托,寶瓶氣離掌上衝,迎向辛娜婭,同一時間他滾往地上,墜進清涼的溪水去,暫時化去緊迫眉睫而來的殺身大禍,脫身重圍之外。段玉成、火姹女、水姹女三把長劍鍥而不舍的追至,分從三個角度朝水中的徐子陵疾刺而下。辛娜婭則悶哼一聲,雖堪堪擋著徐子陵贈她的寶瓶真勁,嬌軀仍要硬被撞得遠拋開去,多少也受點創傷。徐子陵這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全力一擊,豈是她容易消受。

徐子陵沒入溪水下六尺深的水底,翻身仰躺,透過**漾的清水把攻來三劍的角度、時間看個一覽無遺,先吸一口水,兩手運勁,三股水箭從兩手和口中噴發而出,像三枝水柱般從水底衝破水麵螺旋射出,攻往段玉成、火姹女和水姹女麵門必救處。發出混合螺旋勁的水箭後,他再貼水底驟移數丈,使其他敵人攻無可攻,無法掌握他的位置。段玉成三人無可奈何下隻好一同回劍疾擋徐子陵這別出心裁的水底奇招,硬給震返溪旁。

上方陰影蓋天。“大尊”許開山頭下腳上從天撲至,雙掌壓水而來,雖未擊實,可是置身水底的徐子陵再感覺不到先前有若遊魚款擺的輕鬆感覺,溪水變得如有實質,重若泰山,壓得他心頭發悶,最駭人的是手足難以動彈。終於嚐到這大明尊教最高領袖的厲害手段。許開山縱或及不上石之軒,但功力肯定相差不遠。可是徐子陵卻不驚反喜,因為許開山急於殺他,犯上嚴重的錯誤。事實上許開山的手法非常高明,把內勁貫注河水,使河水變成重若萬斤的巨石,壓得徐子陵無法動彈,隻能以硬碰硬,抗他蓄勢而來,從空中下擊的全力出手,而不能再像剛才般以水箭卻敵。問題是徐子陵從石之軒學來的測敵之法,恰好能在這特殊的情況下發揮出最大的效用。當許開山的真氣與溪水結合,六尺許見方的溪水立即停止流動,像從溪底驟然冒上一方巨石,使流來的溪水亦被激得水花四濺;但最奇妙的是許開山勁氣的強弱分布,真氣運動的方式,竟有如一本書般清楚寫在每一寸的溪水中,借此方便,使徐子陵完全把握到許開山這招的玄虛,窺探到他那遁去的“一”。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徐子陵從水底兩指戳出,迎上許開山穿水而來的雙掌,指力的分布也不是平均的,迎上他左掌的右指占他全身功力八成有餘,另一指隻蓄有他兩成的勁力,且用的是針對性的卸勁。“水石”破碎,恢複流動。指掌交接。徐子陵左手食指微縮,比右手食指稍遲一線才刺上許開山右掌心,這微妙的差異,決定雙方的高下成敗。右食指以穿透性的螺旋勁與許開山正麵交鋒,許開山立吃大虧,全身劇震,被螺旋指勁破開掌勁,透脈入侵。

原來許開山兩掌勁力分布亦非平均,而是右掌強左掌弱,以六四的比例分配,徐子陵用的卻是以上驥對下駟之計,以強擊弱,以弱迎強。精微處是先一步以強製弱,令對方的強亦變弱。此時左食指才刺上許開山較強的右掌,勁氣橫瀉。水花四濺。外人看去隻見兩人指掌交擊,豈能想得到其中玄妙精采處。許開山厲叱一聲,硬給震得拋往溪麵上空,噴出鮮血。

徐子陵也被他反震之力弄得血氣翻騰,眼冒金星,知對方已受到不輕的內傷,強壓下血氣,借水力浮起,兩腳後蹬用力,射出水麵,隔空一拳往仍在空中的許開山轟去。段玉成、榮姣姣、辛娜婭、火姹女、水姹女大驚趕至,仍遲一步。許開山終是宗師級的高手,臨危不亂,在空中一個翻騰,雙掌封格。“砰!”許開山擋上的是高度集中的寶瓶氣,哪能吃得消,傷上加傷,再噴一口鮮血,斷線風箏的往沿溪趕來的辛娜婭和榮姣姣滾去。

侯希白的喝聲從穀口方向傳來道:“惡徒休得逞凶,侯希白來啦!”

辛娜婭淩空接著被重創的許開山,以回紇語嬌呼徐子陵聽不明白的話。

徐子陵還以為對方要逃,冷喝道:“哪裏走!”

似聞言急退的火姹女和水姹女竟同時射出數十點寒芒,往徐子陵罩來。榮姣姣則迎上來援的侯希白。

徐子陵感到身體一陣虛弱,曉得自己因追擊許開山至內傷加重,兼之真元損耗極巨,無力硬擋兩女暗器,立即換氣移避。火姹女和水姹女繼續後退,卻非逃走,而是助榮姣姣應付侯希白的折扇。另一邊許開山盤膝坐下,辛娜婭拋開一切的掌按許開山後背心,為他就地療傷,徐子陵幾可肯定他們有獨門的療治內傷秘法,可令許開山在短時間複原過來,那時將是他和侯希白末日來臨。

侯希白美人扇上下翻飛,堪堪擋住三女著著致命的狠辣招數,再無暇理會其他事。

“徐子陵納命來!”段玉成人劍合一,化作長芒,朝他殺至。徐子陵心中叫苦,無論段玉成千不對萬不對,他也無法忍心殺傷他。可是若脫不掉他的糾纏,俟許開山恢複作戰能力,加上辛娜婭三個女將,他兩人豈有僥幸之理。

劍光劇盛,氣勁罩空而至。徐子陵心神再震,眼前段玉成表現出來的實力大勝剛才,可知先前他是留有餘力,現在為護許開山,再無保留,盡顯其從《禦盡萬法根源智經》學來的奇功絕藝,以徐子陵目前的情況,想殺他仍是有心無力,何況他在這問題上更是三心兩意。徐子陵後躍至溪旁一塊石上,左手畫圓,右手畫方,生出一吸一卸的兩股相反力道,應付對方鋪天蓋地攻來的劍氣。段玉成劍勢淩厲,神色卻是靜如止水,但若他原式不變的攻至,一半劍氣會被吸收,另一半則給卸開,隻要徐子陵成功吸取他部分真氣,反擊的一招會令他非常難挨。倏地萬千劍影斂去,變回一劍,段玉成腳踏奇步,搶到徐子陵左側,劍起倏下,分中疾劈,變化之精妙,教人難以測度,更予人渾成一體,沒有半點瑕疵的感覺。徐子陵哪想得到他高明至此,用實的勁道反變成花招,吸無可吸,卸無可卸,若沒受內傷,還可硬擋他這雷霆萬鈞的一擊,此刻卻自知力有未逮。龐大無匹的劍氣,把他完全籠罩鎖緊。徐子陵兩手施出大金剛輪印,同時往後飛退,退到小溪對岸。

段玉成冷笑道:“找死!”

他原式不變,斜掠而起,仍是照頭往他刺來,在氣機牽引下,徐子陵的退避引發他的劍氣更如暴瀉山洪,長劍生出“嘶嘶”刺耳的破空尖嘯,大有一劍克敵之勢。

徐子陵灑然笑道:“玉成仍是臨敵經驗未足哩!”

本往上迎的大金剛輪印改往下按,溪麵登時水花四濺,一股粗圓的水柱從溪內激射而起,鋼柱般疾射段玉成下盤要害。段玉成哪想得到他有此一招,且是重施故技,立即亂了手腳,長劍改往水柱劈下。“砰!”水花四濺,段玉成硬給撞得掉回對岸。徐子陵大喝一聲,隔溪一拳往段玉成轟去,段玉成陣腳未穩,慌忙橫劍格擋。徐子陵瞧著段玉成露出愕然之色,當然是因擋不到半絲拳勁而驚駭,此時寶瓶氣已形成,脫拳而去,“砰!”段玉成通體劇震,往後挫退,俊臉血色褪盡,顯已受傷。徐子陵亦感一陣虛脫,未能乘勢追擊,他本以為段玉成會挨不住此拳受傷倒地,此刻見他仍撐得住,且沒有吐血,可知《禦盡萬法根源智經》的武功,確是不同凡響。

許開山此時倏地立起,頭罩露出的眼睛神光電射,喝道:“好武功,讓本尊再來領教。”

辛娜婭躍到段玉成旁,關心神色在俏臉上表露無遺。

徐子陵暗自提氣,瞧著來到對岸的許開山,淡淡地說道:“許兄改變聲音,又戴上頭罩,可是能瞞得過別人耳目嗎?”

許開山在對岸立定,搖頭歎道:“想不到縱橫不可一世的徐子陵,竟要命喪此穀,可惜啊可惜!”

辛娜婭和段玉成分別移到他左右,蓄勢以待。徐子陵則暗下決心,縱使要死,一定拉許開山陪他一起上路。

就在此刻,穀外傳來尖銳的哨子示警聲,透出非常緊急的意味。辛娜婭和段玉成同時色變,許開山雙目射出驚異神色,徐子陵想不到他們尚有同黨在穀外,心中暗震。

許開山眼神變化多次後,沉聲道:“算你命大,我們走!”三人說走便走,往穀口掠去。

徐子陵大喝過去道:“希白退開!”

侯希白收扇後退,榮姣姣三女無心戀戰,隨著許開山等轉瞬走個一幹二淨。徐子陵雙腿一軟,坐到地上。

侯希白趕到他旁,關切問道:“子陵沒事吧?”

徐子陵急道:“你快出去看看,若是青璿回來立即示警,我必須盡快複原,才能出來助你們。”

侯希白立告色變,二話不說的全速往出穀林路掠去。

徐子陵遊目四顧,小穀寧和一片,流水淙淙,蟲鳴鳥唱。太陽剛抵中天,照得穀內林木更是層次分明,綠蔭灑地,剛才的激烈戰鬥像是從未發生過般。他既心懸石青璿,又擔心侯希白,雖未完全複原,忍不住長身而起。先前與許開山的正麵交鋒,勝敗隻是一線之隔,論功力,許開山仍比他勝上一籌,所輸的實是運氣,而徐子陵則贏得僥幸,且令他體悟到石之軒“察敵”的境界。流水把難以捉摸的無形氣勁,巨細無遺的完全顯露,但若非他從石之軒身上學曉察敵之法,找到許開山的破綻,勢將錯失良機,在敵眾我寡下,難逃殺身之禍。假若能把這察敵的手段用在置身水中以外的地方去,他等於學曉一半的不死印法,不但知所進退,更可因能掌握敵人氣勁分布和運動的方式,借勁卸勁以克敵,達致不死的至境。如何始能臻達這種境界?

警兆忽現,徐子陵朝穀口方向瞧去,侯希白從林中小徑轉出來,神色凝重的來到他身前,沉聲道:“石師來了!”

徐子陵大吃一驚,失聲道:“你說什麽?”

侯希白道:“我說石師來了。應說他曾經來過。我到穀外時,打鬥已經結束,大明尊教完啦!”

徐子陵明白過來,使許開山驚退的是石之軒,大明尊教的人這次到巴蜀對付他的女兒,全在他意料之中。安隆是奉他的命令警告自己,教他防備。石青璿不在小穀內,大有可能是石之軒為令女兒免禍的布置,許開山等心切為莎芳報仇,慘陷石之軒巧布的絕局內。在某一程度上,連徐子陵亦被石之軒利用上。

侯希白續道:“兩人伏屍路上,卻不見另外四人,照我看他們定逃不過石師之手。”

徐子陵怕死的是段玉成,忙道:“我們去看個清楚。”

寇仲匆匆趕到少帥府內堂,二十八名在門外守護的宋家子弟兵人人年輕力壯、氣宇軒昂、虎背熊腰、神氣驃悍,一式青衣勁裝,腰佩馬刀,顯是宋家軍的精銳,於此非常時期,負起隨行保護之責。

眾人先向寇仲肅立敬禮,雙目射出崇敬神色,其中一人趨前施禮道:“二小姐在堂內等候少帥。屬下宋邦,拜見少帥!”

寇仲的心早飛進內堂,恨不得三步變作一步搶進門去,卻不得不向宋邦有所表示,一把抓起他雙手,微笑道:“辛苦各位兄弟了!”

眾人齊聲應道:“能為二小姐和少帥辦事,是我們的光榮。”

寇仲給他們的整齊一致嚇一跳,就像早知他會如此說話,預備好回應似的。

宋邦低聲道:“少帥請入堂見二小姐。”

寇仲忽然心兒卜卜地跳起來,離開宋邦,往大門走去,眾宋家軍讓到兩旁。跨過門檻,宋玉致優美高貴的倩影映入眼簾,這美女背著他立在窗前,凝望窗外花園的景致,她以青綠色繡花巾裹發,深紅色錦帶束結,穿的是粉綠翻領袍,乳白色緊袖上衣,下穿藍、白、金三色相間條紋褲,黑革靴,英姿颯爽,又不失女性的嫵媚美態。寇仲的感覺就如一個離鄉背井長期在外闖**的遊子,走遍萬水千山,苦抗各式引誘後,終回到闊別已久的嬌妻身旁,雖然宋玉致頂多隻算是他的未婚妻子。

寇仲戰戰兢兢的輕步移到宋玉致香軀後,生出把她擁入懷中的強烈衝動,至少也要抓著她有如刀削的動人香肩,卻終是怕冒犯她,令她不悅,隻好柔聲道:“致致!我來了!”

宋玉致語氣平靜地說道:“寇仲!唉!寇仲,你可知你的胡作非為,把人家害得多麽慘?”

寇仲虎軀劇震,終忍不住伸手搭上她香肩,觸手處充盈青春活力和彈性,動人的發香體香撲鼻而來,他再說不出話,本來很想告訴她自己曾如何思念她,可是萬語千言,無從說起。

宋玉致輕輕一掙,似要擺脫他的手掌,當然無濟於事,事實上她亦非真要掙脫,隻淡淡地說道:“你可知我是從什麽地方來的?”

寇仲此刻除宋玉致外心中再無他物,心迷神醉地說道:“不是從嶺南來嗎?”

宋玉致輕輕道:“玉致尚未嫁你,你不可對人家無禮。”

寇仲像從一個美夢驚醒過來般,忙放開雙手,賠笑道:“玉致息怒,我隻是因久別重逢,情不自禁吧!”

宋玉致淡淡地說道:“你給我滾開少許!”

她說話內容雖不客氣,可是語調溫柔,顯然並不是心中動怒,所以寇仲沒有被傷害的感覺,還感到能碰她香肩而不受嚴責,與這美女的距離大大拉近。忙後退兩步,欣然道:“滾開少許,致致究竟從什麽地方來的?”

宋玉致緩緩別轉嬌軀,麵向這令她愛恨難分的男子,清麗的玉容靜如止水,說道:“我是從海南來的。”

寇仲一震失聲道:“什麽?”

宋玉致白他一眼,會說話的眼睛清楚傳遞“都是你搞出來的事”這句怪責的話,語調保持平靜,淡然自若道:“你離開嶺南後,爹著手進行擬定已久的計劃,先把林士宏逼得退守鄱陽湖,這方麵由智叔負責,聯蕭銑以對付林士宏,以種種手法打擊和削弱林士宏的軍力和生產力。”

寇仲伸出大手,說道:“我們坐下再說好嗎?”

宋玉致幽幽盯他一眼,搖頭道:“我喜歡站在這裏說話,說完我要立即離開。”

寇仲縮手愕然道:“你要立即離開?為何如此來去匆匆?我怎舍得你走?”

宋玉致霞生玉頰,帶點狼狽地嗔道:“我愛走便走,狗嘴吐不出象牙。”

寇仲感到的卻是未婚夫妻耍嘴皮子的情趣,微笑道:“不要唬我啦!致致因何到海南島去?晁公錯不是與你們宋家勢不兩立嗎?我這次到長安沒見到梅珣,他是否回到海南島去?”

宋玉致沒好氣地說道:“我們不是被邀請的。”

寇仲劇震道:“什麽?”

宋玉致歎道:“你當天去見爹,早該想到後果。南海派與我宋家實力懸殊,爹肯忍讓晁公錯,隻因投鼠忌器,現在爹既決定助你爭霸天下,再無任何顧忌。明是動員北上,暗裏卻部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攻占海南。當我們的船隊進逼珠崖,梅珣等人仍在夢中,給我們攻個措手不及,倉皇逃走。現在海南和附近沿海郡縣均在我們控製下,直接威脅沈法興和李子通,我們的艦隊離這裏不到十天的海程。不過這隻會使形勢更為吃緊,逼李世民對洛陽速戰速決,並在我們北上前將你連根拔起。”

寇仲聽得又驚又喜,頭皮發麻,首次深切體會到李閥對宋缺的恐懼,絕非無的放矢,憑空想象。宋缺確是戰略和軍法大家,惑敵的手段更是出神入化,騙得人人以為他仍在結集兵力動員準備北上之時,在毫無先兆下對海南島發動奇襲,趕跑控製海南的南海派。海南島落入宋缺手上,等於給他取得長江以南海域的操控權,無論是李子通或沈法興的水師,亦難與一直養精蓄銳、保存實力的宋家艦隊硬撼。且宋缺要來便來,要到宋家艦隊臨門的一刻,敵人才會驚覺。在整體戰略上,占據海南島是精采絕倫的奇著。此事對他的計劃利弊難分。李子通或會嚇得龜縮不出,又或趁宋缺在海南陣腳未穩的時機,鋌而走險,北上攻擊他的少帥軍,好與李世民大軍會合對抗宋缺。

宋玉致柔聲道:“爹現在準備對沈法興用兵,玉致這次是奉他命而來,囑你無論如何守穩彭梁,待他破沈法興後與你分從南北循水陸兩路攻打江都。照我們估計沈法興頂多能撐上半年,明年春暖花開時,但願我們可在江都見麵吧!”

寇仲的心直沉下去,他的少帥軍能撐上半年嗎?宋玉致最後一句話,不但大有情意,且含有並不看好他因而有點生離死別的味道,令他更是百感交集。

宋玉致垂下螓首,輕輕道:“我很累,你好好保重,玉致走了!”

寇仲一把抓著宋玉致香肩,焦急道:“致致怎可以這麽說走便走?”

宋玉致沒有掙紮,卻有種心力交瘁的麻木表情,淡淡地說道:“為什麽不可以?”

寇仲愕然道:“我們這麽久沒見過麵,難道除公事沒其他話可傾訴?”

宋玉致美目流露一絲淒然無奈的神色,柔聲道:“你們男人家腦子除爭霸天下和統一大業外還容得下其他東西嗎?好好保著你的少帥軍是眼前你唯一該想的事,玉致對你再無話可說,爹要我嫁給你,我便依爹的條件嫁給你,明白嗎?”

寇仲如受雷擊,在劇震中鬆手挫退,臉色轉白,心中湧起萬念俱灰的失落感覺。

宋玉致輕歎道:“若現在是太平盛世,我們偶爾在江湖相逢,玉致或會為你傾倒。可惜時地均不適合,還可以向你說什麽呢?自從你向智叔首次提親,把玉致對你的少許好感徹底粉碎,我最痛恨是有條件的買賣式婚姻,偏是出自可讓我心儀的男兒之口。寇仲你曾設法了解過人家嗎?對玉致心裏的想法你可有絲毫興趣?你不能當我是個征服的對象和目標,就像江都或長安,視玉致隻是戰爭的附屬品。”

寇仲聽得呆若木雞。捫心自問,他雖記掛她、愛憐她,卻從未關心過她芳心內的想法,例如她因何反對宋家爭戰天下諸如此類,隻理所當然認為她喜歡自己。

宋玉致踏前兩步,輕抬纖手,撫上他的臉龐,輕柔地說道:“少帥好自為之,不要送啦!”說罷淒然一笑,就那麽不顧而去。

火姹女和水姹女伏屍穀外,兩者相隔達十多丈,可想象當時戰況激烈,大明尊教諸人且戰且逃,兩女為保教尊舍命阻截石之軒,在他的辣手無情下玉殞香消。兩人一路尋去,到半裏外再見兩具男屍,赫然是五類魔中的鳩令智和羊漠,兩人屍旁各有一副斷折破裂的弩箭機,弩箭撒在四周地上。

侯希白檢視兩人的致命傷,下結論道:“確是石師下的手,表麵不見傷痕,但五髒俱碎,一擊致命。”

徐子陵想起慘死長安的尤鳥倦,點頭同意,說道:“他們定是奉許開山之命在這裏設伏接應,為阻擋石之軒而送命。我們分頭搜索,半個時辰後再到這裏會合。大明尊教的人雖作惡多端,可是人死還有什麽好計較的?我們讓他們入土為安吧!”

寇仲呆坐內堂一角,癱倒椅上,後枕椅背,茫然瞧著上方屋梁,首次為自己過往的行為感到深切的悔意。慚愧、自責、悔恨一起向他襲來,他的功利心和無知徹底傷害了心愛的人!他隻是自私地為自己的信念著想,卻從未設身處地從她的角度和立場去為她著想過。

窗外黑沉沉的雲低垂半空,似在反映他頹喪的心情!一股無以名之的傷痛使他身心受著萬斤重石般的壓製,說一句話,動一動,甚至思索他和宋玉致發展到如此田地的關係,也要費盡全身氣力方能做到。他或者可得到她的軀體,卻不能得到她的芳心,縱然贏得天下所有戰爭又如何?卻永遠失去她。這些教他似要感到窒息的想法,令他覺得無比的孤獨。在這一刻,再沒有事情可使他感到有意義,更無法醫治他內心的創傷。自責像無數銳利的尖針刺戳著他的心髒,仿佛一向強大的意誌和自製力一下子消失殆盡,全身軟弱無力。

宣永的聲音在入門處響起道:“稟告少帥,滎陽失陷了!”

寇仲把“滎陽失陷”四個字在心中念了兩遍,到第三遍清醒過來,坐直身軀。宣永和洛其飛來到他身前,憂心忡忡地瞧著他。

寇仲勉強振起精神,說道:“我沒有事,坐下說話。”

兩人分坐他左右,洛其飛道:“消息剛傳來,我們早猜到魏陸會投降,卻想不到投降得這麽快。聽說王世充派大將張誌往滎陽傳信,命魏陸發兵增援虎牢,豈知魏陸竟設伏生擒張誌和其從人,接著開門迎接李世勣入城。”

寇仲聽得清醒了點,心神轉回冷酷的戰場處,記起魏陸是滎陽守將,張誌則是王世充禦令有資格傳他諭旨者。皺眉道:“管城、滎陽相繼不戰而失,鄭州勢將追隨,王玄應如何應付?”

洛其飛道:“王玄應怕受敵四麵夾擊,不戰而退,躲回虎牢去。”

寇仲心忖不知今天走了什麽壞運道,入耳的全是壞消息。搖頭歎道:“我最清楚王玄應這沒用的家夥,絕對沒有死守虎牢的膽量和決心。!我們的行軍詐敵大計隻好提早立即進行,老天爺一向照顧我寇仲,希望他老人家到今天仍堅持不變。”

忽然間他曉得無論如何傷心失意,也不能讓個人的情緒影響他的少帥軍,那關乎到所有愛護和擁戴他的人的期望和生命。若有徐子陵在身旁就好了!

兩人在小溪洗濯沾手的汙漬,心情沉重,不久前火姹女和水姹女仍是青春煥發,此刻卻和鳩令智和羊漠長埋穀外林內黃土之下,對方雖是敵人,心中豈無感觸!他們搜索過附近方圓近十裏的地方,再無任何發現,許開山、辛娜婭、榮姣姣和段玉成四人或能成功落荒逃走。以他們的武功,若非許開山和段玉成內傷未愈,縱使正麵決戰,與石之軒亦有一拚之力。

徐子陵愈來愈感覺到石之軒的高明和可怕,難怪天下正邪兩道對他如此忌憚!大明尊教經此兩役,善母莎芳橫死,五類魔隻剩下一個辛娜婭,傷亡慘重,其入侵中原的計劃勢必大受打擊,短期內難以振作。

侯希白在溪旁大石坐下,仰望小穀上迷人的深黑星夜,歎道:“石師當有安隆助他,否則大明尊教的人不會敗得這麽快與這麽慘。”

徐子陵點頭不語,脫掉馬靴,把赤足浸進水中,清涼的感覺使他波動的心情平複下來,重新聽到穀內秋蟬鳴唱交織的聲網。

侯希白往他瞧來,皺眉道:“青璿究竟到哪裏去?”

徐子陵搖頭表示無法猜估。

侯希白問道:“那個你喚作玉成的是什麽人?似是子陵的舊識,劍法非常高明。”

徐子陵遂向他解釋與段玉成的關係,並下結論道:“以前縱使他離開我們,大家總還有幾分餘情,經此一役,什麽餘情已**然無存,剩下的隻有仇恨。我當然不會恨他,他卻怕不會這麽想,仇恨會像林火般蔓延,直至把一切燒成灰燼!”

侯希白點頭道:“他肯定是個思想極端的人,一旦對事物生出定見,誰都沒法改變他。對我來說宗教隻可欣賞不可沉迷,當宗教思想成為一種束縛,人將變成那種思想的奴隸。”

徐子陵苦笑道:“你這番話自己想想便算,萬勿說出來,否則必惹起風波。對有信仰的人來說,他們信仰的本身已是一種解脫,自具自足,不假他求。”

侯希白哂道:“真理隻有一個,世上這麽多不同的信仰,哪一個是真?哪一個是假。唉!這些事想想也教人頭痛。”

徐子陵心忖正因人人信念不同,故世上有這麽多爭執。

侯希白盤膝坐定,閉上雙目,說道:“子陵打算在這裏等多少天?”

徐子陵想起寇仲,心中暗歎,搖頭茫然道:“我不知道,見不著青璿,我始終不能安心。”

忽然心中一動,朝林路瞧去。侯希白亦睜開俊目,一眨不眨地瞧著同一方向。在星光月照下,石青璿上戴青黑笠帽,身穿乳白緊袖上衣,錦花捆袖,外套乳黃短襖,翠綠色披肩,朱色長裙,以青花錦帶束腰,腳踏尖頭履,正嫋嫋婷婷、悠閑從容地回來。她沒有掩遮玉容,也沒改變容貌,步履輕盈,有如來自最深黑星空降世下凡的淩波仙子,她手上提著“青絲為籠係,桂枝為籠鉤”的桑籃,隨著她的出現,小穀彷似立即被一片馥鬱的香潔之氣籠罩包圍。兩人大喜起立迎接,侯希白更是看得目射奇光,如非沒有筆墨隨身,早提筆在美人扇上記錄這無比動人的一刻。

石青璿容色平靜,沒有表示歡喜,沒有表示不悅。美眸淡淡掃視兩個在家門前的不速之客,最後來到小溪對岸,目光落在徐子陵臉上,露出一絲若月色破開層雲的笑意,輕柔地說道:“呆子!到今天才曉得來嗎?”

在迷茫夜雨下,寇仲肩立無名,跨坐千裏夢,於梁都東五裏許處的丘崗,瞧著少帥軍不同的兵種,一隊一隊從下方官道往彭城方向開去。陪伴左右的是焦宏進、白文原和十多名來自飛雲騎的親兵。雖在霏霏夜雨中,他仍是形象鮮明,舉凡經過的少帥軍成員均可看到他的親切送行,他本身便是提高士氣的元素。

宣永是這次大行軍的統帥,晝伏夜行,不但是對少帥軍嚴峻的訓練,更關乎到少帥軍的存亡。寇仲清楚曉得這是一場豪賭,任何一個環節稍出問題,他永無翻身的機會。失去北方基地和少帥軍這支精兵,以宋缺的實力,在回天乏力下隻有黯然撤返嶺南。宋家對他的期望,少帥軍將士對他的信賴,與魔門的殊死鬥爭,他忽然感到這些重擔子全落到他雙肩上,壓得他的心就像夜空上的彤雲般沉重。

洛其飛的手下偵騎四出,對運河上下遊的情況作出嚴密的監察,一方麵讓楊公卿的軍隊能秘密潛來,另一方麵注視下遊鍾離敵軍的動靜。卜天誌則負責從水道將楊軍送來的重責。李子通會作出怎樣的反應?事實上寇仲沒有絲毫把握,一切隻能委諸老天爺之手,若他老人家要亡寇仲,寇仲隻好認命。

徐子陵想不到石青璿會有這麽一句親昵的話,登時整個人暢快起來,有逍遙雲端的飄然感覺,仍不忘施禮道:“石小姐你好,這位是……”

石青璿美目溜到侯希白處,恢複淡漠的神情,香肩微聳道:“誰人不識侯公子呢?”

侯希白灑然道:“侯希白拜見青璿小姐,我到穀外等候如何?有什麽事你們可隨時召小弟進來。”

石青璿秀眉輕蹙,淡淡地說道:“為什麽要避到穀外去?侯公子既是徐子陵的朋友,青璿當然竭誠招待,請兩位進來喝口熱茶,好嗎?”說罷飄然越過小溪,領先進入石屋內去。

徐子陵和侯希白想不到石青璿這麽平易近人,均喜出望外,忙隨在她身後入屋。石屋內是個布置清雅的小廳堂,石青璿燃起一角的油燈,兩人在一邊坐下,瞧著這天姿國色,以簫藝名傳天下的才女神態悠閑地在一旁烹茶,心中有種難以形容的溫馨滋味。石青璿的態度親切中保持距離,熱情中隱含冷漠,但已足令他們受寵若驚。她不說話,兩人更不敢說話,怕破壞小屋的寧和。

接過石青璿奉上的香茗,徐子陵忍不住道:“剛才……”

石青璿柔聲道:“不要說剛才的事,人家不想知道。子陵還未答青璿的問題,為何今天才來?”

徐子陵啞口無言,說道:“這個,這個……”

石青璿把熱茶送到侯希白手上,到兩人對麵坐下,“噗嗤”笑道:“無詞以對嗎?青璿不是怪責你,你不是愛雲遊四海嗎?湊巧沒雲遊到這偏僻的地方來,對吧?”

侯希白見徐子陵窘得俊臉通紅,幫腔道:“在下最清楚子陵的情況,他空有雲遊天下之誌,可惜蒼天直至今日仍不肯予他機會。”

石青璿淡淡笑道:“是青璿不好,愛看徐子陵受窘的趣樣兒。青璿仍未有機會謝子陵援手之德,為嶽伯伯完成未竟的心願。”

徐子陵知是謝他除去“天君”席應的事。想謙說隻是舉手之勞,又怕過於自誇,因能擊殺席應頗帶點僥幸成分,勝來不易。忙答道:“全賴嶽老在天之靈保佑。”接著解囊取出天竹簫,說出來龍去脈,雙手遞予石青璿,退回原座。

石青璿接過天竹簫,欣然道:“尚大家太了解青璿的心了!青璿怎當得起她的愛寵?”

徐子陵再次感受到與石青璿相處的酣暢寫意,不過她雖從不掩飾對自己的好感,可是在兩人間總像有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侯希白充滿期待的試探道:“青璿小姐不試試這管簫的音色嗎?”

石青璿笑嗔地白他一眼,嬌憨地說道:“貪心!”

說罷把天竹簫提起送到香唇旁,輕輕吹出一個清越的音符。簫音像起自兩人內心深處,又像來自遠不可觸的九天之外。

侯希白動容道:“難怪秀芳大家不惜千裏之外,令子陵送來此簫,隻有青璿配得上這管神簫。”

石青璿花容轉黯,美目蒙上淒迷之色,神色的變化是如此突然,看得兩人心神劇顫,想到她定是感懷自身無奈的遭遇,難以自持!

在石青璿再毫不費力的嘬唇輕吹下,天竺簫響起連串暗啞低沉的音符,音氣故意漏泄,發出磨損戰栗的音色,其中積蓄著某種奇詭的異力,令人感受到她芳心內抑壓的沉重傷痛!不禁想到她可能正在心靈內無人能窺探到的秘處默淌著滴滴情淚!簫音回轉,不住往下消沉,帶出一個像噩夢般無法醒轉過來沉淪黑暗的天地,領人進入淚盡神傷的失落深淵。簫音忽又若斷若續,她似是用盡全身力氣,再無法控製簫音,天竹簫彷似隻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把僅餘的生命化作垂死前掙紮的悲歌。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徐子陵忘記了自己,感到整個靈魂隨簫音戰栗。“犯羽含商移調態,留情度意拋管弦。”究竟何事惹得她真情流露,借簫音盡訴芳心內的委屈和悲傷?可是她神色仍保持平靜,隻一對秀眸射出“一聲腸一斷,能有幾多腸”的悲哀!那種冷漠與悲情的對比,分外使人震撼。

侯希白不知是感懷自身,還是勾起對石青璿令人腸斷的身世,早淚流滿麵,於簫音欲絕處,忽然掌拍椅子扶手和唱道:“蜀國多情多豔詞,鷓鴣清怨繞梁飛。花都城上客先醉,苦竹嶺頭人未歸,響音轉碧雲駐影,曲終清漏月沉暉,山行水宿不知遠,猶夢玉釵金縷衣。”石青璿簫音一轉,似從無法解脫的沉溺解放出來,變得纏綿悱惻,聞音斷腸。又仿如陰山雁鳴,巫峽猿啼,配合侯希白蒼涼悲越的歌聲餘韻衝霄而起,填滿屋內外的空間。侯希白歌聲一轉,從嘶啞低沉,變得溫柔情深,續唱道:“遙夜一美人,羅衣霑秋霜。含情弄竹簫,彈作陌上桑。簫音何激烈,風卷遶殘雲。行人皆躑躅,棲鳥起回翔。但寫卿意苦,莫辭此曲傷。願逢同心者,飛作紫鴛鴦。”徐子陵被簫音歌聲能追魂懾魄的力量把他對自身的控製完全衝潰,值此月夜清幽的時刻,潛藏的哀思愁緒像山洪般被引發,千萬種既無奈又不可逆轉的悲傷往事狂湧心頭,情淚奪眶而出。侯希白唱到最後泣不成聲,隻餘簫音在虛空中踽踽獨行,即使最冥頑不靈的人亦會被簫音感化,何況是徐子陵和侯希白兩個多情種子。

簫音再轉,透出飄逸自在的韻味,比對剛才,就像浸溺終身者忽然大徹大悟,看破世情,進入寧柔純淨的境界。石青璿清美的玉容輝映著神聖的彩澤,雙眸深邃平靜,本來籠罩不去的愁雲慘霧雲散煙消,不餘半點痕跡,美麗的音符像一抹抹不刺眼的陽光,無限溫柔地輕撫平定兩人心靈的皺褶。“纖纖軟玉捧暖簫,深思春風吹不去。檀唇呼吸宮商改,怨情漸逐清新舉。”簫音逐漸遠去,徐子陵驀然驚醒,剛好捕捉到石青璿消失在門外動人的背影。

雨粉從天上漫無休止地灑下來,裝載輜重的騾車隊馳過,車輪摩擦泥濘發出的嘶啞聲,此起彼落。寇仲的心神飛越,想到正在洛陽外圍進行的戰爭。若有對錯,他直到此刻仍不曉得自己立誌爭霸的決定是對還是錯?以往他隻須為自己負責,承擔所有責任,現在則不能彈此調兒,凡事必須為所有追隨自己的人著想。他首次感到生命再不屬於他個人所有,因為任何一個錯誤,包括眼前大規模的行軍,犧牲的決不隻是他一個人。成為少帥軍最高領袖,再不能像以前般妄逞英雄,他甚至要把一向最重視的與徐子陵的兄弟之情也放在次要的地位,凡事以少帥軍的榮辱利害為主,這想法令他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覺。幸好現在徐子陵與他目標一致,否則真不知如何是好。

很多以往從沒動過的意念出現在他的思域內,在此之前無論他身處如何惡劣的環境,打不贏便跑,可是現在他已和少帥軍合為一體,存亡與共,再沒有憑個人本領來去自如的瀟灑輕鬆。勝負之間不但沒有難以逾越的鴻溝,且隻一線之隔,若少帥軍全軍覆沒,他亦恥於獨活。宋玉致對他的指責是對的,他自決定出爭天下,以統一中原為己誌後,再容不下其他東西,更沒資格去容納生命中其他美好的事物,從沒有比這一刻,他能更深切體會到自己的處境。

金黃的月色灑遍小穀每一個角落,石青璿坐在溪旁一方石上,雙足浸在水裏,天竹簫隨意地放在身旁,仰起俏臉凝望夜月。徐子陵悄悄來到她旁,在另一方石頭坐下。

石青璿櫻唇輕吐,柔聲道:“子陵為何要哭?”

她仍保持仰觀夜星的姿勢,看得專注深情,使她的話似乎在問自己,而非身邊的男子。徐子陵給她一句話勾起剛才的情緒,熱淚差些兒再奪眶而出,恨不得伏入她懷裏,摟著她纖腰,把心中的委屈盡情傾吐,讓她愛憐地撫慰他。可是這突然而來的衝動隻能強壓下去,盡力令自己靈台清明,心安神靜,輕歎一口氣,卻仍不曉得該如何答她。

侯希白留在屋內,寧靜平和的幽穀,像隻屬於他們倆的天地!

石青璿對徐子陵沒有答她毫不介意,柔聲道:“人的歸宿是否天上的星宿呢?若真的如此,我的歸宿該是哪一顆星兒,子陵的歸宿又在哪裏?”

徐子陵把目光從她秀美的輪廓投向星空,因月照而變得迷蒙的夜空裏,嵌滿無數的星點,心中湧起微妙複雜的情緒,身旁的美女就像這夜空般秘不可測,擁有她就像擁有無邊無際的星空。在這一刻,他忘記人世間所有事物,隻剩下師妃暄和石青璿。兩女選的都是出世地說道路,不同處在師妃暄的路子是舍棄凡塵的一切,包括男女間令人顛倒迷醉的戀情,追求的是從她視為一切皆空的凡塵,超脫過渡往生命彼岸某一神秘處所。她的誌向是勘破而非沉迷。

以逃避來形容石青璿的出世或者不太恰當,但她的避世總帶點這種意味!以往徐子陵對她一直持有這看法。可是這次身處她安居的幽穀,聽到她自白式的簫曲,他的看法已被動搖。事實上她正以她的方式去感受生命的真諦,她不是避世而是入世,她要逃避的是人世間的紛爭和煩惱,與大自然作最親密的接觸,體會到別人無暇體會的美好事物。從沒有一刻,他能比現在更了解她。她向他表示無意四處遊曆,因為幽穀本身自具自足,她根本不假外求。

他和師妃暄的熱戀在龍泉開始,在龍泉終結,不須由任何一方說明,雙方均曉得事實如此。他現在是孑然一身,沒有任何感情上的束縛,而幸福就在他身旁,他可以打破宿命又或接受命運,為自己去爭取?

第一次對石青璿的心動,發生在去年中秋之夜的成都鬧市中,而到獨尊堡小樓的悲歡離合,他一直壓製對石青璿的思慕,強忍憶念的折磨!到剛才再得聞她的簫音,長期抑壓的情緒頓時釋放出來,他覺得已失去自製的能力。他更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對她的依戀,也感到自己的不配,自慚形穢的悲哀!那不是身份地位的問題,而是他仍不能拋開一切,與她共醉於天上的美麗星空。假若他盡訴衷情,得她垂青,轉頭自己又要離開她,甚或戰死沙場,豈非隻能為她多添一道心靈的創傷!要命的是沒有一刻他像現在般那樣感到需要她,沒有她的天地會空****得令他難以忍受,淡淡的清香從她嬌軀傳來,是那麽實在,又是那麽虛無縹緲,可望不可即。他多麽希望能把她擁在懷裏,一遍又一遍地吻她每一方寸的肌膚,以全身的力量對她說:“我們永遠不要分離。”但殘酷的現實卻令他不敢有絲毫行動,多說半句話。

石青璿終往他瞧來,“噗嗤”嬌笑道:“呆子在想什麽?為何十問九不應的?”

徐子陵一震迎上她的目光,再轉往她濯在溪水完美皙白的雙足,一群小魚正繞在她雙足間暢泳,不識相的還好奇地輕噬她動人的趾尖。一時竟傻兮兮地說道:“為何喚我作呆子呢?”

石青璿頑皮地說道:“你是呆子嘛!隻有呆子會問人為何叫他作呆子的,對嗎?呆子剛才為何要哭?人家可沒有哭!”

徐子陵心中一**,忍不住反問道:“你開始時吹出這麽悲哀的曲調,不是想引我們哭嗎?事實上青璿也在哭泣,簫音就是你晶瑩的淚珠。”

石青璿美目變得深邃無盡,蒙上淒迷之色,柔聲道:“徐子陵會為人家抹淚嗎?”

徐子陵劇震道:“抹淚?”

石青璿目光重注夜空,輕輕道:“青璿很久沒有先前在屋內那種情緒,是你害人不淺。”

徐子陵心神俱震,一種奇異的情緒緊攫著他,她不知多少遍說他是呆子,是否真如石之軒所言般,自己是個不解她情意的大傻瓜呢?

石青璿淺歎道:“你是個可恨的呆子,上回一句話沒說便溜掉,累得人家幾天不敢離穀采藥,若非師妃暄來見我,人家還以為你是和她結伴離開,沒法分身到小穀來讓青璿有謝你的機會。”

徐子陵一震道:“青璿!”

石青璿又往他瞧來,秀眸深注的柔聲道:“現在一切沒關係啦!徐子陵終於來了,雖是為尚秀芳作跑腿,總算來過,還哭過。”

徐子陵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哪句能恰當的表達心底裏的奇妙感覺,一陣比任何時候都要濃烈的溫馨占據他全心全靈。月兒此時移到山巒後看不見的地方,幽穀內的林屋隱沒在黑暗中,溪水不再波光閃閃,隻剩下滿天繁星和廣袤深邃的夜空,世上除他們兩顆躍動的心外,再不存在任何人事。

《大唐雙龍傳》第十六冊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