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愛之真諦2
四人不由自主隨他望向美麗的夜月,生出深刻的感受。傅采林述說的是對生命和存在的哲思,一種超乎常人的宇宙觀,由深黑的星空,到地上的一草一木、白雲流水,於其間存在的生命,自身的存在確如他所言的是不可思議的神跡和奧秘。人因受到自身的局限,並不曉得這一切從何而來?往何而去?大多數人的選擇是視而不見,埋首沉迷於人世的生榮死辱而不能自拔,隻有像傅采林這種智者,才能從認知自己,睜開心靈內的眼睛,看到存在背後的謎團。連跋鋒寒也因他的話現出深思的神色,一時說不出話來。
傅采林續道:“自出娘胎後,隨著生命的成長變化,我們從迷蒙中逐漸甦醒過來,有如從一個夢醒過來般,踏進此一我們視之為‘清醒’的另一個夢裏,隨著個人的偏好作出不同生存方式的選擇,甚至忽略生命的神跡。可是在每一個人內心深處,我們均曉得盲目地去追求物欲,隻是無可奈何的苦中作樂,是生命的沉溺,故常感不足,偏又別無他法。這便是我們此時此刻的處境。”
頓了頓接下去道:“我的生命一直在尋找某種不得而知的東西,因為它可以為生活帶來更深層次的意義。當我注視夜空,又或一朵金蓬萊,甚至一位動人的女性,我會感到更接近我想追尋的東西。佛陀提出一切皆虛,對比出生命存在的無奈和希望、痛苦與快樂,是覺知存在的方法。我對宗教的興趣亦止於此,生命的意義隻能在內在追尋,外在發生的事,隻是內心的一種感受。”
跋鋒寒目光轉柔,往傅采林望去,長長籲出一口氣道:“多謝大師指點。”
徐子陵留意侯希白,後者聽得目瞪口呆。心忖在他們四人中,感受最深和得益最大的肯定是侯希白。他與傅采林都是追求完美的人,分別在侯希白沉溺在美麗的本身和形相,透過藝術的手段去捕捉美麗的真貌;而傅采林追求的卻是美麗背後的真義,妍醜間的界限更因其超卓的看法和體會而不存在。
寇仲長歎道:“到今夜此刻,我才真正掌握到娘轉述師公你所說的‘每個人均暗藏一座悉具自足的寶庫’是什麽意思,唉!多少年啦!”
傅君嬙出奇地沒有立即出言斥責他,隻是冷哼一聲。
傅采林目光落在寇仲身上,訝道:“你們仍把君婥視作娘嗎?”
徐子陵暗鬆一口氣,至少傅采林沒有因寇仲稱他為師公而動氣,不過傅采林是否不咎既往,則仍無任何把握。因為他更懷疑傅采林是永不會動氣的人,故不能以此作準。
寇仲苦笑道:“娘對我們恩重如山,她永遠是我們心中最敬愛的至親。唉!希望師公你能明白,我們沒有殺宇文化及而讓他自行了斷,其中實另有苦衷,絕非我們忘本。”
傅君嬙終按捺不住,怒道:“事實俱在,還要狡辯?”
徐子陵忙解釋道:“事情是這樣的……”
傅采林舉手打斷他的話,神色恬靜地說道:“你們可知我因何修煉劍術?”
寇仲和徐子陵兩顆心立時直沉下去,暗呼不妙,一個對生命有如此深刻和超凡體會的人,自可本著他們無法揣測和超然的意念,修成名震塞內外絕世無雙的劍法,更無法預料他會怎樣處置他們。
跋鋒寒雙目亮起來,淡淡地說道:“願聞其詳!”
傅采林目光重投夜空,以絲毫不含任何情緒波動的平靜語調道:“這是一個充斥著瘋子和無知的世界,沒有足夠的力量,你將被剝奪享受生命神跡的權利。國與國間如是,人與人間如是。我們今夜的對話就止於此,我想靜靜地思索。”
寇仲見他下逐客令,忙道:“可否容小子多說幾句話呢?”
傅采林沒有看他,像變成不動的石雕般道:“說吧!不過若是解釋君婥和你們間的事,可就不必!因為我已曉得你們是怎樣的人。”
寇仲弄不清楚自己該高興還是失望,因不知傅采林內心對他和徐子陵的真正看法。沉聲道:“我可以向師公你保證,隻要我和子陵有一天命在,絕不會讓人重演當年楊廣的惡行,彼此可成友好邦國,大家和平共存。”
傅采林淡淡地說道:“你們之後又如何呢?”
寇仲差點語塞,苦笑道:“現在對高麗最大的威脅,不是我們而是以擴張和征服為最終目標的突厥人。唯有中土變成一個統一的強大國家,突厥人始能被抑製。楊廣給我們的教訓還不夠慘痛嗎?且數百年戰亂早令我們大傷元氣,動極思靜,誰都希望在未來一段悠長歲月,可好好休養生息。未來的事沒有人能預知,隻希望老天爺有點兒同情心。中土渴望和平統一,高麗何嚐不是如此?這番話我寇仲字字出自肺腑,請傅大師垂聽。”
傅采林淡淡地說道:“這問題我曾思索良久,今夜不想在這方麵再費心力。明晚子時請少帥大駕再臨,讓我見識一下少帥的井中月,希望那是另一個神跡,君瑜送客!”
踏上杏木橋,寇仲忍不住問默默在前方領路的傅君瑜道:“這究竟算怎麽一回事?”
傅君瑜止步道:“他喜歡你們。”
寇仲抓頭道:“他明晚指明要看我的井中月。這叫喜歡嗎?那我情願他討厭我。”
徐子陵三人在寇仲身後停下,其中侯希白搖頭苦笑道:“傅大師喜怒難測,大家談得好好的,卻忽然逐客。”
傅君瑜緩緩別轉嬌軀,麵向四人,溫柔的月色下,她臉龐迎上月光,閃閃生輝,卻有點心灰意冷地說道:“我早著你們離開,隻是你們忠言逆耳,致陷如此田地。師尊再不會和你與子陵計較大師姊的事,原因正如他所說的,是他明白你們是怎樣的人,更明白大師姊為何肯為你們犧牲生命。”
跋鋒寒皺眉道:“既然舊怨已釋,何解仍不肯罷休?”
傅君瑜首次望著跋鋒寒,平靜答道:“你們不能設身處地,從師尊的立場去看整件事,我不會怪你們,因為你們並不明白師尊的情況。”
侯希白顯然對傅采林大有好感,關切地問道:“大師有什麽難解決的問題呢?”
傅君瑜雙目透出悲痛神色,低聲道:“師尊壽元已過百歲,自知時日無多,大限即至。師尊若去,將沒有人能遏止蓋蘇文的野心,高麗現在新羅、百濟、高麗三足鼎立的局麵立告冰消瓦解,戰火會蔓延至半島大陸每一寸的土地,此為師尊最不願見到的局麵。不過他更看到這是無可改變的趨勢,大亂之後始有統一和平,可是這情況須在沒有外族幹預下始能出現。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
寇仲苦笑道:“明白一點,所以你們最理想的情況是突厥人入侵中原,致泥足深陷,與我們來個兩敗俱傷,對嗎?”
傅君瑜道:“大致如此。”
侯希白搖頭道:“這並不公平!”
傅君瑜俏臉泛起一片寒霜,沉聲道:“你們漢人有什麽資格和我們說公平?在高麗沒有人能忘掉楊廣賊兵的獸行。若非師尊出山號召,趁隋軍忙於**擄掠之際全麵反擊,逐走隋軍,情況還不知會發展至何種地步?在我們來說,你們遭受任何懲罰,都是活該的。”
徐子陵怕侯希白被搶白而動氣,插嘴道:“瑜姨息怒。我們確曾犯下彌天大錯,但仇恨並不能帶來和平,我們雙方將來能和平相處才是最重要。”
傅君瑜歎道:“你們見過師尊,該明白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問題在師尊無法曉得未來統治中土的不是另一個楊廣。如最後勝出的不是寇仲而是李唐,那李建成會繼承李淵之位。師尊對李建成絕無好感,在這個可能性下,師尊寧願讓突厥人和你們互相殘殺,互相牽製。”
寇仲大惑不解道:“師公既有這樣的看法,何不全力助我,反要與我動刀動槍,想取我小命?”
傅君瑜淡淡地說道:“少帥誤會了!師尊怎忍心取認大師姊做娘的人的性命呢?從他今晚對你們的態度看,他是生出愛惜之心,要在明晚令少帥你知難而退,放棄與李淵結盟,免致被李淵害死。將來中土若由你寇仲統一天下,將可牽製突厥人,為高麗的統一爭取得充裕時間。我原本很擔心他今晚會出手取你之命,現在再沒有這顧慮,因為他喜歡你們。”
寇仲道:“我現在立即去找蓋蘇文算賬,取他狗命,讓師公安心。”
傅君瑜不悅道:“若師尊要殺蓋蘇文,蓋蘇文焉能活到今天?在無可選擇下,蓋蘇文已成統一高麗的希望。這種事隻有一方麵心狠手辣,一方麵又懂恩威並施的人方辦得到,蓋蘇文正是這樣一個人。師尊肯讓他隨行,對他的聲望大有幫助,正隱含支持他之意,你們不可碰他。”
寇仲失聲道:“不可碰他?那他來惹我又如何?”
傅君瑜冷冷地說道:“你自己去想吧!”
說罷悄然離去,剩下四人呆立橋頭,說不出話來。
除侯希白外,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接二連三的受到來自各方麵的打擊和挫折,情緒意誌均有點吃不消,生出縱有鋼鐵般的意誌也招架不來的頹喪感覺。
朝著淩煙閣外門走去,寇仲苦笑道:“今晚肯定睡不著覺,明天會比今天更難挨,過得李淵懲處李世民一關,也過不得師公的一關。”
侯希白道:“傅大師既無殺你之心,你大可拒絕應戰,即使應戰,輸掉也沒有大問題。”
跋鋒寒搖頭道:“你可以作如此想,少帥卻絕不可以,因為他輸不起。現在長安形勢微妙,少帥必須保持不敗強勢,始可鎮著李淵,同時令有心支持李世民者前來投。而傅采林這次不遠千裏的到中土來,擺明是為高麗揚威,若寇仲變成不敢應戰的懦夫,又或是傅采林的手下敗將,如何有資格成為‘天刀’宋缺的繼承人?”
寇仲雖明知事實如此,聽跋鋒寒道來,仍禁不住愁上添愁,長歎一口氣。
此時抵達外門,一員將弁迎上來施禮道:“得韋公公吩咐,末將預備好馬車,恭送少帥返興慶宮。”
寇仲閉上眼睛,仍可認出他是常何,韋公公派出今晚於皇宮當值的將領中最高軍階的人來伺候他們離開,似乎有點不合常理。
常何見寇仲定睛瞧著他,竟避開寇仲的目光,垂首道:“請少帥登車起駕。”
他的神態落在徐子陵等人眼中,不覺有何異樣,可是曾與他患難與共深悉他為人的寇仲,卻感到他是心中有愧。說到底,常何肯定是個有良知的人,若受建成壓迫來害他們自會受良心責備。
心念暗動,趨前兩步,低聲以醜神醫的語調聲音道:“常大人,是莫一心,別來無恙。”
常何聞言色變,往他望來。由於常何獨自進入門內相迎,與把守外門的禁衛相距數丈,負責守護馬車的常何親隨離他們更遠,所以不愁唐軍方麵有人能聽到他們的話。
寇仲道:“常兄可通知劉政會大人,說莫一心回來啦!”
常何麵色再變,忽晴忽暗,倏又垂下頭去,卻不敢答他半句話。
寇仲不忍心逼他,哈哈笑道:“韋公公真周到……”
常何忘形地急道:“不要登車!”
寇仲連忙改口,接下去道:“不過我們想漫步夜長安,不用勞煩常大人。”
常何裝出錯愕神色,說道:“這個嘛,這個嘛,悉隨少帥心意,不過請容末將引路,免致遇上巡軍時有不必要的誤會。”又低聲道:“不要回宮!天亮便沒事!”
寇仲心中寬慰,常何確是義薄雲天之輩,不枉自己與他一場兄弟,亦可看出他內心不願被建成利用來暗算他們。因常何成為統領後,該隻服從李淵的命令,由此可以推知,這隻是建成、元吉的陰謀詭計,與李淵無關。
徐子陵對兩人的對答聽得一清二楚,心中浮起一個念頭,建成、元吉既膽大至敢暗布陷阱殺他們,當然不肯放過李世民,插嘴道:“我們想到宏義宮與秦王打個招呼,有勞常將軍安排。”
常何現出震動神色,欲言又止,最後裝作為難地說道:“宏義宮在城外西麵十裏許處,少帥可否待至明天,讓小將有時間作妥當安排。”
寇仲此時肯定護送馬車的隨行禁衛裏,有建成、元吉的人在,故常何裝模作樣,說話給那些人聽,好向建成等作間接交代。而常何之所以會露出震駭神色,是看穿他們與李世民的關係,更從他的提示推想到李世民正陷身危險中,因而提供保護。
常何忽然現出堅定神色,先向他打個眼色,然後道:“少帥有命,末將豈敢不從,隻不過牽涉到城門開啟,小將必須上報韋公公。且由於路途遙遠,頗為不便,少帥請先行登車。”
寇仲與他合作慣了,微笑道:“入鄉隨俗,當然一切都要依足規矩辦事。但坦白說,我很不慣坐馬車,總覺氣悶,怎比得上放騎騁馳痛快。不如讓我們在這裏等候常大人的消息。”
常何領命而去後,跋鋒寒沉聲道:“你這樣會不會害了常何?”
寇仲道:“放心吧!可達誌方麵當不會在今時今日泄漏我乃莫一心的事,使李建成曉得突厥方麵曾瞞騙他。既沒有這條線索,常何又是李建成扶持下坐上統領位置者,故今晚詭計不成,李建成隻會怨老天爺不合作,不會降罪常何。”
侯希白道:“子陵的腦筋轉得真快,如今的秦王,肯定是建成、元吉除我們外另一攻擊目標,真狠!”
寇仲喜道:“如此看來,李淵該是對應如何處置李世民仍猶豫不決,否則李建成豈會冒著李淵重責鋌而走險?”
跋鋒寒搖頭道:“隻要布局成殺我們者是突厥人,李淵便拿建成、元吉沒法。至於對付李世民,以楊虛彥的刺客經驗和融合《禦盡萬法根源智經》與《不死印法》的身手,攻其不備下,不是沒有成功機會。”
寇仲歎道:“這小子確是第一流的混蛋,唉!希望能及時趕到宏義宮,今晚果然沒覺好睡,他娘的!”
眾人再苦候近一刻鍾,常何終於回來,遣手下牽來四匹駿馬,欣然道:“稟上少帥,一切如少帥所示,請上馬!”
馳出皇城後,在常何與十多名禁衛簇擁下,四人轉右朝金光門馳去,蹄聲打破黑夜的寧靜,更鼓聲從遠處傳來,提醒他們此刻正值三更時分。越過跨河的長橋,抵達金光門外,金光門的吊橋早已放下,除守門的百名唐軍,尚有一支近八十人的騎兵隊,在門道內外列隊恭候,出乎他們意料的大陣仗。
一名武將策馬過來施禮道:“城衛統軍劉弘基,參見少帥、徐先生、跋先生和希白公子。”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尚是首次與他碰頭,知他和殷開山乃城衛係統的兩大指揮將領,是李淵的親信,不由對他特別留神。劉弘基既高且瘦,蓄著深黑的小胡子,眼神冷冷的,典型職業軍人的冷靜表情,使人不會懷疑他在接到殺戮敵人的命令時,可毫不猶疑地立即執行,其信念更非可以輕易被動搖的。最特別是濃黑的長眉直伸至兩鬢,在鼻梁上印堂處眉頭連結起來,更添其悍狠之氣。
侯希白笑道:“又要勞煩劉大將啦!”
劉弘基淡淡地說道:“希白公子真客氣,職責所在,是弘基分內的事。”轉向常何道:“皇上有令,少帥交由弘基接待,常大人請立即回宮。”常何微一錯愕,不敢說話,向寇仲等請罪後掉轉馬頭與親隨回宮去也。
四人早猜到此事會驚動李淵,如今隻是由劉弘基證實無誤。由於寇仲要出城往見李世民,此事可大可小,誰敢擅拿主意?即使李淵已睡覺,韋公公也要冒犯天威之險把他吵醒,讓他決定。亦有很大可能李淵因心事重重,此刻尚未上龍床就寢。現在既得李淵放行出城,顯見李淵仍不願與他們鬧翻,因為嚴格來說,一天兩方沒正式結盟,少帥軍和大唐軍仍處於戰爭狀態。李淵如不讓寇仲出城,寇仲會疑心被軟禁城內,這後果將成災難性的演變。李淵當然會因此事不高興,卻拿寇仲沒法,即使他擺明幹涉李淵家事,除非李淵放棄結盟,否則亦唯有任他放肆。
劉弘基道:“少帥請起行!”同時打出手號,在城門候命的騎兵分出三十餘人,領先出城。
寇仲策馬來到掉頭恭候的劉弘基旁邊,微笑道:“劉大將軍不用拘禮,我們並騎閑聊兩句如何?”
劉弘基雙目射出複雜神色,垂首無奈道:“少帥有命,弘基怎敢不從!”
在近七十名戰士前後簇擁下,四人馳出城門,進入城西原野朝西的官道,清麗的月色蓋地鋪天的籠罩大地,夜風拂體而至,別有一番滋味。
寇仲策騎緩行,向劉弘基沉聲道:“劉大將軍可知我為何沒有待至天明的耐性而急於去見秦王?致勞煩劉大將軍?”
前後護衛的騎兵與他們有一段距離,故不虞劉弘基的手下聽到他們的對話。
劉弘基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垂首道:“弘基不敢揣測。”
寇仲淡淡地說道:“道理很簡單,因為我怕長安驟生急變,關中生靈塗炭,我寇仲若坐視不理,勢成曆史罪人。”
劉弘基長軀一震,往他瞧來。寇仲知道語出驚人收到預期的效果,迎上他的目光道:“大將軍定會以為我危言聳聽,語不驚人死不休,事實卻是每字每句均出於我肺腑。現今天下形勢分明,已成二分之局,而關中能令我寇仲顧忌者,惟隻李世民一人而已。我寇仲若隻圖私利,此刻隻須坐視不理,唐主明天必褫奪秦王兵權,甚至將他貶謫遠方,你我雙方結盟將變得毫無意義,因我寇仲絕不會與勾結突厥人的李建成和李元吉合作。突厥人既知李世民已去,我們的盟約功虧一簣,定將大舉南下,直撲長安。在長安軍心動搖下,大將軍是知兵的人,當悉結果如何,還認為我寇仲是危言聳聽嗎?”
劉弘基聽得麵色忽晴忽暗,最後垂首道:“少帥這番話何不直接向皇上提出?”
寇仲微笑道:“因為我不想命斃長安。”劉弘基駭然往他瞧來。
在說出“我不想命斃長安”這句話的一刻,寇仲心中湧起萬丈豪情,無人可改移的堅強鬥誌,入長安後種種挫折和失意,一掃而空。這句話字字發自真心,若他還不堅強起來,以舍刀忘刀的無畏精神,在劣境中奮鬥不懈,後果不堪想象。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這句跋鋒寒的名句,於此時此地更是無可置疑。跟在後麵的徐子陵、跋鋒寒和侯希白默然不語,有會於心,曉得寇仲正向這長安重將展現他懾人的魅力。劉弘基呆看著馬背上的寇仲,措手不及,無言以對。
寇仲露齒微笑,恢複從容道:“請恕我寇仲交淺言深,假設我們應付得不恰當,中土將大禍臨頭,此為危急存亡之秋。對我寇仲來說,能否登上帝位實在無關痛癢,最重要是吃盡苦頭的老百姓能過和平統一的好日子。在關中我看得上眼的隻有一個李世民,所以我絕不容他任人魚肉。煩大將軍稟上唐主,我們到宏義宮後不再離開,直至你們皇上撤除一切欲加於秦王身上的懲罰。”
劉弘基色變道:“少帥!”
寇仲雙目神光劇盛,語氣平靜而堅決,淡然道:“我意已決。沒有李世民,就沒有什麽勞什子的聯盟。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塞外聯軍的可怕。麵對如此勁旅,還要日防夜防被無恥之徒在後麵暗扯我後腿,任人做這種蠢事肯定沒我寇仲的份兒。我何不返回梁都,來個坐山觀虎鬥,再撿便宜收拾殘局,怎都勝過像秦王般被鼠輩害死。”
劉弘基垂下頭去,邊策騎邊沉思,忽然道:“少帥這番話發人深省,不過請恕弘基不能如實稟告皇上,我隻會說少帥留在宏義宮開解秦王。唉!事情怎會弄至如此田地。”
寇仲哈哈笑道:“原來大將軍是性情中人,吾道不孤矣!”
一夾馬腹,坐騎加速。劉弘基像要盡泄心頭怨氣般一聲呼嘯,立即全力加速,馬蹄踢起揚天塵土,在月夜下朝宏義宮旋風般卷去。
宏義宮是建於一座小丘上的宮城,規模及得上興慶宮,外牆卻更堅固,每隔五丈設置箭樓,正門向著長安方向,有斜道直抵丘頂上的宮殿群,氣勢磅礡。徐子陵心忖這地方除僻處長安城,遠離長安宮城的權力中心外,論地方形勢則著實不錯,充滿原野的清新氣息,且有足夠的防禦力。單憑建成、元吉的兵力,要對付堅守此城的李世民肯定是力有未逮。由此觀之,李淵該仍未有置李世民於死地之意。值此夜深之時,宏義宮外門城牆仍是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忽然一通鼓響,宮城外門大開,數十騎衝出,領頭者赫然是秦叔寶和程咬金,迎上寇仲等人。
程咬金隔遠叱喝道:“原來是少帥大駕光臨,老子還以為是那什麽娘的長林軍,正要以滾油勁箭伺候。他奶奶的!誰敢來惹我秦王,我程咬金第一個和他拚命,天王老子都沒有麵子給。”
秦叔寶與一眾玄甲精兵人人神情憤慨,可以想象若來的真是長林軍,甚或李淵的禁衛,李世民的精兵猛將定是拚死護主,直戰至最後一兵一卒,絕不退讓。寇仲心忖這番話若一字不差傳入李淵耳內,老朋友程咬金已犯下死罪。朝劉弘基瞧去,見他隻露出苦澀無奈的神色,顯是對李世民的處境生出同情心。要知李世民正直仁愛的形象,早深植於大唐國軍民心內,又屢立大功,而於甫返長安的第一天,立即發生掖庭宮火器爆炸事件,時間的巧合,充滿以牙還牙的味道,令人可疑。隻有李淵不是這麽看,還厚彼薄此,自然激起李世民這方親兵愛將的公憤。在這一刻,寇仲猛地感到李世民被逐至此,非如先前想象中那麽不利。
兩方人馬,在門外官道相遇。秦叔寶見到劉弘基,冷漠地打個招呼,說道:“少帥交由我們接待,請劉統軍回城。”
劉弘基搖頭苦笑,向寇仲施禮道:“弘基有機會當再向少帥聆教。”一聲告罪,領著手下原路而回。
寇仲問道:“秦王在哪裏?”
秦叔寶歎道:“我從未見過秦王如此沮喪失意,他仍把自己關在書齋內,不肯見任何人,你們可能會例外。”
程咬金怒火燎天地說道:“照我的意思目前最好的辦法是反出關中,橫豎洛陽仍在我們手上,又有你們支持,就看誰的拳頭夠硬。”
寇仲苦笑道:“意氣用事本身就不是辦法,當然更非最好的辦法,程老哥你仍是這副脾性。”
轉向徐子陵三人道:“我想一個人獨自去見秦王,說幾句交心話。”
李靖在門外報上道:“少帥求見!”
好半晌後,緊閉的門張開,露出李世民蒼白木然的麵孔,目光落到李靖旁的寇仲處,先示意李靖離開,然後默默回到齋內去。寇仲明白他的心情,緊隨在他身後,順手關門。
李世民的聲音傳入他耳內道:“子陵呢?”
寇仲轉身倚門而立,瞧著以背向他木立齋內的李世民道:“他在外麵,因我想單獨和秦王談話。”
李世民轉過身來,心疲力倦地說道:“坐下說。”寇仲到一旁坐下。
李世民仍呆立書齋中心,仰天歎一口氣道:“或因是我一生人太順利吧!特別受不起挫折和打擊,現在我有失去一切的感覺!”
寇仲聳肩輕鬆地說道:“你沒有失去一切,隻是失去對令尊最後的幻想和希望,從這角度去看應是好事。因為再也不用我們鼓勵你,你也該知隻有堅持和奮鬥下去。”
李世民隔幾在他身旁頹然坐下,默默無言。
寇仲淡淡地說道:“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
李世民皺眉道:“你指的是……”
寇仲笑道:“竟當我的金石良言是耳邊風?你當日對我們發動兵變之事猶豫不決時,我不是說過你返回長安後,形勢會逼得你沒有選擇餘地嗎?隻是連我都沒想過一切會在第一天發生。你的王兄王弟擺明要將你趕盡殺絕,故而計劃周詳。令尊亦以去你而後快,隻是一直苦無借口,現在機會來臨!所以你才會悶在這裏自怨自艾。”
李世民搖頭道:“我沒有自怨自艾,隻是感到難以接受。”
寇仲道:“換成是我或子陵,肯定沒有接受不接受的問題。現實就是如此殘酷,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
李世民苦笑道:“你罵夠了嗎?”
寇仲歎道:“差不多了!”
李世民往他瞧來,沉聲道:“你們在這時候毫不避嫌的來見我,不怕令人起疑?”
寇仲道:“這叫隨機應變,也是改變策略。不瞞你老哥,你被逐於此,我們也不好過。幸好現在想通一切,索性向令尊擺明我們之所以肯和他結盟,全看在妃暄和你份上,他若敢降罪於你,我們就拉大隊走人。他奶奶的!令尊當我寇仲是什麽角色?惹怒我包他吃不完兜著走。”
李世民呆想片刻,沉聲道:“我的心很亂,你有什麽新的計策?”
寇仲露出充滿自信的笑容,說道:“建成、元吉這一毒招是弄巧反拙,明眼人均瞧出你是遭他們陷害的。而令尊不公平的處理手法,更引起公憤,隻是敢怒不敢言。像剛才領我來的劉弘基便是其中之一,由此推知,懷此心態者大不乏人。所以我索性賭他娘的一鋪,向整個長安以行動表明我們的盟約係於你老哥身上,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李世民雙目神光漸複,說道:“若父皇沒法下台階,把心一橫,我們定無僥幸。”
寇仲微笑道:“沒有寇仲還有個宋缺,可是大唐國肯定四分五裂,在關外忠於你的手下勢將一窩蜂地投向梁都,巴蜀更不用說。在這樣的情況下,沒有李世民的大唐能同時頂得住陣容鼎盛的塞外聯軍和矢誌複仇的少帥雄師嗎?”
李世民雙目閃閃生輝,恢複生機,凝望寇仲好半晌後,說道:“那父皇豈非更害怕我謀奪太子之位?”
寇仲點頭道:“說得好!事實上經此事後,你與令尊再無轉圜餘地,隻看誰先被放倒,形勢更趨微妙。我們肯定正處於下風劣勢,稍後我會將最新情況、好消息或壞消息一一向你老哥匯報。現在我隻想問你一句話,你現在能否視長安為戰場?”
李世民愕然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寇仲歎道:“若你肯把長安視為戰場,將可把戰場上那成則為王,敗則為寇那一套,照本宣科的搬過來,明白嗎?”
李世民先呆看著他,好一會後嘴角溢出笑意,逐漸擴大,點頭啞然失笑道:“對!罵得對!我之所以因父皇待我不仁而心痛欲絕、失去鬥誌,皆因並不視長安為戰場。在戰場上,豈會因受挫於敵而頹唐不振?戰爭是不擇手段的,重要的是最後的勝利,世民受教了!”
寇仲離開時,清楚曉得李世民終於對李淵死心。
寇仲來到徐子陵身旁,與他並立平台,倚欄遙望遠方宏偉的長安城。
徐子陵瞥他一眼,淡淡地說道:“秦王肯聽你的勸告嗎?”
寇仲低聲道:“我罵了他一個狗血淋頭,他奶奶的,直至今夜他才肯拋開對李淵的幻想,腳踏實地地去做人,為妻兒手下著想。老跋和小侯呢?”
徐子陵道:“他們去爭取休息時間,因怕明天有惡戰。”
寇仲皺眉道:“你好像也沒闔過眼,為何不上床睡覺?”
徐子陵道:“我在等你,唉!累得你陷入這種九死一生的劣局,我的心很不安樂。”
寇仲哈哈一笑,摟著他肩頭,說道:“一世人兩兄弟,說這些話來幹什麽?坦白告訴你,我們絕不會輸的,我還認為形勢愈來愈有利,愈來愈清楚分明。我們是別無選擇,李淵也別無選擇,最後隻有退讓。他娘的!我現在最想先宰的人是香小子。”
徐子陵道:“我剛才望著長安,忽然想起一事,就是要小心對方用毒。昨天我在長安城東市門外遇伏,射來鋼針上淬的毒非常霸道,令我差點不能消受。可知對方有用毒高手,而此人大有可能是烈瑕那小賊。”
寇仲點頭道:“大明尊教除《禦盡萬法根源智經》外可能還有本《毒經》,所以人人善於用毒,烈小子的心那麽毒,用起毒來當然更勝其他人。”
徐子陵道:“我很少想到殺人,但烈瑕卻是例外,我可以放過任何人,卻不可以放過他。”
寇仲明白他的感受,烈瑕殺宋金剛,令徐子陵無法釋懷,種下解不開的深仇。道:“勿要盡想這些令人不快的事,改為我們光明的將來動腦筋。我們在這裏,可是玄恕和三十名飛雲衛卻在李淵手上,變成誰都奈何不了誰的僵持局麵。我剛才來時邊走邊想,假若李淵任我們在這裏發呆,我們該怎辦好?”
徐子陵道:“難道你沒想到辦法嗎?”
寇仲笑嘻嘻道:“笨辦法倒有一個,我們就呆他娘的一天,待到晚上從寶庫潛回城內,著玄恕和雷九哥等從秘道離開,我和你、老跋、侯小子四人蒙頭蒙麵的從秘道潛入皇宮,宰掉香小子,來個他奶奶的下馬威。夠痛快嗎?”
徐子陵道:“那豈非要和李淵決裂?世民兄的妻兒親眷全留在掖庭宮,肯定會遭殃。”
寇仲道:“所以我才說這隻是逞匹夫之勇的笨辦法,較高明是暫時放過香小子,隻著一眾人等開溜了事。”
徐子陵搖頭道:“這樣隻會壞事。因為李世民,我們不但事事投鼠忌器,還失去擊退突厥人的機會,最稱心的人是頡利,因為我們隻餘殺出關中一途。”
寇仲歎道:“想起殺香小子我便手癢,若非快要天亮,我便和你立即趕回長安行事。”
徐子陵道:“小不忍則亂大謀,照我看李淵麵對來自佛道兩門和你少帥的雙重壓力,隻好暫忍這口鳥氣,不會愚頑至任我們在這裏呆上一整天的。”
寇仲苦笑道:“我也希望你的預感靈光,那我們現在該不該回去睡覺?”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我想在這裏看日出,你先睡吧!”
寇仲放開摟著他的手,細審他的神色。
徐子陵皺眉道:“有什麽好看的?”
寇仲抓頭道:“真奇怪!師仙子的離開似乎對你影響不大,你現在的樣子似甜蜜得可滴出蜜糖來,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快從實招來。”
徐子陵歎道:“你這小子,總要知道別人的私隱。說給你聽又如何?青璿已答應委身下嫁我徐子陵為妻。”
寇仲一聲歡呼,彈上半空連翻三個筋鬥,落回徐子陵旁,大笑道:“這是我這次回長安後唯一的好消息。我明白了!妃暄是要成全你們,也同時成全自己,無牽無掛地回靜齋去了!”
徐子陵不敢肯定師妃暄是否再無牽掛,至少自己便永沒法忘掉與她的精神愛戀。但事情發展至如今的地步,他能做的隻是不辜負她的美意,全心全意地去愛石青璿,令石青璿得到女兒家最大的幸福。
寇仲興奮過後,頹然道:“我忽然睡意全消,可否留在這裏和你一起等待黎明,希望明天運道好上些。”
徐子陵目光越過長安城,落在其後方東邊天際,說道:“不用等,天開始亮了!唉!你是不是想起尚秀芳?”
寇仲道:“我的心事怎瞞得過你?這方麵你比我本事,可否指點一二?”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在玉致來前,千萬不要和尚秀芳共度春宵。待玉致來後,再把整件事和盤奉上,盡告致致。”
寇仲失聲道:“什麽?我剛與致致修好,便這麽傷害她,試問我於心何忍?”
徐子陵道:“她或許會明白的。隻要得她同意,答應她隻風流一晚,下不為例,你不是可心安理得的了結你的風流孽賬嗎?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早警告過你,不過我真的沒有怪你,男女間的事實非人力所能控製。”
寇仲呆望東方,說不出話來。
徐子陵探手搭上他寬肩,微笑道:“天真的亮了!想不通的事,就由老天爺安排,希望我們的運道不是至此而絕,除此外我們還能幹什麽呢?”
寇仲雙目隨天色亮起來,猛一點頭,說道:“說得對!我要向致致做個誠實的乖孩子,全看她旨意辦事。天亮了!睡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