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邪王本色1
寇仲睡夢正酣,忽然被遠方某處傳來的馬嘶人喊聲吵醒,猛地從臥榻坐起。
侯希白氣急敗壞地搶門而入道:“報告少帥,大事不妙,大批人馬從長安方麵殺至,小卒奉徐、跋兩位大人之命請少帥立即動身。”
寇仲稍作定神,笑道:“這等時刻,你這小子竟來耍我,難怪我忽然夢到上戰場,李淵真好膽。”
倏地彈離睡榻,拿起放在床邊,內藏井中月和刺日弓的外袍,就那麽搭在肩上,衝出房門,問道:“徐小子、老跋何在?”
侯希白追在他旁笑道:“所有人均聚到東門去,他們先行一步去湊熱鬧,著我來不理你是醒是睡都把你弄去。”
寇仲忽然停步,站在通往東門的廊道間,向侯希白訝道:“你該是比任何人更戀棧生命才對!為何你卻像全不把生死放在眼裏滿不在乎的樣子?”
侯希白欣然道:“生命此來彼往,有若季節轉移,是自然之道,沒有值得恐懼的地方。生命之所以令人感到珍貴,全因死亡每一刻均在虎視眈眈,在戰場上這感覺尤甚,使我分外珍惜生命,感受到生命的美好。恍然原來活著本身竟是如斯動人。我既然在享受生命的賜予,心情怎會不好呢?”
寇仲一手摟上他肩頭道:“事實上你是不用來蹚這渾水的,隻因你夠兄弟。不過小心中了我師公的毒。”
侯希白笑道:“中他的毒不會太差吧?我們先上戰場去!”
寇仲和侯希白登上牆頭,李世民、跋鋒寒、徐子陵和李靖、尉遲敬德、長孫無忌、秦叔寶、龐玉等十多名天策府大將,正佇立牆頭,遙觀從長安開來的大隊唐軍。旌旗飄揚下,來者達三千之眾,清一色騎兵,似是先頭部隊,因為宏義宮與長安城雖是小巫大巫之別,但守城的是李世民和他麾下能征慣戰的兵將,又有寇仲四人助陣,以這樣的兵力攻打宏義宮實與自殺沒有絲毫分別。
寇仲尚未在李世民身旁站穩說話,李世民喝道:“撤去防禦、開門!我要親自出迎。”手下傳令開去。
寇仲仍未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徐子陵長長籲出一口氣,歎道:“成功了!來的是世民兄的尊翁,而他並非來攻打宏義宮。”
寇仲凝神瞧去,來軍仍在裏許遠處,在揚起的塵頭裏,一枝大旗高舉,飄揚的正是代表李淵的徽號。大喜道:“又過一關,他娘的!”再看看天色,轉向跋鋒寒道:“別忘記你佳人有約,現在立即趕去,該可準時赴會。”
跋鋒寒搖頭道:“我已失去赴約的心情。”
徐子陵不悅道:“大丈夫有諾必守,你怎可言而無信?”
跋鋒寒苦笑道:“她有答應去嗎?”
李世民訝道:“我從沒想過鋒寒竟會約會佳人,這位美人兒是誰?”
侯希白欣然道:“老跋是怕獨坐呆等,這樣吧,大家一場兄弟,讓我挨義氣陪老跋去,她若爽約我們便當吃早點好啦!”一手抓著跋鋒寒手臂,硬把他扯下城樓。
手下來報戰馬備妥。李世民道:“我們出宮迎駕如何?”
寇仲笑道:“這個當然,耍戲當然要耍全套,我們去也!”
陪同李淵來的,除劉弘基和常何兩名大將外,出乎寇仲等意料的尚有李建成和李元吉,不過後兩者都是木無表情,笑容勉強。顯是此行非是甘心情願,隻是不敢違反李淵聖意。李淵穿的是輕騎便服,腰佩長劍,看似精神抖擻,但眉宇間隱露倦容,看來昨夜並不好受。
兩方相遇,李淵拍馬而出,嗬嗬笑道:“待我先處置家事,再重迎少帥和徐先生入城。”
李淵方麵全軍勒馬停下,建成、元吉兩人策騎來到李淵馬後,成品字形。
寇仲方麵隻有他和徐子陵、李世民三人,後者聞言立即滾下馬背,跪地垂首高聲道:“孩兒願負起昨夜掖庭宮爆炸一切責任,請父皇處置。”
李淵俯視馬前地上的李世民,雙目殺機一閃,瞬即斂去,換上笑容,沉聲道:“昨夜之事,本是罪無可恕,但朕念在王兒多年來立下無數汗馬功勞,戰功彪炳,功可抵過,賜你戴罪立功,可重返掖庭宮,一切如舊,平身。”
寇仲和徐子陵聽他一字不提李建成的東宮怪火,心中暗歎,均知李世民心中的恨意正如火上添油。
李世民高呼“謝父皇隆恩”,緩緩立起。寇仲正要說話,李淵欣然笑道:“少帥心意,李淵清楚明白,一切待回宮再說如何?”
寇仲以微笑回報道:“我寇仲終於相信閥主確有誠意合作,疑慮盡去,當然悉從閥主之意。”轉向徐子陵道:“子陵不是約了老跋和侯小子在福聚樓吃早點嗎?”徐子陵會意,向李淵施禮告罪,徑自策馬先一步回長安城。
李世民神情肅穆的踏蹬上馬,得李淵賜準後,策馬掉頭先回宏義宮,處理返回長安事宜。當寇仲與李淵並騎回城,心中想到這場風波不是成功化解,而是曉得對立的情況更趨尖銳,李淵已選擇站在建成、元吉的一方,長安城內的凶險實有添無減。
徐子陵先馳返興慶宮,弄清楚王玄恕等一眾兄弟無驚無險,度過表麵平靜、暗裏波濤洶湧的昨夜後,換馬趕往西市。經過躍馬橋,在馬背上欣賞無量寺、永安渠和兩岸的林木華宅。在春陽照射下,渠堤柳絲低垂,芳草茵茵,綠樹扶疏,市橋相望,碧波映日,巍峨的寺廟與高院大宅襯托起一派繁華安逸,不由想到地下的楊公寶庫和這宏偉都城未來的不測命運,心內感觸叢生。現在才是打正旗號重返長安的第二天早上,但他們的心境已有很大的變化,形勢的劇轉令他們再沒有必勝的把握。
徐子陵在福聚樓前下馬,幾名專伺候乘馬客人的馬伕大喜迎來,徐大俠、徐大爺的不停叫著,爭著為他安置馬兒,弄得徐子陵很不好意思。眾馬伕對他的恭敬崇慕全發自真心,使他進一步感受到負在肩上對長安全城人民的艱巨重任。
堂倌早得報,搶到大門迎客引路,不住打躬道:“徐大爺大駕光臨,是福聚樓的榮幸,跋大爺和希白公子正在三樓,請讓小人引路。”
踏入大門,更不得了,滿堂過百食客倏地靜下來,談笑聲急潮般消退,接著爆起漫堂掌聲和喝彩聲。徐子陵抱拳回禮,以微笑回報,心事卻大幅加重,暗下決心,不會令對他抱著希望和熱切期待的老百姓稍有失望。對於長安城的軍民來說,他們這次到長安來商談結盟,為麵對塞外聯軍嚴重威脅的平民百姓,帶來最大的希望和轉機,有如在暗黑世界見到第一道曙光。
好不容易登上三樓,一眼掃過去,吸引他注意的不是靠東窗對坐的跋鋒寒和侯希白,而是坐在另一角的一對男女。以徐子陵的修養,亦禁不住無名火起,不理會自己成為眾人目光的目標,向跋鋒寒揚手打個招呼後,徑自往那對男女走去。
李淵歎道:“少帥可知你昨夜這麽硬要到宏義宮去,令我既為難更是窘惑嗎?”
在太極宮書齋大堂,李淵寇仲兩人分賓主坐下,一片春日清晨的寧和靜謐,可是他們談話的內容,每字每句均關係到中土未來的得失榮枯。
寇仲正暗怨剛才上床瞌睡的時間不足半個時辰,聞言苦笑道:“閥主啊!請你大人有大量,我是沒有選擇的餘地,否則怎向子陵交代?子陵肯來說服我,是看在妃暄份上,妃暄則是看在秦王份上,若秦王給你老人家嚴懲不赦,例如貶謫遠方,我們間合作的基礎再不複存。唉!你要我怎樣說呢?我和太子的關係並不好。在戰場上我們唯一信任的人是秦王,隻有他的軍事才能始可與我們配合無間。若明知要打一場必敗之戰,我不如返梁都來個倒頭大睡,再來個坐山觀虎鬥,怎都勝過被迫退守揚州。所以我昨夜的行動雖對閥主不敬,但最終為的仍是我們的聯盟。”
李淵凝視著他,沉聲道:“少帥可知頡利已開出條件,隻要我們肯照辦,他們將依約退軍。”
寇仲很想問他是哪些條件,但仍忍著不問及這方麵的情況,微笑道:“閥主相信頡利嗎?”
李淵淡淡地說道:“我想聽少帥的意見。”
寇仲啞然失笑道:“若條件中包括須獻上我寇仲人頭,頡利或者會暫時退兵。”
李淵不悅道:“少帥言重,若條件中有此一項,我李淵根本不會考慮。”
寇仲微俯向前,目光灼灼的迎上李淵眼神,說道:“那其中一個條件,定是不可與我結盟,令我們反目決裂,如此頡利在收得損害閥主國力的重禮後,暫且退兵,待我進攻洛陽時,他即與突利大舉南下,再不用倚仗其他外族,完成他們夢想多年征服中土的壯舉。這是我寇仲的看法,也是秦王的看法,太子和齊王當然另有想法,此正為我隻肯與秦王合作的原因。中土未來的命運,閥主一言可決。”
李淵長身而起,在寇仲麵前來回踱步,忽然停下,仰望屋梁,似是喃喃自語地說道:“今早天尚未亮,淨念禪院的主持了空大師在東大寺的荒山引介下,到宮內見我。”
寇仲坦然道:“我早知此事,若非在他力勸下,我已拂袖而去。在這樣的情況下,子陵很難怪我。”這叫打蛇隨棍上,於適當時機,盡量淡化與李世民的關係。
李淵別頭往他瞧來,雙目精芒爍閃,沉聲道:“少帥竟是如此不滿我李淵?”
寇仲絲毫不讓地回敬他的銳利神光,說道:“這不是滿意或不滿意的問題,而是戰略上的考慮。若我寇仲隻是孑然一身,舍命陪君子又如何?可是現在我手下超過千萬兒郎,他們的生死操控在我一念之間,我怎能不為他們著想?”稍頓續道:“我之所以接受子陵提議,除玉致的因素外,更重要是認為此舉行得通。而這看法大半是建立在秦王身上,因為我比閥主更清楚秦王是怎樣的一個人。”
李淵冷笑一聲,盯著他道:“我絕不會認同少帥這句話,他是我一手養大的親生兒子,他是怎樣的一個人,誰比我李淵清楚?”
寇仲從容笑道:“請恕小子冒犯,閥主眼中的李世民,大部分是別人的看法,是別人眼中的李世民。而我對李世民的認識,卻是最直截了當,因為他是我生平所遇到最強頑的勁敵,我之所以能活到今天,是因為我了解他的強項和弱點,那是生死攸關的問題。例如昨夜掖庭宮的火器爆炸,我以人頭保證,絕不該由他負責。我可以十成十地肯定地告訴閥主,這是個移贓嫁禍的陰謀。火器大有可能來自梁師都,因為子陵和希白曾親眼目睹梁師都的兒子梁尚明從海沙幫接收大批火器,若我有一字虛言,地滅天誅。”
李淵聽得麵色一變,好半晌才壓下聲音道:“竟有此事?”
寇仲歎道:“閥主的真正敵人,是突厥人而非我寇仲。我早說過,擊退外族後我們可坐下來從詳計議,我根本沒有做皇帝的興趣,隻是不願天下落入禍國殃民、私通外敵的昏君手上。昨晚我曾對了空明言,我的耐性愈來愈小,日防夜防,不如索性返回梁都操練兒郎,大家在戰場上刀來槍往的拚個痛快。閥主不是說過不會讓我空手而回嗎?那就拿出行動來,公布我們正式結盟,把畢玄的使節團趕回老家去,大家在戰場上見個真章。”
他確是失去瞎纏下去的耐性,這番話可說是對李淵最後的忠告,暗示若除去私通外敵的建成和元吉,一切好商量。
李淵回到龍座,神思恍惚的坐下,呆望前方片刻,目光往他投去,點頭道:“我會好好思索少帥這番坦白的話,不過請給李淵一點時間,快則五日,遲則十天,李淵會予少帥一個肯定的答覆。”
寇仲心中暗歎,不過無論如何,李淵該暫時不會和他翻臉動武,該算是個好消息。
女的訝然往徐子陵瞧來,男的卻慌忙起立,笑容滿麵地說道:“相請不如偶遇,今天就讓愚蒙作個小東道,子陵兄請賞臉。差點高興得忘記禮節,這位是芷菁,長安望族沙家的四小姐。”
沙芷菁大方的起立欠身施禮,姿態優美,一派大家閨秀的風範。
烈瑕又道:“這位是我的老朋友,現時長安城內人人談論的徐子陵徐公子。”
沙芷菁“啊”的一聲嬌呼,顯是被徐子陵的名聲震懾。
徐子陵強按下燒發衝冠的怒火,微笑還禮,心中卻恨不得把這卑鄙奸徒碎屍萬段。烈瑕昨日口中的有約佳人,大有可能是沙芷菁,如此日日相見,可知他們關係的密切。他敢肯定烈瑕應是從趙德言處得知沙芷菁和寇仲的關係,甚至是在趙德言慫恿下,故意接近沙芷菁,攫取她的芳心,以這種卑劣的手法打擊和惹怒他們作報複,以擾亂他們陣腳,增添他們的煩惱。
烈瑕拉開椅子,笑道:“大家坐下再說。”
徐子陵目光落在他臉上,立即變得鋒銳冰寒,淡淡地說道:“烈兄不用多禮,我來是想告訴你,五采石已物歸原主,烈兄不用再為此費神動歪念頭。”
沙芷菁大為錯愕,始知徐子陵和烈瑕間的關係並不簡單。
烈瑕雙目殺機一閃,笑道:“子陵兄有心了!愚蒙但願采石能無驚無險,安返波斯。”
徐子陵目光轉投沙芷菁,微笑道:“沙小姐請安坐,我這位老朋友最愛宣揚邪教教義,什麽黑暗與光明相對,諸如此類,引人入彀,沙小姐務要明辨是非曲直。”又探手往烈瑕肩膀拍去,笑道:“對嗎?烈兄!”
烈瑕感到他看似簡單隨意的一拍,竟籠罩著他頭頸肩膊所有穴道,如讓他忽然變招,實有一舉製他死命的威脅力,雖明知他不敢如此當眾行凶,但豈敢拿自己的命去豪賭,駭然閃往剛坐下的沙芷菁椅背後。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人道生平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烈兄何事慌惶,是否怕含恨黃泉的宋金剛來找你索命呢?”轉向沙芷菁正容道:“沙小姐請恕在下交淺言深,我徐子陵極少討厭一個人,烈兄卻是其中之一。”言罷不待烈瑕反駁,施施然去了。
寇仲甫離禦書房,給韋公公在門外截住道:“秀寧公主請少帥往見。”
寇仲心中嘀咕,不明白李秀寧因何在這時刻明目張膽的要求見他,當然是有要緊的事,隻希望不是他承擔不起的另一個壞消息,於願足矣。
韋公公引路領他直抵公主殿庭,在忘憂樓上層見到李秀寧。屏退左右後,李秀寧不避嫌的輕扯著他衣袖,到一角坐下,還親自奉上香茗。
寇仲靈魂出竅似的喝了一口熱茶,放縱地軟挨太師椅背,感受著脊骨的勞累得以舒緩,向靜坐一旁的李秀寧道:“幸不辱命!”
李秀寧喜滋滋地橫他一眼,說道:“秀寧和你不說客氣話,人家早知你神通廣大,無所不能。”
寇仲笑道:“太過獎我了!事實卻是我們差點陰溝裏翻船,一敗塗地。全靠老天爺可憐,勉強過關,希望老天爺肯繼續關照我們。”
李秀寧“噗嗤”嬌笑,如盛放的花朵,柔聲道:“有你解悶兒多好!昨晚秀寧未闔過眼,天剛亮就被父皇傳召,詳細問及關於你們和二王兄間的交往經過,接著起程往宏義宮。”說至此玉容轉黯,垂首道:“但秀寧仍是很擔心。”
寇仲不解道:“秀寧因何如此擔心?”
李秀寧妙目往他瞧來,輕輕道:“出發往宏義宮前,父皇發出命令,著柴紹立即啟程往太原,探聽塞外聯軍的動靜,然後回來向父皇匯報。”
寇仲明白過來,點頭道:“這種事該不用勞煩柴兄。擺明是要把他調離長安,免他被卷入長安的鬥爭內。唉!你可知剛才我向你父皇提起梁尚明向海沙幫買火器一事時,他怎樣反應?”
李秀寧茫然搖首,雙眸射出令人我見猶憐的懼意,顯是不堪再受刺激。
寇仲隔幾探手,抓著這金枝玉葉的尊貴粉臂,沉聲道:“秀寧勿要惶恐,長安已成權力傾軋、不講倫理人情的戰場,我們必須勇敢麵對一切。”
李秀寧從衣袖伸出纖手,按上他手背,似從這充滿情意的接觸中得到鼓勵和力量,說道:“說下去!”
寇仲反手握著她柔若無骨的手腕,緊握一下,依依不舍地收回手,苦笑道:“他隻是一句‘竟有此事’便算數了事。既不追問細節詳情,更蓄意避過此話題,由此可知他不但有殺你二王兄之心,連我也不會放過。”
李秀寧出奇的平靜,輕輕道:“你打算怎麽辦?”
寇仲露出充滿信心的笑容,欣然道:“我本來心疲力竭,再無鬥誌,幸好握過秀寧的手兒,竟似立即得賜神奇力量。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大家走著瞧好了!”
李秀寧霞生玉頰,嗔怪的白他一眼,嬌羞地說道:“你這人嘛!從沒有正經話。”
寇仲幾乎樂翻,湊過去低聲道:“秀寧還有什麽心事話兒向我傾訴?”
李秀寧大窘道:“快給我滾,小心我向宋家小姐告你一狀。”
寇仲樂不可支地去了。
沙芷菁繃緊俏臉離開,烈瑕追在她旁,到下樓梯前還故意向徐子陵三人擺出個不在乎的表情。連一向愛風花雪月,不理人間恩怨的侯希白也感吃不消。
跋鋒寒皺眉道:“這小子是否一心找死?”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他比任何人更貪生怕死,目的隻在激怒我們。”
侯希白不解道:“惹怒我們有什麽好處?我們對付起他來絕不會講什麽江湖規矩,必是不擇手段務要令他橫屍街頭。”
徐子陵道:“說說容易,但真實的情況卻是無從入手。他住的地方是有我師公坐鎮的淩煙閣,又與趙德言等人結成一氣,加上他行蹤飄忽,我們哪來下手的機會?”
跋鋒寒道:“縱使他有恃無恐,這樣千方百計的逼我們收拾他,對他仍是有百害無一利,他該不會如此不智。”
徐子陵道:“這個很難說,凡事因人而異,即使聰明如他者,也會被仇恨蒙蔽理智。照我看他正進行一個陰謀,目的是借畢玄或師公兩方麵的夾攻來對付我們,至於真正的情況,我們耐心等候。”
寇仲此時在梯階現身,登時吸引全廳食客的注意,隻見他神采飛揚的在徐子陵旁坐下,數名夥計忙殷勤招待,少帥前少帥後的叫個不停,招呼周到。
跋鋒寒道:“少帥沒碰上烈瑕和沙家小姐嗎?”
寇仲正回敬每一道投向他的目光,頷首微笑,一副心情大佳,刻意收買人心的模樣,在座者不乏達官貴人,富商巨賈,更有不少是他扮醜神醫莫一心時的舊相識。可是當他目光落在另一角桌子圍坐的四個人時,立即目光轉寒,適在這時跋鋒寒的話傳入他耳內,劇震道:“什麽?”
跋鋒寒淡淡地說道:“聽不清楚嗎?要不要我重複一遍?”
寇仲雙目殺機閃閃,低罵道:“這殺千刀的直娘賊,一次又一次的在我太歲頭上動土,敢情是活得不耐煩。”轉向徐子陵以目光示意道:“你看!”
徐子陵朝他目光瞧去,立即麵色一沉,坐在對角桌子者赫然是梅珣、諸葛德威、王伯當和久違了的獨孤策,美人兒幫主雲玉真的陳年舊情人。這幾個人分別與他和寇仲有解不開的仇怨,這樣聚在一起,說的當然是如何對付他和寇仲的話。四人裏除諸葛德威垂下目光,不敢看他們,其他三人均以惡毒的目光回望,並掛著看你們如何淒慘收場的輕蔑笑意。
寇仲沉聲道:“我對烈瑕這小子是忍無可忍,你們有什麽好計謀可收拾他?”
侯希白歎道:“他雖是依附傅大師驥尾到長安來,終是李淵的貴賓,擺明著對付他會令我們與李淵的關係更惡劣。”
跋鋒寒冷然道:“做得手腳幹淨點不就成嗎?”
寇仲以目光征詢徐子陵的時候,後者苦笑道:“烈瑕這小子奸狡似鬼,想令他投進羅網難度極高。而我們正當四麵受敵的時候,更不宜輕舉妄動,以防因小失大。”
寇仲沉聲道:“容忍像烈瑕這種狼心狗肺的人,不是我寇仲一貫的作風。不過三位老哥的話各有道理,我們就來個折中之計,一邊等待和製造機會,一邊透過種種途徑對他作出反擊。”
跋鋒寒皺眉道:“如非動刀動槍,如何反擊他?”
寇仲壓低聲音道:“例如尚秀芳,又例如常何,他們都可分別影響他與師公、沙芷菁的關係,最理想是能令他失去靠山。他被驅離皇宮之日,就是他命喪於子陵真言手印之時。我會施盡渾身解數,令他不能壽終正寢。”
徐子陵道:“李淵有什麽話說?”
寇仲道:“他仍是心中猶豫,因頡利開出騙人的退兵條件,令他心存僥幸。他奶奶的!我們隻有五天到十天的時間,一是卷鋪蓋回家,一是發兵舉義。”轉向侯希白道:“侯公子可打著仰慕我們申文江申大爺的幌子,登門求見,公然成為我們和福榮爺間的聯絡人,此事非常重要,細節由你自己決定。”
侯希白欣然道:“這等小事包在我身上好了!我不去見申文江,別人才會奇怪。”
寇仲轉向徐子陵道:“陵少負責去與未來嬌妻談情說愛,對付的當然是我們的頭號勁敵石之軒,更要設法聯係上老封,讓他老人家曉得事情的緊迫性,務要在五天內弄清楚誰是支持我們的人。”
跋鋒寒道:“希望我也有任務分配,因為我現在很想殺人。”
寇仲苦笑道:“我本想說你的任務是等待瑜姨,例如獨坐此處直至等到她來見你,卻知你定然不肯答應。”
跋鋒寒籲出一口氣,微笑道:“不瞞各位兄弟,實情是我感到如釋重負,因為我曾盡過力,她既選擇爽約,我該算是已有交代,不用心存歉疚,感覺上好多了!我和君瑜間的事就這麽了斷,你們以後不要枉費心機,明白嗎?”三人聽得你眼望我眼,拿他沒法,說不出話來。
就在此時,可達誌現身樓梯處,一麵凝重的朝他們走過來。寇仲連忙起立,拉開空椅子,笑道:“達誌請坐。”
可達誌卻不領情,冷銳的目光掃過四人,才在空椅後止步,最後盯著跋鋒寒。
跋鋒寒眉頭輕皺,目光轉厲,淡淡地說道:“你在看什麽?”
徐子陵怕兩人一言不合,大動幹戈,忙插嘴道:“有什麽話,坐下再說。”
可達誌像聽不到徐子陵的話般,與跋鋒寒眼神交鋒,沉聲道:“我在看你如何反應,芭黛兒剛抵長安。”
跋鋒寒色變道:“什麽?”
可達誌轉向寇仲道:“我來找你們不是通風報信,隻是念在昔日龍泉的情分,順口說上一句。”
寇仲正為跋鋒寒擔心,苦笑道:“那什麽事能勞駕你呢?”
可達誌淡淡地說道:“聖者要見你,隻限你一個人,就看你是否有此膽量。勿怪我不告訴你,不論在陶池發生任何事,即使李淵也幹涉不了。”
寇仲道:“見你們聖者須大膽才成嗎?這該是文會而非武鬥,聖者總不能逼我下場動手,又或設伏殺我。”
跋鋒寒像聽不到他們的對話般,直勾勾瞧著桌上碗碟,臉色轉白,可見芭黛兒在他心中所占的位置和分量。
可達誌沉聲道:“我這麽說,是要你明白我隻是個奉命行事的小卒,臨池軒非是由我作主話事。少帥若認為沒有冒險的必要,大可拒絕聖者的邀請,包括我在內,沒有人認為你是膽怯,反隻會認為是你的明智之舉。”
寇仲心中一陣溫暖,可達誌肯這樣提點他,擺明是內心深處仍視他為兄弟。欣然道:“聖者既開金口,又派出你老哥作使者,我當然不可令他老人家失望,也很想聽聽他有什麽話好說的。”
可達誌歎道:“早曉得你如此。馬車在正門恭候少帥大駕,請少帥動身。”
寇仲向徐子陵和侯希白打個眼色,著他們好好開解跋鋒寒,偕可達誌去了。
寇仲和可達誌離開後,徐子陵和侯希白目光落在跋鋒寒身上,均不知說什麽話好。
跋鋒寒露出苦澀的笑容,歎道:“她為何要來呢?大家不是說好的嗎?”
徐子陵輕輕道:“感情的事不是人力所能控製的,鋒寒該借此機會,把事情弄清楚。”
跋鋒寒頹然道:“還要搞清楚什麽呢?”
侯希白道:“要弄清楚是自己的心,坦然麵對心底的真情,勿要欺騙自己,以致害己害人。”
跋鋒寒搖頭道:“在與畢玄的決戰舉行前,我不想分心想其他事。”
侯希白道:“逃避並不是辦法,心結難解反會累事。”
徐子陵道:“照我看,芭黛兒於此時刻到長安來,是要阻止你和畢玄的決戰。”
跋鋒寒搖頭道:“她不是這種人。她到長安來是要目睹我和畢玄的決戰,若我落敗身亡,她將為我殉情而死。唉!”徐子陵愕然無語。
跋鋒寒恢複少許生氣,迎上侯希白熱切關懷的目光,點頭道:“希白的話很有道理,我現在隻想回興慶宮一個人獨自思索和她兩者間的事。坦白說,我自離開芭黛兒後,從沒有拿出勇氣麵對或反省,此刻得你提醒,竟然大感有此必要。”頓頓續道:“畢玄隻邀寇仲一人往見,擺明在羞辱我跋鋒寒,我會令他後悔。”接著長身而起,說道:“你們不用送我回興慶宮,做人當然有做人的煩惱。”
跋鋒寒去後,兩人你眼望我眼,頹然無語。此時梅珣離桌而來,笑吟吟地走到兩人身旁,兩人依禮起立歡迎。
梅珣笑道:“徐兄侯兄不必多禮,小弟說兩句話便走。”
徐子陵道:“梅兄請坐。”
梅珣欣然入座,坐好後,梅珣道:“小弟有一事相詢,兩位若不方便回答,小弟絕不介意。”
徐子陵心中既擔心寇仲,更記掛跋鋒寒,哪有與他磨蹭的心情,隻想早點把他打發走,說道:“我們正洗耳恭聽。”
梅珣一副勝券在握的神態,好整以暇地說道:“宋缺不留在梁都,忽然趕返嶺南,且自此足不出戶,即使少帥動身來長安,他仍不到梁都主持大局,此事很不合常理,兩位請予指教。”
徐子陵心中暗歎,這叫紙包不住火,敵人終於對此起疑。要知寇仲在長安的安全,一半係於宋缺身上,若被人曉得宋缺與寧道奇決鬥致兩敗俱傷,需一年半載始有望複原,對他們的處境當然大大不利。淡淡地說道:“宋閥主一向行事難以測度,我們這些作後輩的不敢揣測。”
梅珣聳肩笑道:“果然不出我梅珣所料,徐兄不但沒有一個合乎情理的答案,還閃爍其詞,小弟明白了。”
哈哈一笑,長身而起,說道:“江湖上有一個傳聞,說宋缺與嶽山決戰,後者落敗身亡,而宋缺亦在嶽山反擊下負上重傷,必須閉關靜養。初聽時我還以為是好事之徒造謠生事,但目前看來其中不無道理。小弟說完了!請代小弟向少帥問好。”
哈哈大笑,回到獨孤策、王伯當和諸葛德威那席去了。徐子陵和侯希白對視苦笑,此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馬車朝皇宮駛去。寇仲和可達誌並肩坐在車內,都找不到要說的話。
右轉進入光明大道,望東而行,寇仲終於開腔,說道:“可兄怎可容烈瑕這種卑鄙之徒攪風攪雨?”
可達誌木無表情地說道:“現在主事的是趙德言,又或暾欲穀,聖者不會理這些閑瑣事,何時輪到我可達誌表示意見?要怪就怪你自己,偏要到長安來胡混。”
寇仲苦笑道:“少罵我兩句行嗎?你怎能不助我對付烈瑕那狗娘養的小賊?”
可達誌道:“不理他不成嗎?給他個天作膽,他也不敢公然來惹你少帥寇仲吧!”
寇仲道:“若他肯來讓我喂刀,我是求之不得,何用央你幫忙?他最不該是去糾纏沙芷菁,對她你該比我有辦法。”
可達誌愕然道:“什麽?”
寇仲重複一遍,說道:“你說這小子是否可惡?”
可達誌的麵色直沉下去,沒再說話。馬車駛進朱雀大門。
一貫看似冷漠無情、專誌劍道的跋鋒寒,事實上他的感情極為豐富,隻因受過往的經曆磨折,故把感情深深埋藏,因為害怕再遭這方麵的打擊。在這強者稱雄的時代,他發現“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的道理,更希望能練成感情上刀槍不入的鐵布衫功夫,不受任何感情的牽累。可是傅君瑜和芭黛兒的接連現身,使他躲在保護罩裏的心兒受盡傷痛。徐子陵在往玉鶴庵的途中,心中卻在思索跋鋒寒的境況,包括他童年時的淒慘遭遇與現在的苦況。當年赫連堡之役,徐子陵、寇仲和跋鋒寒三人麵對頡利和他所率領的金狼軍,以為必死無疑時,跋鋒寒曾真情流露,心中惦記的正是芭黛兒,由此可知他對芭黛兒未能忘情。若跋鋒寒不能解開心結,與畢玄之戰將必敗無疑。
玉鶴庵出現前方,即可見到石青璿的喜悅湧上心頭,與心中的憂慮匯合而成的複雜難言心境,感觸倍生,不由暗歎一口氣,正要舉手叩門,就在此時,心生警兆。此念剛起,兩股淩厲的刀氣,從後方上空分襲頭背而來,速度驚人。殺氣刀氣,一時把他完全籠罩其中。隻從對方發動攻擊後他才生出感應,可知對方是一等一的高手,不易應付,如對方尚有幫手,此戰實不樂觀。心念電轉下,他的心神進入井中月離而不離的武道至境,一覽無遺、無有遺漏地精確掌握到身處的境況,同時曉得正陷身九死一生的險局。
正如李淵所言,臨池軒的景色不在淩煙閣之下。陶池大小與煙池相若,不同處是陶池由大小不一的十多個湖池串連而成,形狀各異,殿宇亭台或臨水、或築於河溪、貼水借水而建,高低錯落於園林之內,在日照下綠波反映著蠡窗粉牆,倍添優致,令人大感可居可遊,享盡拾景取靜的生活情趣。更動人處是半圓形的石拱橋倒映水中,虛實相接,綠瓦紅牆的走廊接連橋畔更把美景延續開去,半隱半現的穿行於婆娑林木間,令人心迷神醉。可是吸引寇仲注意的卻是位於陶池北岸草坪上一個特大的充滿突厥民族風情的大方帳,它與周遭的環境是如此格格不入,偏又像天衣無縫地與整個環境渾融為一體。環目掃視,不見人蹤,寧靜得異乎尋常。
可達誌領他踏上往北的一座半圓拱橋,止步歎道:“若我可達誌是主事者,定會明刀明槍與少帥來個清楚分明的解決,而不會用謀行詭,徒令少帥看不起我們。”
寇仲來到他旁,低頭下望水裏魚兒活動的美景,沉聲道:“達誌何不學水中遊魚,自由自在,忘情於江湖爭逐。”
可達誌一震下別轉雄軀,往他瞧來,雙目精芒劇盛,狠盯著他道:“香玉山果然沒有料錯,少帥和子陵這次到長安來,是要玉成李世民帝皇霸業的夢想,而非隻是與李淵聯手結盟。我們一直半信半疑,直到此刻親耳聽到少帥羨慕水中遊魚忘於江湖爭逐之樂,還以此相勸我可達誌,始知香玉山看得透徹精準。”
寇仲心中苦笑,自己終於泄漏底蘊,並非由於疏忽,而是當可達誌是知交兄弟,沒有防範之心。撇開敵對立場不論,香玉山可算是他兩人的“知己”,充分掌握他和徐子陵心中的想法。
可達誌續道:“子陵不用說,香玉山堅持少帥根本對帝座毫無興趣,隻當爭霸天下是個刺激有趣的遊戲,一旦勝券在握,將感索然無味。加上子陵對你的影響,會生出退讓之心,但你憑什麽可說服宋缺?”
寇仲歎道:“大家一場兄弟,我實不願瞞你,即使你拿此來對付或挾製我。我之所以能說服宋缺,全因你們大軍壓境,令我們覺得扶助李世民變成唯一選擇。好啦!照我看你在頡利底下混得並不得意,憑你老哥的人才武功,何處不可大有作為,縱橫快意,偏要與奸徒小人為伍,更要看頡利的喜惡臉色做人,如此委屈,何苦來由。”
可達誌容色轉緩,雙目射出複雜神色,再把目光投往橋下暢遊的魚兒,頹然歎道:“少帥為的是中土百姓的生命財產,我可達誌為的是大草原的未來,突厥戰士的榮辱,兩者間並沒有兼容的餘地。不過請少帥放心,可達誌絕不會泄漏少帥真正的心意。”
寇仲道:“達誌可知說服宋缺的關鍵,在於李世民抱有視華夷如一的仁心。這與宋缺敵視外族的心態截然相反,更與我中土曆代當權者南轅北轍,代表著華夷混合的新一代精神。所以達誌所提出你我間的矛盾並非沒有彼此兼容的地方。我們是新的一代,自該有新的想法去處理民族間的衝突。所謂知足常樂,大草原和中土各有優點特色,強要侵占對方領土,隻會帶來永無休止的災禍,哪一方強大,另一方便遭殃。”
可達誌搖頭道:“太遲了!楊廣的所作所為,令中土和我草原各族結下解不開的血仇大恨,一切隻能憑戰爭解決。我對少帥的勸告是不要對此再作任何妄想,聖者正在帳內恭候你的大駕,你能活著離開,我們再找機會說話。唉!小心點!”
徐子陵不用回頭,仍可清晰無誤地在腦海中勾勒出有如目睹契丹年輕高手呼延鐵真持雙刀來襲的圖畫。他並不明白自己怎會有此異能,不過事實正是如此。他的靈應並不止此,呼延鐵真不是單獨行事,同時來襲者尚有馬吉的頭號手下拓跋滅夫和韓朝安,正分別從後方兩側潛至,在呼延鐵真淩厲的刀氣吸引自己的注意下,意圖神不知鬼不覺的進行更狠毒的突襲。
敵人先後發動兩次刺殺,均發生在去見石青璿途中,可見對方的處心積慮,布置周詳,利用他因戀慕石青璿而心神分散的當兒,來個攻己不備的突襲。刺殺的部署本身實是無懈可擊,呼延鐵真雙刀之威確勢不可當,兩股刀風把他完全籠罩,且是淩空下撲,於他前有門牆擋路、進退無地的要命時刻,硬逼他倉促回身全力接招。即使他能接下呼延鐵真的淩厲招數,也難逃拓跋滅夫和韓朝安緊接而來的殺招。這些念頭以電光石火的高速閃過腦海,他清楚掌握呼延鐵真看似同一時間襲至,其實卻有輕重先後之別的雙刀攻勢,他甚至透過他對雙刀刀氣的感應,一絲無誤地把握到敵人雙刀攻來的角度、力度和攻擊點,達到了如指掌的知敵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