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帆

第三十一話 長途跋涉

陸遜從衣袖裏取出一隻小圓筒,動作嫻熟地將它綁在鴿子腿上。又掏出一張紙片和一支隨身帶的毛筆,蘸著杯底薄薄的一層茶水在紙上寫了幾個蠅頭小字,末了又不引人注目地將紙片塞進圓筒。那黑色鴿子通人性地“咕咕”叫了兩聲,展翅飛走了。

“一路順風,老兄,”陸遜把頭半探出窗子,凝望著鴿子漸漸小成一個黑點的身影,口中喃喃,“別像你那個兄弟似的,有去無回。”

他們隻知道可以用謊言把我玩弄於鼓掌之中,殊不知我的一舉一動就能影響江東前線的形勢。

陸遜冷笑,褐色額發下的一雙深棕色的眸子裏透射出冰冷刺骨的目光。

……

“主公本沒想讓我去見劉備,但我不放心還是去了一趟,”魯肅向周瑜坦言,眉宇間帶著一絲一語難言的落寞,“多少也跟他們講講條件。”

此時正逢著深夜,軍營裏隻有星星點點幾處燈火。夜幕森藍,漫天濃雲一片片地魚鱗一般鋪在蒼穹。今夜的月很亮,但時不時會被雲層遮掩,而那掩住明月的雲被月光鑲上一圈金邊,比周圍的雲彩更黑更濃。偶爾會從碎雲縫隙裏瞥見月的影子,但大多隻露出一小半兒,和著若有若無的星子,危懸在空中,清幽澄澈。

中軍帳裏的燈火最為明亮,但也阻擋不了呼嘯湧進的墨水一般的夜色。靠近帳門的一盞燭燈是新換上的,燈台上沒有多少燈花,燭火明亮,照映著靜靜倚放在旁邊的紅纓長戟,銀亮泛寒。

“條件,”周瑜臉上帶著些輕蔑地把玩著這個詞語,旋即神色複雜地眄了魯肅一眼,那語氣分明帶著些斥責的意味,“講條件也得看對象。”

“不錯,”魯肅似乎早有準備,一絲壓抑不住的喜悅漸漸變成嘴角上揚的弧度,“劉備已經答應我們,等荊州城公子劉琦去世,荊州就與劉氏再無牽係,到那時就順理成章地歸還我們。”

“劉琦?”周瑜哂笑著站起身來,一陣晚風扯起他紅色的荷葉披風,在身後折疊起一角,“劉琦現在才多大歲數?他們的借口找的真好,此外你也……”

“公瑾先聽我一言,”魯肅連忙跟著起身解釋,故意把聲音放得很低,“我見過劉琦一麵,現在他麵黃肌瘦,已經病入膏肓,在世的時間不多了。”

兩人踱步到軍帳外,順著水寨旁側的木橋並肩而行。為了與荊州方麵水陸相持,周瑜刻意把江東軍主力大營建在了江邊。倘若站在眺望台上遠目,能依稀看見荊州主城的輪廓。忽然隱隱約約聽見軍中鼓響——時間已經到了夜裏三更。除了守衛的士兵外,其餘人都已經沉沉睡去。月光忽明忽暗,在連綿不斷的濃雲裏穿行。

魯肅刻意把腳步放慢了半拍,從側後方凝望周瑜的身影——有一段時間沒見,他似乎比以往消瘦了一些,隱約看見手背上的一道猙獰的傷痕,高挑的身材雖然沒有穿那身黑色的鎧甲,但配上那件顏色鮮豔、質地輕薄的荷葉披風,卻愈顯得威風凜凜,令人不敢接近。

“你的身體最近還好嗎?”一陣令人尷尬的寂靜後,魯肅忽然問道,“前番聽說你在南郡城下中了毒箭,可把我擔心的。”

沒想到周瑜又像方才一樣哂笑,旋即轉身與他四目相對,近乎無奈道:“子敬,你的鋪墊已經足夠了——你覺得以咱倆的關係,還有必要跟我客套嗎?你有什麽話直接講就是。”

這番話一語中的,魯肅也算真正放下心來,臉上的表情也比先前自然多了。

“不瞞你說,”他忽然想再賣個關子,但話到嘴邊又改了口,“我軍在合肥與張遼相持,連敗數陣,損兵折將數不盡數。此外,上將太史慈也陣亡了。”

周瑜停住腳步,眉梢微微一蹙,右手情不自禁地按住腰間佩劍。

“主公的意思是,希望公瑾你能回兵支援合肥前線,”魯肅頓了頓,一直沒見周瑜發言,隻得補充道,“荊州的事,暫且先放一放吧。”

周瑜思索了一陣兒,忽然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笑:“江北小城,何足掛齒。曹操若要,送給他便是。”

“公瑾什麽意思?”魯肅大吃一驚。

“是那幾座小城重要還是荊州重要,子敬可以自己權衡一下,”周瑜又向前走了兩步,小角度仰麵望天,渾身上下散發著孤傲凜人的氣概,“荊州這件事,一半靠時機,一半靠實力。我之所以數月駐軍於此,就是因為一絲一毫的機會我們也不能放過。”

“誠然是這樣,但首先你有足夠的把握,確保我們的實力超過劉備嗎?”魯肅義正辭嚴地反駁道,“公瑾難道沒聽說,現在劉備已經攻下了桂陽和零陵兩座城池,正打算向武陵和長沙進兵;而我們卻在合肥連續失利。這一消一長,現在孫劉兩家已經勢均力敵。倘若再這樣拖下去,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魯肅見周瑜仍舊背對著他默默站著,緊跟兩步補充道:“公瑾我知道,我的話你或許聽不進去,但你敢放著主公的安危不管嗎?”

仿佛一把利劍,在毫無預兆的前提下,防不勝防地,直刺周瑜內心深處最敏感的地方。他向後趔趄了一步,表情變得有些苦澀,但最終仍歸於平靜。

“子敬,我給你說句實話,我手下的士兵,包括呂蒙、徐盛這些青年將領,都未必聽主公的指揮。因此就算他們到了合肥前線,隻要我不在,主公就未必能調得動這支隊伍。”

“至於我個人的去留,就不是主公說了算的。”

魯肅聽罷,大驚失色。臉上的神情由驚訝漸漸轉為憤怒,兩隻手情不自禁地攥緊拳頭。

“你不能公然違背主公的命令!”魯肅厲聲道,印象裏自從自己弱冠年紀與周瑜相識至今,還不曾在他麵前如此這般的大動肝火,“你我一樣都是主公的臣子,怎能如此悖逆!”

“子敬何必動怒,主公想要的是我手下的江東軍主力,而我個人卻無所謂,”周瑜的語氣卻出奇平和,“我可以把這支隊伍連同我的兵權讓程普帶去一起交還給主公,但能不能用好這些士兵,全憑主公自己。”

魯肅一愣:“那你去做什麽?”

“請你轉告主公,說我箭傷未愈,又沒能取下荊州,無顏見他,先自行回柴桑養傷。”說罷轉身往中軍帳而去,留下魯肅一個人,一時間不知所措。

“此外,我倒有一事相問,”周瑜忽然停住腳步,語氣也與方才的不同,“主公那邊最近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前些日子我遣甘寧和蘇飛兩位將軍先回吳郡,怎麽至今沒聽到他們的消息?”

“臨行前我得知,為了與張遼打持久戰,主公要把吳郡城裏的重要府邸遷往南徐,除此之外一無所知,”魯肅忽然靈機一動,趁機試探道,“公瑾,難不成你讓甘將軍先到吳郡,是想讓他替你傳信嗎?”

“我隻是好奇罷了,”周瑜心煩意亂地搖搖頭,旋即嘴角漾起一絲苦笑,指著魯肅的鼻尖道,“子敬有所不知,主公青睞南徐的原因不是要在北方打持久戰,而是想盡量回避荊州紛爭。”

魯肅猜不透他的意思,隻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不會就此放下荊州——這是我一貫的原則,”周瑜望著魯肅皺眉苦思的模樣,咬字清晰、一字一頓道,“一旦有機會,我可以不惜一切。”

江風又至,吹動江水順著風向發出粼粼的水波,把江心倒映著的一半月影,撕得粉碎。四周比方才更加寂靜,隻能聽到從遠方傳來的風聲和江水翻流的聲音。時值季春之初,空氣一天比一天燥熱,尤其是在江南。偶爾看到烏鴉的影子,背對著月亮滑翔而過,飛入長江南岸群山上的樹叢裏,消失不見。

……

“大哥。”

“大哥!”

“興霸!”

任憑蘇飛怎麽扯著嗓子喊他,甘寧就是麵向牆壁側躺著,雕像一般,紋絲不動。

蘇飛用力拉了甘寧一把,他卻隻是順著蘇飛的力度翻了個身,咂咂嘴繼續迷糊犯困。蘇飛無奈,又不敢再用力折磨他,隻得拿出他的殺手鐧。他站起身來,一隻腳踏在甘寧手上,緩緩用力壓下去。

“哎喲!你吵什麽!”甘寧痛得叫出聲,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想要把自己的手從蘇飛腳底下抽出來,卻做不到。地上有很多細小的砂土顆粒,此時硌在他手指的關節上,鑽心的疼。

“都什麽時辰了,你還有心情睡?”蘇飛兩手環抱著白了他一眼,末了又煩躁地環顧四周——大牢裏黑咕隆咚的,窗戶設置得很高,一縷陽光投射進來,但隻能照亮對麵的一寸牆壁。鐵門冰冷,手腳上的鐐銬粗糙而沉重不堪,兩人的手腕和腳踝都被蹭出了斑斑血色。蘇飛的情況還好一些,但孫權已經認準是甘寧有意冒犯,剛抓進來便是一頓毒打,身上被竹條抽出好些猙獰嚇人的血痕。

“興霸,我們現在怎麽辦?幹等著主公開恩嗎?”蘇飛喃喃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他趁著甘寧還睡眼惺忪的當兒,解開他的衣襟,用一旁早準備好的濕布蘸了藥汁,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身上的傷處。

“放心吧,總有辦法,”甘寧閉著眼睛,自信滿滿地回答他,“主公現在無暇顧及我們,所以別指望主公開恩——要找也得找個靠譜點兒的。”

“說得輕鬆,”蘇飛歎了口氣,“什麽叫‘靠譜點的’?”

甘寧嘴角微微一勾,睜眼與他四目相對了一會兒,旋即輕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