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仙蹤再現1
寇仲為徐子陵斟滿一杯茶,欣然道:“請陵少用茶,天氣這麽冷,趁熱喝啊!”
徐子陵訝道:“為何忽然變得這麽客氣?”
兩人黃昏時完成蜀道之旅,踏入蜀境。以他們的體能也感不支,於入蜀境後毗連的一個驛站的簡陋旅舍投宿,梳洗換衣後到食堂用飯。食堂隻得他們一台客人,夥計奉上飯菜後不知溜到哪裏去,寒風呼呼從門縫窗隙吹進來,故寇仲有天氣寒冷之語。
寇仲摸摸再吃不下任何東西的鼓脹肚子,笑道:“我是感激你走蜀道的提議,使我樂在其中,暫忘戰爭之苦,另一方麵是借你來練習謙虛,免致小勝而驕,變成妄自尊大的無知之徒。唉!不知是否得不到的東西最珍貴這道理可照搬過來用在做皇帝上,我真的愈來愈不想做皇帝,那怎及得上與陵少無拘無束遊山玩水的樂趣,當坐上那龍座時隻是蓋章畫押已忙得烏煙瘴氣。”
徐子陵歎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你現在是勢成騎虎,難道要玉致做別人的皇後嗎?”
寇仲重提道:“我真怕漢中已落入李淵之手,事情將難以善罷。咦!有人來!”
蹄聲自遠而近,由官道傳來,值此嚴寒天時,蜀道商旅絕跡,蹄音忽起,兩人均有衝著他們來的感覺。
徐子陵細聽道:“七至八騎,趕得很急。”
馬嘶響叫,顯然是來騎收韁勒馬,在旅館外下馬。
有人低喝道:“你們在外麵把風。”
寇仲愕然道:“聲音熟悉,究是何人?”
徐子陵目光投向緊閉的大門,大門“咿呀”一聲被來者推開,寒風湧入,吹得食堂數盞風燈明滅不定。
寇仲定神看去,一拍額頭與徐子陵起立相迎,笑道:“難怪這麽耳熟,原來是林朗兄!”
林朗先把門掩上,施禮道:“林朗謹代表我們烏江幫老大沙明恭迎少帥和徐爺。”
徐子陵想起當日從水路離開巴蜀,由侯希白安排坐上林朗的船,就是在那趟航程遇上韓澤南一家三口,還有雷九指,被賴朝貴騙掉身家的公良寄,他和寇仲、雷九指遂聯手為公良寄討回公道。眼前驟現故人,種種往事如剛在昨天發生,心中歡悅,笑道:“大家兄弟,說話為何這麽見外,坐下說。”
林朗哈哈一笑,欣然坐下,瞧著寇仲親自為他取杯斟茶,說道:“小弟剛才是代表敝幫說話,當然要依足禮數。能認識兩位,是我林朗一生最引以為豪的榮幸。”
寇仲放下茶壺,微笑道:“我們還不是人一個,不會長出三頭六臂,且一日是兄弟,終身是兄弟,來喝一杯!”三人以茶當酒,盡勝盡興。
寇仲道:“何不把林兄的兄弟喚進來避風?”
林朗道:“一點小苦頭都吃不消,怎麽出來混?何況我們的話不宜入第四者之耳。”
徐子陵問道:“林兄的時間拿捏得非常準確,像是和我們約定似的。”
林朗道:“自雷大哥通知我們兩位會來巴蜀,我們一直密切留意入蜀的水陸兩道,還是我最有運道,隻等兩天,就碰上兩位爺兒。”
寇仲故作不耐煩道:“又來了!什麽爺前爺後、爺長爺短的?他叫小徐,我叫小寇,你叫小林。小寇有點不妥,像當小毛賊似的,還是小仲或阿仲吧!”
林朗露出受寵若驚的神情,感動地說道:“能交到徐兄和少帥兩位肯念舊的朋友,確是我的福氣。”
徐子陵道:“成都發生什麽事?為何要在我們到成都前先一步截著我們?”
林朗道:“巴蜀現在的形勢非常緊張,宋缺的水師在我離開成都的前一天以壓倒性優勢兵不血刃的進占瀘川郡,把解暉的人全體逐出,以後任何人想從水道離蜀,都要得宋家軍點頭才成。”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頭皮發麻,宋缺用兵確有鬼神莫測的本領,要知瀘川位於成都之南,處於大江和綿水交匯處,從那裏逆江發兵,兩天可開至成都,緊扼成都咽喉。瀘川失陷,解暉勢將被壓得動彈不得。看似簡單的行動,其中實包含長年的部署和計劃,攻其不備,令瀘川郡解暉方麵的人馬全無頑抗的機會。
寇仲道:“解暉有什麽反應?”
林朗道:“當然是極為震怒,宣布絕不屈服。現在正從各地調來人手,防衛成都。更在與四大族談判決裂後,下令四大族的人離開成都,巴蜀內戰一觸即發。雷大哥和侯公子怕他引入唐軍,又怕你們不明白情況貿然入城,所以著我們想辦法先一步通知兩位。”
徐子陵大感頭痛,難道寇仲一語成讖,巴蜀的事隻能憑武力解決,看誰的拳頭硬?
寇仲沉聲道:“解暉是否意圖重奪瀘川?”
林朗露出不屑神色,冷哼道:“他能保著成都已相當不錯,豈敢妄動?不過若唐軍入蜀,形勢卻不敢樂觀,成都雖位處平原,但城高牆厚仍不易攻破。”他顯然站在寇仲的一方,從這身份角度看巴蜀的情況。
寇仲道:“入蜀前,我們聽到消息指李世民和西突厥的統葉護結盟,所以統葉護夥同黨項助李世民保巴蜀,是否確有其事?”
林朗道:“的確有這謠傳,卻無人能分辨真假。不過巴蜀四周崇山峻嶺環繞,北有秦嶺、巴山,東為巫山阻隔,西有岷山千秋積雪,南則武陵、烏蒙山脈綿亙,成為隔絕的四險之地,惟隻陸路的蜀道和三峽水道作交通往來,西塞外族即使有意沾手巴蜀,亦有心無力。”
徐子陵道:“那是否有大批西突厥和黨項的人出入獨尊堡呢?”
林朗道:“近日成都是多了一批西域人,但不清楚他們與解暉的關係。他們包下五門街的五門客棧,人數在五十人間,有男有女。”頓頓後冷哼道:“解暉不自量力,竟妄想對抗宋缺,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以前還說李唐聲勢與日俱增,一時無兩,宋閥偏處嶺南,鞭長莫及。可是現在少帥軍助守洛陽一戰以寡抗眾,雖敗猶榮,且沒有失去半分土地,宋缺更率大軍出嶺南支持少帥,杜伏威又公開宣布站在少帥一方,天下形勢逆轉,沒有人能明白為何解暉仍投向殺李密誅建德的李淵。”
寇仲愕然道:“消息傳播得這般快,你老哥好像比我更清楚情況。”
林朗點頭道:“確有點奇怪!以往有關蜀境外的戰爭情況,要經過頗長的一段時間事情才會逐漸清晰,但這次有關少帥征南伐北的彪炳戰績,卻是日日新鮮、源源不絕,最後證實非是謠言。”
徐子陵暗讚石之軒掌握宋缺心意的精準,借消息的傳播把天下人民潛移默化,種下寇仲仁義無敵的形象,蓋過李世民的風頭,展露李淵的不仁不義,此正兵法最高境界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精采絕倫的運用,宋缺在這方麵的手段出神入化,教人歎為觀止。以往李世民所到處人人望風歸附的日子,在寇仲冒起後,將一去不返。
林朗續道:“尤其是杜伏威宣布江淮軍投向少帥,令解暉陣腳大亂,羌族的‘猴王’奉振、瑤族的‘美姬’絲娜、苗族的‘鷹王’角羅風、彝族的‘狼王’川牟尋聯合表態支持宋缺,導致與解暉關係破裂,到宋缺占領瀘川,解暉不理兒子反對,一意孤行要把四族的人逐離成都,號召成都人支持他,當然是反應冷淡。聽說他下麵很多人不同意他的主張,認為巴蜀至少該維持中立。”
寇仲不解道:“他有什麽本錢?”
林朗不屑道:“他哪來抗宋缺的本錢可言?現時在成都屬他獨尊堡係統的人馬肯定不過萬人,比起宋家軍隻是不堪一擊的烏合之眾。據傳解暉派人往長安求援,但遠水難救近火,李唐剛得洛陽,陣腳未穩,又要應付為竇建德起兵複仇的劉黑闥,自顧不暇,解暉選擇忠於李淵,沒人不認為是自尋死路。”
寇仲訝道:“你老哥真有見地,把情況看得如此透徹。”
林朗赧然道:“這消息是由長安方麵傳來的,故人人深信不疑。”
寇仲拍桌道:“我的未來嶽丈真厲害。”
徐子陵點頭同意,隻有他明白寇仲有感而發的這句評語,林朗則聽得一臉茫然。
寇仲沒有向林朗解釋,隻道:“成都現在情況如何?”
林朗道:“解暉嚴密控製成都,門關緊張,受懷疑者不準入城,子時後實施宵禁直至天明。雷大哥、侯公子和蝶公子在我們安排下避往公良寄在成都的老宅,所以我必須先一步通知你們,我有辦法把你們弄進城內去。”
寇仲哈哈笑道:“多謝林兄好意,不過我兩兄弟想堂堂正正的入城,愈轟動愈好。”
林朗色變道:“可是解暉人多勢眾,我怕你們會吃虧。”
寇仲瞧徐子陵一眼,見他沒有反對,膽子立即大起來,壓低聲音道:“我們什麽場麵未見過,隻要做足準備工夫,我有把握一舉粉碎解暉的信心和鬥誌。”
林朗皺眉道:“什麽準備工夫?”
寇仲欣然道:“這方麵由你老哥負責,隻須動口而不便動手,把我們要到成都與解暉麵對麵談判的消息廣為傳播,愈多人曉得愈好。我們在這裏逗留兩天養精蓄銳後始上路,希望到達成都時,成都城內沒有人不知此事。”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何不由你寇少帥親自執筆,修書一封,請人送予解暉,說你在某日某時到訪,要麵對麵與他作友好的交談,不是更有派頭嗎?”
林朗讚許道:“我隻要把投拜帖的事傳開去,更有根有據。”
寇仲抓頭為難道:“可是白老夫子尚未傳我如何寫信的秘訣。”
徐子陵忍俊不禁笑起來道:“放著代筆操刀的高手侯公子不用,你當熊,什麽少帥,此叫用人之術,橫豎巴蜀沒人見過你畫押,可一並請希白代勞。”
寇仲大笑道:“我真糊塗,就這麽決定。解暉啊!這將是你最後一個機會,不好好把握,定要後悔莫及。”
與林朗在驛站碰頭約兩天後,寇仲和徐子陵動身往成都,為避人耳目,他們不走官道,攀山過嶺的趕路。當成都在望,天仍未亮,城門緊閉。兩人藏身在成都東麵五裏許外一處與林朗約定的密林中,靜候城門開放的一刻。他們盤膝坐在樹林邊沿,感受著黎明前的清寒和寂靜,默默瞧著天色由暗轉明。
寇仲像不敢驚擾四周莊嚴寧和的氣氛,輕輕道:“我現在最害怕的事,是米已成炊,解暉引唐軍入蜀,那就隻餘武力解決一途。”
徐子陵搖頭道:“我看解暉不會如此不智。宋缺兵鎮瀘川,是向他發出警告,隻要唐軍入蜀,他立即以雷霆萬鈞之勢攻擊成都,由於得四大族呼應,解暉確是不堪一擊。成都若入宋缺手內,入蜀的唐軍將陷進退維穀的劣局。”
寇仲皺眉道:“唐軍死守漢中又如何?”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沒有李世民,漢中何足懼哉?”
寇仲沉吟道:“巴蜀可說是關中的大後方,如入我之手,將開啟從南麵攻打長安的方便大門,李淵將門出身,該曉得漢中的重要性不在襄陽之下。雖沒有李世民在主持大局,此仗也不容易打。”
徐子陵道:“你是心中有鬼,所以生出李淵不得不護守漢中的看法。事實上李淵根本不怕你進軍長安,還歡迎你去送死。當你因攻打長安傷亡慘重時,關中各城諸路唐軍齊發,在正常情況下,少帥軍勢將全軍覆沒。若我是李淵,絕不會抽空長安兵力去守隻有長安十分之一規模和防禦力量的漢中城。”
頓了頓續道:“李淵既是將帥之才,該著眼全局,先全力平定北方,**平劉大哥的河北餘黨,待風雪過後,分兵南下,攻打彭梁和老爹,這才是正確的策略。誰想得到你有楊公寶庫此一奇著。唉!”
寇仲安慰道:“妃暄絕不是這種人,我有百分百的信心。”
破風聲起,自遠而近。來的是雷九指、侯希白、陰顯鶴和林朗,此時天色大明,城門開啟,四人出城來迎。寇仲、徐子陵起立迎接。
雷九指入林後劈頭道:“你們若不想由城門口直殺到蜀王府,最好由我們設法偷弄你們進去。”
寇仲訝道:“解暉從獨尊堡遷進蜀王府嗎?”
侯希白歎道:“解暉接信後,把獨尊堡的婦孺和族內大部分子弟兵撤往城內的蜀王府,獨尊堡現在隻得數十人留守,隻是這行動,可看出解暉不惜一戰的決心。成都沒人明白解暉怎會下這麽大的決心,孤注一擲的投向李淵。”
林朗道:“我們在東門交信後,一直留意解暉的動靜,發覺他立即加強城防,還從附近調來人手,我怕他誤會寇兄是向他下戰書。”
侯希白苦笑道:“我代少帥寫的信用辭小心,給足他麵子,他該不會看不懂我們求和之意。”
雷九指悶哼道:“解暉冥頑不靈,任你在信內寫得天花亂墜,他看不入眼奈何!”
徐子陵問道:“瀘川的宋家軍有什麽動靜?”
林朗道:“瀘川宋家軍由宋家後起一代著名大將宋法亮指揮,正不住集結物資兵力,又往四周城鎮擴展,北攻成都的意圖非常明確。我們把少帥向解暉投帖問路一事廣為傳播,四大族聞訊後宣布結成四族聯盟,聲稱歡迎少帥來蜀,弄得成都形勢更趨緊張。”
寇仲皺眉道:“四族在城內仍有據點嗎?”
林朗道:“成都一向是諸族聚居之地,四族在城內勢力根深蒂固,豈是解暉說趕便趕得走的。現在城內十多個裏坊仍控製在四族手上,少帥可說來得及時,令解暉暫緩向四族開戰的危機。”
雷九指道:“依我的意見,你們最好從南門入城,先和四族首領套交情,然後設法與解暉坐下來把事情解決。”
寇仲露出充滿自信的微笑,搖頭道:“這隻會促成內戰,我仍堅持從東門入城,解暉若然動粗,我會教他大吃苦頭的。”
徐子陵皺眉道:“你不是準備大開殺戒吧!一旦開始流血,情況將一發不可收拾。”
寇仲從容道:“陵少放心!我們是來求和不是求戰。說到底,由於四大族在旁虎視眈眈,解暉當不敢調動全城人馬來圍攻我們,更何況解暉內部不穩,頂多調派一些心腹手下來動手,我們則進可攻,退可逃。不是我自誇,憑我兩兄弟現在的功夫,解暉仍未有留下我們的資格。”
一直沉默的陰顯鶴插嘴道:“還有我陰顯鶴。”
寇仲笑道:“希望不用陰兄動手助拳,你們先回城內作旁觀者,半個時辰我和陵少會堂而皇之的從東門入城,看解暉是否屬明白事理的人。”
寇仲和徐子陵談笑自若的沿官道朝東門走,徐子陵固是沒有武器,寇仲因把井中月和刺日弓藏在楚楚為他縫製、曾飽受劫難的羊皮外袍內,表麵亦是兩手空空,沒有絲毫殺伐的意味。
寇仲笑道:“生命最動人的地方,是沒有人能逆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麽事,有什麽變化。像我們現在的情況,入城後解暉會怎樣對付我們,或索性拒絕我們入城,想想也覺有趣。”
徐子陵歎道:“你的膽子愈來愈大,會不會是過於自信?以現在的形勢,我們這樣入城,是逼解暉不惜一切的殺死我們,否則他威信何存?”
寇仲不同意道:“解暉終在江湖混過,俗語又有雲兩國相爭不斬來使。至少解暉會和我們見個麵,聽聽我們有什麽話說。”接著苦笑道:“若非看在玉致的情分上,我定不會到城內冒險,所以有一線機會,我也要爭取,希望隻須動口不用動手。”
徐子陵沉聲道:“我是因同一理由,陪你做送兩頭肥羊入虎口的傻瓜。不過仍擔心一個不好,會立即觸發解暉跟四大族的內戰。”
寇仲聳肩道:“解暉應不是如此愚蠢的人,所以危與機是兩者並存,就看我們的應對。”
城門在望,他們從外瞧去,不覺任何異常的情況,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沒有平民百姓出入,整條官道空寂無人,隻他兩兄弟悠然漫步。驀地蹄聲響起,十多騎從城門衝出,筆直朝兩人馳來。
徐子陵立定道:“帶頭的是解文龍。”
寇仲退回他旁,凝神瞧去,沉聲道:“見不到解暉嗎?”徐子陵搖頭表示沒有見到。
十多騎勒馬收韁,戰馬仰嘶,在解文龍帶頭下,十多騎同時下馬,整齊劃一,人人年輕力壯,體型壯碩慓悍,均是獨尊堡後起一代的高手。
解文龍趨前兩步,來到兩人半丈許處施禮道:“解文龍謹代表獨尊堡恭迎少帥和徐公子大駕。”
兩人聽得你眼望我眼,這樣的接待,大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當然也可能是解暉來個先禮後兵,待他們陷入絕境時方顯露真麵目。
寇仲嗬嗬一笑,還禮道:“解兄不用多禮,折煞小弟哩!我們不請自來,唐突無禮,解兄勿要見怪。”
解文龍忙道:“哪裏!哪裏!”說罷令人牽來兩匹空騎,說道:“家父在城中恭候兩位大駕,請讓文龍引路。”
雙方踏蹬上馬,寇仲居中,徐子陵和解文龍策騎左右,在十多騎簇擁下,往東門緩馳而去。
寇仲在馬上向解文龍問道:“嫂子好嗎?”
解文龍可能沒想過寇仲會以如此親切友善的態度語氣跟他說話,微一錯愕,接著神色轉黯,頹然道:“近日發生的每一件事,均是她不願見到的,少帥認為她近況會是如何呢?”
寇仲歎道:“這正是我和子陵來訪成都的原因,希望化戾氣為祥和。坦白說,直至此刻小弟仍不明白大家因何弄至此等田地?”
解文龍目注前方,木無表情地說道:“有些事文龍不方便說,家父自會給少帥一個明白。”
寇仲聽得心中一沉,照解文龍的神態語調,解暉肯和氣收場的機會微乎其微。尚可慶幸的是解暉願意與他們說話,表現出與宋缺齊名的巴蜀武林大豪的氣度。徐子陵卻於解文龍說這番話時,心中湧起奇異莫名的感覺,似像在城內等待他們的,不隻是解暉和他的解家軍那麽簡單,至於還有什麽人,他卻沒法具體想出來。
三騎領頭馳進門道,守城軍列隊兩旁,排至城門入口處,每邊約五十人,同時高聲舉兵器致敬禮,揚聲致喏,回**於門道的空間內。可是比起當日龍泉城外麵對金狼軍的千兵萬馬,這種氣勢隻屬小兒科。見微知著,解家軍無可否認是一支精銳的勁旅,非是烏合之眾,故能令解暉於隋亡後穩撐著巴蜀的局麵,保持偏安,沒人敢來犯。而這情況終被本與解暉關係最密切的宋缺打破。連接城門出口的大街不見半個行人,店鋪閉門,一片山雨欲來前的緊張氣氛。
寇仲和徐子陵的目光直抵長街遠處負手獨立,值此寒冬時分,仍隻是一襲青衣,外罩風氅的中年人,比對起兩旁全副武裝的戰士,使他分外有種超然的意味。此人額高鼻挺,膚色黝黑,神情倨傲冷漠,隨隨便便地站在那裏,自有一股威鎮八方的霸道氣勢,雖稍遜宋缺那種睥睨天下、天地任我縱橫的氣概,仍可令任何人見而起敬,印象深刻。身上沒佩任何兵器,不過誰也不敢懷疑他具有淩厲的殺傷力。寇仲和徐子陵暗叫不妙,解暉正是那種絕不受威脅的人,擺出此等陣仗,表明不怕硬撼的鬥誌和信心。
解暉隔遠淡然自若道:“本人解暉!歡迎少帥與子陵光臨成都。”
聲音悠然傳來,沒有提氣揚聲,每音每字均在兩人耳鼓內震鳴,單是這功力,足令兩人生出謹慎之心,不敢大意輕敵,連可從容逃退的信心亦告動搖。人的名聲,樹的影子,解暉當然非是等閑之輩。
寇仲在馬上抱拳應道:“堡主於百忙中仍肯抽空見我們兩個未成氣候的小子後輩,是我們的榮幸。”
解暉哈哈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少帥謙虛了!現在天下誰不曉得兩位大名。”
寇仲為表示尊敬,於離解暉五丈外下馬,其他人連忙跟隨。空寂的大街本身自有其靜默的壓力,令人有透不過氣的感受。雙方對答的音響回**長街,氣氛沉凝,充滿大戰一觸即發的內在張力。解暉沒有分毫一言不合即動幹戈的意思,雙目射出複雜難明的神色,凝視寇、徐兩人,又以徐子陵吸引他大部分的注意。
其他人仍立於下馬處,由解文龍陪兩人朝解暉走去。寇仲和徐子陵見慣場麵,雖處身危機四伏的險地,仍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態度。
解暉兩眼射出讚賞的神色,大大衝淡原本鬱結於雙目的肅殺神情,微笑道:“兩位千裏而來,解某準備好一桌清茶素點,為兩位洗塵。”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你眼望我眼,既為解暉肯坐下來和他們說話意外,更為是清茶素點而非美酒佳肴百思不得其解。
寇仲暗感不妥,卻沒法把握到不妥當在什麽地方,忙道:“承蒙堡主盛意款待,大家可以坐下喝杯清茶,談天說地,人生還有什麽比這更愜意的事?”
徐子陵一顆心則不受控製的劇動幾下,隱隱預感到某些完全在他們想象之外的事正在前路上等待他們。
解暉現出一絲苦澀無奈的笑意,微一點頭,輕呼道:“啟門迎賓!”
“咿呀!”在四人立處,左方一所原是門扉緊閉的菜館大門,中分而開,兩名解家戰士神態恭敬的從內而外地推開大門,動作緩慢穩定,逐分逐寸顯露菜館大堂的空間。本應排滿桌子的菜館大堂似乎隻餘正中一桌,予人異乎尋常的感覺。可是吸引兩人注意的,卻是安坐於桌子朝街那邊椅上一塵不沾的動人仙子,她正以恬靜無波的清澈眼神,凝望街上的寇仲和徐子陵。徐子陵什麽井中月、劍心通明全告失守,虎軀劇震。
寇仲不比他好上多少,猛顫失色驚呼道:“妃暄!”
竟是師仙子重返人世。她出現得如此突然,出人意料!像她的色空劍般令人難以招架。任他們如何思慮周詳,不錯過任何可能性,仍想不到會在城內遇上師妃暄。
徐子陵全身發熱,腦際轟然,心海翻起不受任何力量約束的滔天巨浪。曾幾何時,他是那麽地渴望可與她重聚,向她傾訴心中的矛盾和痛苦,隻有她才明白的矛盾和痛苦,懇請她使出仙法營救他。曾幾何時,他曾失去一切自製力的苦苦思念她,至乎想過拋下一切,到雲深不知處的靜齋,隻為多看她一眼。沒有她的日子度日如年,可是殘酷的現實卻逼得他默默忍受,原因是怕驚擾她神聖不可侵犯的清修。在洛陽之戰自忖必死之際,他終忍不住分身往訪了空,透過了空向她遙寄心聲,希望她體諒自己違背她意旨的苦衷。
被楊虛彥重創後,徐子陵再遇石青璿,當他的心神逐漸轉移到她的身上,對師妃暄的苦思遂由濃轉淡,深埋心底,可是她卻於此要命時刻出現,還關乎到寇仲取得最後勝利的大計,造化弄人,莫過乎此。師妃暄仍是男裝打扮,上束軟頭,粗衣麻布,外披棉襖,素白襯素黃,足踏軟革靴,背佩色空劍,神色平和,令人無法測知她芳心內的玄虛。見兩人呆瞧著她,淡然自若的盈盈立起,唇角飄出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柔聲道:“少帥、子陵請!”
寇仲和徐子陵像被隱形線索操控著的木偶般忘記解暉父子,不約而同呆呆地往菜館走去。本是普通不過的一間食館,立即由凡塵轉化為仙界,全因仙蹤乍現。解暉父子跟在兩人身後,招呼他們入座。兩人呆頭鳥般依循解暉指示在師妃暄對麵坐下,解暉父子陪坐兩邊。師妃暄親自為各人斟茶,然後坐下。菜館除這席素菜和圍桌而坐關係複雜至怎也說不明白的五個人外,再沒有其他人,開門的戰士默默為他們掩門後,退到館子外。
解暉舉杯道:“兩位不論來成都所為何事,一天未翻臉動武,仍是我解暉的貴客,解暉就借此一盞熱茶,敬兩位一杯。”
徐子陵避開師妃暄似能透視人世間一切事物的清澄目光,投往清茗,暗歎一口氣,舉杯相應。
寇仲則一瞬不瞬地迎上師妃暄的目光,緩緩舉杯,目光移向解暉,恢複冷靜地沉聲道:“我寇仲希望下一次見到堡主時,還可像現在般坐下喝茶。”
四個男人均是一口喝盡杯內滾熱的茶,師妃暄淺嚐一口,悠然放下茶杯,神態從容自在,似是眼前發生的事與她沒半點關係。
解文龍道:“這些素點均是賤內親手下廚做的,請勿客氣。”
寇仲舉箸苦笑道:“我本食難下咽,但既是解夫人一番盛意,怎敢辜負?子陵來吧!我們齊齊捧少夫人的場。”
兩人食不知味的嚐了兩件素點後,解暉歎道:“撇開我們敵對的立場不論,兩位是解某在當今之世最看重的人,單是你們在塞外為我漢人爭光,任何人也要由衷讚賞。”
師妃暄沒有絲毫發言的意思,饒有興致地瞧著神情古怪啃吃著東西的徐子陵,秀眸射出溫柔神色。
寇仲頹然道:“坦白說,我本有千言萬語,要向解堡主痛陳利害,免致我們幹戈相見,兩敗俱傷,並禍及巴蜀的無辜百姓。可是妃暄仙駕忽臨,弄得我現在六神無主,不知說什麽好,不如請妃暄和堡主賜示心意。”
師妃暄抿唇微笑,不置可否,目光投往解暉。解暉沒有望向任何人,陷進深沉的思索中,雙目射出蒼涼的神色,望著屋梁,不勝感慨地說道:“我解暉縱橫天下數十年,從沒懼怕任何人,更不賣任何人的賬,隻有兩個人是例外。”
解文龍垂首不語,似在分擔解暉心中的痛苦。
寇仲訝道:“敢問這兩位能令堡主不能不賣賬的人是誰?”
解暉目光移向寇仲,變得銳利如刀刃,沉聲道:“有一事我必須先作聲明,以免少帥誤解。不論兩位是否相信,權力富貴於我來說不外過眼雲煙,毫不足惜。如非天下大亂,我早退隱山林,把家當交給文龍打理,再不過問世事。所以楊廣遇弒身亡,我與巴盟締定協議,保持巴蜀中立,免百姓受戰火**摧殘,靜待統一天下的明主出現。”
聽到解暉這番說話,徐子陵忍不住往師妃暄瞧去,這仙子生出感應似的迎上他的目光,輕柔地頷首點頭,表示解暉說的是由衷之言。
寇仲卻聽得眉頭大皺,不解道:“既是如此,堡主何不繼續保持中立?”
解暉沒有答他,露出緬懷的神色,回到先前的話題,像喃喃自語地說道:“在三十多年前一個炎熱的夏日,那時我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宋大哥為家族押運一批鹽貨來蜀,我則代表族人接收鹽貨。我從未見過像宋大哥如此英雄了得,不可一世的人物,令我一見心折,大家結成好友,聯手掃**當時肆虐蜀境內的凶悍馬賊,幾番出生入死,並肩作戰,宋大哥且曾多次在極度凶險的情況下不顧生死的維護我。而我解暉之所以能有今天,全仗宋大哥為我撐腰,無論外麵如何紛亂,從沒有人敢犯我境半步,皆因天下人人均知犯我解暉,必觸怒宋缺。天下誰敢開罪宋缺?”
揣測和事實可以相距這麽遠,寇仲直至此刻親耳聽到解暉剖白與宋缺的關係,始曉得自己誤解解暉。這位巴蜀最有權勢的世族領袖並非因戀棧權位背宋缺投李家,卻是另有原因,關鍵就在宋缺外解暉不得不賣賬的另一人。會是誰呢?
徐子陵在師妃暄仙蹤再現後,隻有心亂如麻四個字可形容他的心情。石之軒不幸言中,當李世民陷於生死存亡的關頭,梵清惠不會坐視。在寇仲和宋缺的陣營外,隻有師妃暄明白巴蜀是不容有失,若漢中陷落,寇仲可直接入關攻打長安,而楊公寶庫則可令李淵失去長安的最大優勢。師妃暄現蹤於此,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一招。
寇仲的聲音響起道:“我明白了!敢問堡主,另一位堡主不得不賣賬的人是誰?”
解暉沉浸在往昔的回憶中,不勝欷歔地說道:“有很多事我不敢想起,現下更不願再提。一直以來,宋大哥是解暉最敬服的人,到現在仍沒有改變。若有選擇,我絕不願違逆他的旨意,何況玉華是我最鍾愛的好兒媳。”
解文龍一顫道:“爹!”
解暉舉手阻止他說下去,平靜地說道:“另一位就是妃暄的師尊梵齋主,她因秀心和石之軒的事踏足江湖,而我和宋大哥亦因秀心要尋石之軒晦氣,大家相逢於道左,似無意實有緣。她與大哥的一席言談機鋒,我雖隻是旁聽者,卻記得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更感受到她悲天憫人的情懷,為萬民著想的偉大情操,不敢有片刻忘記。”
接著望向師妃暄,雙目透出溫柔之色,慈和地說道:“所以當妃暄為李世民來向我說項,解釋她選擇李世民的前因後果,我是首次在重要事項上沒征得大哥同意,斷然答應妃暄開出的條件,為的不是我解家的榮辱,而是天下萬民的福祉,到今天仍不後悔,隻痛心得不到大哥的諒解。我最不想與之為敵者,今天卻是我的敵人,但我心中沒絲毫怪責大哥,他有他的立場和看法,沒有人可以動搖他的信念。我當然不成,清惠亦無法辦到,我最不願目睹的情況,變成可怕的現實。”
寇仲和徐子陵終明白過來,解暉雖沒說清楚他和梵清惠的關係,顯然他和宋缺均對梵清惠曾生出愛慕之意,但由於梵清惠出世的身份,當然不會有結果,就像徐子陵和師妃暄的關係。試想換成徐子陵是解暉,師妃暄的弟子在若幹年後來求徐子陵,他可以拒絕嗎?徐子陵和寇仲均對解暉觀感大改,感到他是值得尊敬的前輩宗師。
寇仲的目光從解暉移向師妃暄,歎道:“妃暄可知事情到達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我雖諒解堡主的苦衷,可是我與李世民結下解不開的深仇,且非我寇仲一個人的事,而是宋家和少帥聯軍全體的願望,故一切隻能憑武力解決,沒有另一個可能性。”
師妃暄微笑道:“既是如此,我們憑武力來解決吧!”
寇仲和徐子陵同告愕然,乏言以對。
師妃暄口雖說動手,神情仍是古井不波,清澄的眸神閃動著深不可測的異芒,顯示出比在塞外時更精進的修為。但隻有徐子陵明白她已臻劍心通明的境界,如石之軒般令他的靈覺無法捉摸。
寇仲啞口無言迎上她的目光,好半晌始懂,失聲道:“妃暄應是說笑吧!你豈是憑武力解決事情的人?”
師妃暄輕柔的微笑道:“話是你說的,當其他一切方法均告無效,例如解釋、勸告、懇求、威迫等等,那除武力外尚有什麽解決的方法?妃暄是絕不會坐視巴蜀落入少帥手上。”
徐子陵歎道:“妃暄……”
師妃暄容色平靜地截斷他的話,目光仍絲毫不讓的凝視寇仲,說道:“不論子陵以前有千萬個助你兄弟寇仲的理由,所有這些理由均成過去,天下已成二分之局,子陵請勿介入妃暄和少帥間的糾紛。”
徐子陵心中一陣難過,一邊是自己仰慕深愛的玉人,一邊是自小混大的拍檔兄弟,他可以怎麽做呢?忽然間,他重陷左右做人難的苦境。
寇仲雙目神光大盛,變回充滿自信無懼天下任何人的少帥,微笑道:“請師仙子劃下道兒來。”
解暉父子望著師妃暄,露出等待的好奇神色,顯然他們並不知道師妃暄的“武力解決”是怎麽一回事。
師妃暄從容道:“巴蜀的命運,就由妃暄的色空劍和少帥的井中月決定如何?”
徐子陵、解暉和解文龍無不色變。
寇仲失聲道:“你說什麽?妃暄不要唬我。”
師妃暄露出無奈的表情,歎道:“這等時刻,妃暄哪還有和你開玩笑的心情。不論你是否答應,這是妃暄唯一想到解決問題的方法。”
寇仲求助地望向徐子陵,後者以苦笑回報,遂把目光再投往師妃暄,哭笑不得地說道:“妃暄有沒有想過這是多麽不公平!我就算不看陵少的份上,仍無法狠下心腸痛施辣手對付你,甚至不敢損傷你半根毫毛,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必輸掉巴蜀無疑。”
師妃暄淡淡地說道:“妃暄不是要和你分出勝負,而是分出生死,你若狠不下殺妃暄的心,根本沒當皇帝的資格!古往今來成大事者,誰不是心狠手辣之輩,凡擋著帝座的障礙物,一律均被清除。”
寇仲苦笑道:“那你挑李世民作未來真主時,是否發覺他有這種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