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雙龍傳·第十七冊 第一章 芳心之秘1
石青璿悄然立起,微笑道:“隨人家來好嗎?”
不待徐子陵答應,就那麽赤著玉足,衣袂飄飄地踏著小溪中此冒彼起的石頭,朝繞往小屋後林木深處的源頭掠去。
徐子陵依依不舍地離開坐處,追在她身後,隨她沿溪左彎右曲,深進林木茂密處,疑是溪盡,卻豁然開敞,一道充滿活力的小瀑布從半山隙縫處衝瀉而下,奔流在蒼翠欲滴的山穀崖壁上,到崖底後形成小潭,被密林阻隔,在另一邊既看不到這裏的別有洞天,且聽不到水瀑奏響的天然樂章。
石青璿立在水瀑前唯一的一塊大石上,別過俏臉喜滋滋地道:“快過來!”
徐子陵怎敢不從命,落到她香軀旁。
水瀑有如簾幕般垂落下來,激起飛濺水花,水滴四外拋灑,在星輝下仿如銀珠萬顆,充滿活力。聆聽著仙樂般的水流聲,四周的蟲鳴天籟,嗅著石青璿香軀發出的動人芳香,漫空星辰,山風徐徐拂臉而來,忽然間徐子陵完全忘掉自身的煩惱,忘掉外麵人世間一切紛爭,飄飄然不再曉得身在何處。
石青璿別過俏臉往他瞧來,嫣然笑道:“子陵是除娘外,第一位被青璿邀到這裏來的客人。這兒好玩嗎?”
徐子陵隻要往她靠近寸許,便可與她作肩碰肩地親密接觸,可是寸許的距離,卻像不可逾越的鴻溝。心中一熱點頭道:“我從沒有一刻像現在般忘憂無慮,過去和將來再不存在,眼前這一刻卻是永恒不滅。我追求的幸福生活,就該是眼前這樣子,但這想法也令我感到痛苦,青璿明白我的意思嗎?”
石青璿柔聲道:“明白一點兒!聽子陵的語氣,穀外仍有你割舍不下的人事,對嗎?”
徐子陵歎道:“我想坦白說出我的心事,隻希望青璿不會怪責。”
石青璿嬌軀微顫道:“人家怎會怪責徐子陵呢?隻是怕自己受不了,青璿習慣孤獨的生活,從沒想過改變,你也明白嗎?”
徐子陵心頭一陣激動,往她靠近,自然而然地貼靠她香肩,感覺到她的血脈在肌膚下的躍動,再沒法控製決堤般的心潮,迎上她迷惘的目光,沉聲道:“既是如此,為何告訴我小穀所在處?從那天開始,幽林小穀成為我心內最神秘美麗的處所。我雖在穀外的紅塵打滾胡混,卻從沒有一刻不記掛著小穀。今天終於來啦!還在這裏和青璿分享小穀的秘密。青璿是否須負起部分責任?”
石青璿微一錯愕,接著雙眸透出笑意,橫他一眼道:“好吧!大家直話直說,你隻分享了小穀部分的秘密,另一部分還在那裏?”說話時探出玉手,纖指指向瀑布上老樹盤錯處。
她沒有挪移嬌軀逃避與他的觸碰,已使他整顆心灼熱起來,引發暖流遍走全身,飄飄渺渺的不知身在何處,羽化登仙不外如是,體念至此不由得勇氣陡增。他非是沒有和其他女性有過親密接觸,例如沈落雁或婠婠,可是從沒有一刻像眼前的輕輕觸碰更令他心動神顫。循她指示瞧上去,欣然道:“青璿準備和我分享嗎?”
在他灼熱逼人的目光下,石青璿先白他深情萬種的一眼,然後垂下螓首,顯露天鵝般線條優美的皙白脖子,輕柔地說道:“你不是有心事要說嗎?先說出來聽聽?”
徐子陵衝口而出道:“不怕受不了嗎?”
石青璿容色恢複平靜,凝望水瀑出處,淡然自若道:“你要人家負責任嘛!青璿隻好負責任給你徐子陵看。”
徐子陵一字一字地緩緩道:“我不但要分享小穀的秘密,還要分享青璿小姐心中的奧秘,弄清楚為何青璿小姐可吹奏出這麽感人肺腑的簫音?”
石青璿軟弱地往他靠倚,輕歎道:“這好像不是你原先想說的東西,對嗎?”
徐子陵坦然道:“確不是我原先準備說的。不過並不打緊,我現在糊塗至六神無主,隻曉得挑最想說的話向你傾訴。我忽然感到無論向你說什麽,青璿都不會真的怪我。”
石青璿“噗嗤”嬌笑,站直嬌軀,白他一眼道:“說吧!快說!看我可忍受至什麽程度。”
徐子陵移轉身體,變得臉向著她,深情地說道:“我想臉向著臉的坦誠向青璿說出心中的話。”
石青璿沒有依他之言,如花玉容現出苦惱的表情,輕輕道:“徐子陵啊!勿要逼人太甚好嗎?”
徐子陵感到正為自己的幸福努力爭取,一切來得如此發自真心,情不自禁,渾然天成。從沒有一刻,他有如此強烈的感覺,不肯錯過得到幸福的機會。他緩慢卻堅定地說道:“因為我若不把話說出來,可能永遠失卻說這話的機會,青璿是否準備遷離幽穀?”
石青璿嬌軀劇震,俏臉血色盡褪,終別轉嬌體麵向他,語調出奇平靜,說道:“你怎能猜到的?”
徐子陵伸手抓著她兩邊香肩,深深望進她清澈明媚的眸神內,說道:“那是一種沒法解釋的直覺,因為青璿怕再見到我,更怕見到石之軒。”
石青璿一陣顫抖,似是茫然不曉得徐子陵正抓著她一對香肩,隻想逃避他熾熱的目光,喃喃自語般道:“石之軒?徐子陵?”
徐子陵心頭湧起無法壓抑的愛憐,不忍逼她,湊到她臉龐數寸近處,柔聲道:“不要想他,隻想我們間的事。為何要避開我?”
石青璿深吸一口氣,恢複少許平靜之色,仰起俏臉往他瞧來道:“當人家求求你好嗎?不要再問。你抓得人家好痛!”
徐子陵心中一陣痛楚。他怎舍得用力過猛抓痛她,石青璿的“你抓得人家很痛”實是語帶雙關,以帶點哀求的語氣求他放過自己,讓她繼續過獨身的生活。這句話當然是大有情意,所以顯得這麽無力抗拒他的進逼。事實上打從開始石青璿從沒掩飾自己對徐子陵的好感和情意。這形成她芳心內的矛盾和掙紮,表現出來的是對徐子陵若即若離。她的處境頗為微妙,一天不遷離出生的幽林小穀,一天她不能割斷與人世間各種糾纏不清的恩怨。她告訴徐子陵小穀的位置時,早起了離開小穀,另遷他處之心,隻有這樣,她才可過真正避世隱居的生活。不過她尚有未了心願,就是藏在穀內的《不死印卷》和嶽山的遺憾。這兩件事都間接直接的由徐子陵為她完成,可是造化弄人,她卻另增徐子陵這阻她避世的心障。所以有請他“勿逼人太甚”之語。徐子陵終於來到小穀,兼之大明尊教來犯,使她痛下決心離開這令她沒法忘記過去的傷心地。剛才她簫曲由悲泣逐漸提升至輕靈飄逸的意境,正代表她從痛苦解脫出來的意願。現在是他爭取她的最後機會,假如他輕輕錯過,會變成永遠的遺憾。
徐子陵不但沒有放手,反抓得更緊,深深望進她的眸子裏,堅決搖頭道:“徐子陵是不會放手的,除非石青璿告訴他要躲到哪裏去。”
石青璿露出心力交瘁的神色,嬌體乏力,若徐子陵鬆開雙手,肯定她要掉往水裏去。
在水瀑水流豐富多姿的天然樂章下,石青璿淒然道:“你不怕我隨便說出個地方來騙你嗎?”
徐子陵又憐又愛,差點控製不住自己去探訪她神聖不可侵犯的香唇,柔聲道:“你是不會騙我的,對嗎?”
石青璿軟弱地垂下螓首,以微不可聞的聲音道:“你早曉得那地方。唉!你這冤家,人家給你害慘哩!”
一股熱血直衝腦門,使他渾體發麻,無以名之的狂喜湧上心頭,惹得心兒狂跳不停。石青璿說的是邪帝廟附近的隱蔽石屋,當年徐子陵初遇石青璿,離開蝠洞後她把他帶到那處,讓他看到她隔簾梳妝的動人美景。那該是隻有他們兩人曉得的隱居秘處。石青璿從幽林小穀遷到那裏去,不但對徐子陵餘情未了,且隱含試探的味兒。隻有徐子陵在不惜天涯海角去尋找的情況下,才會不錯過這相逢的地方。
石青璿一對玉掌無力地按上他寬敞的胸膛,徐子陵始驚覺自己正把她拉往懷內去,石青璿卻是試圖抗拒。他低頭瞧去,石青璿仰起俏臉,秀眉輕蹙,神情卻靜如止水,輕輕道:“我說的或者是真的,又或是假的。在水瀑源口的密樹後有一天然洞穴,可通往山內另一秘處,那才是青璿真正起居的地方。魯大師正因看中這穀中之穀,故在此築房建舍,本打算作他終老避世之用,其後曉得娘懷了人家後,把小穀贈與娘。穀中之穀另有出山之法,現在青璿會從那處離開。子陵萬勿說話,乖乖給人家閉上眼睛,青璿不曉得將來會是如何,但定不會忘記此刻。”
徐子陵知道若自己還要逼她,定會給她看輕,至乎惹起她的反感,他終是灑脫逍遙的人物,這回的“力爭”是例外中的例外,灑然微笑,鬆開雙手,閉上眼睛。石青璿湊近在他唇上蜻蜓點水的輕輕一吻,飄身離去。
寇仲一邊把大軍開往東海,另一方麵把楊公卿和他的部隊秘密由水路連夜運來,經過十多天的忙碌,楊公卿把軍隊安頓在預先建設於梁都附近的秘密營寨後,與麻常到梁都來見寇仲,同時帶來鄭州失陷的壞消息。
在內堂,麻常道:“王世充兵敗如山倒,一個城接一個城的向李世勣投降。管州郭慶投降,早令虎牢東線各城人心惶惶,王玄應那兔崽子竟不戰而退,擺明怯戰,遂予李世勣移師進逼滎陽的機會,滎陽守將魏陸豈肯為王世充作無謂犧牲,他的投降誰都不能怪他。”
寇仲心中苦笑,王世充和王玄應兩父子的膽量該是同一個模子塑造出來的。前者在慈澗未分勝負而退,犬父犬子,王玄應比乃爹更進一步,未戰已退,等於把城池逐個贈送李世勣。
楊公卿道:“湊巧王世充派張誌往滎陽意圖調其軍增援虎牢,被魏陸生擒交給李世勣,並獻計李世勣,說張誌乃王世充指定傳遞他手令的人,對王世充手跡非常熟悉,隻要能說服張誌偽造王世充手令,送往鄭州,令鄭州守將王要漢和張慈寶放棄鄭州,回師虎牢,即可伏師路上,一舉殲敵。”
麻常接口道:“張誌果然就範,王要漢接信後沒有起疑,卻想到路上定遭李世勣截擊,更想到虎牢難保,遂決意投降。先斬殺對王世充忠心耿耿的張慈寶,再開門降唐。現在虎牢東麵軍事重鎮全失,虎牢變成一座孤城,王玄應肯定守不了多久。”
楊公卿皺眉道:“虎牢失守在即,李世民將直接攻打洛陽,少帥有什麽應付的方法?”
麻常神色凝重地說道:“形勢對我們非常不利,唐軍東來之前我們沒有人想過李世民竟能在兩個月的短時間內把洛陽完全孤立。”
寇仲領他們到會議室,室內中間放置一張堅實的長方形大木桌,桌麵有座以坯土製成的半立體模型,以大運河貫流其中,運河旁以大小方塊代表城池或縣鎮,山川林原一目了然。
寇仲微笑道:“這是從竇建德處偷師學來的,他是工匠出身,手藝超群,我當然沒他那麽本事。我探測,陳老謀繪圖,再由匠人負責動手製作模型。”
楊公卿和麻常驚奇得你眼望我眼,想不到寇仲有這麽細心謹慎的一麵。
寇仲在立體地勢圖前示意分析道:“通濟渠南行直達淮水,若我們的船隊從梁都出發,沿通濟渠順流而下,用的是飛輪船,一晚工夫便可入淮。假若再順淮水東行,可經裏運河南下直達江都,在這樣的情況下,李子通方麵最關鍵的兩座城池將是鍾離和高郵。李子通深悉這種情況,所以特別在此兩城布重兵駐水師,防我們突襲江都。若我們入淮後往西攻鍾離,高郵的敵人立可來援;若我們東下攻高郵,情況更糟,因鍾離和江都可從南北兩方夾擊我們,所以鍾離、高郵和江都,形成一個牢不可破的鐵三角。”
楊公卿和麻常點頭同意,因鍾離位於通濟渠和淮水交匯處之西,像看門口的狗兒般瞧著通往高郵和江都的裏運河,所以不顧鍾離直取高郵,與自殺沒有什麽分別,而高郵位於往江都的必經之路,於是鍾離與高郵能互相呼應,形成江都北麵最具戰略性的防禦。
麻常道:“若從海路入長江突襲江都又如何?”
寇仲道:“這更不可行,江都位於長江北岸,對岸是另一軍事重鎮延陵,大小兩城唇齒相依,不論我們的突襲如何成功,延陵的李軍渡江來援,我們腹背受敵,隻有挨打的份兒。到鍾離、高郵的李軍從水道迅速來援,我們恐怕沒有人能逃回海上去。”
楊公卿頭痛地說道:“照眼前的形勢,我們必須先取鍾離,後圖高郵,始有機會威脅江都的李子通,鍾離有多少軍力?”
寇仲淡淡地說道:“守軍連水師約在三萬至四萬人間,主帥是左孝友,乃李子通旗下首席大將,可見李子通對鍾離的重視。”
麻常咋舌道:“我們哪有攻下鍾離的能力?”
寇仲微笑道:“所以我們必須用計,隻要騙得李子通以為我們會從海路逃往海南島,派兵分從運河和海路夾攻,我們便有機會乘虛而入,先下鍾離。”接著把計劃說出,又告訴兩人海南島已入宋缺之手。
楊公卿歎道:“說到用兵之奇,天下無人可過少帥,若我是李子通,大有可能中計。”
麻常道:“李子通到現在有什麽反應呢?”
寇仲欣然道:“據探子回報,李子通正把高郵的水師調往鍾離,另外則在江都集結水師船隊,又征用民船。最妙是他並不曉得你們秘密潛來,更不知道二十八艘飛輪船的存在。現在我出入非常小心,離開少帥府必戴上麵具,全心全意等李子通來攻,我可包保左孝友的鍾離軍來得去不得。當李子通另一支大軍仍在大海挨風浪時,我們揮軍高郵,站穩陣腳後再取江都,那時仍在苦攻洛陽的李世民隻有幹瞪眼的份兒。江都既是我寇仲的,沈法興隻能在滅亡和投降兩項上選擇其一。”
楊公卿和麻常均感事有可為,精神大振。此時虛行之神色凝重的來報,桂錫良和幸容求見。
寇仲訝道:“他們怎會認為我還在梁都?”
虛行之搖頭道:“照我瞧他們純是試試看,要不要我回絕他們,說少帥已到東海去?”
寇仲信心十足道:“他們是我兒時認識的朋友,不會有問題,我在內堂見他們。”
虛行之欲言又止,終於領命去了。
寇仲向楊、麻兩人道:“我先去看他們有什麽事,回來再和兩位研究行事的細節。”
踏出會議室的大門,寇仲想起虛行之剛才的神情,顯是反對他去見桂、幸兩人,怕泄露他仍在梁都的軍事秘密。桂錫良和幸容會否出賣自己?寇仲啞然失笑,搖頭把這可笑的念頭揮走,先不計大家的交情,隻從李子通捧邵令周一事的利害關係,兩人便該站在他的一方。
徐子陵在侯希白安排下,乘船下三峽離開巴蜀。他覺得愈早離開這是非之地愈明智,解暉和四族的爭執,既不到他管更非他所能管。他在九江離船,策萬裏斑沿東北行,穿越大片原野的往彭梁方向前進,他的心神逐漸進入井中月的境界,當萬裏斑吃草休息時,他便靜坐練功。十多天來靈台空明一片,不但沒有想寇仲,亦沒有想石青璿或師妃暄。在不知不覺的修行中,過往出生入死累積回來的經驗,終跨向收成的時刻,尤其在察敵一項上,幽穀小溪內的頓悟令他開拓出從未夢想過武道上的疆域。
這天他渡過淮水,沿北岸往東行進,隻要抵達運河,可沿運河北上,直趨梁都。此時日已西沉,天色逐漸暗黑,天上飛鳥歸林,大地刮起寒風,隱有秋盡冬來之意。徐子陵心中一片澄明,萬裏斑蹄聲起落,穿過一片柏樹林後,山路往上延展,右方淮水東流,氣勢雄渾。
忽然心生警覺,徐子陵忙策馬避進旁邊樹林深處。火把光由遠而近,一隊人馬由山上衝將下來,約有二十多人之眾,轉眼遠去。子陵從他們的服飾認出是李子通的手下,心忖此處地近鍾離,乃李子通重兵駐之處,有人巡邏守衛,是理所當然的事,並不奇怪。正要離開,蹄聲又在敵人消沒處響起,那隊巡兵掉頭疾馳回來,不由心中暗懍。那隊李軍來到他藏身處的密林外,帶頭的領隊一聲令下,二十多人勒馬停下,其中三人把手上火把高舉,往林內照來。
徐子陵身藏處在火光之外,不虞敵人發覺。
那領隊罵了兩句粗話,咕噥道:“明明聽到蹄聲,卻不見有人,真是活見鬼。”
另一人道:“聽說在晝夜交替時出現的鬼最凶猛,千萬不要遇上這類惡鬼。”
徐子陵心中大訝,聽對方的話,這區域肯定在李軍的嚴密監視下,所以設有專人施展地聽法,以免被人入侵而一無所覺。他們是否有什麽見不得光的事在附近某處進行,又是否與寇仲有關係?想到這裏好奇心大起,躍下馬背,攀上樹頂追著敵騎潛去。
寇仲在進入內堂前,終被虛行之截著,後者道:“少帥請告訴他們,你今晚動身赴東海。”
寇仲拍拍他肩頭,笑道:“我明白的!”
跨過門檻,坐在廳心圓桌旁的桂錫良和幸容忙起立相迎。
寇仲哈哈笑道:“你兩個真本事,竟曉得我留在這裏沒有到東海去。”
桂錫良笑道:“寇仲從來就是死不認輸的人,若有人說你不戰而逃,我桂錫良第一個不相信。”
寇仲招呼兩人重新入座,說道:“有什麽好消息帶來給兄弟?”
幸容收斂笑容,歎道:“我們上趟離開後,心中很不舒服,難道真個眼睜睜看著你坐以待斃?別人不清楚你的性情,我們做兄弟的豈會不知道。”
桂錫良道:“所以當你的少帥軍往東海推進的消息傳來,我們敢肯定你既非要從海路進攻江都,因為那與自尋死路毫無分別;亦非想逃返南方,因不合你的個性。故必是另有圖謀,所以立即趕來,看看可在什麽地方能幫得上忙。”
寇仲色變道:“你們既可猜到,豈非李子通也有猜到的可能?”
幸容道:“放心吧!我們怎同李子通,我們是看著你由毛頭小子長大成人的。”
寇仲啞然失笑道:“對!李子通是膽小鬼,膽小鬼當然認為其他人也像他般貪生怕死。”
桂錫良湊近道:“你是否想引李子通來攻,設伏殺他一個落花流水,可是據傳你真的把梁都的大軍抽空調往東海,你憑什麽迎擊李子通的大軍?”
寇仲心中湧起不舒服的感覺,在爭霸戰中,即使桂錫良和幸容全力助他,也起不上什麽作用。可是若他們變成敵人,卻肯定會對他構成極大的威脅,因為兩人太了解他的性格,比之香玉山對他的認識更深入。但這念頭隻是一閃即逝,因對這兩位兒時的友伴,他一直是絕對信任。不過無論他如何信任兩人,仍不會透露楊公卿五千精銳的存在,微笑道:“你們關心我,我當然感激,隻是眼前勝負未分,你們不宜卷入我和李子通的鬥爭內,待形勢分明後,再勞煩兩位老哥說服幫內其他兄弟,助我奪取江都,如何?”
桂錫良瞥幸容一眼,點頭道:“好吧!就此一言為定。”
徐子陵撲往樹林邊緣的大樹之巔,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個開敞的大湖,與淮水相連,停泊著近百艘戰船,卻隻有數十盞掛在船桅上的風燈以作照明,風燈上還有密封的罩子,使燈光不會映上天空,透出鬼祟神秘的味兒。數以百計的工匠和戰士正忙得團團轉,將以稻草紮成的假人安裝到船上去,再給假人穿上軍服,在黑夜隔遠瞧去,以徐子陵的眼力,亦難辨真假。工作顯已接近完成階段,兩艘船離開停泊處,駛離河灣,開進淮水。徐子陵感到整條脊骨涼浸浸的,眼前看到的肯定是李子通對付寇仲的大陰謀,自己現在即使全速催策萬裏斑以人馬如一之術趕往梁都,由於山巒阻隔,怎樣都快不過對方由運河北上。可是他再無別的選擇,隻好迅速退走。
“咯!咯!咯!”
寇仲從噩夢驚醒過來,一額冷汗的從**坐起,應道:“誰?”
洛其飛的聲音在門外道:“是其飛,有急事報上少帥。”
寇仲取起外衣披上,想起剛才的噩夢仍心有餘悸,他夢到被敵人重重圍困,手下大將逐一身亡,最後他抱著的卻是宋玉致冰冷的身體,陷進沼澤中。唉!幸好隻是一個夢。
他與洛其飛在寢室小廳坐下說話,洛其飛道:“剛接到消息,鍾離水師在入黑後傾巢而出,最後北上運河,若途中沒有停留,可於明天入黑後任何一刻抵達。船上滿載兵員,其中數艘吃水極深。”
寇仲的腦筋仍不太清醒,問道:“現在是什麽時候?”
洛其飛道:“剛過三更,離天明尚有兩個時辰。”
寇仲沉吟道:“你‘最後北上運河’的‘最後’是什麽意思?”
洛其飛答道:“自黃昏開始,泊在鍾離城外的九十艘戰船陸續開出,逆淮水西行,到戌時頭,戰船又從淮水開回來,烏燈黑火的直達淮水和運河交匯處,轉入運河往我們的方向逆流駛來,我先後接到三份飛鴿傳書,知事情緊急,所以立即稟上少帥。”
寇仲道:“江都方麵有沒有動靜?”
洛其飛搖頭道:“還在結集兵力,戰船增至近百艘,卻仍是按兵不動。”
寇仲清醒了點,說道:“你的情報工夫做得很好,李子通終於中計了!”
洛其飛道:“鍾離來攻的水師,以每船平均載三百人計,兵力在三萬人間,船上該備有攻城的器械,若突然來襲,確可攻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現在梁都的少帥軍總兵力是五千人,敵人實力是他們的六倍,且是有備而來,梁都的城防遠遜洛陽,也不及虎牢。如若兵力足夠,尚可把部分兵員部署在運河兩岸四座堡壘內,使敵人無法集中兵力攻打梁都,現在卻必須全軍留守城內。
寇仲苦思道:“左孝友的船為何先往西行?然後折東回來再北上運河?”
洛其飛道:“照我猜是要裝載攻城的器械,在鍾離東的淮水旁可能有個伐木場,匠人就在該處建造攻城的雲梯、撞門車一類的東西。”
寇仲點頭道:“有道理!這麽說我們仍有兩天的時間部署,若我們隻想打贏一場勝仗,那是舉手之勞;但要趁機奪取鍾離,則須嚴密部署,立即請文原、宏進和誌叔來,我們要立即決定所有行動。”
徐子陵奔上丘坡,遙見裝著假人的敵艦在左方滿布運河,揚帆逆流北上。他連人帶馬泅過運河,剛上岸,敵艦浩浩****的駛至。他因不曉得寇仲方麵的情況,故到現在仍掌握不到是怎麽一回事?隻曉得李子通既有此詐術,當然有信心令寇仲中計。明月高掛天上,尚有兩天就是中秋佳節,他卻沒有賞月的心情,還要與敵人的船隊競賽,務要在敵船抵達前,先一步趕赴梁都。
寇仲領著五百飛雲騎,在天明時分抵達楊公卿藏在運河西岸一處密林內的營地。他發出命令,無名從他肩上一飛衝天,盤旋偵察,然後與來迎的楊公卿和麻常入帳商議。
楊公卿和麻常聽後大喜,前者道:“我們有兩個選擇,第一個是全體出動,在運河險要處設伏,重創左孝友北來的水師,再乘勢攻打鍾離;另一選擇是兵分兩路,一路進行伏擊,另一路避過敵人水師,從陸路攻打鍾離,由於敵人沒有防備,故兵力雖在我們之上,我們仍有很大成功的機會。”
麻常道:“李子通是東海郡人,自少熟悉舟船,他的水師更長年與沈法興名聞天下的江南水師交鋒,故無論河戰海戰,均是經驗豐富,我們如在運河兩岸伏擊他們,恐怕作用不大。”
寇仲同意道:“他們這麽傾巢而來,顯是欺我們梁都兵微將寡,不怕我們伏擊,事實上若正麵交鋒,因敵眾我寡,我們是有敗無勝。唯一取勝之道,就是楊公的第二個選擇,趁鍾離兵力驟減兼失去水師支援的情況下,從陸路以輕騎突襲鍾離。鍾離既入我之手,將斷去左孝友的後路,鍾離來攻的水師難逃全軍覆沒的命運。”
楊公卿斷然道:“就這麽決定。”
麻常在寇仲點頭下,出帳傳令去了。
楊公卿細察寇仲神色,訝道:“李子通既然中計,我們成功有望,為何少帥仍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寇仲歎道:“我總覺得有點不妥當。或者是由於敵人水師傾巢而來顯示出的決心;或是猜不透李子通的江都水師為何仍按兵不動,又或是我剛才做的噩夢影響,此刻心裏總有些兒不舒服。”
楊公卿笑道:“這是人之常情,每逢在重要戰役前,我也有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而我們隻能信任自己的判斷,臨事猶豫,是兵家大忌。”
寇仲點頭道:“楊公教訓得好,事到臨頭,三心兩意隻會誤事。”接著雙目射出堅定神色,緩緩道:“當左孝友的三萬大軍在此苦攻不下梁都之時,就是我們攻下鍾離的一刻。而鍾離的陷落,正代表我們少帥軍的崛起。”
寇仲和他的飛雲騎、楊公卿的部隊在飽餐一頓後拔營離開,依早擬定的路線沿運河西岸穿林越野,日夜兼程的往鍾離行軍。經一日一夜的急趕,軍隊抵達淮河北岸一處丘原,離鍾離隻有半天馬程,人馬早疲不能興,遂暫作休息,吃幹糧填肚子。寇仲放出無名,偵察遠近的情況。營地藏在樹林內,寇仲和楊公卿走上附近一座山丘,憑高遙望淮河方向。天上下著毛毛細雨,視野不清,草原遠處沒在茫茫雨粉裏。
寇仲道:“這叫天助我也,希望這場雨繼續落下去,我們養足精神後,於黃昏時分出發,半夜渡河,在天明前突擊鍾離南城,由我和飛雲騎打頭陣,隻要能搶得南門,楊公可揮軍入城,先攻奪總管府,使敵方失去指揮中心,瓦解敵人的抵抗力。”
楊公卿欣然道:“這次作戰的策略隻有八個字,是‘攻其不備,速戰速決’。當敵人以為我們正在梁都的城牆後駭得發抖時,我們卻在這裏準備攻城。”
兩人相視而笑。
徐子陵在入黑後終於趕過敵船,卻非因為他的萬裏斑在陸地左彎右曲,上山下坡亦要比水路的船快,而是敵人在離梁都尚有兩個時辰水程處突然全隊掉頭走。徐子陵更是心中不安,一邊催馬狂奔,一邊思索。敵人顯是謀定後動,計劃周詳,故進退有序,掌握主動。寇仲可非蠢人,為何竟任得敵人來去自如,似沒有半點防範的樣子,究竟他在什麽地方犯錯?
前方蹄聲急響,一隊人馬奔來,雙方逐漸接近,徐子陵先叫道:“其飛!”
來者正是洛其飛和十多名手下,見到是徐子陵,大喜迎至。
徐子陵劈頭問道:“少帥在哪裏?”
洛其飛答道:“少帥和楊公的軍隊,趁敵人水師來襲的時機,往攻鍾離去了!”
徐子陵見他仍往運河南端張望,歎道:“不用看,敵船已掉頭返回鍾離,船上裝的是假人,這是個陷阱。”
洛其飛等無不色變,個個臉上血色褪盡,蒼白如死人。
洛其飛顫聲道:“怎麽辦才好?我們最快要在明早才可聯絡上少帥。”
徐子陵反冷靜下來,向圍著他的少帥軍露出笑容,說道:“你們不用擔心,沒有人能伏擊或偷襲你們的少帥,別忘記無名在天上的銳目。”
洛其飛稍放下心來,旋即皺起眉頭道:“最怕是少帥不明情況下發動攻城,而敵人任由他率軍攻進城內,再集中全力圍而殲之。”
徐子陵肯定地說道:“攻城前少帥必會放出無名,偵察城內的情況,不會輕易中計。現在我擔心的是這批折返鍾離的船隊,會搶在少帥前頭進攻梁都,斷少帥後路,另外則分兵追殺少帥的遠征軍,令他前後受敵。”
順流而下,隻需一晚水程,船隊可返回鍾離,接載兵員。由於水路比陸路快捷方便,敵人當可趕在寇仲的遠征軍前麵,先一步把梁都圍困,截斷寇仲的退路。在前無進路,後有追兵的劣勢下,師勞力竭的遠征軍勢必全軍覆沒。
洛其飛六神無主的歎道:“怎會變成這樣子的?敵人似乎對我們的計劃了如指掌,難道我們少帥軍中藏有內奸,這是不可能的。”
徐子陵雙目閃耀著智慧的神采,平靜地說道:“是否有內奸,遲些去想,梁都還有多少可用之兵?”
洛其飛道:“足有五千人,且有二十八艘飛輪戰船。”
徐子陵從容笑道:“那該足夠啦!我們就對潛來的敵人水師迎頭痛擊,教他們知道少帥軍可不是好欺負的。”
洛其飛等聽得大感雀躍,轟然歡呼。
茫茫夜雨下,天地一片蒼茫,兼之秋夜深寒,分外有肅殺之意。淮水在前方淌流,秋風陣陣吹至。寇仲和楊公卿牽馬在密林邊緣觀察渡河之處,這段河道特別淺窄,岸旁均是密林區,既是渡河的最佳位置,也是敵人伏擊他們的好地方。下遊十裏許處隱見鍾離城微弱的燈火光,在雨粉中凝起一團光蒙。淮水不見任何舟船行走。寇仲右手輕撫立在右肩的無名,眉頭深鎖地瞧著對岸。
楊公卿訝道:“若少帥懷疑對岸有伏兵,何不派出無名往對岸探察?”
寇仲沉聲道:“對岸縱或有探子,卻肯定沒有大批伏兵,現在我們是在風的下頭,林內若藏有敵人,風會把他們的呼吸聲和氣息送入我的耳鼻內,這是突厥人借風探敵的秘術。”
楊公卿不解道:“既是如此,我們為何還不架橋渡河,做橋的樹木已砍伐妥當,隻要少帥一聲令下,可在一個時辰內架起浮橋。”
寇仲問道:“我正因對岸沒有敵蹤,才心生懷疑,左孝友並非戰場上的雛兒,怎會疏忽這渡河的好地方?等於任由我們**,偷襲鍾離。若我猜得不錯,對岸肯定有堡壘碉樓一類軍事布置,隻是最近方拆掉,好方便我們渡河攻打鍾離,那時他們假若毀掉浮橋,我們將永無機會返回淮水北岸。”
楊公卿劇震道:“少帥是說鍾離的守軍正布下陷阱,誘我們去上當?”
寇仲點頭道:“雖不中亦不遠矣!鍾離城不但有左孝友,還有李子通,鍾離水師的傾巢而來可能是騙人的幌子。”
楊公卿難以置信地說道:“李子通有這麽高明嗎?不如由我派人到對岸探查,看看是否有碉樓或堡壘的遺痕如何?”
寇仲搖頭道:“敵人必做好掩飾的工夫,例如鋪上野草,派人去查察費時失事,我深信自己沒有猜錯,我們現在須立即退返梁都,遲恐不及。”
楊公卿苦惱道:“敵人怎曉得我們會來偷襲呢?除非少帥軍中潛有敵人內鬼。”
寇仲歎道:“不是內鬼而是外鬼,我真希望自己猜錯,此事可立即揭穿。我們是師勞力竭,敵人則養精蓄銳,所以縱使我們知機撤走,敵人必全力來追,那將可證明我沒有猜錯。”
楊公卿愕然道:“外鬼?”
寇仲神色一黯,頹然道:“還記得來前我向你說過心中感到不妥當嗎?問題出在我的好友桂錫良和幸容身上,他們甫離梁都,鍾離的水師立即傾巢而來,時間巧合得教人懷疑。兼且李子通在江都的大軍全無動靜,顯是曉得我沒有到東海去。唉!我很悔恨沒聽行之的勸告,在利害關頭前,父親可出賣兒子,何況隻是兒時的朋友。”
楊公卿沉聲道:“好!我們立即走。”
寇仲搖頭道:“我們疲乏的馬兒若立即趕路,不到百裏至少會倒下一半,幸好來追的是李子通而非李世民。哼!!我就教李子通看看我寇仲的手段,先派出二百人築橋,並叫他們放慢手腳。”
楊公卿一呆道:“築橋?”
寇仲道:“這是唯一緩敵之計,若能爭取兩個時辰,我可教李子通慘敗一場,而我們則可全體活著回梁都去。”
明月灑照下,徐子陵與虛行之、洛其飛、焦宏進、卜天誌、陳老謀和白文原來到運河下遊離梁都逾三十裏的水峽上,兩邊崖壁高起,運河收窄,水勢湍急。
七人甩蹬下馬,移至崖沿俯瞰形勢,虛行之道:“若要伏擊敵人水師,這是最佳地點,隻需在兩岸布置投石機,整段河道將處於檑石羽箭的威脅下,美中不足處是水峽長不過百丈,敵人艦隊轉瞬即過,兼之投石機再裝石塊需時,故隻能對最先入峽的十多艘船做成較嚴重的損傷。”
徐子陵搖頭道:“應隻是對五至六艘船傷害較重,我見過他們行舟的狀況,船與船間保持二十至三十丈的距離,若前方出事,後麵的船有充足時間泊岸登陸反擊我們。”
焦宏進道:“那我們可於入峽前的下遊兩岸埋伏箭手,待敵艦泊岸反攻時以火箭招呼他們,不過由於敵人兵力在我們數倍以上,我們須冒很大的風險。”
徐子陵沉吟道:“宏進的提議不失為可行之計,風險大小要看如何配合。”轉向卜天誌道:“若先以投石機打亂敵人艦隊陣腳,再以靈活的飛輪船順流而下,憑船上裝置的弩箭機對敵艦逐一猛攻,是否可行?”
陳老謀怪笑道:“好計!由魯大師設計,經我陳老謀改良的弩箭機,每次可連續發射十二支特製強弩,力能透穿船體,倘若把箭身紮以油布,發射前點燃,便成火箭,對敵人威脅更大。尤其飛輪船頭尾均裝嵌鋼板,不怕碰撞,加上敵人從沒想過世上有這麽高機動性的快速船隻,必被殺個措手不及。”
卜天誌道:“若在晚上,飛輪船可發揮更大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