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帆

第四十一話 絕境逢生

是從什麽時候,周瑜第一次走進自己的逍遙世界?

甘寧本是個喜歡回憶的人,但不知為什麽,當初留在黃祖手下的那一段時光,竟會在自己腦海裏,消失得這樣快。

那條水賊船、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夜晚、那場刀光血影馬蹄揚塵的戰鬥,一股腦兒地拋在他麵前,沉重的記憶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甘寧有時候會想,若是當時沒有周瑜和呂蒙的引薦,他是不是就不會到江東來——或者,至少得不到這樣的迅速發展?

那些曾經與自己為伴、一起度過少年韶華的人,金龍、沙摩莉,此時都不知身在何方。

如今還留在自己身邊的人,怕是隻有蘇飛了。

反而在這個時候,為了一點本來可以避免的嫌怨,與這臨江城唯一的牽係吵翻,真的值得嗎?

或者說……

或者說自己本身就不是單純因為不想和蘇飛吵翻,而是他真的從心底裏掛牽周瑜呢?

……

依舊是馬蹄揚塵,依舊是長風變色。

幾處人馬在荊州城下混戰,分不清敵我,也辨識不得一片黃塵裏的亦真亦幻。隻聽見四周遍布著刀劍碰撞的清響與士兵臨死前的呐喊,仿佛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

身邊除了呂蒙還在死命應戰之外,其他將領都被衝散了。

相似的場景讓周瑜忽然想起了那天在南郡城甕城圈中曹仁埋伏時的場麵。一樣的黃沙漫天,一樣的刀光劍影,一樣的血沫飛濺。

隻是現在,他的身軀已經無力再將那杆紅纓長戟,舞動得如同當年那樣炫彩流光。

周瑜索性倒提著長戟,跟在呂蒙身後,好幾次被呂蒙砍翻的士兵橫斜過來,差點撞到他的戰馬。那匹毛色雪白得沒有一絲瑕疵的馬兒,身上不知何時沾上了斑斑血跡。灼目的鮮紅混在一片無瑕的雪白裏,格外顯眼。

忽然看見黃塵裏一人單槍匹馬怒目圓睜地衝過來,手裏一把長刀刀刃泛著刺骨的寒意。

他口中一直在喊些什麽,但混雜在一片嘈雜聲裏,周瑜聽不真切,隻依稀看見,等到戰馬衝到呂蒙跟前時,那人忽然向後仰麵,手中長刀飛快地橫過來,就從呂蒙刀刃旁竄過去,同時一刀砍在呂蒙的戰馬身上。那馬兒肩胛處負了傷,忽然揚起前蹄仰天嘶鳴,將呂蒙掀翻在地。

那人臉上做出一個輕蔑的表情,瞥了呂蒙一眼,旋即揮刀直接向周瑜砍過去。周瑜連忙將那杆長戟橫在身前阻擋,兩杆兵器猛烈地撞到一起,劇烈的震顫從碰撞的地方傳出來,順著雙手蔓延到全身。

由於震顫過於強烈,周瑜身上的傷處忽然又疼痛起來。痛感如同潮水一樣,一浪一浪湧起。冷汗從額角沁出,很快就順著頭盔與臉頰的貼縫流下。

那人冷笑一聲,雙手用力更甚。

周瑜知道自己堅持不了多久,身上的力氣一絲絲地被抽空,握緊長戟的雙手手心裏不住地冒冷汗。濕滑的汗水抹在鐵製的兵器上,難以握緊。

轉頭四顧,四周盡是震天動地的殺伐聲,兩軍混戰一起,沒有任何人注意到自己。更揪心的是,方才不慎跌倒的呂蒙此時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兩個將軍阻攔住,身處劣勢,一時半會不得脫身。

不到一刻鍾的時間,主動變被動,所有的希冀刹那間成了泡影。

周瑜覺得自己的雙手已經再也無法用力,身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痛,頭腦裏一片空白,甚至連耳邊的嘈雜聲,也漸漸聽不真切了。

說來可笑,我一直想要趁早除掉劉備,沒想到最後我會死在他的手裏。

不過說到底,既然文死諫武死戰,那麽我死在戰場上,豈不也是天心人意嗎。

命數難測、時運不齊;成敗異變,有時隻在轉瞬之間啊。

萬念俱焚之際,他緩緩垂下眼簾,雙手不再用力。那人見周瑜支撐不住了,更是二話不說,將刀鋒抵住他喉嚨的一瞬間向側旁猛轉。那匹白色的馬兒也受了驚,雙蹄揚起。

“都督——”呂蒙從人縫裏望見周瑜落馬,頓時心如刀絞。他大吼一聲,奮力想要撥開搠過來的長矛大刀,卻終究無能為力。

也就在同一時刻,忽然隱約聽到一陣兒飄忽不定的鈴聲。

那鈴聲飄飄渺渺,似乎從遙遠的天際,帶著那年久遠的記憶,隨風而來。

周圍的一切仿佛刹那間靜止了。時光不再流轉,殺伐聲消失不見,隻有那叮叮咚咚的鈴聲,混雜著海潮一般奔騰咆哮的馬蹄聲,越來越近。

意識即將消失的前一刻,忽然看到一人手提長刀、劍眉星目,穿著一身金色鎧甲,黑色戰袍被狂風吹得呼啦啦飄揚。**一匹毛色鋥亮的黑色駿馬,四蹄生風,帶著身後數不清的兵卒,刹那間衝散了劉備的軍隊。

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那人已經在人群裏橫衝直撞,恣意逐龍,所向披靡。一把長刀如風狂舞,所到之處,人仰馬翻、鮮血四濺,無人能敵。

“罷了。我的名字倒著寫,就倒著寫吧,我不在乎。”

那人叨念,忽然從胸腔中爆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怒吼。

敵軍的鮮血隨著他的吼聲而在臉上流淌下來,與他眼睛中的血絲相映成趣。

那吼聲似乎給他灌注了氣力,雙手揮舞長刀的動作更加迅猛。

很快那金甲將軍便衝到周瑜跟前,就在方才那人的大刀即將砍下來的一刹那,拔出腰間佩劍,將他戳了個透心涼。

鮮血從那人胸腔中噴湧而出,灑在周瑜黑色的鎧甲上。秀氣但明顯有些憔悴的臉頰上也濺上了斑斑血跡,濃重的血腥氣息撲麵而來。

甘……甘寧?

那人也不說話,迅速抱起周瑜,飛身上馬,敏捷地向馬脖子上甩了一巴掌。那馬兒通人性地猛然轉身,破塵而去。

期間,周瑜隱約覺得那人朝自己望了一眼——隻可惜模糊的視線裏,他的表情看不真切。

……

等到周瑜醒來時,已經是深夜了。今夜倒是個晴朗的夜晚,月亮出奇的明亮。此時正趕上十五,月圓如鏡,將四周飄忽掠過的片片雲彩,鑲上銀亮亮的光圈。

偶爾有細小的風兒吹過,混雜著不知從哪裏傳來的晚歸牧童的笛聲,與江上飄渺的漁歌。兩相映襯,愈顯得周圍出奇寂靜。

才發現甘寧坐在自己身邊,明滅的燭火映亮他的半邊臉龐。

“這是在……哪裏?其他人呢?”周瑜虛弱地問道,刺骨的江風令他不住地打寒戰。

像是突然一個激靈被驚醒似的,甘寧愣了一愣,旋即囁嚅道:“船上——他們都安好,都督放心便是。”

“荊州城……我們就這樣放棄了?”

虛弱的聲音裏帶著明顯的不甘。

說到底,我還是不願相信這已成定局的事實。

哪怕我知道,我這可惡的身體,已經再也撐不住任何勞師遠征了。

甘寧沒有正麵回答他,隻是淡然地笑笑,卻掩飾不住內心的波瀾:“不會。周都督不是說過,他們欠得越久,就還得越多麽。”

周瑜微微點頭,傷口處陣陣劇烈的疼痛讓他不敢劇烈喘息。

誠然,欠得越久,就還得越多。劉玄德,即便我不在了,這條已經釘死在你身上的詛咒,也一定會發揮作用,直到我東吳一雪荊州之恥。

人在做,天在看。

命數為劫,你想躲也躲不過。

甘寧,你就替我看看今後的局麵,替我睜大眼睛瞧瞧,到底誰,才能把這殘破的江山,收歸掌中。

可惜了,兄長。

非我背諾,天不假年啊。

不想才十年光景,我竟然就不能再為江東效力了。