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六章 淨院之戰1

寇仲人雖在筏上默默搖櫓,心神卻超越木筏和伊水、即將來臨的宋缺與寧道奇的決戰、甚至超越地域的局限。塞內塞外所有山川地理形勢、風土人情、民族與民族間、國與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一概了然於胸。他遍遊天下,經曆大小戰爭、守城攻城、逃亡追擊,這許多累積起來的寶貴經驗,配合宋缺多番循循善誘,使他像打開靈竅般通明透徹地掌握到敵我雙方的虛實強弱,有如他的井中月般,能透視敵人的諸般玄虛真如。從沒有一刻他更知己知彼,統一天下的全盤戰略浮現腦際。他清楚曉得當他重回彭梁之時,他會拋開一切,包括個人的喜樂困擾乃至宋缺的生死,領導少帥軍踏上統一天下的大道。他為的不是個人欲望的滿足,而是天下百姓的和平幸福,他們受夠了!好該結束長期分裂戰亂的苦難。

三人圍爐火而坐,繼續享受烤狼肉宴,雪粉不住從破開的大門隨風卷入,吹得爐火明滅不定,如此風雪寒夜,別有一番令人難忘的滋味。

可達誌有感而發地說道:“巴蜀現在成為很多人理想的避難所,少帥能保命離開洛陽返回彭梁,又得宋缺出兵助陣,勢力大增,南方早晚是他的天下。隻要不是無知之徒,當知他和長安的鬥爭,將為自大隋覆滅以來最激烈和牽連最廣的。除巴蜀外,中原恐怕沒多少地方能避過戰火。”

徐子陵很想問他你們突厥人是否準備大舉南侵,終沒有說出口。

可達誌續道:“現在形勢對少帥非常有利,李世民雖成功消滅竇建德,又擊垮王世充取得洛陽,可是因被你們突圍逃走,劉黑闥更在範願、曹湛、高雅賢支持下再起兵反唐,他又被李建成和眾妃向李淵分進讒言,說他眷念與你們的舊情,決心不足,令李淵大為震怒,三度傳詔逼他回長安述職解釋,聽說他如今正在回長安的路上。若我是李世民,索性率軍回攻長安,以泄心頭怨恨。你不仁我不義,父子兄弟又如何?”

徐子陵心中暗歎,李淵這叫自毀長城,若李世民被魔門害死,突厥大軍立即發動大規模的入侵戰,李唐之勢危矣。不禁問道:“劉黑闥情況如何?”

可達誌露出不屑神色,說道:“李世民不在,領兵伐劉的責任落在李元吉身上,李神通副之。在我離開長安前,聽到的消息是李元吉和李神通與幽州總管李藝合兵,會師五萬餘人,迎劉黑闥軍於饒陽,雖未知勝負,可是劉黑闥名震山東,且最善雪戰,故並不看好屢戰屢敗的李元吉。”

徐子陵一呆道:“劉黑闥的勢力竟擴展得迅速至此?”

可達誌道:“李元吉當眾處死竇建德乃最大失著,隻李淵視如不見,此事令山東百姓極度憤慨,竇建德舊部更是萬眾一心的要為主子複仇,血債血償。劉黑闥的戰略兵法也確是非常出色,先據漳南,再破隃縣,李唐的魏州刺史權威和貝州刺史戴元祥均被劉黑闥斬殺。這勢如破竹的節節勝利,令歸附者日眾,已投降唐室的徐圓朗拘禁唐使盛彥師後,率兵響應劉黑闥,被封為大行台元帥。若劉黑闥能撐至少帥軍北上,長安將難逃覆亡的厄運,縱有李世民又如何?”頓了頓又道:“據傳劉黑闥和你們關係密切,是否確有其事?”

徐子陵正大感頭痛,劉黑闥的興起,使天下的紛亂更多添變量,暗歎一聲,點頭道:“確是事實,但將來大家的關係如何發展,恐怕隻有老天爺知道。”

可達誌目光落到陰顯鶴身上,微笑道:“想不到陰兄會與子陵一道走,陰兄仍像龍泉時般不愛說話。”

陰顯鶴勉強擠出一絲笑意,略示友善,仍沒有說話。

可達誌轉向徐子陵道:“子陵不是要到長安去吧?”

徐子陵無奈答道:“正是要到長安去辦點私事,與寇仲的大業沒有關係,可兄對我有什麽忠告?”

可達誌沉聲道:“隻有一句話,是長安不宜久留。”

徐子陵明白與他雖未至於正麵衝突,終是敵對的立場,可達誌肯說出這句話,非常難得。點頭表示應允。

可達誌道:“尚有一事,是高麗王正式向李淵投牒,說高麗第一高手‘弈劍大師’傅采林將代表高麗,到長安與李淵見麵,順道見識中原的武學,看來他是有意挑戰寧道奇又或宋缺,以振高麗威名,若他真能獲勝,比打贏一場硬仗更收震懾之效。”

徐子陵心叫不妙,傅采林遠道而來,焉肯放過他和寇仲,問題在他們又絕不能讓娘的師傅有損威名,令他們進退兩難。

可達誌雙目射出異樣神色,頹然道:“秀芳大家會隨他一道回來。”

徐子陵道:“我剛見過烈瑕。”

可達誌虎軀一震,雙目殺機大盛,沉聲道:“那小子在何處?”

徐子陵道:“他想搶我身上的五采石,與許開山、辛娜婭和段玉成蒙著頭臉偷襲我們,所以我和顯鶴須連夜離開漢中,碰巧遇上你,冥冥中似真的有主宰,或者是宋金剛仍命未該絕。”

可達誌一震道:“許開山真的是大尊?”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化了灰我也可把他認出來,何況隻蒙著頭臉。”

可達誌微笑道:“子陵是否從美豔那妮子處奪得五采石,聽說她挾石逃離塞外,幸好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采石終回到子陵手上。”

徐子陵道:“正是如此,我往客棧投宿,想不到正是美豔夫人落腳的地方。當時該有大明尊教的人在暗中監視,見我取石而去,遂通知許開山等人,致有後來偷襲之舉。”

可達誌道:“大明尊教在楊虛彥穿針引線下,得李淵首肯,可在長安建廟,豈知給石之軒痛下辣手殺得莎芳和其隨員雞犬不留,現在五采石又落入子陵手中,他們是走足黴運,不如我們到漢中湊湊熱鬧,烈瑕是我的,許開山是子陵的如何?”

陰顯鶴沉聲道:“許開山是我的。”

徐子陵點頭道:“誰是誰的我們不用分得那麽清楚,大明尊教暗中做盡傷天害理的事,隻是狼盜的惡行已罪該萬死,若讓他們逃往波斯,還不知有多少人受害。唯一的難題是段玉成,他始終曾是我雙龍幫的兄弟,我不忍看著他執迷不悟下去。”

可達誌問道:“子陵有什麽提議?”

徐子陵苦笑道:“這是個難以解開的死結,他們對五采石絕不肯罷休,早晚會追上來。唉!”

可達誌不解道:“有時我很不明白你和寇仲,他不仁我不義,有什麽好說的,你下不了手,我可為你代勞,此正是把大明尊教連根拔起的最佳時機。”

陰顯鶴發言道:“錯過了這機會,我們可能永遠沒法為被大明尊教害死的冤魂討回公道。”

徐子陵頹然道:“好吧!但玉成尚未有彰顯惡行,請各位放他一馬。”

可達誌道:“為免有漏網之魚,我和陰兄在一旁監視,到時必可教他們大吃一驚,措手不及。”言罷與明顯鶴從破窗離開。

剩下徐子陵一人獨對爐火,心中感慨萬千,人的紛爭就是這麽來的,人與人間的差異,形成思想和利益分歧,不同的宗教信仰,地域、種族、國家的紛爭,分歧,造成了永無休止和各種形式的衝突,這些引起鬥爭的諸般因素,永遠不會泯滅,隻能各憑力量盡量協調和平衡。他多麽希望能逃避這令人煩擾的一切,隱居在隔絕俗塵的人間淨土,享受清風明月的寧靜生活。可是此仍是個遙不可及的美夢。

自在成都重逢師妃暄後,他的心神沒法安定下來,與伏蹇和陰顯鶴的兩席話,使他認識到中土即將來臨的大災禍,而解決的機會就在眼前,錯過則再無另一個機會。為天下萬民的幸福,為他對師妃暄的愛,他下定決心,務要排除萬難,把眼前的局勢扭轉過來,即使他徒勞無功,總是曾盡力而為,既無愧於心,亦沒有辜負師妃暄的期望。

擺在眼前的事實是,若他仍不改采積極的態度,李世民有極大機會在李淵的默許下被李建成害死。若他對梁師都偷運火器的事懵然不知,當不會感到這方麵的迫切性。李世民被迫棄下將士趕回長安,正好提供李建成、魔門諸係和突厥人千載一時除去此眼中釘的機會。李世民的大禍迫在眉睫,而他不可能袖手不管,尤其在他對天下局勢有更深入的體會和認識後。

心中警兆乍現。徐子陵收拾心情,淡喝道:“玉成你進來,聽我說幾句話,否則我就把五采石捏成碎粉。”

假若宋缺戰敗身亡,天下之爭將決定在他寇仲和李世民的勝負上,而關鍵是誰能取得洛陽的控製權。江都的陷落是早晚間的事,李子通敗亡,沈法興當難自保,那時輔公祏隻餘待宰的份兒,長江的控河權將入他寇仲之手,蕭銑勢窮力蹇下,再難有任何作為。宋智在這情勢下,更可專心一誌牽製得林士宏不能動彈。他根本不用費神擊垮蕭銑或林士宏,隻倚賴杜伏威,即可穩定南方,然後集結兵力,待春暖花開時,分數路北上,重演昔日李世民攻打洛陽王世充的策略,先蠶食洛陽外圍城池,封鎖水路,截斷長安與洛陽的水陸路交通,孤立洛陽。

李世民善守,他寇仲善攻。經洛陽之戰,他對這位戰場上的勁敵已有透徹的了解。不論淺水原之戰、柏壁之戰,又或洛水之戰、虎牢之戰,李世民均以後發製人的戰略,令他長保不敗的威名。他從不打無把握之仗,善於營造機會,以逸待勞,待敵人師勞力竭,士氣低落後一舉擊垮敵人。在與李世民的鬥爭上,他寇仲不斷犯錯,亦從中不斷學習成長,到今夜此刻,他完全掌握李世民“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的戰略部署,乃至他以玄甲精兵衝陣破陣亂陣,兩軍未戰先斷敵人糧道和窮追猛打的實戰手法。李世民錯失在洛水斬殺自己的機會,將是他的軍事生涯上最大的失誤。

大雪逐漸收減,四方景物清晰起來,就像寇仲此時的心境般,空曠無礙。從沒有一刻,他更感到勝券穩操在自己手上。

段玉成出現在風雪交加的大門外,一手扯掉頭罩,露出英俊但疲乏的麵容,寒比冰雪的跨步入館,直抵爐火另一邊。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坐下!”

段玉成略一猶豫,始緩緩盤膝坐下,沉聲道:“我們還有什麽話好說的?”

徐子陵平靜地說道:“我不曉得因何我對貴教的了解與玉成的看法分別可以這麽大,對我來說你的大明尊教隻是個打著宗教旗號,暗裏壞事做盡的團體,亦不能代表波斯的正教。假設玉成能說服我狼盜與貴教沒有絲毫關係,安樂慘案亦與許開山沒有關係,我立即把五采石奉上。”

段玉成先露出怒意,聽到一半,眉頭皺起,搖頭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徐子陵忽然喝道:“沒有人可以接近,否則我立即把五采石毀掉。”

目光仍不離段玉成,續道:“坦白告訴我,我徐子陵是否會說謊的人?”

段玉成發呆半晌,緩緩搖頭道:“你不是愛說謊的人。”

徐子陵道:“那我就告訴你,殺洛水幫大龍頭的絕無虛假是大明尊教的人,這是可查證的事,為何貴教的人要瞞著你?至於狼盜之首就是宮奇,你該認識宮奇,曉得他是你們的人。我徐子陵言盡於此,你若執迷不悟,就憑你的劍來取回五采石吧。”

段玉成雙目射出淩厲神色,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沒有說話。

徐子陵知他隨時拔劍動手,歎道:“你該比任何人更清楚我不是隨便誣蔑別人之徒,而我更非因害怕任何人須編造出這番話來。多行不義必自斃,隻要你的大尊確是許開山,就證實我說的不是謊言。他正是安樂慘案的主謀,此事你可向‘霸王’杜興求證,杜興與許開山

一向關係密切,情如手足,他的話會比我更為有力。”

段玉成微一錯愕,殺氣大減,顯然是徐子陵說的話一矢中的。

徐子陵哈哈一笑,喝出去道:“大尊若你揭開罩頭布而非是我認識的許開山,我立即把五采石無條件送給你。”

破風聲起,許開山掠至門外,沉聲道:“徐子陵竟恁多廢話,玉成絕不會被你的謊言動搖。”又左右顧盼,說道:“你的朋友都到哪裏去了?”

徐子陵目光仍緊盯段玉成不放,平靜地說道:“為惡為善,在玉成一念之間。”

段玉成垂下目光,凝望爐火,輕輕道:“敢問大尊,狼盜是否我們的人?”

許開山一震,大怒道:“玉成你怎可受他唆使,說出這麽大逆不道的話?”

徐子陵心中欣慰,段玉成終是本性善良的人,開始對許開山生出疑心。

辛娜婭在許開山身旁出現,尖叫道:“玉成!有什麽事,待解決他再說。”

徐子陵微笑單刀直入道:“你敢否認上官龍是你們的人嗎?”

辛娜婭滯了一滯,始道:“休要胡言亂語。”

輪到段玉成軀體一顫,在他生出疑惑的當兒,而他又非低智慧的人,加上他對辛娜婭的熟悉,自然聽出辛娜婭言不由衷。

徐子陵不容許開山或辛娜婭再有說話的機會,長笑道:“請問烈兄是否在外麵呢?為何不現身打個招呼,說兩句話。”門外風聲呼呼,沒有任何回應。

可達誌冷哼聲起,喝道:“這小子趁機逃掉了!”

許開山和辛娜婭聽得麵麵相覷,既因烈瑕溜之夭夭而震驚,更因可達誌的出現而手足無措。

段玉成緩緩站起。徐子陵目光緊鎖,完全猜不到段玉成究竟是迷途知返,還是仍要站在許開山一方。

可達誌的聲音又在許開山後方遠處響起,說道:“是我不好,忍不住往烈小子藏身處摸去,給他生出警覺溜掉。”

徐子陵明白過來,烈瑕因發現可達誌,曉得大勢已去,又見段玉成動搖,為保命求生,且見大明尊教日沒西山,不可能有任何作為,遂舍許開山而去。

徐子陵霍地立起,冷然道:“為敵為友,玉成給我說句話。”

館內外三人目光全落到段玉成身上,等待他的答案。

段玉成倏地轉身,筆直朝大門走過去。許開山雙目閃過殺機,徐子陵從容不迫的踏前一步,暗捏不動根本印,精氣神立即遙把許開山鎖緊,若他有任何行動,在氣機牽引下,他有把握在許開山傷段玉成前以雷霆萬鈞之勢重創他。許開山生出感應,忙運功對抗。

段玉成目不斜視的直抵辛娜婭身前兩尺近處,深深瞧進她一對美眸內,然後緩緩探手,揭開她的頭罩,露出她的花容。辛娜婭俏臉蒼白至沒有半點血色,兩片豐潤的香唇輕輕抖顫,欲語還休。徐子陵心中暗歎,辛娜婭在多方麵向段玉成隱瞞真相,欺騙他離間他,可是隻看她現在對段玉成的情態,她對段玉成的愛是無可置疑的。正因害怕段玉成對她由愛轉恨,她才會這麽芳心大亂,六神無主,失去往常的冷靜狠辣。烈瑕不義的行為,當然是令她失去常態的另一個因素。

段玉成輕輕地問道:“不要說謊!徐幫主說的話是否真的?”

辛娜婭雙目湧出熱淚,茫然搖頭,淒然道:“我不知道!”

段玉成虎軀劇震,轉過身來,朝徐子陵一揖到地,站直後道:“玉成錯啦!無顏見少帥和其他好兄弟。”說罷就那麽轉身而去,在許開山和辛娜婭間穿過,以充滿決心一去不返的穩定步子,往外邁步。在他即將消失在徐子陵視線外之際,辛娜婭一聲悲呼,像許開山並不存在般,轉身往段玉成追去。

可達誌和陰顯鶴幽靈般在許開山身後兩丈許處的風雪中現身,截斷他去路。徐子陵與許開山目光交擊,冷然道:“弄至今天眾叛親離的田地,許兄有何感想?”

許開山倏地仰天長笑,罩臉頭布寸寸碎裂,露出真麵目,豎起拇指道:“好!我承認今夜是徹底失敗,不過你們想把我留下,仍是力有未逮,隻要我一天不死,就有卷土重來的一天。”說到最後一句話,往前疾衝,一拳朝徐子陵照麵轟來,帶起的勁風挾著風雪卷入館內,登時寒氣劇盛,更添其淩厲霸道的威勢。

徐子陵感到他的拳勁變成如有實質的氣柱,直搗而來。此拳乃許開山為逃命的全力出手,乃其畢生功力所聚,看似簡單直接,其中暗藏無數後著,盡顯《禦盡萬法根源智經》的奇功異法。

以徐子陵之能,也不敢硬接,兩手盤抱,發出一股真氣凝起的圓環,套上對方拳勁鋒銳之際,往左側稍移半步,氣環像無形的韌索把對方拳勁套緊,往右方卸帶。許開山本意是逼徐子陵硬拚一招,又或往旁閃避,那他可衝破屋頂而出,突圍而去,豈知徐子陵應付的招數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忙撤去氣勁,抽身後退,正要騰身而起,徐子陵卻原式不變的往他攻來,氣環化為寶瓶氣,襲胸而至,若他拔身而起,保證會被徐子陵轟個正著,縱能格擋,也會往正朝驛館大門疾撲而至的可達誌和陰顯鶴拋擲過去。

許開山醒悟到徐子陵的真言手印大法已臻收發由心、隨意變化的境界,卻是悔之已晚,他終為宗師級的高手,不敢避開,雙掌疾推,正麵還擊徐子陵高度集中的寶瓶氣勁。徐子陵吐出真言,“臨!”許開山雄軀一顫,“砰”的一聲激響,氣勁交鋒,勁氣橫流,人卻被震得“噗!噗!噗!”的往後連退三步。徐子陵隻退一步,館內勁流飆竄。可達誌和陰顯鶴一刀一劍同時殺至,兩人知他魔功強橫,稍有空隙,將被他突圍而去,均是全力出手,毫不容情。徐子陵隔空一指點出,攻其胸口要害。許開山狂喝一聲,周遭空氣立即變成如牆如堵,且是銅牆鐵壁,硬挨三大高手從三個不同角度攻至的淩厲招數。

不過即使換上是畢玄、寧道奇那級數的高手,亦要在這情況下吃大虧,何況是內傷未愈的許開山?激響連起,許開山的氣牆寸寸粉碎,卻成功化去徐子陵那一指,彈開可達誌的刀,陰顯鶴的劍。“鏘!”退往門左側的可達誌還刀鞘內,雙目神光大盛,罩緊許開山。陰顯鶴橫劍立在門的右側,雙目射出的悲憤神色似變得舒緩,逐漸消減。徐子陵則一瞬不瞬地與許開山對視。

許開山容色沉靜,屹立如山。風雪不住從門窗卷入,狂烈肆虐,館內的四個人卻毫無動作,彷似時間靜止不移。低吟聲從許開山的口中響起,打破館內的靜默,隻聽他念念道:“初際未有天地,但殊明暗,暗既侵明、恣情馳逐。明來入暗,委質推移。聖教固然,即妄為真,孰敢聞命,求解脫緣。教化事畢,真妄歸根,明既歸於大明,暗亦歸於積暗。二宗各複,兩者交歸。”念念罷哈哈一笑,反手一掌拍在額上,骨碎聲應掌而生,接著往後傾頹,“砰”一聲掉在地麵,一代魔君,就此自盡棄世。

徐子陵、可達誌和陰顯鶴立在許開山埋身雪林內的墳地前,大雪仍下個不休,轉眼間把墳墓掩蓋在潔淨的白雪底下,不露半絲痕跡。

可達誌道:“若依我們的慣例,會把他曝屍荒野,讓餓狼果腹。他生前做盡壞事,死後至少可做點有益野狼的事。”

陰顯鶴沉聲道:“我們走吧!”

三人轉身離開,沿官道往長安方向邁步,踏雪緩行。

可達誌道:“入城方麵須我幫忙嗎?現在長安的城門很緊張。”

徐子陵搖頭道:“讓我們自己想辦法,最好不要讓人曉得我們和你有任何關係,那對你有害無利。”

可達誌默然片刻,歎道:“若可以的話,我想請子陵取消長安之行。”

徐子陵心頭暗震,可達誌肯定是對付李世民的主力,所以知悉整個刺殺李世民的計劃,故而不願他徐子陵留在長安。想不到這麽快就要和可達誌對著幹,不由心中難過,偏別無選擇。可達誌當然不會懷疑他在寇仲與李世民勢不兩立的情況下,仍生出助李世民之心,可他卻不得不隱瞞自己真正的心意,這樣對待可達誌,令他感到很不舒服,說不出話來。

另一邊的陰顯鶴道:“子陵是為探問舍妹的消息,陪我到長安去。”

可達誌釋然道:“何不早些說明?讓我疑神疑鬼。”

徐子陵更覺不安,又無話可說。

可達誌微笑道:“子陵請為我問候少帥,告訴他直至此刻可達誌仍視他為最好朋友。達誌要先走一步,希望在長安不用和子陵碰頭,因為不知到時大家是敵是友。請啦!”言罷頭也不回地加速前掠,沒入風雪裏去。

在夕照輕柔的餘光下,宋缺和寇仲來到登上淨念禪院的山門前。大雪早於他們棄筏登陸前停止,銀霜鋪滿原野,活像把天地連接起來,積雪壓枝,樹梢層層冰掛,地上積雪齊腰,換過一般人確是寸步維艱。寇仲環目四顧,茫茫林海雪原,極目無際冰層,在太陽的餘暉下閃耀生光,變化無窮,素淨潔美得令人屏息。宋缺從靜坐醒轉過來後,沒說過半句話,神態閑適優雅。可是寇仲暗裏仍懷疑他對梵清惠思念不休,不由為他非常擔心。

宋缺負手經過上刻“淨念禪院”的第一重山門,踏上長而陡峭延往山頂的石階。“當!當!當!”悠揚的鍾音,適於此時傳下山來,似曉得宋缺大駕光臨。寇仲隨在宋缺身後,仰眺山頂雪林間隱現的佛塔和鍾樓,想起當年與徐子陵和跋鋒寒來盜取和氏璧的情景,仍是曆曆在目,如在不久前發生,而事實上人事已不知翻了多少翻,當時鬥個你生我死,天下矚目的王世充和李密均已作古。

第二重門出現眼前。宋缺悠然止步,念念出鑴刻門柱上的佛聯道:“暮鼓晨鍾驚醒世間名利客,經聲佛號喚回苦海夢迷人。有意思有意思!不過既身陷苦海,方外人還不是局內人,誰能幸免?故眾生皆苦。”寇仲心中劇震,宋缺若是有感而發,就是他仍未能從“苦海”脫身出來,為梵清惠黯然神傷,那麽此戰勝負,不言可知。他首次感到自己對梵清惠生出反感,那等於師妃暄要徐子陵去與人決戰,可想象徐子陵心中的難受。

宋缺又再舉步登階,待寇仲趕到身旁,邊走邊微笑道:“我曾對佛道兩家的思想下過一番苦功,前者的最高境界是涅槃;後者是白日飛升。佛家重心,立地成佛;道家練精化氣,練氣化神,練神還虛,練虛合道,把自身視為渡過苦海的寶筏,被佛家不明其義者譏為守屍鬼,事實上道家的白日飛升與佛門的即身成佛似異實一。道家修道的過程心身並重,寧道奇雖是道家代表,實兼道佛兩家之長,故其散手八撲講求道意禪境,超越俗世一般武學。”

寇仲曾與寧道奇交手,點頭同意道:“閥主字字樞機,我當年與他交鋒,整個過程有如在一個迷夢中,偏處處遇上道意禪境,非常精采。”

宋缺來到禪院開闊的廣場上,銀裝素裹的大殿矗立眼前,不見任何人跡,雪鋪的地麵幹幹淨淨,沒有一個足印。止步油然道:“寧道奇的肉身對他至為重要,是他成仙成聖的唯一憑借,若他肉身被破,將重陷輪回轉世的循環,一切從頭開始,所以他此戰必全力出手,不會有絲毫保留。少仲明白我的意思嗎?”

寇仲苦笑道:“我明白!”

宋缺淡然自若道:“所以我們一旦動手交鋒,必以一方死亡始能終結此戰,且必須心無旁騖,務要置對方於死地。不過如此一意要殺死對方,實落武道下乘,必須無生無死,無勝敗之念,始是道禪至境、刀道之致,箇中情況微妙異常,即使我或寧道奇,亦難預見真正的情況。”

寇仲愕然道:“這豈非矛盾非常?”

宋缺仰天笑道:“有何矛盾之處,你難道忘記舍刀之外,再無他物嗎?若有生死勝敗,心中有物,我不如立即下山,免致丟人現眼。”

寇仲劇震道:“我明白了!”

就在此刻,他清晰無誤的感應到宋缺立地成佛地拋開一切,進入舍刀之外,再無他物的至境。

宋缺欣然道:“現在少帥盡得我天刀心法真傳,我就說出你仍不及我的地方,得刀後尚要忘刀,那就是現在的宋缺。”

寇仲再震道:“忘刀?”

宋缺揚聲道:“宋缺在此,請道奇兄賜教!”

聲音遠傳開去,轟鳴於山寺上方,震**每一個角落。

寒風怒吹下,氣象萬千的長安城在雪花狂舞中隻餘隱可分辨的輪廓,雪像千萬根銀針般沒頭沒腦的打下來,方向無定,隨風忽東忽西,教人難以睜目。徐子陵和陰顯鶴立在一處山頭,遠眺長安,各有所思。進城後的第一件事當然是找紀倩問個清楚,接著徐子陵會透過李靖與李世民見麵,後果則是無法預測。發展到今時今日的田地,李世民會不會仍視他徐子陵為友,信任他的話,或肯聽他的勸告,實屬疑問。

陰顯鶴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暫且掩蓋呼呼怒號的風雪嘯叫,說道:“這場風雪大大有利我們潛進長安,我們以什麽方式入城?”

徐子陵道:“有否風雪並無關係,因為我們是從地底入城。”

陰顯鶴為之愕然,徐子陵雖向他提過有秘密入城之法,但從沒向他透露細節。

徐子陵解釋道:“楊公寶庫不但庫內有庫,且有真假之別,假庫被李淵發現,真庫卻隻我們曉得,連接真庫的地道可直達城外,就在我們後方的雪林秘處。”

陰顯鶴恍然道:“難怪你們取道漢中,原來是要避開洛陽直攻長安。”接著感動地說道:“子陵真的當我是好朋友,竟為我能安全入城,不惜泄露此天大秘密。”

徐子陵微笑道:“大家是兄弟,怎會不信任你?何況寶庫作用已失,寇仲要得天下,先要**平南方,攻下洛陽,始有入關的機會。”

陰顯鶴道:“子陵在等什麽?”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我在等紀倩到賭場去的時刻,那時隻要我們往明堂窩或六福賭館打個轉,必可遇上她。”

陰顯鶴道:“原來她是個好賭的人。”

徐子陵搖頭道:“她好賭是因為要對付池生春,我到現在仍弄不清楚她如何曉得池生春是香家的人,待會可問個清楚。”

陰顯鶴道:“子陵準備以什麽麵目在長安露麵?”

徐子陵道:“以本來麵目如何?在長安反是我的真麵目較少人認識。不過如何令紀倩信任我們說真話,卻頗不容易。可能由於她少時可怕的經曆,她對陌生人有很大的戒心。”

陰顯鶴道:“對她來說子陵不該算是陌生人吧?”

徐子陵苦笑道:“很難說!那要看她大小姐的心情。”

陰顯鶴擔心道:“那怎麽辦好呢?”

徐子陵道:“首先我們要設法和她坐下來說話,然後開門見山的道明來意,瞧她的反應隨機應變。唉!不瞞顯鶴,這是我能想出來最好的辦法。”

陰顯鶴雙目射出堅定的神色,同意道:“就這麽辦!”

徐子陵關懷問道:“不再害怕嗎?”

陰顯鶴用力搖頭,斬釘截鐵地斷然道:“是的!我心中再沒有絲毫恐懼,無論她說出的真相如何可怕,我隻有勇敢麵對,何況得失仍是未知之數。”

徐子陵道:“或者懸賞尋人的事已生效,小紀正在彭梁待你回去團聚。”

陰顯鶴木無表情地說道:“現在我想的隻是紀倩。”

徐子陵一拍他肩頭道:“那我們立即去見紀倩。”兩人轉身沒入雪林去。

淨念禪院靜得不合常理,此刻應是晚課的時間,剛才還敲起晚課的鍾聲,為何不但沒有卜卜作響的木魚聲?更沒有和尚誦經禪唱?似乎全寺的出家人一下子全消失掉。明月取代夕陽,升上灰藍的夜空,遍地滿蓋積雪的廣場,銀裝素裹的重重寺院、佛塔鍾樓,溫柔地反映著金黃的月色。在這白雪和月色渾融為一的動人天地裏,寧道奇的聲音從銅殿的方向遙傳過來,不用吐氣揚聲,卻字字清晰地在寇仲耳鼓響起,仿似被譽為中原第一人,三大宗師之一的蓋代高手寧道奇,正在他耳邊呢喃細語道:“我多麽希望宋兄今夜來是找我喝酒談心,分享對生命的體會。隻恨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任我們沉淪顛倒,機心存於胸臆。今中原大禍迫在眉睫,累得我這早忘年月、樂不知返的大傻瓜,不得不厚顏請宋兄來指點兩手天刀,卻沒計較過自己是否消受得起,請宋兄至緊要手下留情。”

寇仲心中湧起無法控製的崇慕之情,寧道奇此番說話充分表現出道門大宗師的身份氣魄,並不諱言自己暗存機心,憑此破壞宋缺出師嶺南的計劃,且不說廢話,以最謙虛的方式,向宋缺正麵宣戰。宋缺隻要有任何錯失,甚至答錯一句話,也可成今夜致敗的因素。高手相爭,不容有失,即使隻是毫厘之差。

宋缺兩手負後,朝銅殿方向油然漫步,啞然失笑道:“道兄的話真有意思,令我宋缺大感不虛此行。道兄謙虛自守的心法,已臻渾然忘我的境界,深得道門致虛守靜之旨。宋缺領教啦!”

寇仲心神劇震,宋缺的話,像他的刀般懾人,淡淡幾句話,顯示出他對寧道奇看通看透,證明他正處於巔峰的境界,梵清惠對他再沒有影響力。宋缺怎能辦得到?得刀後然後忘刀。苦思後是忘念。從梁都到這裏來,對宋缺來說,正是最高層次、翻天覆地的一趟刀道修行,得刀後然後忘刀,瞧著宋缺雄偉的背影,他清楚感覺負在他身上是強大至沒有人能改移的信心。沒有勝,沒有敗,兩者均不存在他的腦海內。這才是貨真價實的天刀。

寧道奇欣然道:“宋兄太抬舉我了!我從不喜老子的認真,隻好莊周的恢奇,更愛他入世而出世,順應自然之道,否則今夜不用在這裏丟人現眼。”

兩人對話處處機鋒,內中深含玄理,寇仲更曉得自宋缺踏入山門,兩人已交上手。

宋缺訝道:“原來道兄所求的是泯視生死壽夭、成敗得失、是非毀譽,超脫一切欲好,視天地萬物與己為一體,不知有我或非我的‘至人’,逍遙自在,那我宋缺的嘮嘮叨叨,定是不堪入道兄法耳。”

宋缺之話看似恭維,事實上卻指出寧道奇今次卷入爭霸天下的大漩渦,到胸存機心,有違莊周超脫一切之旨。隻要寧道奇道心不夠堅定,由此對自己生疑,此心靈和精神上的破綻,可令他必敗無疑。打開始善攻的宋缺已是著著進逼,而寧道奇則以退為進,以柔製剛。

寇仲跟在宋缺身後,經過鍾樓,終抵禪院核心處銅殿所在圍以白石雕欄的平台廣場。於白石廣場正中心處的騎金毛獅文殊菩薩像前,寧道奇拈須笑道:“後天地而生,而知天地之始;先天地而亡,而知天地之終。故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終。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驗,此自然之道也。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道有體有用,體者元氣之不動,用者元氣運於天地間。所以物極必反,福兮禍所寄,禍兮福之倚。老子主無為,莊子主自然,非是教人不事創造求成,否則何來老子五千精妙、莊周寓言?隻是創造卻不占有,成功而不自居。宋兄以為然否?”

寧道奇風采如昔,五縷長須隨風輕拂,峨冠博帶,身披錦袍,隱帶與世無爭的天真眼神,正一眨不眨地瞧著宋缺,似沒覺察到寇仲的存在。四周院落不見半點燈火,不覺任何人蹤。寇仲識趣的在白石雕欄外止步,不願自己的存在影響兩人的戰果。寧道奇隻要心神稍分,宋缺必趁虛而入,直至寧道奇落敗身亡。

寧道奇左右後側是陪侍文殊菩薩的藥師、釋迦塑像,而平均分布白石平台四方的五百銅羅漢,則像諸天神佛降臨凡塵,默默為這中土武林百年來最影響深遠、驚天動地的一戰默作見證。文殊佛龕前的大香爐,燃起檀香,香氣彌漫,為即將來臨的決戰倍添神秘和超塵絕俗的氣氛。

宋缺從容自若的步上白石台階,踏足平台,直抵寧道奇前兩丈許處,淡淡地說道:“道兄從自身的生死,體會到天地的終始,自然之道,從而超脫生死終始,令宋缺想起莊周內篇逍遙遊中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裏,絕雲氣,負青天的巨鵬神鳥。宋缺雖欠此來回天極地終之能,但縱躍於枝椏之間,亦感自由自在任我縱橫之樂,說道兄又以為否?”

莊周這則寓言,想象力恢奇宏偉,其旨卻非在頌揚鯤鵬的偉大,而在指出大小之間的區別沒有什麽意義,在沼澤中的小雀兒看到大鵬在空中飛過,並不因此羞慚自己的渺小,反感到自己閑適自在,一切任乎自然。宋缺以莊周的矛,攻寧道奇莊周之盾,闡明自己助寇仲統一天下的決心,故不理寧道奇的立論如何偉大,因大家立場不同,隻能任乎自然。寇仲聽得心中佩服,沒有他們的識見,休想有如此針鋒相對的話和交流。

寧道奇哈哈笑道:“我還以為老莊不對宋兄脾胃,故不屑一顧。豈知精通處猶過我寧道奇。明白啦!敢問宋兄有信心在多少刀內把我收拾?”

宋缺微笑道:“九刀如何?”

寧道奇愕然道:“若宋兄以為道奇的散手八撲隻是八個招式,其中恐怕有點誤會。”

寇仲也同意他的講法,以自己與他交手的經驗,寧道奇的招式隨心所欲,全無定法,如天馬行空,不受任何束縛規限。

宋缺仰天笑道:“大道至簡至易,數起於一而終於九。散手八撲雖可變化無窮,歸根究底仍不出八種精義,否則不會被道兄名之為八撲。我宋缺若不能令道兄不敢重複,勝負不說也罷。可是若道兄不得不八訣齊施,到第九刀自然勝負分明,說道兄仍認為這是一場誤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