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帆

第三十話 茶館偶遇

……

“冬兒,你是皇室嫡子,我們就這樣莽撞地上街,怕有些不妥吧,”顧劭不好意思道,一邊迎接著周圍人上上下下打量的目光,一邊被孫晴牽著手快步往前走,“畢竟,我還沒有……”

但孫晴不管這些。為了能安心出門玩上一回,兩人殫精竭慮地做足了準備。此時的孫晴沒有像往常一樣豔裝濃抹,而是換上了吳郡城裏普通百姓家的女孩慣穿的高腰深紫色大袖寬衣,下著剛好掩住雙足的淡紫色長裙,腳穿金絲線紉邊的高頭絲屐。衣襟上繞著淡金色綢緞,末端係著湖藍色懸珠流蘇。顧劭則是一副普通儒生裝扮,白色黑衽的寬袖粗布漢服,腰間懸著龍形繡花香囊和玉飾,沒有戴冠帽,烏黑的頭發綰起盤在頭頂,加一條青藍色頭巾與一根雕刻精美的木簪。精致而帥氣的臉龐有著未諳世事的純淨,一雙眸子宛如夜空裏的星辰,清澈深邃。

偶爾有細小的風兒卷起來,吹動孫晴身上的流蘇與顧劭的頭巾一角。

孫晴一改在吳侯府裏時的安賢文靜,完全棄皇室嫡子的身份於不顧。她在一個小販處買了兩根糖葫蘆,遞給顧劭一根,一隻手持著另外一根,輕巧地咬去最上麵的山楂。

顧劭望著她俏皮可愛的模樣,不禁淺笑出聲。雖然江東顧氏氏族聲望極大,但顧劭仍願保持一貫的普通儒生作風。現在的他會害羞、會尷尬,會像個孩子似的喜怒無常。

隻是不知道這般的單純無邪,若是放在了風起雲湧、動輒白衣蒼狗的亂世,究竟能維持多些時日呢。

“孝則!”

“孝則!”

顧劭忽然回過神來,才發現孫晴已經走出去十幾步遠,正衝著他揮手。金燦燦的陽光從雲端傾瀉下來,泊在孫晴深紫色的衣襟上,發出細密的五彩光芒。他也朝她揮手,然後快追幾步趕上去,臉上洋溢著燦爛地笑容。

兩人肩並肩沿街走著。吳郡城裏最繁華的一條街,白日車水馬龍,夜晚燈紅酒綠,熱鬧非凡,果真名不虛傳。偶爾看見三兩成群的孩童,稀疏的頭發梳成總角掛在腦袋兩側,笑著鬧著,人人手裏拿著一隻粗糙但結實的紙鳶。

“孝則,”孫晴仰頭望著顧劭無瑕潤玉般的臉龐,白皙光潔的雙頰浮起淡淡的紅暈,“你既然是世家子,為何不想著有朝一日功成名就、揚名千古呢?”

“我喜歡這樣的生活,”顧劭坦言道,溫潤如玉的笑容恬淡而閑適,“像這些孩子們一樣,一身清閑,靜靜地讀我的書,守著我的家業,豈不更好。”

“你不需要那樣刻苦用心了,”孫晴故意誇張地搖頭,“吳郡的讀書人之間,就數你的名聲最大。”

“多半是托了父親的福分,”顧劭謙虛道,“倘若我生在普通人家,除了周圍之事比現在安閑些,倒也沒有何大的不同。”

暖融融的初陽消融了糖葫蘆下麵的糖塊,一條甜甜的、亮晶晶的小河順著木棍兒流下來,淌進顧劭的指縫。白皙修長的手指儼然未做過重活、未經過沙場侵染的模樣。

風又起,扯起周圍樓閣茶館酒肆的招旗,呼啦啦地飄揚。

二人隨便找了一家茶館靠窗坐下。這家茶館建在三層樓閣上,內部的桌椅皆是竹木做成,牆壁上裱裝著字畫,混著淡淡的茶香,頗有一番遺世獨立的韻味。透過窗戶能俯瞰整條街的繁華,視線偶爾被招旗遮擋,亦暖亦涼的風從耳邊呼嘯而過。

“我本是吳郡人,這條街來過許多次了,”顧劭淺淺抿一口茶,眉眼含笑地望著麵前好奇地左顧右盼的孫晴,“是個消遣休憩的好地方。”

孫晴似乎並沒有聽到,隻是自顧自地四處張望。細小的風兒踅過竹木窗欞溜進茶館內,撩起她耳邊柔軟如絲的碎發。

驀地,像是忽然從窗外發現了什麽,孫晴不禁呀然一驚,輕袖掩口,花容失色。

“怎麽了?”顧劭一驚,放下茶杯也跟著向窗外看。

樓下依舊如往日的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大人牽著孩子,商販扯著嗓子吆喝,三三兩兩,成群結隊。

“怎麽是他……”待孫晴的目光從窗外收回時,臉上盈盈的笑意頓時煙消雲散,水靈靈的眼眸裏閃爍著說不清的驚惶,旋即慌張地輕扯住顧劭的衣袖一角,“孝則,我們趕緊離開這裏吧!”

“是誰?”顧劭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領口的黑色衣衽被孫晴牽扯得有些走形。

“現在我一時半會講不清……我們快走吧,他很快就回到這裏來的!”孫晴卻更加慌張。

正說間,忽然聽見樓梯處傳來一陣腳步聲。一人身穿輕便的赤紅色劍袖衣袍,腳蹬長筒黑色步雲靴,麵容精致、表情冷淡地走進茶館,熟練地喚店小二上了茶,就在顧劭身後靠窗的位置上坐下來,麵向著孫晴的方向。等待茶水的時候,那人似乎並沒有發現前麵的孫晴和顧劭,隻是自顧自地托腮朝窗外隻露出一角的天空眺望,神情平和而淡漠。

孫晴一時慌了手腳,隻得盡量讓顧劭的身子擋住那人的臉,靠牆怯縮著。

顧劭怔了一怔,旋即似乎明白了什麽。他習慣而自然地整整發簪,順帶著側目用餘光從臂彎間朝身後一瞥。不巧那紅衣男子也正將目光收回室內,一時間四目相望,孫晴也完全暴露了自己,被那紅衣男子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

“郡主?”紅衣男子連忙起身施禮,娟秀的眉毛微蹙。

孫晴無奈,在顧劭麵前羞了個大紅臉,又不得不隻得起身還禮:“陸先生午安。”

原來這紅衣男子便是留在吳郡的陸遜。孫權將吳侯府遷往南徐時,他編了個理由沒跟著前去,平日裏卻也喜歡逍遙自在地尋著個茶館或者酒肆消遣。卻不料在這裏與孫晴和顧劭撞了個正著。

周圍的環境一時間變得十分寂靜,甚至能聽到飛蟲扇動翅膀的聲音,不知是錯覺還是真的。茶館內的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沉寂唬住了,紛紛轉頭望向孫晴和陸遜。

孫晴定定地望著陸遜的臉,看他的神情由奇怪漸漸變得尷尬,再漸漸帶上幾分嗔怒與不解。陸遜把眼珠轉到眼角上眄了一眼顧劭——此時的他似乎全都明白了,隻是淡定從容地端起茶杯,貼近雙唇,再不動聲色地抿上一口,一副事不關己我自清白的樣子。

陸遜嘴角微微向上一彎,直射孫晴的目光深刻而銳利。茶館裏的人們不曉得三人的身份,一陣兒肅穆之後,便又開始說說笑笑,不時有人向櫃台那邊扯著嗓子吆喝一聲。

末了陸遜仍在原位坐下。取了盤中茶靜默地獨自品嚐,麵容沒有哪怕絲毫的變化。

孫晴卻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顧劭喚她離開才一步三回頭地,牽著他的手走下樓去。至始至終,陸遜的目光一直落在窗外吊腳樓上方的一角藍天。

兩人匆忙離了茶館,一路靜默著順著街道一側的石子路向前走。吳郡的繁華地段綿延數裏,但周圍刺耳的嘈雜人聲已經完全入不進孫晴的耳朵。她牽著顧劭的手,十指相扣。他掌心的溫度第一次讓她覺得渾身不自在,讓她覺得,曖昧的情愫終究是鴆酒一樽,而命運,卻偏偏要掐死她僅存的溫柔。心裏忽然有種千言萬語想要一股腦兒地傾訴給顧劭的衝動。

畢竟,愛情這種朦朦朧朧的東西,是烈火,是嬌豔的鮮花,更是一盅能夠深入骨髓的迷魂毒藥。一輩子隻能有一次的轟轟烈烈,一旦錯過了,就再也挽不回。

“孝則。”她忽然站住,輕聲喚道,聲音微微顫抖。

由於孫晴的腳步停得突然,顧劭又向前邁了半步才停住,一隻手臂被她向後牽著,彎成好看的弧度。

“對不起。”她低頭喃喃道,聲音細若蚊蠅。

但顧劭還是聽見了。他微微一笑,笑容好似初春剛剛融雪的溪流般,夾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斯文氣質。他轉身,攬住孫晴吹彈可破的雙肩,俯身凝望著她的頭頂。周圍的車水馬龍似乎一下子消失不見了,偌大的世界變得空空****,整個仲春時分的吳郡城裏隻剩下兩個人。

“方才那人,名字叫陸遜,是嗎?”顧劭看不到孫晴的臉,但他能感受到,此時她的臉色一定十分難堪,“我認識伯言,陸琪是他遠房的姐姐。”

孫晴的身子微微一顫。

“如果是主公把你許配給伯言,那我也心甘情願,”顧劭頓了頓,笑容依舊如同雨後平靜的湖水一般,“畢竟,冬兒,我注定不會像伯言那般聰穎有出息,我隻是個錯誤地生在世家大族的,普通讀書人罷了。”

孫晴抬起頭與他四目相對,兩行清淚滾下臉頰。

“倘若嫁給我,你這輩子,或許都找不到你想要的幸福。”顧劭在她耳邊呢喃,呼吸產生的溫熱氣息一下又一下地撲在孫晴白皙的脖頸上。

“叔叔無權決定我的未來!再說了,”眼淚再也抑製不住,撲簌簌地斷線的珠子一般流淌而下,她奮力掙脫他的雙手,紅著眼睛近乎歇斯底裏,“再說了,我想要的幸福很簡單,我想要的幸福就是能永遠跟你在一起啊!”

……

“沒想到,沒想到啊,”陸遜坐在窗邊,望著樓下的一片繁華苦笑,清幽的茶香縈繞四周,“主公,孫仲謀,我一直以為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值得我信任的人——沒想到到頭來你也在欺騙我。”

冬兒是你答應要許給我的,然而你卻辦不到。

那麽我曾夢想著有朝一日為江東出謀劃策,還有什麽意義。

況且我已經犯下了那些過錯,不如就將它們進行到底吧。

“仲謀,以及曾經欺騙過我的其他人——我會讓你們親自為你們曾經的作為買單。”他厲聲道,端著茶杯的右手一點一點地用力,指骨末端的關節與筋絡暴突起來。旋即“啪嚓”一聲,那陶瓷茶杯頓時在他手指間破碎,青色白色的碎片灑落一地。

他的指尖也被陶瓷碎片劃破,殷紅的血從傷口裏滲出來。

末了陸遜朝窗外吹了聲口哨——一隻通體墨黑的鴿子鳴叫一聲,在空中盤旋了幾圈後,穩穩落在茶館的窗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