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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宋家大軍1

徐子陵叩響院門門環,喚道:“韓兄請開門,是徐子陵。”

急促步音響起,門開,露出韓澤南慌張的麵容,說道:“不好了!我們恐怕被發現了,這兩天屋外常有生麵人逡巡。”

徐子陵讓開身軀,指著橫躺在陰顯鶴腳下的兩名大漢道:“是否這兩個?”

韓澤南愕然瞧去,陰顯鶴高軀下俯,兩手分抓兩漢頭發,扯得他們臉向韓澤南。

韓澤南一顫道:“沒見過這兩個人。”

徐子陵心中一沉,向陰顯鶴道:“麻煩陰兄把他們藏在院內。”接著跨檻進院,偕韓澤南往屋門走去,說道:“我們立即上路,幸好我們來得及時。”

韓澤南道:“我們原準備今晚趁黑出城,有徐兄幫忙,內子可以放心多哩!”

白小裳啟門迎接,喜上眉梢,小傑兒長高不少,依在娘身旁好奇地看看徐子陵,又偷看拖著兩漢到外院一角的陰顯鶴,並沒有露出絲毫害怕的神色。

徐子陵見廳內放著兩大一小三個包袱,曉得他們整理好行裝,一把抱起小傑兒,笑道:“上次沒見著你,小傑兒好嗎?”

小傑兒親熱地摟上他頸項,興奮道:“你就是那位弓叔叔變的嗎?爹娘說有叔叔在不怕給壞人欺負,外麵那兩個壞人被叔叔捉住的吧?”

徐子陵愛憐地撫著他小腦袋,向韓澤南和白小裳道:“有馬車在城外等候,我們立即走。”

韓澤南和白小裳目光投往出現門後的陰顯鶴。

徐子陵道:“這位是陰小紀的親兄,嫂夫人請向陰兄描述小紀的樣貌特征。”

白小裳沉吟片晌,說道:“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小紀左臂上有個指頭般大的淺紅色胎記,還有對大而明亮的眼睛!”

陰顯鶴早淚流滿臉,顫聲道:“真的是小紀!真的是她!”

徐子陵道:“我們離城再說,敵人不敢動手,隻因顧忌嫂夫人的武功,我們剛才下手製伏監視的人,恐怕已打草驚蛇,所以必須立即走。”

徐子陵抱著小傑兒,陰顯鶴一人包辦兩個大包袱,與韓澤南夫婦匆匆上路。當轉入通往城北的大道,立感氣氛異樣,午後時分該是人潮洶湧的街道,竟不見行人。

陰顯鶴移近徐子陵道:“看似頗為不妙!”

另一邊的韓澤南惶恐道:“試走另一邊城門好嗎?”

徐子陵道:“另一道城門毫無分別。對方顯然有高手在後麵主持大局,而巴東城的守將則與對方一鼻孔出氣。”

白小裳比韓澤南鎮定,輕輕道:“巴東城的太守叫張萬,人人知他貪贓枉法,唯一的本事是拍杜伏威的馬屁。”

徐子陵把小傑兒交給白小裳,笑道:“這就成了!我們仍由北門出城,看看誰來攔截我們。”

陰顯鶴不解道:“敵人既有張萬站在他們一方,為何不趁早動手?”

徐子陵道:“所謂家醜不外揚,自家事當然最好是自家來處理。但現在見形勢危急,己方高手仍在途中,隻好買通貪官來對付我們。”

陰顯鶴歎道:“剛才我們一時大意,走漏了對方的探子。”

徐子陵道:“走漏的人藏身對麵的房子,我還以為是好奇的鄰居,沒有在意。”

城門在望,忽然叱喝聲起,城門關閉,城牆上箭手現身,大街兩旁店鋪擁出以百計的巴東兵士,前方把門的數十守軍則從門道衝出,刹那間四大一小五個人陷身包圍網內。

一名身穿將服的高瘦漢子在前方排眾而出,戟指喝道:“沒有半個人可以離開。本官乃巴東城太守張萬,識相的給我跪下就縛,否則必殺無赦。”

“砰!”在逐漸稀薄的煙霧中,火油彈炸成漫天火球火星,在填壕的唐軍工事兵頭頂煙花般盛放,再照頭照臉地灑下去,方圓兩丈內的唐兵無一幸免,紛紛四散奔走,更有人滾倒地上,企圖壓滅燃著的衣服。鳴金再起,唐軍全麵後撤。

寇仲和跋鋒寒愕然以對,前者抓頭道:“李世民竟這麽識時務?”

跋鋒寒仰首望天,歎道:“因為李世民也懂看天時,曉得最遲今晚將有一場大雨或大雪,所以不急在一時,更不願讓你有練靶的機會。”

寇仲呆看著潮水般遠撤的敵人,欲語無言。心中沒有絲毫一箭退敵的喜悅,隻是更感到李世民的高明和可怕。

徐子陵從容踏前一步,微笑道:“張太守你好!本人徐子陵,想問太守我們所犯何事,竟要勞動太守大駕?”

張萬聽得徐子陵之名,立即色變,包圍他們的巴東守軍人人愕然。雖說杜伏威向唐室投誠,可是杜伏威與寇仲、徐子陵的密切關係,江淮軍內無人不曉,若遵照張萬吩咐,攻擊徐子陵,以杜伏威的性格,與事者誰能活命?更不要說直到今天,強大如頡利、李淵、王世充等仍沒有人能奈何徐子陵和寇仲這兩位天之驕子。

徐子陵道:“若有什麽開罪貴方,我可親自向貴上他老人家道歉賠罪。”他語氣一轉,是要營造張萬在不太失麵子的情況下得下台階的氣氛。他自小在江湖混大,這方麵自是出色當行。

張萬臉色數變,沉聲道:“有什麽方法證明你是徐子陵?”

左邊敵陣中有人高聲道:“稟告太守,這位確是徐公子,屬下曾在竟陵見過他和寇少帥站在城頭上。”

張萬狠瞪那人一眼,厲聲道:“縱使你是徐子陵又如何?我軍已歸大唐,你徐子陵就是我們的敵人。”

徐子陵心中大訝,旋即想起他和爾文煥等人的勾結,曉得他不但被李建成暗中收買,更暗中與魔門有不幹不淨的關係,遂改變戰略,淡然道:“你們旗號未改,投誠的事豈算作實?現在洛陽雖破,少帥軍和大唐軍之爭仍是方興未艾,宋家大軍則隨時揚帆北上,值此時刻,識時務者無不明哲保身,靜觀其變。若太守仍是冥頑不靈,不論你他日身在何處,位居何職,我徐子陵保證你不得善終,而我們仍可安然離城,太守想試試嗎?”

張萬僵在當場,隻見手下全垂下兵器,沒人有動手的意思。

徐子陵點頭讚許道:“這樣才對嘛。”別頭向韓澤南等道:“我們可以離開了!”

再麵對張萬時雙目神光電射,暗捏不動根本印,喝道:“還不給我開門?”

張萬頹然發令,軋軋聲中,城門吊橋再次放下來。

狂風卷起,天城峽外山野平原敵我雙方的旗幟無一幸免,被刮得猛拂亂揚,獵獵激響,燒剩的碎草殘枝、炭屑泥塵,直卷上半空盤旋不降,聲勢駭人至極。在大自然的威力下,縱使連營數十裏,萬馬千軍,仍顯得渺小無助。山寨內的少帥軍正快速把木材運上城牆,此時不由自主的暫停工作,以免被風吹倒受傷。

寇仲、跋鋒寒本正遙察李世民一方的情況,隻見新造的填壕車、撞車、擋箭車重排前線,卻非以前的一字長蛇陣,而是分成十多組,可以想象對方發動時會作連番攻擊,前仆後繼的威勢。到大風驟起,兩人的目光移向老天爺,看看有興趣下雨還是降雪。風起雲走,一團團厚重的烏雲翻滾疾馳,瞧得人人心悸神顫。驀地“噠”的一聲,豆大的雨點落在寇仲臉上,冰寒刺骨。

寇仲呻吟道:“我的老天爺!”

風勢一轉,短促而有力,卷上高空的塵屑往下灑落,接著大雨沒頭沒腦似的從四麵八方襲至,視線所及大地的輪廓變得模糊不清,山野仿似在搖晃抖顫。

跋鋒寒嚷道:“很冷!”

寇仲當機立斷,吩咐另一邊的麻常道:“全體兄弟進主樓避雨。”

麻常駭然道:“若敵人冒雨來攻如何對付?”

寇仲道:“給雨冷病也是死,不管那麽多,立即執行。”

麻常吩咐號角手吹響警號,山寨內的人如獲皇恩大赦,擁入主樓,包括在各箭塔放哨站崗的戰士。

大雨一堵堵牆般橫掃原野,肆虐大地。寇仲見麻常、跋野剛、邴元真、王玄恕仍陪他們在牆頭淋雨,喝道:“你們立即進去避雨,這裏交給我們。”麻常等自問功力遠及不上兩人,無奈下遵令離開。

此時寇仲和跋鋒寒早渾身濕透,全賴體內真氣禦寒抗濕,即使以他們的功力,仍感苦不堪言。

寇仲舉手抹掉臉上的雨水,苦笑道:“老天爺這回不肯幫忙。”

跋鋒寒道:“來了!”

車輪轆轆聲中,三組敵人分三路朝壕塹推進,每組二千人,各有填壕的蝦蟆車過百輛,擋箭車二十輛,撞牆車尚未出動。

寇仲狠狠道:“我敢保證這批人事後必大病一場,李世民真狠。”

跋鋒寒歎道:“生病總好過打敗仗。這場雨沒一個半個時辰不會停下來,那時三道壕塹均被填平,隻好由你我兩兄弟負責擲檑木,希望能挨到雨竭之時。”

寇仲苦笑道:“老哥有更好的辦法嗎?”

雷九指和侯希白駕車來迎,前者嚷道:“發生什麽事?為何城門忽然關上,接著又放下來?”

徐子陵道:“容後再說,雲幫主呢?”

侯希白跳下馬車,從白小裳手上接過小傑兒,這小子興奮得小臉通紅嚷道:“徐叔叔真威風,壞人都怕他。”

韓澤南驚魂甫定,說道:“幸好你們及時趕來,否則情況不堪設想。”

雷九指人老成精,猜出個大概,怪笑道:“天要亡香家,當然會巧作安排。”

徐子陵匆匆對韓澤南夫婦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立即登車起行。”

侯希白移到徐子陵旁,低聲道:“雲玉真什麽都不肯說,你去和她談吧!她仍在車上。”

之前發覺車廂內是雲玉真後,徐子陵把她交給侯希白,自己和陰顯鶴一口氣趕回巴東城,尚未與她有機會說話。

徐子陵點頭道:“上車說。”馬車開出。

車廂寬敞,分前中後三排座位,韓澤南夫婦和愛兒居前座,陰顯鶴獨坐中間,徐子陵與神情木然的雲玉真坐在最後排,駕車的是雷九指和侯希白。徐子陵心中生出暖意,一方麵因能先一步把韓澤南一家三口從香家魔掌中拯救出來,另一方麵車上是一直同心合力、肝膽相照的好友。何況陰顯鶴終能確定親妹子的去向,使他稍覺安心。

在這種心情下,他對雲玉真再無半點恨意,隻覺得她是命途多舛的可憐女子。低聲問她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雲玉真垂下螓首,語氣平靜的輕輕道:“香玉山出賣我。”

徐子陵不解道:“你不是和他分開了嗎?”

雲玉真一對美眸淚花滾動,舉袖抹拭眼角,淒然道:“我早心灰意冷,把仍剩下的五條船送給蕭銑,獨居巴陵不再理事。十天前香玉山派人來找我,約我在巴東城見麵,說有要事商討,隻要我交代清楚,以後可各行各路。我不虞有詐,到巴東城後始知踏進香玉山的陷阱,被巴東守軍埋伏所擒,卻沒見到香玉山。”

徐子陵心中恍然,原來香家是為對付雲玉真派人到巴東,意外地發現韓澤南夫婦的行蹤。訝道:“你既不問世事,香玉山為何仍不肯放過你?”

雲玉真道:“因為我曉得他們太多秘密,兼之我和你們關係密切,香玉山自然要殺人滅口。”

徐子陵道:“他們似乎誌不在殺你,更令人奇怪的是為何香家要把你轉交給李建成的人?”

雲玉真茫然道:“不知道。”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你和海沙幫關係如何?”

雲玉真歎道:“你該和我一般清楚,巨鯤幫和海沙幫一向因利益衝突勢不兩立,而又因我幫助你們令他們損傷慘重,‘龍王’韓蓋天因此重傷退位。他們不敢惹你徐子陵,卻視我為頭號敵人。若非蕭銑對我提供保護,恐怕我早被他們煎皮拆骨。做人做到像我這般本再沒有任何意思,但我從未想過自盡,倒是剛才我像貨物般由一批人的手轉到另一批人,若非穴道被製,我真的會一死了之。”

徐子陵明白過來,爾文煥等是要把雲玉真送給海沙幫作大禮,可能是買賣火器條件之一。這麽看,他和侯希白見到的火器交易,隻是交易的一部分。這線索非常有用,讓他曉得香家、李建成和趙德言聯成一氣,密謀扳倒李世民。假若李世民擊垮寇仲凱旋返歸長安,大有可能一晚工夫便被李建成與魔門的聯軍把天策府變成焦土,此叫先發製人。

唉!不論他是因與寇仲的兄弟之情,還是為天下萬民著想,他也不願看到寇仲被殲滅。沒有一刻,會比此時更令他感到選擇助寇仲去爭天下的決定正確無誤。

徐子陵沉聲道:“香玉山是要把你交給海沙幫,以助李建成向海沙幫購買對付李世民的歹毒火器。”雲玉真嬌軀劇震。

徐子陵道:“現在車上所有人,都懷有一個共同目的,就是把香家連根拔起,雲幫主肯參加我們,為世除害嗎?”

雲玉真愕然朝他瞧來,有點難以啟齒地說道:“子陵仍肯信任我嗎?”

徐子陵微笑道:“事實上美人兒幫主對我們並非那麽差。我和寇仲對你從來狠不下心,正如你所說的大家一直是關係密切。往者已矣,還有什麽解決不了或不信任的問題?”

雲玉真雙目殺機大盛,目光投向車外,斷然道:“他不仁我不義,香玉山要我死,我就要他亡。但寇仲肯接納我嗎?”

徐子陵道:“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那小子的心意,我可在此作出保證。”

雲玉真探手過來,緊握他的手,俏臉恢複充滿生機的采光,沒再說話。馬車朝大江方向馳去。

三道壕塹,在半個時辰內被逐一填平,填壕的唐兵功成身退,撤返營地,事實上他們已力盡筋疲,飽受風吹雨打,吃盡濕寒交襲的苦頭!

雨勢稍減,朔風漸斂,天地仍是一片茫茫大雨,“嘩啦”的風雨聲,掩蓋了兵士的呐喊聲和車輪的響音,第二批生力軍開始冒雨推進,清一色的步兵,由刀盾手、弓箭手和工事兵組成的五支隊伍,漫遍丘原的朝填平的壕塹逼至,目標是山寨的外牆。每個攻寨部隊均由十輛既能擋箭兼可撞牆的重型戰車和檑木車打頭陣,備有雲梯,像五條惡龍般緩慢卻穩定地逐步逼近。“咚!咚!咚!”百多個戰鼓同時擊打,指揮和調節著每個兵力達五千戰士,共二萬五千人的步伐,更添昏黑天地中殺伐的氣氛。

少帥軍在麻常、邴元真、跋野剛、白文原、王玄恕率領下,從主樓和山峽的營地衝出,沒人有半點猶豫。寇仲對他們的愛護,每回戰爭均是身先士卒,深深感動他們每一個人,令他們心甘情願為寇仲效死力。寇仲瞧著自己八千多個兄弟,奮不顧身地飛奔到牆頭,攀上箭樓,搬石運木,架妥投石機,做好一切準備迎頭痛擊兵力在他三倍以上的敵人,哈哈笑道:“生力軍對生力軍,我們有山寨可恃,奇險可守,目標更是清楚分明,等於把戰力提升三倍,所以一個人可頂上三個人,雙方實力扯平。”

跋鋒寒一拍背上偷天劍,笑道:“再加上刺日射月,偷天井中月,剛好蓋過敵人的優勢,我們尚有何懼哉?”

此時白文原來到寇仲身邊,說道:“陳公負責守南峽口,我撥四百人給他,少帥請放心。”

寇仲欣然頷首,輕鬆地問隨在白文原身後的王玄恕道:“你把小鶴兒安置到哪裏去?”

王玄恕無暇臉紅,目光投往推進至離最外一道壕塹不到千步,軍威震天撼地的敵軍陣容中,倒抽一口涼氣,答道:“小鶴妹子在主樓內,有無名和她作伴。唉!她本央求我讓她來幫忙的,可是玄恕怎敢讓她冒弓箭飛石之險。”

跋鋒寒虎軀忽然微震,雙目穿透茫茫大雨,投向遠前方,沉聲道:“兄弟!我們弄錯一點,對方兵力不是我們的三倍,而是六倍之上。”

寇仲大吃一驚,目光重投寨外丘原,失聲道:“熊還有八弩箭機和飛石大礮。”

麻常來到眾人身後,接口道:“肯定是由水路從洛陽運來的。”

滂沱大雨已成過去,不過老天爺仍是餘興未消,欲罷還休的下著毛毛細雨,天上烏厚的密雲消去,灰蒙蒙一片,整個戰場被籠罩在如煙如霧的細雨中。在五團攻寨敵軍後方的煙雨深處,出現漫山遍野的唐軍,分成兩軍推進,各備八弩箭機十挺、飛石大礮五台和數以百計能迅速攀牆的輕便雲梯。兩軍由矛盾兵刀手和箭手組成。更遠方看不清楚的朦朧遠處,還有排成陣勢的騎兵。寇仲的心直沉下去。這一仗如何能打?卻又是不能不打。隻應付對方二萬五千人的先鋒攻寨部隊,已足令己方力盡筋疲,牆破寨毀,傷亡慘重!更哪堪還有威力龐大的八弓弩箭機和飛石大礮的另一支實力更強大的集成部隊的摧殘。寇仲感到死亡正隨著敵人的接近一步一步地逼近。

雷九指到車廂內與韓澤南夫婦說話,徐子陵坐到駕車的侯希白旁,低聲問道:“有沒有聽到寇仲的消息。”

侯希白道:“沒有人真個曉得李世民和寇仲間發生什麽事?不過寇仲該仍在奮力頑抗,李世勣與彭梁少帥軍仍是相持不下,而洛陽的唐軍則不住由水路調赴南方,現在誰都不看好寇仲。”

侯希白瞥他一眼,見他神色平靜,心中稍安,續道:“李元吉當眾處死竇建德,實在是非常錯誤的一招,令竇軍餘部非常反感,決意擁劉黑闥與唐軍周旋到底。”

徐子陵皺眉道:“竇建德最精銳的部隊被李世民徹底擊垮,這使我想到劉大哥為何如此不智,在劣勢下仍作困獸之鬥。唉!不過他正是這種寧死不屈的英雄好漢。”

侯希白道:“在這方麵李元吉是一錯再錯,李世民不在,洛陽就由他主持,他不但不對河北軍致力安撫,還下令大舉搜捕建德舊部,逼得他們團結在劉黑闥旗下。此事更引來河北群眾極大的公憤,竇建德義釋淮安王李神通和秀寧公主的事天下皆知,李元吉殺竇建德已是不該,還要趕盡殺絕。劉黑闥能在竇建德滅亡後得到廣泛的支持,事出有因。”

徐子陵心中暗歎,若讓李元吉這種人成為當權者,天下將永無寧日,而無論李建成或李元吉,均不是治國材料,更非頡利的敵手。

侯希白道:“聽說劉黑闥在河北軍舊將範願、曹湛和高雅賢的擁戴下,於漳南縣舉義,餘部紛紛來歸,看來河北又再風起雲湧,掀起另一番風雨。”

徐子陵心忖若寇仲真能挨到宋缺大軍北上,那時李世民的處境將大大不妙,須應付兩條戰線的戰爭。

侯希白續道:“劉黑闥並非沒有後顧之憂,因為東北疆的高開道見洛陽城破,遂向唐室投降,令劉黑闥前後受敵。”

徐子陵想起高開道的大將張金樹,又聯想到山海關的杜興,岔開話題道:“我們現在到哪裏去?”

侯希白道:“為使敵人摸不到我們的行蹤,雷大哥安排好我們直抵大江,乘船順流東行,轉入運河北上鍾離,那是少帥軍的勢力範圍,韓兄一家三口將得到充分的安全保護。”

徐子陵欲語無言,如寇仲兵敗,鍾離會比彭梁早一步受到李子通的攻擊,想是這麽想,卻不願說出口來。他多麽希望能及時趕回寇仲身邊,要死大家就死在一塊兒。可是眼前的事不能不理,至少得待韓澤南夫婦和雲玉真抵達目的地,他才敢分身離開。而陰顯鶴更須他小心照顧,一旦舊病複發,那時大羅金仙都救不了他。

雲散雨收,星空卻被山寨內外數十處火頭送出的濃煙掩蓋,黯然無光。唐軍的先鋒部隊潮水般撤下斜坡,退回己方陣地,遺下的撞牆戰車不是損毀嚴重,便是著火焚燒,其中被毀的十一輛更是在寨內而非寨外。

寇仲這方此時亦不閑著,把受傷的過千戰士送往峽道安全處,由醫兵搶救治理,工事兵則在撲滅火頭,主樓被燒毀近半,塌掉所有箭樓,盡喪防禦的力量。寨牆再非完整,被敵人以撞車硬撼開三處缺口,堅固的大門更被摧毀,處處碎木殘石,提醒各人剛才激烈的戰況。唐軍傷死者過三千人,在寇仲方傷亡數字三倍之上,問題是參戰者隻是李世民三分之一的兵力,其他蓄勢以待的部隊,正開始進行第二波的強攻。

寇仲渾身浴血地立在一截尚算完整的牆頭上,回想剛才的戰鬥,就像一場噩夢,隻恨噩夢仍未過去,隻有死亡才可把夢境終結。過去的個半時辰,他們先以檑木克敵,阻止敵人攻上斜坡,再以勁箭和投石,以居高臨下之勢狠挫敵人,使對方難越雷池半步。不過優勢並不能持續多久,唐軍以繩索捆套木頭後動用騾子拖走,你擲多些下來他就多些搬走,到少帥軍檑木用罄,唐軍以雷霆萬鈞之勢冒石矢攻上斜坡,然後展開撞牆攀牆之戰,少帥軍拚死反擊,寇仲和跋鋒寒更身先士卒,施盡渾身解數,仍被敵人三次攻入寨內。直到雨勢收止,在寇仲指揮下,少帥軍頑據牆頭和主樓奮力死守,再由寇仲、跋鋒寒親領兩軍,把敵人逐出寨外,此時火器再次派上用場,殺得敵人倉皇退下斜坡,李世民適時的鳴金收兵。“咚!咚!咚!”備有八弓弩箭機和飛石大礮的一萬新增步軍和隨後的五千騎兵,在離斜坡百步許的距離停下。

寇仲隨口問道:“還剩下多少火器?”

麻常強忍著左胸的刀傷,沉聲道:“全用光了!”

寇仲虎軀一震,朝身旁的跋鋒寒瞧去,後者目光凝望敵人後方遠處,說道:“李世民終於登場了!”

寇仲心頭再震,凝神瞧去,高舉李世民旗纛兩萬以騎兵為主,步軍為副的主力大軍,開始移往前線來。

麻常道:“若我們退入峽道,該可多撐兩天。”

寇仲哈哈笑道:“我就算要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的。他娘的!何況我未必會輸。”

跋鋒寒道:“南路的機會如何?”

麻常搖頭道:“早被王君廓以土石封死,再在外邊以石寨把出路完全封閉,若要突圍,隻能向前闖。”

寇仲堅決搖頭道:“我們唯一機會是守穩山寨,擊退敵人,明天即設法修補缺口。”

後麵的跋野剛道:“可是如何應付對方的弩箭機和大飛石?”

寇仲心中暗歎,沉聲道:“唯一方法是主動出擊,由我和老跋以勁箭遙距襲敵,先亂其陣勢,然後以三千騎兵衝擊敵陣,隻要能把笨重的弩箭機和飛石大礮摧毀,敵人將戰力大減。”

眾人欲語無言。事實上為應付剛才敵人潮水式此起彼落的衝擊戰,寨內各人早疲不能興,何況敵人有五千騎兵押陣,何懼己方騎兵的衝擊?但因沒有人能想出更好的辦法,隻好閉口。寇仲曉得自己計窮力竭,但以他的性格,即使明知必死,仍要奮力鬥爭下去,直至呼出最後一口氣。

李世民的主力大軍推進至前麵部隊後約五百許步處停定。對方燃起的火把數以千計,把山寨外的原野照得血紅一片,壓倒性的軍力,如虹的士氣,確能令寨內守軍心寒膽落,自忖末日將臨。

寇仲忽然苦笑道:“這或者可叫天公不作美,剛才下的若非大雨而是大雪,現在就不會是這麽一個局麵。”

“噗!”剛登上城樓的邴元真和王玄恕同時在寇仲身後跪下,邴元真雙目含淚悲切道:“請少帥和跋爺立即突圍逃走,李世民由我門應付,少帥和跋爺將來為我們雪此血恨。”

寇仲愕然轉身,其他人早跪滿牆頭。寇仲發呆半晌,往跋鋒寒瞧去。

跋鋒寒微笑道:“不要看我,我和你般是絕不會舍棄自己的兄弟偷生的。”

寇仲仰天笑道:“好!你們快起來,我不知要怎樣說才能表達我內心的激動。要死大家一塊兒死,但我是不會死的,我仍有把握打贏這場仗。”

“咚!咚!咚!”敵人的前鋒部隊,依著戰鼓的節奏,開始向破損的山寨推進,登坡殺至。

風帆順流東下。徐子陵和侯希白在船尾監視後方動靜,看有沒有可疑船隻跟蹤。敵人是以精於搜索情報而名著天下的香家,故不得不小心從事。操舟的是雷九指一位幫會朋友的手下,對長江水道了如指掌。

雷九指來到徐子陵另一邊,興奮地說道:“今天的事是我們滅香大計的重要轉折點,該是精采絕倫。”

侯希白笑道:“如何精采?”

雷九指欣然道:“香家之所以這麽緊張,發動所有人力物力全國的去搜尋韓澤南夫婦,背後是有原因的。”

徐子陵和侯希白聽得精神一振。

雷九指續道:“當韓澤南曉得白小裳身懷六甲,決定逃走,遂小心部署,包括盜走一批重要冊籍和賬簿,內裏齊備香家分布各處青樓和賭場的詳細資料,各地領導人的薪俸和姓名。若有這批賬冊在手,香氏的罪惡王國將在我們的掌握中。韓澤南夫婦逃離香家,把賬冊藏於秘處,準備必要時以之作護身符,然後逃到香家勢力不及的巴蜀一個小城鎮。之前居住的巴東城也是沒有香家開設賭場青樓的地方,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香家勢力的分布。”

侯希白喜道:“我們立即去把這批賬簿冊籍起出來。”

雷九指道:“這批賬簿紀錄的是舊朝煬帝時期的情況,現在已有很大的變化,隻可作為一個參考,當然仍是非常有用。”

徐子陵問道:“其間有什麽變化?”

雷九指道:“香家強擄民女,有幾方麵的作用,首先是迎合楊廣的需求,投其所好,冀得楊廣的庇護以壯大和擴展香家的勢力;其次是能有充足的‘貨源’,供應各地的青樓和賭場。此外又可為魔門各派係提供新一代的弟子,讓各派係後繼有人。除這三方麵外,經訓練後的少女更可賣到權貴富家,直接賺取利錢。所以香家能在短短十多年間,勢力擴展至全國去。”

徐子陵不由往侯希白瞧去,侯希白搖頭道:“我對童年尚有清楚的回憶,與香家沒有任何關係。”

雷九指點頭道:“香家販賣人口的勾當是楊廣即位後的事,他們也猜不到楊廣敗亡得這麽快。自舊隋為宇文化及所滅,他們再不敢明目張膽的幹這幹犯眾怒的勾當。不過他們的青樓賭館已在各地生根,隻要能討好當權者,自可繼續興旺拓展。在這樣的形勢下,他們看中和勾搭上最有機會成為皇帝的李建成,故全力靠攏和擁護他。”

徐子陵沉聲道:“所以隻要登上寶座的是李世民或寇仲,香家的勢力將土崩瓦解。隻不知香家與聖門究竟是怎樣的關係?”

雷九指道:“真正的關係恐怕隻有香貴本人清楚。他該是魔門兩派六道合力栽培出來的人,透過他不擇手段的為魔門囤積財富,擴張勢力。香貴有三子,你們曉得的有池生春和香玉山,可是他們的長兄,則任你們怎猜亦猜不到。”

兩人愕然。雷九指壓低聲音道:“就是被傳為舊隋貴冑,與楊虛彥關係密切的楊文幹。他是香貴派到朝廷貼身伺候楊廣,供應他在**樂方麵需求的人。因而被楊廣賜姓楊,由香文幹搖身變為楊文幹,創立勢力廣被關中的京兆聯。依我推估,楊虛彥因身為魔門中人,兼又看中香家可資利用的價值,故與楊文幹同流合汙,表麵是全力匡助李建成,實則另懷鬼胎,隻為自己打算。”

徐子陵豁然而悟,難怪楊文幹作亂一事,牽涉到香家和魔門派係。

侯希白道:“現在香家若知韓兄夫婦與我們合作,香貴會有怎樣的反應?”

此時傑兒一蹦一跳的走來,興奮得小臉通紅地扯著侯希白的衣袖,嚷道:“娘說侯叔叔是天下最好的大畫師,叔叔啊!給傑兒、爹和娘畫一張畫像好嗎?”

侯希白無法拒絕,被他扯著去時,回頭向兩人苦笑道:“我或者不是最好的畫師,但收的潤筆費肯定是最昂貴的,不過這回是免費服務。”

一大一小去後,徐子陵沉吟道:“香家今後會作怎樣的安排?難道把所有青樓賭館全關閉嗎?”

雷九指道:“香貴至少要在勢力被連根拔起前,撤離寇仲管治的地盤。”

徐子陵仰望夜空,心中浮起寇仲的麵容,在香家被連根拔起前,寇仲能否逃過同一的命運?

寇仲和跋鋒寒踏蹬上馬,麵對推進至山寨斜坡下的敵人,兩人馬後是三千少帥軍的驍騎,整齊地排在寨門外斜坡頂處嚴陣以待,隻待寇仲發出攻擊的命令。敵人停步布陣,其前線指揮分別為羅士信和劉德威,兩人均為身經百戰的名將,知寇仲欲先發製人,衝擊己陣,忙命手下結成防禦陣勢,以矛盾手和箭手重重保護弩箭機和飛石大礮,準備對寇仲軍來個迎頭痛擊,暫成對峙的局麵。寇仲雙目神光電射,勝敗生死早置之度外,心想的是在陣亡前能予敵人多少傷害。

跋鋒寒壓低聲音向他們身後的邴元真和跋野剛道:“我和少帥先殺進敵陣,你們伺機隨後來援,記著必須集中力量,不可分散。”

邴元真和跋野剛點頭答應,天下間恐怕隻有寇仲和跋鋒寒等寥寥數人,有膽量和能力麵對敵人千軍萬馬而不懼,還敢做正麵的衝鋒陷陣。

寇仲探手輕撫馬頸,歎道:“真對不起馬兒你哩,不過我定會為你血債血償。”

邴元真兩人暗歎一口氣,在敵人箭弩齊發下,寇仲和跋鋒寒能以身免已非常難得,**戰馬定無可幸免。兩名戰士從寨內奔出,分把兩麵大盾送到寇仲和跋鋒寒手上,說是奉麻常將軍之命送來,又退回寨內去。

寇仲真氣送入盾內,發出一下錚然清響。遙望前線敵陣後方李世民的主力大軍,哈哈笑道:“我寇仲一生經曆大小戰役無數,從沒有人能奈何我,就看李世民這回能否破例。”

跋鋒寒大喝道:“熄火!”

倏地山寨所有火把全部熄滅,山寨內外頓時陷進暗黑中,寇仲一眾戰騎像融入漆黑裏去,比對下敵陣大放光明,一明一暗,驟然形成一種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寇仲一夾馬腹,奔下山坡,跋鋒寒緊隨其後。邴元真、跋野剛和寨內的麻常同聲呐喊,帶得寨內外少帥軍狂喊助威,一洗在強敵圍攻下挨打的頹氣。現在少帥軍最大的本錢,就是擁有所向無敵的兩個領袖寇仲和跋鋒寒,而成敗則在他們能否再創奇跡,使他們逃過全軍覆沒的厄運。但即使對他們極有信心的人,在麵對敵人壓倒性的優勢下,再強的信念亦難免動搖。

敵方戰鼓勁擂,箭手彎弓搭箭,凝勢以待。羅士信一聲令下,後方的戰士往前靠攏,盡量不留下任何空間,令兩人沒有從容衝進陣內的空隙。寇仲和跋鋒寒若強闖入陣,在欠缺舒展手腳空間的情況下,難免遭到被亂刀分屍之厄。

寇仲和跋鋒寒來到斜坡半途處,離最接近的敵人尚有過千步的距離,施展人馬如一之術,同時勒馬停下。戰馬仰嘶。羅士信曉得兩人要以神弓作長距攻擊,再發命令,後方騎兵各分出一千人,從左右兩翼馳出,爭取主動,同時前線兩排矛盾手和三排飛箭手,隊形整齊的往寇仲和跋鋒寒推進,戰馬奔騰的蹄音,步軍踏地的足音,構成殺伐意濃的死亡節奏。

寇仲於此千鈞一發的時刻,仍能對跋鋒寒露齒笑道:“這次老哥若沒死掉,恐怕畢玄再非你的對手啦。”

跋鋒寒環掃分從正麵攻來的步軍和從兩翼馳至的敵騎,雙目神光電射,沉聲道:“我們絕死不去。”

話猶未已,鑼聲急驟聲起,遠遠來自李世民的帥軍,竟是撤退的緊急號令。寇仲和跋鋒寒愕然以對,完全把握不到眼前發生什麽事。

徐子陵和雷九指進入船艙,正要去看侯希白的妙筆下韓氏夫婦和傑兒會是什麽模樣。雲玉真的房門打開,露出她嬌美如昔的玉容,輕輕道:“我可否和子陵說幾句話?”

雷九指拍拍徐子陵肩頭,識趣的徑自去了,徐子陵隻好進入雲玉真的小艙房,憑窗坐下。雲玉真隔幾而坐,輕歎一口氣。

徐子陵訝道:“美人兒師傅為何仍是滿懷心事?”

雲玉真露出苦澀的表情,歎道:“唉!美人兒師傅!我很久沒聽過這麽悅耳的恭維了。今天雲玉真已風光不再。子陵可體會到船在大江破浪而行的感覺?聽著吹動江水的熟悉風聲、船身輾破波浪的親切水響,一切是那麽的動人。以前我曾習以為常,甚且感到厭倦,到此時此刻才知自己失去了多麽珍貴的東西,可惜一切已不能挽回。”

徐子陵曉得她追悔往昔令手下眾叛親離的行為。沉思片刻,正容道:“要恢複以前的情況,確是沒有可能,但美人兒師傅你卻可以另一種態度對待過去。對我來說,經曆過已足夠。美人兒師傅何不收拾情懷,對將來作出明智的抉擇,生命仍將是美好和充實的。”

雲玉真苦笑道:“你和寇仲不同處,是實話實說。我本是沒什麽事的,隻是一時感觸,不吐不快。”略頓後別頭過來迎上他的目光,似是漫不經意地說道:“你們有沒有打算過怎樣對待蕭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